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黎個子小,進門的時候髮梢剛好擦過他的手肘內側,一陣細微的麻癢。忍不住手一動,那門就稍稍合起來一點,但她步子輕盈,滑一般就到了門裏,還回頭看了他一眼,四目相交,那雙細細的眼睛裏隱約有笑意,再一晃又不是,完全平靜的一瞥。
樂黎在飛機上的時候就覺得這一切已經結束了,她甚至沒有往窗外再多看一眼,對即將離開的這個國家毫無留戀。
還有那個男人,她決定一起丟棄在腦後,全當是一場夢。
身體最深處還在隱隱作痛,她是受過訓練的人,對疼痛並不敏感,但這畢竟是第一次打開自己的身體,與另一個人坦誠相對,一夕放縱,短暫相逢,再不見面。
小李就坐在身前,回頭看過來,跟她説話,“隊長,還有一個多小時就到了。”
安心下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她就要回到熟悉的地方,而自己的生活也旋即會回到原來的軌道。
小李還在看她,樂黎回報一笑,“是啊,不知道下一個任務是什麼。”
説完她就安靜下來,心裏已經釋懷了,她是有經驗的,知道一切疼痛都會過去,無論是身內還是身外,這一次,她倒想看看需要用多久。
兩個多月後。
陽光熱烈地照着,T市警署總局門口樹蔭濃密,黑白相間的警車偶爾進出,立在門口側邊圓台上的警衞肅立敬禮,姿勢利落。
大門內園景漂亮,車子沿着半圓形的中心花壇緩緩繞了一圈,然後在大樓前停下,又有警衞上來拉門,一個穿着警服的年輕男人從前座先跳下來,然後彎腰去拉後座的門。
兩個女警察正從大樓裏走出來,這時停下步子注目,看到車後座的中年男人走過來,立刻敬了個禮,“譚局長,早上好。”
譚局長面目嚴肅,軍人出身,説話前習慣先掃視半圈,從來都是不苟言笑的樣子,不過這時候看清了面前的兩個女孩子,臉上線條倒是稍微和緩了一點,點頭答了一聲,“早。”然後才繼續邁步子。
她們兩個停在原地目送,看着那一行人走了幾步,之前拉門的年輕人落在後面,步子走得不快,轉眼與前頭拉開了三兩步。
他也不在意,貌似不經意地回頭看過來,對着還站在原地的其中一個女警開口,“你就是新來的樂同志,對不對?”
被問到的那個女警點頭,雖然穿着全套嚴肅的警服,但是她個子嬌小,帽沿下露出的臉才巴掌大,也不是看慣了的傳統T市女子的白皙膚色,蜜臘般閃着潤澤的光。
局長他們走得稍遠了,立在旁邊的那個女警活潑起來,上來插嘴,“張處,不要欺負我們物資管理部的新人啊,樂妹妹現在是我罩着,小心下次來領東西的時候我剋扣你。”
物資管理部管理局內槍械裝備的,名頭很大,但部裏都是美女,雖然是做警察,但什麼特別的場合需要都是由她們上陣,一挑一個準,説話的這個文青大眼濃眉,北方人,以前還做過騎警,曾經的城市象徵,相貌可想而知。因此在整個局裏都很有名。
張辰笑笑,“物資管理部每次來新人都是大事,我怎麼能不來認識一下,文青你緊張什麼?”説完又伸出手去,“樂同志,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張辰,局長辦公室的。”
“叫我樂樂好了。”很大方的一個握手,十指細巧,指尖倒不是很柔軟,沒有尋常女孩子滑膩的感覺。
不過對於一個女警察來説,這也很正常。
輕輕一握張辰就放開了手,然後對兩個女孩子再笑了一下,轉頭走了。
邁步的時候他還在想,樂樂,這個名字有意思,檔案很普通,人也小模小樣的,倒是很適合物資管理處。
任何地方,凡是帶上一個總字,就是比下面要矜貴。同樣是上班時間,這個點下面所有分局都是忙忙碌碌,警車來去不斷,換了小點的派出所就更不得了,還有婆媳吵架的,樓上灑水的都會跑來要個公道,但是總局氣勢恢宏的建築物裏一切安靜井然,走廊裏人都沒幾個,久而久之冷氣噝噝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文青就走在樂樂旁邊,她長得高挑,説話的時候習慣微微側着頭,另有一種嫵媚。
一路走一路低語,説到有趣之處兩個人一起捂着嘴笑,陽光不錯,雖然是全封閉的大樓,但是透過玻璃射進來的光線明亮,穿着制服掩嘴笑的漂亮女孩子,怎麼看都是一道風景,正好有兩個身穿制服的男人與她們擦身而過,其中一個忍不住駐足再三回首。
“那是誰?你在總局做的,認識不?”背影都遠去了還意猶未盡,他開口就問立在身邊的同伴。
“哪個?”
“高個子的那個,小的那個也不錯,就是不夠搶眼。”説話的是分局新上任的人事幹部,第一次來總局送材料,年齡正當口的時候,走到那裏看到順眼的適齡女子都是一陣激靈,更何況眼前突然同時出現兩個不同風味的漂亮姑娘,説話還挺利索,心裏已經七拐八彎千萬種發展的可能性都想過了。
回答的也是人事,總局辦公室的,聽完他的話直接從鼻子裏哼着笑了一聲,“那兩個?直接回家用冷水擦擦然後找個地方把自己晾會就得了,她們都是物資管理處的,明白不?”
“物資管理處?”他是從外地剛調到這個城市的,以前走的全都是基層路線,這個詞倒真的是第一次聽到,新鮮。
“物資管理處又怎麼了?你説她們管後勤的。”
“小兄弟,你第一次來,我就直説吧,物資管理處裏面的東西,都是內定的,現在懂了沒有?”
“內定?那我也算系統裏的吧,能不能給介紹介紹?”完全沒聽懂,那位自以為受教的仁兄歡歡喜喜地接了一句。
“哦喲,兄弟雄心壯志的很啊,哪天你能跟那個部門裏的姑娘搭上內線,我遠遠見着你都要先給你敬個禮了。”想笑又懶得解釋,另一個直接撇過頭往前走。
真是鄉下來的土包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看看場合,那個文青,早就是局長公子內定的媳婦人選,否則大老遠的給調到這個地方來?還有另外一個,不聲不響就出現在這兒,到現在上上下下都沒摸清她的來路。
這年頭不怕明的靠山硬,就怕背後水太混,到現在都沒人敢去試那個新來的小姑娘是深是淺,這傻冒居然還要他給介紹。
鍥而不捨的人又追上來,“等等我啊,別走那麼急,到底行不行嘛。”
受不了了,前頭那個口眼開始歪斜,古人説對牛彈琴,他想古人也説得太含蓄了,實際後果應該是彈到後來以琴砸牛,琴毀牛亡吧。
這邊的熱鬧沒人理睬,這時候他們所討論的文青和樂樂已經走到物資管理部門口,門虛掩着,裏面人聲笑語,一點點順着門縫流瀉出來,又隱隱聽到張辰的名字。
文青推門前對着樂樂擠了擠眼睛,然後先朝身後的空氣開口,“啊,張處,你怎麼有空過來?視察工作啊?”説玩就掩住嘴巴,一把就把門推開。
物資管理處裏面陽光很好,還有兩個個女警察原本在笑着聊天,這時候被突然來了這麼一下,兩個人都是一臉僵硬。
看到她們的樣子文青憋不住先笑起來,那兩個這才發現門外根本沒別人,被耍了,那兩個喘着氣跳起來掐她,文青扭着身子躲,一邊還不忘叫,“樂樂救命!”
“還要找人幫忙?樂樂也別想逃,等下一起罰。”那兩個一點都不留情。
“樂樂!”文青對站在旁邊笑嘻嘻的樂樂叫,“快過來施展你的絕世武功,看她們還敢不敢小瞧你。”
場面混亂,原本笑嘻嘻的樂樂這時也走過來,伸手前不為人知地皺了皺眉頭,又對文青多看了一眼。
外面有人敲門,是打掃的阿姨,幾個女孩子這才鬧完了,各回各座。
物資管理處是相當清閒的地方,不過手頭好歹還是有些筆頭工作要做的,阿姨埋頭擦掃,她們也低頭工作,場面一下子安靜下來。
文青坐回位置以後對着樂樂的方向吐舌頭,然後暗中拱了拱手,聊表抱歉。
其實她説這句話是有來由的,樂樂才來不久,而文青跟局長公子譚其驤定下關係後才調進總局,在這裏地位超然,照理説無論怎樣都不可能與這個新人私交如此之好,但巧就巧在樂樂來這裏出的第一次任務上,讓她一下子就對這個個子嬌小的女孩子刮目相看,進而投緣到極點。
樂樂,也就是樂黎在自己的座位上接收到文青的表情信號,立刻展開一個不在意地笑容回了過去,然後繼續埋頭做事。
手中不停,腦海裏翻來覆去也沒有空閒下來過,樂黎這時候正回想起自己剛剛接下這個任務時的情形。
其實她也沒想過自己會跑到這個小城市的總局來,看到調令後她的第一反應是不能理解,還直接質疑了自己的頂頭上司,口氣有點衝。
“為什麼要把我調到地方警局去?還是物資管理處,我就是受傷而已,又不是殘廢了,再説傷也都好了。”
她的老大聽完後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你的意思是説,地方警局的物資管理處是殘廢該待的地方?”
一番解釋之後樂黎才知道自己理解錯誤,原來那不是調令是新的任務,害她還以為自己被強迫提前退休了。
不要怪她反應激烈,事實上到這個地方快一個月了,她仍舊對自己最初的想法報以肯定的態度。
説殘廢可能有點誇張了,不過要在這個物資管理處幹下去,她至今為止的感覺就是隻要臉不殘,別的都可以商量。
物資管理處人員簡單,四張桌子,四個位置,她來之前剛剛走了上一任處長,據説是修成正果嫁入官宦之家,現在連名字都成了忌諱,很少有人提起她。
跟文青已經很熟了,材料上也寫得清楚,局長公子的內定新娘,年前從北方調過來的。
還有坐在自己左手邊的明宣,貌似不起眼,但實際上還是這個省頗有勢力的某長千金。
最後一個是喬奇,年齡最小,笑起來明眸皓齒,眼梢一絲隱約的皺褶都沒有,可是跟某個大人物在一起的時間卻已經很久,只是外表仍舊是個單純青澀的女學生,換下制服就能夠隨時回到校園的樣子。
那些材料都是不能影印不能帶走的,所以她讀的時候也很仔細,待到見到真人,文字和現實終於重疊在一起的時候,樂黎又覺得有趣。
人人都有兩張臉,她也一樣,原來自己不是最孤獨的,真是有意思。
同事之間點頭之交,人前多笑少説,人後少説多笑,她雖然沒什麼機會體驗辦公室生活,但是這條原則還是輕鬆勝任的,完成這次任務之後她就會甩手離開,一個匆匆來去的過客而已,也沒什麼打算在這裏培養什麼革命情誼。
但是和文青的交情,倒是她所需要的,雖然這個尺度掌握起來很難。
文青性高氣傲,和身邊同齡女孩子相處並不太好,她們所在的物資管理處除了管理一下局內的槍支器械,清點庫存,記記流水帳,偶爾也會被徵召出些特別任務,當然也沒什麼危險性,但是上次出任務的時候卻遇上悍匪,文青是便衣去的,槍都沒配,又落單被堵在巷子裏,因此所有人找去的時候都急得要死,唯恐回去沒法交待。
但等真的找到了她卻發現那悍匪已經癱倒在地,身上也不見什麼傷,就是醒來後都不知道發生了些什麼事,文青也説不出所以然,只説這個男人突然就在面前倒了下去,發病了吧。
後來局裏把這事當奇蹟傳,説命好的人就是運氣如虹,如來佛祖都擋不住,看吧,落到窮兇極惡的歹徒手裏,槍都不用配人家直接就癱倒在她面前,送上門的功勞。
但是文青知道這不是真的,那男人倒在她面前也絕對是有原因的,只是她受人之託,不能説。
不能説就不説,但她算是認定了當時從天而降又從容而去的樂黎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心要跟她當一對最鐵的姐妹淘。
文青來自北方,個性爽快,一旦與別人交好態度就截然不同,所以這段日子成天都跟樂黎親親熱熱的在一起。
下班時間快到了,喬奇很早就開始看時間,樂黎也伸手關電腦,關機的詢問窗口跳出來,背景已經是灰色的了,還沒按確定卻有一個對話窗口跳出來。
“樂樂,下班一起吃飯?譚其驤請客。”
往文青那裏看了一眼,她正打字,又衝自己眨了眨眼睛,很親熱的樣子。
“你們吃飯我湊什麼熱鬧?我不去。”
“不行,一定要去,給你介紹個人。”
“啊?!!!”不能在辦公室裏叫出聲來,樂黎直接在對話框裏打了三個驚歎號。
那邊送來一個笑臉,“開玩笑開玩笑,很多人的,就當陪陪我?”
又看了一眼文青的方向,她咧嘴笑,還悄悄拱了拱手。
樂黎扁扁嘴,終於打了個“好”字。
下班後文青先走出辦公室,譚其驤的車停在街角,她拉門坐下的時候先抱怨,“怎麼又開這一輛,半條街外面就看到了,還嫌人家不説你啊。”
譚其驤是個面目清俊的男人,只是眼梢總是帶着些紅,仔細看就讓人覺得有些涼意。
他父親掛着公職,還有幾個叔父也是政府裏舉足輕重的人物,一榮俱榮,多年來都過着風生水起的日子。
但他本人卻沒有涉足政治,隨便開了個貿易公司,日子過得悠閒,文青算是他自己看中的,圈子裏沒幾個身邊人是這樣的,但她喜歡做女警,他也不反對。
交往一年多了,他知道文青不是一個抱負比天高的女子,一頭扎進那個地方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一飛沖天。事實上他認識她的時候這小姑娘還在做騎警,高頭大馬攔在他車前,跳下馬一個敬禮,姿勢標準得很,下巴頦昂得高高的。
他把車窗降下來笑,“小同志,我不是首長。”
她倒乾脆,“同志,您司機違規了,就算是首長也得扣下來。”
他當時是帶着一個顯貴朋友去那個城市拿地做投資的,恰巧那天車上還坐了當地的兩個局長,前面副駕駛座上特別助理的臉都綠了,想這姑娘不是新來的吧,這麼不懂規矩。可譚其驤就是喜歡上了她那種高頭大馬上下來卻比在上面還高頭大馬的範兒,到後來朋友的正事都不管了,硬是連騙帶哄,把她追了回來。
拗不過他,文青最後還是跟着譚其驤到了他的城市。可她心底裏就是樂意做警察,特別是一身制服刷地敬禮的那個感覺,她怎麼都丟不掉,所以來之前就提了一個條件,到了哪兒她還是要做警察的啊。
譚其驤是真的喜歡文青,她出身是書香門第,很單純的一個女孩子,自己是她的第一個男人,這年頭很難得,最難得的一點就是文青實心眼,認定一個人就死心塌地的,什麼都不多想,也不問。
這樣最好了,他媽跟着老頭子一輩子,到現在還是守着一個老家,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不知道日子才過得舒服,文青受的教育雖然比他媽高得多,但是性格卻意外的像,他覺得很合適。
因為喜歡,所以對她的要求就沒怎麼拒絕,再説當警察也分三六九,想來想去讓她去了物資管理處,那個地方來去都是養女人的,早晚是自家人,這個忙老頭子總是要幫的。
天氣挺熱的,文青是一路小跑過來的,坐進來的時候額頭上細濛濛一層汗,他看着就想起銀盤裏飽滿得要沁出汁來的水蜜桃,到底是一個女人最好的時候,怎麼看都是好的。
忍不住逗她,“不是你説喜歡,上次三環上誰巴在天窗上傻笑的?轉眼就忘了。”
“誰讓你把我灌醉的?還跟人家飆車,我差點給甩出去知不知道?”譚其驤喜歡好車,更喜歡跟人飆車,沒事還會特地拖一幫朋友跑德國去享受無限速,跟他在一起漸漸習慣了,不過説起來文青還是會抱怨。
哈哈笑起來,譚其驤眼梢瞥過她身後的窗外,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子甩着手走過來,步子很輕盈,看到他的車駐足辨認了一下,然後筆直繼續往這邊過來了。
拍了拍文青的肩膀,他伸手指了一下那個女孩兒,“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