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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吳鈎唯一

    卻説那王重陽、趙宗印見信物被奪,最是按奈不住,接連縱身跳上八卦台。

    那黃衫少女見二人來奪,急急後退幾步,大聲道:“歷代大宋天子,個個昏庸無能,這北拒大金,已説了八九十年,居然寸功未立,真是可笑之至!那趙佶更是浪子當朝,迷信方術,沉迷女色,那趙構卻是殘害忠良,不思進取。夷狄尚有明君,金上皇世宗賢明,那孝宗皇帝遠遠不及!大宋淨是這樣的皇帝,名為天子,不及一妓,你們保他做甚?君視民為草,民當視君如賊,你們真是一羣愚忠之人哪!”

    羣雄知他所言不謬,卻實不願聽她辱沒先皇的話語,紛紛哄叫喝罵起來。

    林朝英見眾人不可理喻,拔步就走。

    王重陽哪肯讓這弱質女流當着天下英雄的面奪了印符,全身而退?於是腳下發力,緊緊追趕過去。

    那少林武僧趙宗印終究是功力尚淺,追不多遠,就不見二人蹤影,只得怏怏而歸。

    林朝英、王重陽二人賽了一段腳程,來到這靈隱寺飛來峯下。

    林朝英在大石前駐足回身,吃吃一笑道:“道兄好俊的功夫,小女子請教道長高招了!”説着將聖旨印符別在腰間,飛身在那巨石上一踩,雙掌便向王重陽頭頂罩了下來。

    王重陽毫不驚懼,揮手與她對了一掌,他本來看不起這個女子,生怕自己內力傷了她,誰知這林朝英掌力無比凌厲,自己反而被震得氣血翻湧,胸口憋悶。

    林朝英也不攻上第二掌,笑笑説道:“武林盟主王真人的功夫也不過如此,這般便能對付金國的高手麼?”

    王重陽心下不餒,哈哈一笑,道:“你我再來過!”王重陽這下卻是不敢怠慢,施展生平絕學先天功,與那朝英女俠激鬥起來。

    林朝英笑容不收,舉手之間便將王重陽進攻招式一一化解開去,手法之精妙,令人歎為觀止。任憑王重陽如何催動內力,如何變幻招數,都是片點粘不得她身。

    林朝英呵呵一笑,開口説道:“道兄這般追打小女子,被人説將出去實在不好聽,還不收手麼?”

    王重陽久攻不下,心下大急,也不答話,又是一陣急攻狠打,無論王重陽怎般出招,均被那黃衫少女輕輕巧巧地避開去。王重陽還是不服,依舊掌影綽綽,圍住黃影,忽覺自己腰間一緊,接着雙腳“倏”地離地,整個身子顛了起來,竟直直朝雲霄飛去。

    待得王重陽明白過來,才發覺自己已被拋到飛來峯上。

    眼前黃影閃動,那林朝英也跟着躍上大石,與王重陽挨身坐下,笑道:“王真人可服我麼?”

    王重陽臉皮憋得通紅,自己顯然不是眼前這姑娘的敵手,卻無論如何不肯説出這個“服”字。

    林朝英道:“道兄允我一件事,朝英就把聖旨和印符還與你。”

    王重陽呆坐飛來峯上,正生悶氣,聽她這麼一説,喜道:“真的麼?我答應你便是!”

    林朝英道:“請道兄憐念天下蒼生,散去羣雄,對金一戰,就此免了吧!”

    王重陽心中一凜,道:“如你所説,我要那盟主信符還有何用!”

    林朝英幽幽道:“君不見百年以來,宋金交惡,死傷的都是兩國無辜百姓?望道兄深以仁義慈悲為懷。”

    王重陽怒道:“我曾立下誓言,救遺民於胡塵,你自不必再勸,有一件事我卻不明白,姑娘為何總是向着金人説話?”

    林朝英嘆了口氣,悠悠道:“因為我的父母都是金人。”

    王重陽一聽大驚,適才她搶奪令符辱罵皇上,原來皆緣於此!想到自己曾在金國鐵剎山學道三年,深知這金人最是崇尚黃色,眼見這黃衫姑娘,卻事先一點也沒有想到,心下十分慚愧。忽又想起昨晚黃藥師夜占星象,説流星直射北方玄武,隱沒在鬥牛二宿之間,今日英雄大會必然是一位北方英雄勝出。王重陽一直堅信最後必定是自己,萬沒想到半路殺出這金國女子搶走印符,單論武功這黃衫少女實是天下第一。

    林朝英已經不笑,又問道:“你要為你的父母報仇,便要殺死我的父母麼?”

    王重陽心亂如麻,無論如何回答不出來,他在遼陽府居住三年,深知這金人豪邁爽利,雖佔據淮北疆土,卻並不橫徵暴殺,金主推崇漢族文化,任用漢人官吏,其治國之策實不在大宋之下,雙方自稱“中國”,都不承認對方。此次出兵,無論勝敗,俱是荼毒生靈。

    林朝英見他不説話,又道:“兩國交兵,你我再也不能這般月下談心了……”説着悠悠談了口氣,望着天空出神。

    王重陽心頭一動,也抬頭看了看天,此時月初,那月亮只現出一絲細牙,十分精緻。王重陽聽她適才那句話,心中已然明白,這女子對自己頗為鍾情,呆呆望了她一回,道:“那月牙真如姑娘這細眉一樣好看。”

    林朝英羞赧一笑,説道:“不知這天上吳鈎是否也要分作宋的金的。”

    王重陽心中一凜,這地上的疆土爭來爭去,卻最終不是任何人的。

    林朝英悠然道:“你知我來臨安做什麼嗎?”王重陽搖頭不知。

    林朝英道:“是來靈隱寺拜謁一位仰慕已久的高人。”

    王重陽“哦”了一聲,道:“濟顛僧麼?”

    林朝英呵呵一笑,道:“濟公早死去了,或許世上本沒這人也未可知。我來拜的也是一位瘋僧。五十多年前,奸相秦檜來靈隱寺參佛,被寺裏一個瘋僧用掃帚趕了出去,你不知道麼?”

    王重陽聽人説過,時人痛恨秦檜害死岳飛,卻無人能象這和和尚這般大膽,這般策略,聽林朝英一説,心下對那“瘋僧”也是十分敬慕,道:“姑娘可見到了麼?”

    “嗯,見到啦。”林朝英高興地説,“見完那瘋僧,卻聽説你們在舉行什麼勞什子武林大會,推選武林盟主來對付我大金國,出於氣憤,便出手奪來這印符。”説着,取下聖旨、令符交在王重陽手中。

    王重陽接過,對於這抗金之事,心中卻依然猶豫不決,口裏卻説道:“小道早年在遼陽府鐵剎山拜羅真人學得這先天功和一陽指,那時還未聽説燕東大地有姑娘這般神奇的武功,姑娘這功夫叫什麼名堂。”

    林朝英莞爾一笑,道:“你不知道的還多着呢,我這功夫麼,自然是最厲害的,至於叫什麼名字,卻不告訴你。”原來林朝英所練乃《玉女心經》,需二人赤身對練,實難以啓齒。

    王重陽見他笑得嫵媚,心旌一搖,伸手拉了林朝英的手,輕輕握在手裏。

    林朝英也不掙脱,打趣道:“你服我麼?”

    王重陽實在不知如何做答,嘆了口氣道:“我學了金人的武功,回頭去殺金人,實是大不應該。”説着不住搖頭,腦海裏亂成一片。

    林朝英道:“如果大宋都是秦檜這樣的禍國殃民的亂賊和徽宗、高宗那樣的狗皇帝,倒不如讓我大金一統天下!你讓趙擴小兒一統華夏,他能治理好國家嗎?讓兩國子民安居樂業,全仗君臣百官合力作為,現金大宋不思進取,國勢日微,你我之力實難改變,道長所要做的,其實就是殺人,我們繼續殺來殺去有什麼意義呢?”

    王重陽覺得有理,要自己説不再與金人為敵,卻是無論如何説不出口。林朝英身子一軟,靠在王重陽肩頭,道:“你答應我,無論如何,你都不殺我的父母,好麼?”

    王重陽呆呆坐在峯石之上,不知該不該答應她,難道為了個人私情,就可忘記國難大仇麼?林朝英觀察他的神色,見他還是不回答,又是悠悠嘆了口氣。

    王重陽忽然道:“你要是生在大理就好了……”

    林朝英“哼”了一聲,道:“那有什麼好?還不如你生在高麗呢!哈哈,簡直是笑話。你們南人都是些沒用的傢伙。”王重陽知道這樣説下去必然不投機,忍住不再説話。

    兩人偎在這飛來峯上,仰望吳鈎,仿若置身世外,而那國難家仇卻無論如何不能釋懷。

    後來王重陽依舊四海奔波,與金相抗,全然不念及林朝英內心所感,後來林朝英獨居終南山活死人墓一生苦嘆,最終二人雙雙英年早逝,這對情侶終因這國難大仇沒能廝守一生,後世之人每每提起,俱是搖頭喟嘆,這是後話。

    轉眼東方放亮,林朝英站起身來,道:“道君有志之人,朝英不敢再勸,既然道兄始終不允諾放棄抗金,朝英這就與君道別,只望蒼天憐鑑,沙場之上,不與君為敵。”説着,飛身跳下峯石。

    王重陽“霍”地站起,朝峯下叫道:“朝英!”

    林朝英大叫道:“既然只能是戰場上的冤家,朝英願與君永不相見!”

    王重陽眼見黃影遠去,不知追是不追,要自己永世不提抗金二字,實是千難萬難。

    王重陽帶着兩件物什返回孤山八卦台,只有黃藥師、周伯通、洪七、林慕寒、鐵掌幫主這些人還在等自己,其餘幫派已投了少林武僧趙宗印,散住於臨安城內。

    原來昨日王重陽林朝英走後,趙宗印即進宮面聖,領取許多金銀財物、刀甲器械。天黑十分,趙宗印帶着金銀回到孤山,還捧出御賜兩塊大匾,上書:“定亂策勳真正果,保邦靖世即傳燈”,皇帝顯然對這趙宗印寄予厚望,將其比做當年救唐王的少林十三棍僧了。大部分江湖義士為趙宗印轟然叫好,都倒戈投了他。那趙宗印似乎很有韜略,將少林僧眾及少年教徒還有歸附的數萬人馬分派停當,稱做“尊勝隊”,不日集結,與大軍共同北伐。

    王重陽見大勢已去,手中這聖旨令符全然沒了用處,心頭悵悵。

    鐵掌幫主道:“道兄不必煩惱,那趙宗印雖令人着惡,不足擔此重任務,可事到如今,我們只有屈從了。”

    洪七也道:“只要收復河山,誰做那盟主又能怎地?”

    王重陽見這二人如此看得開,胸中雖然憋悶,卻只得點頭應允。

    幾人吃罷了飯,王重陽隻身去見那趙宗印,言明歸屬之意。原來那趙宗印本是皇脈,三十是多年前,皇帝趙構夜做惡夢,見一怒目金剛錘殺自己,請羣臣圓夢,卻道是皇上寵信道教,輕藐了佛界,因此佛祖發怒。趙構其時在南逃中患了不育之症,唯一幼子已不幸夭亡,便在太祖趙匡胤七世子侄之中尋出個號稱有佛緣的孩童趙宗印到少林寺出家,替趙構事奉佛祖。一晃三十多年,趙宗印已經四十多歲,其在少林寺以自己特殊身份橫虐無忌,羣僧敢怒不敢言。他雖是出家,卻無法號,還叫着他的原名趙宗印,算來,趙宗印也是當今聖上寧宗皇帝的爺爺一輩。那寧宗趙擴因此對趙宗印十分客氣,經太師韓侂冑在旁攛掇,便下詔書命此人做了宣撫司參議官兼節制軍馬,統帥民間義軍,策應大軍北伐。寧宗趙擴雖出自一番好心,哪裏知道這少林武僧只會紙上談兵,實在浪得虛名。

    趙宗印見王重陽前來歸附,遞上聖旨令符,先是奚落了幾句,便將全真教、鐵掌幫、丐幫編為“淨勝隊”,由王重陽統領,北伐時做開路先鋒。

    王重陽回來見過洪七等人,把事情説了,眾人不知是喜是憂,心頭陰雲始終揮之不去。

    黃藥師在八卦台上曾與少林武僧趙宗印交過手,不恥與其為伍,此時見眾人屈從,更加心頭不快,實無法接受,當即拿定主意跟眾人辭行,拱手對王重陽等人道:“各位兄長自當奮力作為,黃某在江南靜侯佳音。”

    不顧王重陽等人極力挽留,黃藥師毅然決然與眾人分手道別。

    三月初三日,朝廷發兵二十五萬,分兩路直取淮河、潼關。趙宗印、王重陽等義軍五萬餘人在淮河岸邊與金兵展開了殊死決鬥。

    統帥二十五萬大軍的太師韓侂冑,此人實是奸佞亂臣,其時他剛剛害死了朝中政敵趙汝愚,大權獨攬。趙汝愚也是亂臣一個,早年曾做一個夢,夢見孝宗皇帝交與他一個寶鼎,隨後乘白龍昇天而去。後來孝宗駕崩,趙汝愚擁立身着孝服的新君趙擴為帝,方明白那夢是輔翼今皇的含義。他驕傲自負,隨口將授鼎乘龍的夢兆説與韓侂冑聽了。韓侂冑以這個為藉口説趙自欲乘龍實是謀反,想擁立上皇重新為帝。寧宗趙擴恨趙汝愚常以元勳自居,不問真假,貶了他的官。趙汝愚走到衡州,當地長官接到韓侂冑的授意,將他害死了。韓侂冑因此大權獨攬,更加肆無忌憚,連寧宗趙擴的牀塌也隨便睡卧,年老宮人紛紛落淚,恨之入骨。

    黃藥師在江南也沒有等到王重陽等人的好消息。此次北伐實際是韓侂冑鞏固自己地位的一場投機行為,不久,宋軍連敗。高宗、孝宗二帝誤於和,光宗、寧宗二帝以後誤於戰。韓侂冑之奸佞,不若秦檜。檜主和,侂胄主戰,其立意不同,俱是為私。檜欲劫制庸主,故主和;侂胄欲震動庸主,故主戰。檜之世,可戰而和者也;侂胄之時,不可戰而戰者也。

    那少林武僧趙宗印空有韜略,實無真本事,王重陽等率領的義軍雖是奮力,終是大敗,淮河上下,哀鴻遍野,生靈塗炭,死者不下三十萬人!

    全真教、鐵掌幫、丐幫損失最重,元氣大傷,其中鐵掌幫主上官劍南身負重傷。王重陽、洪七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入世好漢也不得不退隱江湖,韜光養晦起來,這一沉寂便是數年。“劍聖”公孫嘆雖然寶刀不老,無外多殺幾個金人而已,於大局實是無補。

    數年後,韓侂冑被朝中叫史彌遠的官員迫害,劫殺在玉津園。誰想這史彌遠依然是個亂臣賊子,兩奸專國,皇帝更是一蟹不如一蟹,大宋江山實無復興之日了。自太祖趙匡胤、其弟太宗趙光義以下,這二帝各有八個子孫共做了十六代皇帝,一個不差,北宋亡於光義一脈,南宋亡於匡胤一脈,平分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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