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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凍雲暗淡橫塘殘

    張無忌頹然將趙敏放下,夫婦二人臉色陰沉。

    冷麪人道:"多謝張教主相助,老夫已打通會陰、中極、關元、鳩尾、紫宮、承漿這數處玄關。"張無忌心中暗驚,這數處玄關皆屬任脈,未想自己一掌之力,竟將他任脈玄關打通!如此,用不了幾日,冷麪人的十二經、奇經八脈、十四經別和四十七處奇穴將盡數打通,那時自己的性命,便如同囊中之物,砧上之肉,只有任其宰割了。

    但張無忌於眼前處境,卻是不得良策,只得乾巴巴地道:"恭喜閣下!"趙敏卻道:"冷麪人,這數處玄關方始打通,真氣往來之際,定然略有生澀,你若想此時動手,只怕於你不利!"冷麪人道:"張夫人隨同張教主,這數年來耳濡目染,的確是見識非凡,正應了古語-近朱者赤,近墨色黑-,張夫人釋慮,老夫尚知此節,此時趕上賢伉儷,只是想勸二位省點力,如此奔跑,長力何濟?"趙敏冷笑道:"多謝"言畢拉着張無忌,坦然地從杏樹之旁走過,冷麪人也不阻擋,任他二人自行離去。

    張無忌道:"要不是敏妹點破,我可真是傻了!"趙敏卻不見喜容。

    抬眼向山巒重疊的羣山看去,但見羣山連綿起伏,何止千里,不知何日才能走出這深山。二人心頭鬱悶,只低了頭疾行,深山之中,長草沒膝,只聽得"唰唰"的草聲。

    張無忌仍然將趙敏背在背上,展開身法,向前疾衝。

    他想,冷麪人此時定然在行功,以求真氣循行舒暢,左右無法,便多逃一步是一步,只要到了人煙密集之處,總有法子脱身。

    趙敏回頭看去,此時二人又奔出數里,冷麪人並未跟上,趙敏長嘆一聲,無助張無忌,只得任張無忌拼命奔逃。

    卻聽"撲通"一聲,跟着眼前漆黑一片,二人摔入一個地洞之中。

    原來地面之上,荒草叢生,將洞口遮住了,張無忌未曾提防,腳步踏空,便摔將下去。

    幸喜二人武功了得,這地洞也只二丈來深,並未摔傷,二人凝神戒備,良久,不見有異,張無忌才打燃火折,卻見立身之處,甚是平坦,身前尚有一個洞口,容一人側身而過。

    趙敏見地上有些枯枝,便撿了起來,綁成兩支火把。

    張無忌笑道:"天助我也!"

    趙敏道:"被人逼得做了老鼠,虧你還有心思發笑!"張無忌道:"做老鼠總比做鬼強!敏妹要是能在此間生一窩老鼠出來,也勝過生出一窩鬼來!"便在此時,頭頂傳來一陣疹人的笑聲,冷麪人道:"張教主真是愈來愈不成器,怎地做起老鼠來了!"張無忌不由苦笑,自己這一路被冷麪人制得甚是狼狽,真如老鼠被貓戲耍一般,聽他如此説,倒也不生氣。

    卻聽冷麪人厲聲道:"張大教主,你再不出來,老夫可放火了,哈哈,將賢伉儷製成一對煙燻乾巴,想必有趣得緊。快滾出來!"張無忌道:"冷麪人,有本事你便下來,咱倆鬥上一千合如何?"冷麪人不知地洞裏有何古怪,心知張無忌如將趙敏藏好,失了後顧之憂,自己只怕也佔不到甚麼便宜,當下不再出聲,張無忌只聽見一陣悉悉瑟瑟之聲,想是冷麪人收集於草,便要放火了。

    趙敏急忙彎腰,撿了一抱枯枝抱着,二人相視一笑,張無忌率先向溶洞中走去,趙敏緊跟而入。

    洞中濕氣甚重,二人行了數十丈,張無忌突然道:"敏妹,這洞中恐怕有些古怪,你聞到沒有"趙敏道:"莫非此洞中有何野獸不成?"二人嘴上説話,腳下卻是不停,又行數丈,一股腥臭之氣愈來愈濃,張無忌道:"老虎?獅子?豹子?野狼?"語氣甚是調侃輕鬆,渾不在意。

    趙敏卻顫聲道:"無忌哥再,你可得擔心點。"

    便在此時,洞中深處傳來一陣吼聲,直震得二人耳朵裏"嗡嗡"直響。

    趙敏驚道:"老虎!"

    張無忌咋舌道:"乖乖不得了,聽這聲音,少説也有兩隻老虎吧?"趙敏道:"這怎麼辦?"張無忌道:"瞧瞧去,這叫-不入虎穴,焉得逃命-!"趙敏"嗤"笑了一聲,只得跟上,又行數丈,拐過一個彎,地洞之中隱有亮光,二人一喜,足下加緊,光線漸亮,虎吼之聲也愈來愈響。

    突然,身後遠遠地傳來冷麪人的聲音道:"張夫人,若被老虎吃了,豈不連鬼也生不成了麼?"張無忌大急,心道在這窄洞中被冷麪人追上,自己無騰挪取巧之餘地,只得與他硬拚,豈不又替他練了功!

    心中惱火至極,便向前疾走,再一轉彎,眼前豁然通亮,已到窄洞盡頭,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原來身前便是一個巨大的垂直溶洞,張無忌抬頭看去,但見溶洞之口巨大無比,藍天白雲,瞧得清清楚楚,惟離二人置身之地,足有十餘丈之高,四壁雖有懸巖突起,但要想由此出去,殊為艱難。

    腳下隱隱震動,俯身看去,六七丈之下便是溶洞之底,四隻老虎,正在那兀自嘶吼不已,它們向二人置身之所騰躍而起,卻差了四五丈之遠,不能躍上。

    卻聽身後十餘丈之處,冷麪人道:"張教主可還活着"話音未落,冷麪人已欺近了三丈。

    張無忌見冷麪人在這窄狹的山洞之中,身法兀自疾快如斯,不由得心如死灰,"嗆"的一聲,將屠龍刀掣在手中。

    忽然兩人足底傳來耳熟的聲音:"是無忌麼?"

    張無忌大喜道:"正是,下面可是殷六叔?"

    殷梨亭道:"快下來吧!"

    又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是令主駕到麼?周吳正恭迎令主!"張無忌大驚,怎地殷六叔和紅髮老人竟來到此間?未及細問,冷麪人已欺近身前,張無忌急道:"敏妹下去!"説着連人合刀,向冷麪人撲去,但見張無忌將屠龍刀狂舞開來,正同冷麪人鬥在一處。

    冷麪人忌憚寶刀鋒利,不敢硬接,反給張無忌逼退幾丈。

    趙敏伸頭看去,見下面三丈之處,殷梨亭仗劍立在一塊岩石之上,正關切地仰頭觀看,旁邊四丈之處,亦有一塊突出的岩石,上面伏有一人,但見他五體投地,一頭長長的披肩紅髮,遮住了面孔,想是在恭迎冷麪人。

    殷梨亭看清趙敏,打手勢讓她躍下,趙敏回頭向洞中看去,也不見了張無忌和冷麪人身影,二人已鬥回窄洞之中,趙敏無奈,只得躍下。

    忽覺一團白森森的物事,正向自己腰間擊來,裂空之聲,在一片虎吼聲中,聽得清清楚楚。這一擲顯是內力非凡,趙敏明知自己未必擋得開,也只得伸劍去撥。

    堪堪將要相碰之時,忽聽殷梨亭怒喝道:"紅髮老賊,休得放肆!"趙敏陡見殷梨亭亦拋出一團白色物事,後發先至,將紅髮老人的暗器擊飛,趙敏安全落在殷梨亭身側,未及細看周遭情形,便大聲道:"無忌哥哥,我已跟六叔在一起,你下來吧!"她如此説,自是要張無忌放心。果然,張無忌聽趙敏安然無恙,當即定下心來,刀鋒一收,買個破綻,只見冷麪人毫無顧慮的拍掌而進。

    張無忌陡然間揮刀猛砍冷麪人右路,冷麪人無奈,只得向左閃避,張無忌長身一掠,已抄到冷麪人身後,哈哈笑道:"冷麪人,該你去喂老虎了!"言罷,舞刀猱身攻上,冷麪人血肉之軀,怎擋得住這把名動江湖的寶刀,只得一步步向地道口退去。

    冷麪人聽得下邊一羣鋨虎的怒吼,心中亦有點發急,三番五次想衝到張無忌身後,奈何張無忌鐵了心要將他趕入虎口,一柄重約八十斤的寶刀舞將開來,竟將狹窄的地洞密不透風地封死!

    徒手相搏,張無忌原也不懼冷麪人,此時再加上屠龍寶刀,當真是勇往直前,直將冷麪人逼得連連後退。

    冷麪人聽得身後這疹人的虎鳴聲,實不知有多少餓虎在等着他,心中發躁,便想硬衝到張無忌身後,見寶刀削來,冷麪人倏地伸出左手,按住刀背,分寸拿捏之準,竟是不爽分毫,右掌同時擊向張無忌,斜身便想衝過去。

    張無忌已知他心意,當下寶刀下沉,不讓冷麪人以內力相攻,寶刀一墜之後,冷麪人左手按空,右掌依然擊來。

    張無忌寶刀上撩,已運足十成之力,去勢雷霆萬鈞、此招乃屬兩敗俱傷的打法,自己雖冒胸口中掌之險,但這一刀全力撩上,冷麪人必將被砍為兩截。

    冷麪人大驚,右掌變向擊在洞壁之上,借力倒躍三丈,堪堪避開了這石破驚天的一擊,人已立在洞口,身後便是巨大的溶洞。

    張無忌哪敢讓他看清地勢,身形早已如影般附上,屠龍刀一橫,一撇,一捺,最後一點,當心直刺,正是"太極劍"的"太"字。

    天下招數之中,原無此招,張無忌眼見冷麪人立身的洞口之處,僅能容二人之身,怕他又拚命向裏衝來,便將寶刀大開大合地使將開來,目的是要封死進路,誰知一橫,一撇一捺之後,竟舞出個"大"字來,眼見冷麪人顧於左右,張無忌靈機一動,未等刀勢使老,早已中宮直進,猛擊冷麪人胸腹,在"大"字下面添一點,來了個"太"字。

    此招威力之大,即便是在平地之上,冷麪人也無可拆解,只有暴退身形,方能避其鋒芒。

    冷麪人無奈,只得倒躍而出,身軀凌空,便向下墜去!

    張無忌哈哈大笑道:"閣下請老虎替你行功——咦,六叔快上來!"原來冷麪人急速墜下之時,卻見一個年逾七旬,滿臉暴戾之氣,一頭垂肩紅髮,相貌令人恐怖的老者,擲出一件兵刃,道:"令主借力!"冷麪人聽得足底風晌,一件物事飛來,不及細看,右足一點,人已借力向紅髮老人立足之處飛去,正是醇正的九陰真經心法。

    卻見那件兵刃承受了冷麪人下墜之力,竟電閃般刺下,將一隻老虎釘在溶洞之底,老虎一聲慘吼,便即斃命。

    紅髮老人跪地道:"小人救駕不力,望令主饒命!"冷麪人"哼"了一聲,並不置答,卻仰頭向上看來。

    張無忌方才一聲大叫,殷梨亭已知其意,遂帶着趙敏,雙足一點,展開武當"梯雲縱"身法,輕靈地落在張無忌身側站定,俯身着時,冷麪人也剛好落在紅髮老人之側。如不是張無忌及時提醒,否則冷麪人一經立足,立即便會向殷梨亭和趙敏進攻,情形便異常險惡了。

    此時強弱之勢立判,張無忌三人居高臨下,冷麪人武功再高,也不敢冒然攻上,下邊卻有幾隻餓虎相視,冷麪人處境異常尷尬。

    殷梨亭道:"無忌,你沒事吧?"

    張無忌道:"我很好,六叔怎地到了此間?"

    殷梨亭道:"唉,一言難盡,先料理了這兩個魔頭再説。"張無忌臉有不忍之色,道:"六叔,他們此刻……"趙敏道:"除惡務盡!"張無忌一怔,也暗道如能此刻除了這二人,實可免去武林一場血戰,只得應了。

    當此之時,冷麪人不敢上來,張無忌等卻也不敢下去,正無計時,趙敏道:"石頭!"張無忌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揮刀問洞壁削去,"嚓"的一聲輕響,已砍下一塊重約十多斤的石塊來,跟着連削數下,方將屠龍刀還鞘,抱起一塊走到洞邊道:"冷麪人,非是在下落井下石,實是留你不得,得罪莫怪!"言罷,將石塊"唿"地砸下。

    "砰"的一聲巨響之後,張無忌俯身看去,卻已不見冷麪人和紅髮老人身影,正疑惑之間,只聽冷麪人淡淡地道:"張教主還是省些力氣罷!"原來紅髮老人立足的那塊岩石背面卻凹進石壁丈,二人隱身其內,石塊自是砸將不到。

    一時之間,三人沒了主意。

    原來殷梨亭和俞蓮舟分道到大都去尋綠敏,殷梨亭途中路過崆峒派時,偶遇紅髮老人周吳正在要挾崆峒派掌門人唐文亮歸順,唐文亮乃崆峒五老之四,為人極其剛毅,升任掌門之職後,更顯其公正和剛直不阿之氣,要其歸順,自是不可能,雙方説僵了正要動手之時,殷梨亭仗義援手,再加上崆峒五老,紅髮老人敵不住,只得倉惶而逃。

    眾人分頭追來,卻給殷梨亭單人追上,兩人互鬥十多次,均奈何不了對方,纏鬥至此處時,卻給一羣餓虎碰上,遂被逼入此溶洞之中,幸得二人各自躍上石壁,方才從餓虎口中逃生。只惜二人不知頭頂之上尚有一條出路,竟給困住。

    卻説雙方相持良久,終是無法,張無忌遂道:"請六叔和趙敏先行一步,我在此守候幾日,便前來追趕如何?"殷梨亭道:"看來冷麪人命數使然,咱們在武當山上恭候大駕便了,如此,無忌孩兒,多加留心!"張無忌道:"六叔放心,孩兒一人如想脱身,並不困難!"趙敏欲言又止,只得跟在殷梨亭之後,出洞去了。

    不一會,趙敏折回,用衣襟兜了一堆野果進來,足夠張無忌食用幾天了。

    趙敏呆呆地看着張無忌,明知他獨自一人之時,反而不易出事,但見他身處虎狼之穴下心中總是放心不下。

    張無忌笑道:"敏妹,不用擔心,三日之後,我便趕來,你快去吧,六叔還等着。"趙敏道:"無忌,多保重!"言罷轉身離去。

    張無忌忌憚冷麪人掌力了得,便將屠龍刀提在右手中,左手拿起一枚果子,咬了一口,嚼起來。

    靜默良久,張無忌見冷麪人和紅髮老人在溶洞中也夠煎熬,便道:"你二人想必肚子已餓,此處有些野果,可願略食一二?"冷麪人望着張無忌道:"扔幾顆下來!"他也不怕張無忌趁機將石塊砸下,張無忌遂扔了幾顆野果下去,冷麪人淡淡地道:"多謝!"張無忌見他如此坦蕩不懼,心中倒生了三分敬意,口中便道:"不必客氣。"冷麪人不答,將野果分了二個給紅髮老人,紅髮老人躬身道:"多謝令主!"溶洞上下但聞咀嚼野果之聲。忽然,張無忌一聲長嘆,卻並無下文。

    冷麪人道:"張教主何來感慨?"

    張無忌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可否請教閣下?"冷麪人道:"-請教-二字,老夫可不敢當,不知張教主欲知何事?"張無忌道:"以閣下神功,若有意造福武林,誠哉天下大幸!"冷麪人道:"老夫自覺雖無回天之力,卻也正想如教主之言行事。"張無忌大奇道:"可是,可是中秋之夜,武當山頂卻要變成一個大屠殺的修羅場,這,這怎可説是造福武林?"冷麪人道:"嬰兒初生,自是血污遍身。"張無忌一愣,卻聽冷麪人道:"張教主入元宮導帝為非,以你看來,自是為中原百姓立了一場大功,但張教主可曾想過,如此一來,將有多少蒙古人喪生於漢人刀劍之下?在蒙古人看來,張教主可不是甚麼大英雄大俠士,只怕,哼哼,只怕將你看成亡元的大奸臣也未可知!"張無忌心中一震,"奸臣"二字加於自己身上,已經是第三次了,前兩次是從趙敏口中説出,此次卻出於冷麪人之口,心頭不禁茫然,猶似自言自語她道:"世間之事,這-是非-二宇,可怎生分辨得清……"冷麪人道:"世間原無是非之分,不過人為之而已,力強者便為-是-,力弱者只好-非-了!"張無忌但覺此言大謬,卻想不出辯駁之語,半晌才道:"閣下武功高強,此次逼得在下和拙荊險些命喪,依閣下看來,自然為-是-了,可是…"冷麪人道:"自然如此!"張無忌道:"可是我們之間並無仇怨,你何苦如此相逼?就算在下夫婦被你所害,天下之人,定然説你不義。"冷麪人道:"誰説老夫不義,老夫便殺了他!若有誰將老夫殺了,自可以説老夫-不義。"張無忌大叫道:"不對!"冷麪人道:"為何不對?"

    張無忌道,"反正不對!"

    冷麪人冷笑道:"胸無點墨,妄自強辯!張教主你是不讓老夫出洞了麼?"張無忌道:"豈敢,待三日之後,在下自當退去,由閣下為所欲為。"冷麪人厲聲道:"張教主,你當我上不去麼?"張無忌道:"閣下還是靜候三日,別以身犯險的好!"卻見冷麪人雙足一點,已從立身之地掠到原先殷梨亭所在之處,張無忌懷抱石塊,正猶豫不決時,冷麪人對紅髮老人一點頭,二人騰身而起,直撲張無忌立身的洞口。

    張無忌嘆口氣,將石塊放下,提着屠龍刀向洞中退進一丈,須臾,冷麪人和紅髮老人已立地站穩。

    冷麪人道:"張教主善心仁宅,卻是大可不必。"張無忌道:"二位還是自行跳回吧,別誤落虎口,那卻非在下本意。"冷麪人道:"江湖之人,過的是刀口上滾打的日子,身首異處,那是遲早的事情,張教主接招吧!"話音甫畢,紅髮老人掌風已至,端的凌厲,張無忌有心試試他的內力,便不再閃避。左掌揮出,"嘭"的一聲響過,紅髮老人"騰騰騰"退了三步,已至懸崖邊緣。

    冷麪人雙掌虛凝胸前,陡然間攻出二九一十八掌,張無忌不願與他硬碰硬地對掌,只舞開屠龍刀與他周旋。

    紅髮老人發聲喊,亦攻上相助,無奈洞中狹窄,二人齊上,反而施展不開,冷麪人正待喝止,卻見紅髮老人劈向張無忌的一掌,中途陡然變向,竟向自己小腹擊來。

    冷麪人急忙架開,紅髮老人直嚇得發呆道:"令主,小人不是、不是故意……"原來張無忌沒有把握牽引冷麪人的掌力,便將紅髮老人的掌力引向冷麪人,自己執刀而立,並不趁勢攻擊。

    冷麪人斜睨着張無忌道:"張教主的挪移乾坤心法,端的厲害。"張無忌道,"閣下還是下去罷,三日之後咱們各自走路便了,如何?"冷麪人道:"張教主再接我幾掌試試"言畢,猛然間雙掌狂舞,如有數十隻手掌在飛舞,直看得張無忌眼花繚亂,不知他的手掌將從何處攻向自己,只得也將屠龍刀舞開,罩住身形,此法雖可保一時無虞,但卻大耗內力,時候久了,難免生出不測。

    便在此時,卻聽"擋"的一聲,一粒石子正巧擊在屠龍刀上,立時便撞成粉末,卻是紅髮老人在旁發石子相助。

    張無忌心想,自己若再一味相讓,只怕要中暗算,今日之事,只好難怪了。

    心意一決,當即舞刀搶攻,冷麪人迫於寶刀鋒利,只得退讓,霎時之間,已將二人逼至邊緣,便將屠龍刀大開大合地使開,封住洞口,卻並不再攻,口中道:"冷麪人,在下只得如此,你還是再等三日吧!"紅髮老人倏然攻上,雙手展開擒拿手法,直捏刀背,他手指搭上刀背,張無忌陡發內力,他左臂痠麻異常,如何受得住,只得放手。

    如此緩得一緩,冷麪人已猱身從右側揚掌拍至,張無忌如不對掌,冷麪人便要衝入洞內。

    電光石火之間,張無忌左掌伸出,右手持刀中宮直刺,又是兩敗俱傷的拚命招數。張無忌心知,只要冷麪人一衝過去,後患無窮,自己若能與他同歸於盡,武林中自可免除諸般災難。

    冷麪人見刀勢勁疾,自己一掌雖可將張無忌擊傷,但這寶刀着身,自己卻非受重傷不可,勝算無多,當即後躍,避開這一招。

    卻不料紅髮老人已合身撲上,張無忌寶刀已在户外不及收回,當即回肘猛擊,同時左手反撩,他怕冷麪人乘隙衝過,右腿算準方位,凌空蹬去,只要冷麪人衝入,腰脅必將受傷,霎時之間,三招齊發。

    卻聽"砰"的一聲,右手肘正撞在紅髮老人掌上,力道之大,竟將紅髮老人擊得猛退兩步,撞在洞璧之上,當即委頓於地,顯是傷得不輕。

    張無忌右腿蹬空,眼底黑影一閃即沒,冷麪人竟然貼地飛入洞內,猶如飛燕掠過水麪一般,姿勢的確妙不可言。

    張無忌心中"咯噔"一下,提刀直往洞中追去。

    只聽得冷麪人奔得甚是迅疾,張無忌卻無此等身法,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強提真氣,奔至地洞盡頭,抬頭看去,原先密不透光的洞口,此時已稍現光亮,有幾株樹枝兀自微微晃動,冷麪人顯然已經出洞。

    張無忌雙足一點,屠龍刀護住頭頂,左掌凝氣護於胸腹,破洞而出,當即橫飄三丈,落在地上,卻聽身後冷麪人道:"張教主好身法!"張無忌怒極,狠狠地道:"來來來,我奉陪閣下一千招!"冷麪人卻道:"張教主今日已數次相讓,老夫無顏再鬥,此刻追趕尊夫人要緊,張教主是否同去?"張無忌怒罵道:"無恥!"冷麪人怪笑道:"君子鬥智不鬥勇。告辭!"言罷向前疾行,張無忌無奈,只得緊緊跟在冷麪人身後,向山外奔去。

    冷麪人輕功當真駭人聽聞,饒是張無忌全力施為,半個時辰之後,冷麪人的黑色身影已消失在視野之中。

    張無忌暗悔自己不該一念之善,放走冷麪人,若給他追上殷六叔和趙敏,只怕,只怕…張無忌不敢再往下想,唯將功力發揮至十二成,拚命向南追去,以期尚還來得及。

    二日之後,張無忌終於在晉豫交界處的古城追上殷梨亭和趙敏。二人一看張無忌神情,便知冷麪人已然脱困。

    張無忌卻奇道:"冷麪人並未追上你們麼?"

    二人均道沒有,張無忌將詳情説了,趙敏道:"既如此,還是易容換裝,防範於未然吧!"殷梨亭和張無忌均道此計甚妙,趙敏遂吩咐店小二到街上去將一干所需物事買來,歇息一宿,翌日清晨,三人扮做富商模樣,殷梨亭一副養尊處優之態,張趙猶似一對兄妹,買了三匹健馬,徑出城門,向南而行。

    三人並轡緩行,到得正午時分,道路兩旁,俱是高聳的青山,頭頂之上,卻是一線青天。過了此山口,便入豫西北之境,再行數日,可至武當山了。

    三人一路推敲冷麪人的武功,饒是三人身經百戰,經驗老道,亦不能想出一個破解之法,對中秋月圓之日的一仗,殊無必勝把握。

    正談説之間,三騎轉過一個彎道,陡見道前十丈之處,立有四人三騎,當先一人,赫然便是冷麪人,身後三人,正是昔日趙敏之手下三兄弟,阿大乃一精幹枯瘦老者,身材瘦長,滿臉皺紋,愁眉苦臉地手按劍柄而立;阿二同樣枯瘦,身材比阿大略矮,禿頭之上滑油油的,太陽穴深陷半寸,顯是內家高手;那阿三精壯結實,虎虎有威,臉上、手上、頸項,凡是可見到肌肉之處,但見肌肉盡皆盤根虯結,似乎渾身都是精力,脹得要爆炸出來,左頰上有顆黑痣,上生長毛。

    三兄弟屬西域金剛門中高手,昔日在武當山上,盡數栽於張無忌手底,那阿二阿三卻因曾用金剛仗魔外門神功,將武當七俠中之第三俠俞岱巖和六俠殷梨亭的全身關節悉數捏斷,並破了少林寺神僧空性的龍爪手,而將其殺害,是以當日武當山上,張無忌亦將阿二雙臂臂骨,胸前肋骨,肩頭鎖骨,阿三的四肢盡數運力震斷,欲逼他們交出獨門解藥"黑玉續斷膏"來。當日趙敏眼見武當山上明教高手雲集,知所謀難逞,遂往山下退去,張無忌正待擒拿阿三之時,卻冷不防又中了玄冥二老兩掌,眾人只得停下,任趙敏率眾下山。

    張無忌對"黑玉續斷膏"志在必得,以期治癒武當二俠之傷,便即刻下了武當山,在一家客店中窺到阿三正敷上"黑玉續斷膏"躺着療傷,遂破門而入,將桌上之藥搶走,未想卻中了趙敏之計,桌上之藥乃是假的,其中配上了劇毒的"七蟲七花膏"毒藥,武當二俠幾乎因此送了命,張無忌無奈何,只得應了趙敏要他辦三件事之要求,趙敏才將解藥和"黑玉續斷膏"給了張無忌。

    其時趙敏為了騙得張無忌相信,竟不惜毀去禿頭阿二和阿三這樣兩位高手,在兩人身上,亦使用了假"黑玉續斷膏",後雖服用解藥,但師兄弟三人卻因此憤而離去,與趙敏分道揚鑣。(詳見金庸先生原著《倚夭屠龍記》——滄浪客注)

    誰料蒼海桑田,當真是人事兩難知,張無忌和趙敏竟由冤家對頭結為夫妻,而這三兄弟卻不知為何又投到冷麪人麾下。

    此時陡然相見,儘管張趙二人已從庫庫特穆爾處得知三人投奔冷麪人之消息,兀自心頭狂震,張無忌頓時明白冷麪人之所以不在自己追上殷梨亭與趙敏二人之前動手,其用心顯然是要逼自己與他全力對掌,而讓他借力衝破玄關,手下金剛門這三個高手,卻是為了替他護法而召喚前來的。

    張無忌與趙敏倒也罷了,而殷梨亭面對阿三,仇人相見,勃然變色,便欲動手。此時卻聽趙敏聲音嘶啞地道:"爹爹,如早知山路如此遙遠,倒該多備些清水才是!"殷梨亭一愣,隨即鎮靜下來,審時度勢,己方三人,對方四人,如若動手,只怕結果大是堪虞,趙敏易容技巧甚高,或許能矇混過去也未可知,便道:"前邊不遠處便有一清泉,不妨到了該處憩息片刻再走!"三人暗中戒備,面上卻是一副無所憂慮之態,向着一言不發的冷麪人四人漸漸走近。

    待得相距三丈之時冷麪人突然道:"張教主,怎地愈來愈不成器,竟做起公子哥兒來了?大名鼎鼎的武當殷六俠,藏頭露尾,豈不大失威風?"張無忌眼見行藏被識破,只得停住道:"閣下好眼力,在下反而讓你見笑了。"殷梨亭見被識破,於武當六俠之聲譽實是不雅,心頭自是惱火,沉了臉,一聲不吭。

    冷麪人道:"既然如此。只好相煩張教主了!"言畢縱身而起,直撲三人頭頂,雙掌卻僅僅擊向趙敏,全不顧及張無忌和殷梨亭。

    殷梨亭大怒,但見青光一閃,長劍出鞘,直指冷麪人膻中大穴,不用攻擊,只要冷麪人撲下,便將自行撞到劍尖之上。

    卻不料阿大長劍雖慢了一步,劍尖卻疾刺殷梨亭斯門穴,殷梨亭無奈,只得揮劍下格,同時左掌上擊,他明知內功遠不及冷麪人,卻也只好如此了。

    誰知長劍落空,殷梨亭心中暗道不妙,心神如此略一稍分,斜眼看時,阿大早已持劍躍開,不再進攻,耳旁傳來一聲巨響,跟着"咔嚓"幾聲,只聽得趙敏失聲驚呼。

    舉目看去,張無忌坐騎四足俱斷,冷麪人倒飛出六七丈,落地盤膝而坐,運功衝關,阿大阿二阿三分立冷麪人周圍,替他滬法。

    原來張無忌眼見冷麪人全力撲至,深恐殷梨亭和趙敏有失,遂從座騎上躍起掇掌,卻被冷麪人渾厚巨大的掌力擊落在坐騎之上,冷麪人掌力之大,竟使張無忌下墜之時,將坐騎四肢壓斷,生生震死在當場!張無忌自已也自氣血翻滾,急忙閉目調息。

    殷梨亭和趙敏見狀大驚,忙下馬仗劍護在張無忌側身好在冷麪人也在運功,是以雙方只互相戒備,無意相鬥。

    良久,張無忌收功而起,未等二人相詢,張無忌低聲道:"快走!"張無忌與趙敏合乘一騎,三人打馬向前,阿大阿二阿三並不阻擋,任其自去。

    三人揚鞭奔出數里,張無忌見坐騎吃力地遂躍落下,展開輕功,竟不落於奔馬之後,三人均不言語,情知除急奔之外,別無他途,只要到得武當山上,冷麪人便不可輕易施為。

    張無忌忽聽身後亦有三騎跟來,略一沉吟便道:"六叔,敏妹,你二人先行一步!"趙敏驚問何故,殷梨亭此時已聽到身後裏許之外的,馬蹄聲,當即明瞭張無忌心思,便道:"多加小心!"與趙敏依然向前奔馳。

    張無忌雙足一點,身形射向一棵枝繁葉茂之巨樹,隱身樹葉之間,半盞茶時分,阿大阿二阿三策馬而過。

    張無忌不待三人走遠,便躍下樹來,向來路疾奔而去,一個時辰之後,已到原先相鬥之處,但見那匹死馬兀自橫在路中,冷麪人背影凝若岩石,顯是尚在運功衝關。

    張無忌抽出屠龍寶刀,緩緩向冷麪人走去,待得近前,卻突然停步,右手舉刀,臉上卻是一片猶豫之色。

    此時若取冷麪人性命,饒是他神功蓋世,在這運氣衝關的險要關頭,如何擋得住屠龍刀一擊?但此背後偷襲之事,向為江湖所不屑,最是武林正派人士所痛恨之舉,以張無忌一代大俠身份,如何下得了手。

    張無忌心念電轉,情知只要冷麪人中秋之日如約上了武當山,後果便不堪設想;若自己一味顧及自身名譽,實是對不住眾多江湖同道,念及此,屠龍刀倏地向冷麪人腰俞穴點去。

    張無忌知道冷麪人已打通任脈玄關,此時定然是在衝通督脈玄關,自已背後偷襲,已屬小人之舉,豈可真的要了冷麪人性命!

    腰俞穴屬督脈玄關,不論此穴是否衝破,一被點中,頓時便將全身麻木,動彈不得,張無忌心想,只要先行制住冷麪人,當可逼他退隱,不成則可廢了他的武功,此舉雖然令人尷尬,但總算能留下冷麪人的性命。

    張無忌既然不想傷他性命,屠龍刀上便未運力。

    便在此時,屠龍刀已點中腰俞穴,卻聽冷麪人突然一聲長嘆,聲音之中,竟有説不出的淒涼寂寞之感,張無忌一愣,心情也隨之抑鬱無比,惘然立於冷麪人身後。

    冷麪人依然端坐不動,良久才道:"你——為何不挺刀猛砍?"張無忌卻恍如未聞,隨着冷麪人那聲長嘆,心思已飛回到遙遠的過去:

    ……武當山頂,親眼目睹雙親自刎於天下英雄之前。

    ……崑崙派中,自己被何太沖逼得喝下毒酒。

    ……崑崙深山之中,被朱九真的惡犬狂咬。

    ……被朱長齡和武烈所逼,不得已縱身跳下萬丈深淵。

    ……以羣猿為伴多年,習練九陽真經。

    ……光明頂上,被周芷若一劍洞穿肺部。

    ……濠州城內,被朱元璋暗算,心灰意懶地退去明教教主之職。

    ……趙敏被周芷若氣走,自己苦尋數年。

    ……忽聽一個聲音在叫自己,張無忌從沉思中回到現實,卻見冷麪人與自己相對而立,張無忌臉上兀自一片茫然之色,不明所以。

    冷麪人道:"張教主為何不將我一刀殺了?"言下之意,似怪張無忌不將他殺了一般。

    張無忌聞言一呆,這才回想起自已來此之目的,苦笑道:"在下素來不喜歡殺人。"冷麪人沉思道:"難怪……"張無忌好奇地道:"閣下要説甚麼?"

    冷麪人直視着他,搖頭道:"難怪朱元璋一用計,便那麼輕易地逼得你退位而去,你,真是一個胸無大志之人。"張無忌奇道:"朱元璋怎地是用計?"冷麪人只"哼"了一聲,並不作答。

    張無忌已是第二次聽到有人説自己"胸無大志",頭一次是在汝陽王王府之中,從庫庫特穆爾口中道出,不想此番冷麪人亦然。張無忌道:"在下只想天下之人,若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豈不甚好?"冷麪人淡然道:"既如此,你便不該在江湖之上廝混"張無忌道:"在下這點粗淺功夫,有一大半是無意中得來的。"冷麪人道:"那你還管這些江湖瑣事做甚,何不攜同夫人退隱江湖,做個愚翁呢?"張無忌道:"不瞞閣下,在下確有此意,但閣下雄心如此之大,竟與無辜之人作對,而他們或是與在下親如骨肉,或是肝膽相照的朋友,在下豈能一走了之,對他們的生死不聞不問呢?只要閣下罷手,在下定同拙荊和小女退隱江溯,終生不再復出。"冷麪人道:"你早知老夫不會罷手。"張無忌道:"在下便誓死與閣下週旋到底。"冷麪人搖頭不語,張無忌沒好氣地道;"怎麼,莫非在下不配麼?"冷麪人道:"若以武功而論,天下除你之外,再無人是老夫對手;但若以智謀而論,張教主可差得遠了。尊夫人原本聰明詭詐,不想跟隨於你數年,卻也變得如你一般呆頭呆腦了。"張無忌見他辱及趙敏,心頭氣惱,便道:"在下以仁為懷,不想閣下屢次藉此相挾,實無丈夫氣概!"冷麪人道:"不錯!於虎穴之中,若不是張教主不忍老夫喪生虎口,那老夫神功難成,此其一;其二,方才如你一至此間便即動手,老夫定然無幸!老夫在此謝過。"張無忌心頭懊喪,陰沉着臉,一聲不吭。此時,這當世兩大高手相對而立,誰先動手,對方均危險至極。

    冷麪人嘆道:"張教主自命肩負拯救武林於水火之重責,行事卻如此優柔寡斷,恐如同於明教一般,難負其責。"張無忌道:"明教流傳數百年,閣下想一舉挑了隻怕沒這麼順當。"冷麪人"哼"了一聲道:"光明頂有甚稀奇,當日若不是你趕到,只怕你那幹肝膽相照之教友早成鬼魂了!你本性如此,又何必狡辯。"張無忌默然道:"武林之中,隱逸甚多,在下自會與他們並肩與閣下週旋。"冷麪人道:"多説無益,承張教主不殺之情,老夫又已打通腰俞、靈台、上星等督脈諸穴,老夫告辭,要去追趕尊夫人了,尚請鑑諒!"張無忌急道:"且慢!"冷麪人停步道:"張教主有何見教?"

    張無忌道:"在下知你不過想逼我跟你對掌,閣下好借力衝破玄關,但若我自行離去,閣下一番算計豈不自廢?"冷麪人怪笑着展開身形,徑向趙敏去路追去,聲音卻傳到張無忌耳中:"張教主,但願知此,卻是再好不過;老夫這就去打殺了殷老兒,擒住尊夫人,中秋之日,便多了一籌勝算。"這幾句話説完,冷麪人已奔出數十丈,張無忌聞言色變,只得趕緊跟上,心中狠狠地道:如若再有機會,定然狠下殺手,絕不相饒!

    急奔了四個時辰,張無忌來到一片開闊地上,此時天色向晚,殘陽將沉,卻見阿大阿二阿三正在圍鬥殷梨亭和趙敏。

    殷梨亭此時已年近五旬,武當七俠當中,劍道一途以他造詣最高,一柄長劍使將開來,阿大如何是他對手!

    他一人獨鬥阿大阿二兩人,卻穩佔上風,還不時抽空向與趙敏相鬥的阿三疾刺一劍,竟逼得三個師兄弟手慌腳亂,狼狽不堪。

    阿三惱恨趙敏曾在他身上施行苦肉計,是以雙拳虎虎生風,招招欲置趙敏於死地,趙敏卻不與他正面相鬥,只展開身法,遊走不定,一雙短劍,忽而一招峨嵋派的點眉刺,忽而一招崑崙兩儀劍法,劍招尚未走老,陡地又使出華山派的反兩儀刀法,她將刀法寓於劍法之中,饒是阿三內力修為精湛,已被趙敏東拼西湊的劍法刺得狼狽不堪,再加上殷梨亭不時陡攻一劍,阿三更是幾次死裏逃生,驚駭萬狀,早生懼意,奈何冷麪人負手立於一旁,淡然觀鬥,冷令主在此,阿三怎敢下場,只得拚了命地與趙敏相鬥。

    好在當三人危急之時,冷麪人倏然出手相救,待危解之後,冷麪人卻又抽身出場,袖手旁觀,是以師兄弟三人卻是有驚無險。

    冷麪人見張無忌遠遠地電掣而來,便道:"張教主腳程不慢呀!"張無忌早已將場中之勢看得清楚,尚在十丈之外,便抽出屠龍刀,直向冷麪人欺近。

    只要張無忌搶先與冷麪人接手相鬥,不用多會功夫,這師兄弟三人非命喪殷梨亭和趙敏之手不可。

    冷麪人豈不識此中關鍵?見張無忌將近,冷麪人陡然向趙敏飄去,他口中喝退阿三,左掌便擊向趙敏。

    趙敏斜身閃開,張無忌屠龍刀已遞在冷麪人胸前。

    趙敏迅疾猱身攻上,左手使崑崙派的正兩儀劍法,右手卻是華山派的反兩儀刀法,也虧她心智靈便,竟將這決然相反的兩路武功同時施展出來。

    夫婦兩人手執利器,冷麪人一時卻奈何不了二人,只見三人守攻趨避之際,身法快逾閃電。

    阿三加入兩個兄弟戰團,將殷梨亭圍在中間,阿大使劍,阿二阿三卻是掌拳腿齊上,風聲喝喝,齊向殷梨亭身上招呼。

    殷梨亭盪開長劍,使出武當太極劍法,但見長劍盪出一個個大圈,小圈,豎圈,斜圈,圈圈不斷,連綿而至,深得太極劍"圓轉如意,沖虛圓通"之道。

    但這師兄弟三人,每人武功造詣均臻江湖一流高手之境,殷梨亭已然守多攻少,一時可保無虞,時候長了,難免落敗。

    趙敏招數雖然精奇博雜,但內功與冷麪人相比,實在相距太遠,數招一過,便覺內力流動十分滯澀,情知不妙,她嬌喝一聲:"看刀!"雙劍脱手,從左側直擊冷麪人胸脅,張無忌趁勢刀砍冷麪人右路,逼他不能右閃。

    卻見冷麪人雙掌倏伸,已抓住雙劍,張無忌大恐,急撲至左側。

    冷麪人早已雙劍擲向趙敏,跟着雙掌平胸推出,亦擊向趙敏。

    尚幸張無忌見機在前,屠龍刀脱手,向雙劍飛去,正將雙劍吸在屠龍刀上,原來這屠龍刀乃玄鐵所制,極富磁性,正是天下暗器的剋星,趙敏的短劍乃精鐵所鑄,是以被吸住。

    張無忌心中卻長嘆一聲,只得氣凝雙掌,當胸推出。

    "砰"的一聲巨響,張無忌跌跌撞撞地後退十餘步,頹然坐地,閉目調息,只見他臉色蒼白,嘴角漩出一縷鮮血。

    趙敏急忙拾起屠龍刀,奔到張無忌身側立定。

    這邊激斗的三個師兄弟,見冷麪人借力成功,發聲喊,陡然撤圍,躍到冷麪人身周,全神戒備。

    殷梨亭一聲長嘆,緩緩抬起長劍,便要運力震斷,突聞趙敏道:"六叔,請你先行一步!"殷梨亭聞言慘然一笑,卻絕了毀劍之念,曳劍走至張無忌身側,趙敏又道:"六叔,小侄二人暫不會有性命之礙,此去武當只數日可到,六叔先行,隨後再轉來接應小侄二人,還來得及。"殷梨亭一怔,略一沉吟,悽然道:"如此也好,你二人多保重!"言罷前去牽馬。

    阿大見他要逃,知道他要去搬救兵,當即揮劍疾刺,阿二阿三卻滯留冷麪人身側。

    殷梨亭心頭大怒,"唰唰唰"三劍連環刺出,跟着中宮直進,阿大揮劍來格,不防殷梨亭劍身陡彎,"嗤"的一聲,刺入阿大左臂,頓時鮮血直冒。

    殷梨亭冷"哼"一聲,並不趁勢進攻,一躍上馬,振臂揚鞭,絕塵而去。

    殷梨亭劍道高招,阿大並非不知,此時硬着頭皮攻上,實是怕若不如此,冷令主重責起來,如何克服,卻不料殷梨亭內力修為已臻化境,運勁逼彎長劍,赫然便是武當絕技,七十二招繞指柔劍,阿大如何能擋!阿大當即忙敷上膏藥,自行包紮好了,依然右手持劍,立在冷麪人身側。

    趙敏看得氣不過,便道:"阿大,你何時變得如此忠心耿耿了?"阿大道:"令主待下人恩重如山,不似郡主全無恩義,士當為知己者死!"趙敏心中已知當日為騙得張無忌入彀,對禿頭阿二和阿三實在是過份了些,雖説事後曾解了兩人之毒,但這"七蟲七花膏"何等厲害,禿頭阿二和阿三着實吃了不少苦頭,是以深深恨上了趙敏。

    趙敏卻是從不吃虧之人,聞言便道:"冷麪人自然知道你,可你卻未必便知道他,為人愚蠢,還兀自冒充甚麼好漢,也不嫌丟人!"阿三大怒,踏步向趙敏走來,卻給阿大喝止,只得悻悻退回。趙敏卻早已猜中冷麪人定然下令,不準三人傷害自己,便冷笑道:"冷麪人若是你等知己,卻為何不許你們將我殺了報仇?-士為知己者死-,哼,一廂情願。"阿大怒道:"郡主不必急着犯死,待令主神功大成,要取你之命,易如囊中探物。"趙敏冷哼道:"神功大成,別白日做夢。"阿大劍傷及骨,適才一怒,早已痛入骨髓,遂黑了臉,默然不語。

    兩撥人便如此對峙着,未幾,夕陽西沉,大地漸入夜色,張無忌卻兀自調息不已。此次行功,已過一個時辰,張無忌尚未起身,想是受傷更重,趙敏卻苦於自己無力相助,頓時悲從中來。想自己和張無忌數年來,縱橫江湖,環宇之內無人能及,未曾想,這數日卻給冷麪人如此苦逼,自己竟想不出個法兒,當下靜心默想,良久,依然一愁莫展,腦袋裏盡是張無忌與冷麪人對掌時的情景。

    便在此時,張無忌收功而起,嘆氣道:"好傢伙,進展竟如此之快!"趙敏知他所言何事,也不多問,便道:"我去牽兩匹馬來。"遂向阿大三人的馬匹走去,三人已知她的意圖,齊聲喝道:"做甚麼?"張無忌見狀,一掠而至,將三匹馬盡數牽過來,三人吃過張無忌大虧,又見他受了令主一掌,居然打坐一會便無事,誰敢上前阻擋,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二人四騎奔入夜色之中。

    張無忌道:"敏妹,此事須儘快作個了斷,否則再對上三四掌,冷麪人的神功便可初成,那時再想逃命,只怕不能。"趙敏卻秀眉微蹙,對張無忌之言,猶似不知,張無忌知她在冥思苦想,便不去打擾,自低了頭,打馬疾奔。

    此時天色盡黑,兩旁青山夾道,不住地後退,四匹坐騎均是良駒,在這深山靜夜中,奮蹄揚鬃,極是驍健,若在平日,騎上之人,定覺意氣風發,念及此,張無忌搖頭苦笑,自己哪還有半分閒情逸志,不過亡命奔逃而已。

    卻聽趙敏驚喜道:"有了!"

    張無忌道:"甚麼?"

    趙敏道:"明日他若再與你對掌,你只須如此…"張無忌一愣,道:"這……"趙敏嘲笑道:"冷麪人也非正人君子,不然怎地屢次借張大俠仁義,苦苦相逼不已?你若還要一味迂腐,咱倆人恐怕只得聽天由命了。"張無忌道:"説得也是,行,就依夫人之言。咦,你為何不早説?"趙敏嘆氣道:"也不知為何,只要一想起冷麪人,敏妹就不寒而慄,武功高強之人,我也見過不少,比如你張大教主,我便從未怕過。"張無忌道:"那是因為本教主仁義待人,你自是不懼了。"趙敏搖首道:"你別胡吹大氣了,不全是這樣,我總覺冷麪人背後定然大有來頭,祖師爺張道人臨終時,説朱元璋雖只是雄踞一方,未必便會得了天下,但其餘諸路豪傑,均是自成門户,唯朱元璋頭上尚有一明教鉗制於他,此人雄才大略,更兼陰險狡詐,倒不可不防。此話你可否記得?"張無忌點頭稱是,此言乃武當諸俠轉告於他,當時趙敏也在場,為此張松溪還到明教義軍中摸底,不知結果怎樣,但願別跟朱元璋有何瓜葛才好。

    趙敏又道:"冷麪人甫一出山,便殺了殷離,想是殷離已猜到他的底細,故而殺人滅口!然後便首先找上了遠在光明頂的明教總教,這卻是為何?若要統一江湖,何必捨近求遠,將少林寺和武當山滅了,豈不是名聲大噪?而那樣,中原幫會,自當望風披蘼。"張無忌心中一凜,忽然想起幾件事,臉上大是惶恐不安。

    趙敏見他情狀有異,便問道:"無忌哥哥,你有何猜想?不妨説出來,你總不至於不放心敏妹吧?"張無忌嘆口氣,凌空揮鞭,催馬前行,奔出裏許後,才道:"冷麪人方才提起一事,他説-難怪朱元璋一用計,便那麼輕易地逼得你退位而去。恐怕,恐怕此事真的跟朱元璋有關。"趙敏道:"你退位一事,敏妹一直未問你是何原因,既然冷麪人如此説,其中定然有詐!無忌哥哥,能否見告?"張無忌每當念及此事,心中總是鬱鬱不樂,心想自己素來不善用計,也許此事當真與朱元璋有關,趙敏歷來機智百出,難説可從中看出點甚麼道道來,便將那日濠州之事説了。

    原來張無忌與趙敏當日為不驚動明教教眾,悄然在濠州城中找到朱元璋,朱元璋伏地叩見之後,即置酒席,席間張無忌和趙敏俱被迷藥迷倒,捆綁在地牢之中,此節趙敏自是知曉。

    張無忌內功遠勝趙敏,是以先行醒來,卻聽朱元璋在隔壁道:"此人背叛我教,投降元朝,證據確鑿,無可置疑,令人痛心之至,兩位兄弟,你們看怎麼辦?"不等徐達和常遇春二人答話,朱元璋又道:"這人耳目眾多,軍中到處是他的心腹,咱們別提他的名字。"只聽徐達道:"朱大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斬草除根,莫留後患。"常遇春亦然。

    朱元璋沉默片刻,説道:"徐常二位兄弟既都如此説,便這麼辦罷,只是這小賊平素於本教教眾頗有恩德,兩位兄弟又跟他素來交好,這事可萬萬不能泄漏出去。"徐達和常遇春均道:"為了大業,朋友私交,也不能顧了。"張無忌當時聽到此處,不由倒抽一口涼氣,當下運起神功,崩開身上綁縛的繩索,抱着尚未甦醒的趙敏,悄悄越牆而出,便將教主之位讓與楊逍去了。

    [滄浪客按,此節系引自金庸先生所著《倚天屠龍記》卷四]

    只因徐達和常遇春都救過張無忌之命,三人交情甚深,張無忌一直將此事引以為此生最大之憾事,從未與人言談過,平日偶而思之,也是急忙打斷思路,另想他事。

    趙敏聽完後道:"他們三人一直未提你的名宇?"張無忌道:"一直沒提。"趙敏道:"此事定然有詐,我看徐常二位乃血性漢子,平日對你甚是恭敬,以你一教之主,打下天下來,皇帝自然該當你坐,何必勾結元朝,徐常二位定然不知是你,此乃必然無疑,你若不信,日後見到徐達和常遇春,不妨直言相詢,便知端倪!"張無忌嘆道:"範遙已有類似疑意。"趙敏沒好氣地道:"那個苦頭陀功於心計,連他也如此説,此事更無它疑。"範遙曾自毀容貌,混到汝陽府中卧底,後來從趙敏手中救出被擒在萬安寺中的六大派高手,是以趙敏提起範遙,便想起昔日所上惡當,自是沒甚好聲氣,但對範遙的苦心,卻又不得不佩服。

    張無忌笑道:"反正我是無意坐甚麼皇帝的,只要能與敏妹退隱山林,便別無他求。"趙敏道:"只怕未必。"張無忌道:"為甚麼?"

    趙敏道:"你放心得下明教教眾,武當諸俠,少林高僧慘遭殺害嗎?"張無忌道:"待此事一了,便即隱退,可好?"趙敏苦笑道:"蒙古兵再毒,卻也沒想過要將江湖豪客盡數殺絕,以後呀,只怕我這蒙古人只得跟隨張大俠,對漢族之人大開殺戒了。"張無忌笑道:"不至於吧?"趙敏肅然道:"你腰間所挎那把刀叫何來着?"

    張無忌奇道:"屠龍刀呀?"

    趙敏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峯?"趙敏言畢打馬前行,張無忌聞言心頭"突"地一下,呆然騎在奔馬之上,滿臉茫然之色。

    趙敏道:"呆子,快逃命吧,此刻對付冷麪人要緊!

    張無忌道:"怕甚麼,賢妻不是已有妙計了麼?"他原來想開個玩笑,誰知語調甚是乾癟,殊無喜意。

    半夜時分,張無忌和趙敏來到一個集鎮上,全鎮一片漆黑,人們俱已入睡,二人來到一家客棧門前,將小二喚醒,要了間樓上的上房,趙敏又對小二耳語了幾句,不一會,小二將幾件物事交給趙敏。

    張無忌道:"總算可以安安穩穩睡一覺了。"邊説邊用眼睛斜睨着趙敏,趙敏臉一紅,並不答言,背對着張無忌,在油燈之下忙活了一陣,這才熄燈息憩。

    第二日清晨,張無忌夫婦被一陣叫聲吵醒,正是冷麪人到了,卻聽他道:"賢伉儷睡得好覺,老夫等可是巴巴地趕了一夜方到,張教主,便請下來吧,老夫作東,請賢伉儷小酌一番如何?"張無忌道:"黃鼠狼給雞拜年,閣下準沒安好心,這酒可不敢叨擾!"冷麪人又道:"張教主乃天下辨毒之大行家,老夫怎敢班門弄斧?"張無忌依然睡意惺忪地道:"行啊,相煩閣下等二個時辰,在下還想再睡一會。"冷麪人怪笑道:"張教主再不起牀,老夫可要放火了。"張無忌正待調侃,卻給趙敏低聲喝住:"別貧嘴了,讓他這樣大呼小叫,成什麼樣,怏起牀吧!"張無忌見趙敏一副慵倦之態,臉上兀自帶着三分薄怒,煞是嬌柔可愛,忍不住湊過身去,卻給趙敏推開,張無忌只得起牀,二人梳洗停當,走下樓來。

    但見冷麪人和阿大阿二阿三已坐在桌旁相候,酒菜業已備齊,趙敏道:"你真想作東?"冷麪人道:"老夫敬請賞臉。"趙敏道:"那好,讓這三個傢伙滾開。"

    趙敏惱阿大昨日出言不遜,是以擺出郡主的派頭,要將他三人趕開,方才就座。

    那師兄弟三人勃然變色,便要發作,懾於令主之威,卻不敢作聲,趙敏卻視猶未見,只擺出一副不肯俯就之態。

    張無忌見趙敏如此,心頭好笑,便不作聲,立在一旁看熱鬧。

    冷麪人聞言一怔,隨即怪笑數聲,站起身道:"謹遵郡主之命,咱們便另換一桌如何?"言畢不待趙敏開言,冷麪人大聲吩咐小二另備一桌酒菜,小二自然高興萬分地去忙活了。三人走到另一張桌子旁坐下,不一會,酒菜上齊,張無忌和趙敏毫不客氣地吃喝起來。

    這邊三兄弟直給氣得毫無食慾,俱用怨毒的目光盯着趙敏,竟是滴酒不沾,趙敏卻踩也不睬,高貴異常地兀自飲酒夾菜。

    冷麪人道:"多謝張教主相助,老夫又打通了俠白、少商、地機、衝門諸處玄關!"張無忌暗暗心驚,這四處玄關分屬於太陰肺經和足太陰脾經,冷麪人竟能憑自己一掌之力同時打通二條經脈的玄關,説明他的內力在這數日之間,竟大進不少,張無忌臉上卻不動聲色地道:"恭喜閣下,不知閣下尚需幾掌才能大功告成?"冷麪人道:"再相煩張教圭賜掌三次,便成了。"張無忌"哦"了一聲,臉上微現驚訝之色。

    冷麪人又道:"張教主自然知道,下一掌老夫可衝開四條經脈的玄關,第二掌可衝開八條經脈,至此十四經脈可全部打通,最後一掌嘛,便可將全部經脈、筋經以及經外奇穴盡數打通,張教主每賜一掌,老夫功力便大進一層,下次衝關之時,自然便容易幾分。"張無忌心頭駭異,怎敢相信自己竟造出這樣一介大魔頭來,嘴上卻道"那便如何?"冷麪人道:"老夫便可一統江溯。"張無忌依然不動聲色地道:"之後呢?"

    冷麪人道:"老夫造福武林,便可名垂千古。"

    張無忌又道:"千古之後呢?"

    冷麪人一怔,怪笑道:"張教主怎地學起黃口小兒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把戲來了?"張無忌道:"既如此,在下敬閣下三杯!"冷麪人道:"不敢,該老夫敬張教主才是。"

    張無忌端酒道:"這第一杯嘛,祝閣下神功難成!"言畢將酒乾了,冷麪人因臉上戴着面具,不能看出他有何變化,但他卻一言不發地喝乾了酒。

    張無忌斟滿酒,道:"這第二杯嘛,祝閣下中秋之日落荒而逃。"二人舉杯示意,一口乾了。

    張無忌又斟滿第三杯道:"這一杯祝閣下萬事不如意。"兩個人喝罷之後,冷麪人道:"張教主,你可知老夫平生最快意的事情是甚麼?"張無忌道:"在下不看麻衣相,如欲知曉,不妨另請高明。"冷麪人轉向趙敏道:"張夫人可見?"趙敏呷了口酒,將酒杯放在桌上,道:"你最得意的事,莫過於逼着張無忌替你增進功力,而後用這功力制服他。"冷麪人怪笑道:"張夫人不愧女中豪傑,佩服,佩服,老夫敬你一杯,請夫人賞臉。"趙敏道:"恕不奉陪!"冷麪人不以為怪,自行將酒喝了,正欲待言,張無忌道:"敏妹,咱們上路罷?"趙敏點頭相應,二人不發一言,徑出店門,向南而行。

    出鎮三里,路邊便是一片樹林,冷麪人已候在樹蔭之下。

    張無忌拱手道:"累閣下久等,尚且恕罪。"

    冷麪人道:"張教主何罪之有,倒是老夫如此相纏,己惹得賢伉儷生厭了,好在只此三掌,張教主便索性一日之內掌賜了老夫如何?"張無忌道:"好説,好説。"冷麪人道:"如此多謝了!"了"字未落,冷麪人已騰空而起,直擊趙敏頭顱。

    趙敏已然習慣這等聲東擊西之術,毫無閃避,俏臉之上,竟略現笑意,興趣盎然地看着這一切,口中還讚道:"你身材很不錯——","呀"字尚未出口,便聞"砰"的一聲巨響,冷麪人身體猶如紙鳶一般,倒飛出十餘丈,穩穩落在地上,直立不動,凝視着張無忌。

    張無忌道:"在下出於無奈,尚且莫怪。"

    趙敏卻笑盈盈地道:"閣下快行功呀!"

    冷麪人緩緩地道:"張教主已得夫人初傳,可喜可——"話末説完,"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身形晃了一晃,便即穩住道:"老夫今日別過,改日再前來拜會!"張無忌道:"在下在武當山恭候。"冷麪人"倏"地轉身,掠入林中,二人但覺眼底一空,那還有冷麪人影子?這等身法,當真快如鬼魅一般,饒是他身負內傷,也早將張無忌驚得良久無語,末了才道:"乖乖,真不得了!敏妹,若不是你出得妙計,此番縱能脱身,但冷麪人神功已成,如何還能奈何得了他?"趙敏啐道:"這算甚麼妙計,不過你一生老實,突然間詭詐一次,卻叫人難防。"原來趙敏昨夜向店小二要了兩枚女子繡花刺繡所用的頂針,以及幾枚尋常縫衣針,用絲線將縫衣針綁在頂針上,讓張無忌再戴在二手中指之間,與冷麪人對掌之時,冷麪人猝不及防,自然着了道道。

    其實冷麪人在掌緣將要與張無忌相接之時,已然發現張無忌掌中的鋼針,但此時身體凌空,已來不及收勢,忙將內力硬生生地逼回,這無異於用自己石破驚天的一掌反擊自己,本已將必受重傷,再加上張無忌乘勢全力反擊,冷麪人受傷着實不輕,但尚能把場面話交代明白,才隱身而退,這份內功修為,實已達化境。

    當下二人上馬,向武當山奔去。途中與宋遠橋、俞蓮舟、殷梨亭、小昭、常勝王等人相遇,眾人見二人無事,自是欣慰,一行人折頭向南,二日之後,已到武當山上。

    此時離中秋之日只有一月餘,武當諸俠商議對敵之事,均無甚好主意,眾人聽了張無忌之言,雖知冷麪人身受內傷,但以他的內功修為,想必復元極快,他既有備而來,便決不會是隻帶幾個江湖豪客便罷,想必定有重大圖謀,眾人不敢掉以輕心,俱加緊防備。冷麪人選中武當山,須得防他提前對武當派動手。

    又過半月,張松溪由明軍回來,卻並未查到冷麪人與朱元璋有勾結的線索,張無忌聽了此言,暗中鬆了口氣。

    以後數日,陸續有江湖人士上山,一向為道士清修之地的武當山,逐日變得熱鬧起來,好在冷令並非武當派所發,此事人人皆知,是以上山之人,俱到武當後山搭起簡易木棚,權充棲身之地,整日價飲酒作樂,呼聲震天,更有仇人相見,不及等到中秋之日,便即動手相鬥,已死傷了數十人,直看得武當諸道大皺其眉。

    武當諸道輪流值守,以備不測。轉眼又過半月,明日便是中秋之時,這日夜間,張無忌陡然想起一事,冷麪人有近一月的時間,已足夠他恢復內傷,以他此時功力,若欲精修,自是日行千里,況且他已經打通人體最主要的玄關,此番前來,如論單打獨鬥,自己恐難取勝,其餘諸人,恐怕更難有望。

    趙敏見他面有憂色,便道:"無忌哥哥,你在想啥?"張無忌講了所憂之事,趙敏道:"你練的乃-九陽真經-,楊冰姊姊練的是-九陰真經-,你二人各自所練,均遠勝冷麪人,明日你與楊冰姊姊聯手,想不致落敗。"張無忌搖頭道:"明日情形,恐怕只會單打獨鬥。"趙敏嘆口氣道:"無忌哥哥,你休煩心,凡事自有天定,多急也是無用。"張無忌抬眼卻見案几之上置有一白布包裹,正是全真教掌教佰顏德龍託他收藏的全真教典籍,嘆感良久,心想武當少林峨嵋諸派,不至於經此一役之後,便如全真教一般衰微下去罷?

    隨將包裹取過來,打開白布,抽開檀木蓋子,取出書箋念道:

    "張大俠,老夫陽壽將盡,故爾將老夫整理好的全真典籍託付給楊冰女俠,請她轉交於你,懇請妥為保存,後世之人或可一用,全真一教享譽多年,其道博大精深,張大俠閒暇之時,不妨一觀,或可稍有領悟,不敷多言,拜託了,伯顏德龍字頓首。"張無忌心念一動,向木櫝中看去,見第一本綿書上寫了三個字:道德經。

    張無忌信手拿起來,就着燭光閲讀起來,只覺經文博大精深,他識宇不多,其間道理,只領悟得二三成而已,待唸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己;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己;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持,攻成而弗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心中若有所悟,沉思良久,不明其要,他生性隨和,也不願探究,遂繼續看下去。

    此時趙敏已經伏案而睡,張無忌替她輕輕蓋上一件長衫,又坐下去繼續翻閲典籍。半盞茶時分,張無忌看完"道德經",殊無睡意,遂又拿起一本綿書繼續看去,這卻是莊子所著的內外十五篇及雜篇十一篇。

    待看到養生主"庖丁解牛"篇時,張無忌心中怦然而動,似有所感悟,卻又不明所以,不覺渾身燥熱難當,遂步出房間,行至庭院之中,口中默唸着幾句經文:"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者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曾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此時天色將明,張無忌口中兀自喃喃念道:"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二個時辰之後,天已放明,太陽已從東方羣山中躍出,趙敏披衣出門,見張無忌一宿未眠,獨坐院中沉思。

    他口中所念之語句,趙敏一聽便知是莊子的文章,只見他臉色凝重,苦思苦想,似已入冥。趙敏不便相擾,略一沉吟,便向宋遠橋居處疾步走去。

    路過紫霄宮三清殿時,卻見武當諸俠和小昭等人均集在此間,商議今日對付冷麪人之事。趙敏當即入內,與眾人見過之後,便對宋遠橋道:"宋師叔,無忌他整夜未眠,口中喃喃念着莊子的文章,依稀與武功有些關聯,可卻又參詳不透,可否請師叔前去點撥一番?"宋遠橋乃武當七俠之首,自愛子宋青書行不義被斃之後,掌門之職由二俠俞蓮舟擔任,他自己便深居簡出,精研易理和老莊哲學,若論此道,當世恐無出其右了,趙敏此請,當真找對了人。

    宋遠橋此時年逾七旬,鬚眉均白,神情更顯沖淡平和,聞言"哦"了一聲,便對俞蓮舟道:"無忌孩兒難説又悟得一門驚世神功,老朽便前去先睹為快,此間之事,便請掌門師弟和各位多費心了。"俞蓮舟對宋遠橋極為尊敬,聞言起身道:"師兄放心前去,此間雜事,我等相機調處便是。"宋遠橋道袍一拂,不一會便到了張無忌沉思之處。

    卻見張無忌臉上忽憂忽喜,一會兒又疑惑不得,早已進入神遊之境。宋遠橋微微一笑,便立在旁邊細觀。

    張無忌此時已然發覺,適才口中所念經文之要旨,與"九陽真經"的總綱:"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他自狠來他自惡,我自一口真氣足。"實有異曲同功之妙,二者雖闡發不一,但"順其自然"的宗旨卻不爽分毫。

    張無忌面現沮喪之色,雖然發現兩本經書道理同一,但自己並不能進一步深發開來,還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張無忌忽又想起莊子"逍遙遊"篇中的兩句經文:"乘滅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辨,以遊無窮。"心想,古傳列子能御風而行,莫非真有此事麼?張無忌站起身來,凝神辨別大自然的氣息,企圖找到自然的脈律,好駕御之,他正好面對宋遠橋,但卻目無所見,此刻張無忌的五官俱已失去作用,僅憑感官來感應自然。

    便在此時,張無忌感到一陣微風拂來,他清楚地感覺到微風氣流的流動,身體不由自主地隨風而起,御風飄行數丈,直看得宋遠橋目瞪口呆,誰知"叭嗒"一聲,張無忌摔落於地。

    方才並非御風而行,不過是使輕功貼着氣流飄動而已,當勁道消失之時,微風怎能託得住張無忌這幾十斤重的身軀,自然摔倒於地。張無忌經這一摔,疑惑地搔了搔頭,卻瞥見宋遠橋臉色凝重地端視着自己。

    張無忌一驚,急忙爬起來參見,宋遠橋沉聲道:"無忌,你已誤入歧途,速將你的思路説來。"張無忌凜然失驚,遂將昨日的所思所想,盡數講了出來。

    宋遠橋聽完後道:"莊子和"九陽真經"的作者,俱是學究古天人,這便是所謂英雄所見略同,殊途同歸之明驗!這兩位博學之人,一文一武,你欲將他們融匯,思路是對的,據傳説,寫"九陽真經"的,乃少林寺一位得道高僧,他本人並不會武功,卻創下了-九陽神功-這等精深內功,難説便能從莊子這位得道高人的文章當中,窺見武學的另一天地。但你方才想御風而行,卻墜入方人術士違背大道之途,這皆因你對經文理解有誤之故。莊子所言-天地之正-的-正-,乃指自性之性,-六氣-並非單純的氣流,而是指陰、陽、風、雨、晦、明;-以遊於無窮-,是指人的意念可週遊於時間的無始無終,空間的無邊無際之中,而非指肉體而言,你斷章取義,怎能不誤事?"張無忌汗顏無比地道:"宋師叔教訓得是,小侄學識淺薄,多謝師叔指正。"宋遠橋道:"無忌,你的想法很有創見,令師叔也大開眼界。"張無忌更加無地自容,道:"師叔謬讚,小侄何敢克當?。

    宋遠橋微笑道:"無忌孩兒,休要妄自匪薄,內功一途,你遠勝於師叔,若論學識,師叔比你空活幾十載,自然多懂得點——"他見張無忌又要謙讓,揮手阻止他,又道:"你方才所説,我也覺得有理,莊子的文章之中,所隱含的大道,用於武功,似乎可以另闢蹊徑,如此罷,我講解經文原義,你以之同武功相聯繫,説不定如此便能快一些,今日尚有冷麪人冷施主上山,説不得,還得招呼一番。"張無忌這才想起此事,便道:"是。"此時日上竿頭,將及正午了,宋遠橋不復多言,便道:"老子的此段文章,可歸結為陰陽相濟,首尾相隨,君子處世,當隨時居中,不可有所偏廢。"張無忌凝神靜聽,想不出與武功有何聯繫。

    宋遠橋見狀,又道:"養生篇乃是一位著名的屠户與粱惠王的對話,梁惠王見屠户分卸牛的肢體之時甚是熟稔,忍不住大加讚歎,屠户將刀放下,稟告道:"臣所喜愛的,便是一個道,這比技術更重要,臣剛開始解牛的時候,目中所見,無非便是一頭牛而已,三年之後,我已經看不見整頭的牛,目中所見,俱是牛的筋骨緒構,現在的臣,眼中甚麼也沒有了,解牛之時,臣以意念相觸,而不用眼睛看,眼睛已失去作用,全靠意念而已。"説到此處,宋遠橋見張無忌似有所悟,便即停下。

    張無忌沉思一會道:"師叔,牛的身體結構乃固定不變,而人的武功招數卻變幻多端,若要做到如屠户這般目無所見,僅憑意念對敵,便必須熟悉對方的武功招數,或者,要在一瞬間便完全熟悉,然後才能憑意念對敵,比之屠户,更難了一層。"宋遠橋道:"的是如此,過招之時,如此要求,實是太難了些,但若內功高強,能察覺到對方招式中所帶動的氣息流動之狀,並及時推斷出對方招式,則反擊之時,便可不用眼睛。"張無總點頭道:"當年小侄義父金毛獅王雙目失明,卻仍舊僅憑聽風變形之術與對頭相鬥,只是,只是如對方出招緩慢,便難以覺察。"宋遠橋道:"自然萬物,皆有節律可循,對方縱是出招緩慢,也必將帶動氣流,然這於內功要求卻更高了一層,看來此經文於過招並不適——哦,如用於拼比內力之際,那便如何呢?"言罷,宋遠橋亦陷入沉思,張無忌隨即明白,暗想良久,覺得亦然不行。

    宋遠橋亦搖頭道:"雙方拚比內功之時,雖有進退,但卻防守嚴密,絕不會讓對方內力漏入自已體內,若然如此,便已經輸了,不用再比。"張無忌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宋遠橋等了一會,張無忌道:"請師叔再行講解經文。"宋遠橋道:"按照牛的天然結構,將刀刺入筋骨的空隙間,把刀子引向骨節的空竅,順着牛體的本來結構,遊刃於空隙,未曾經過筋肉聚結處,更不用説用刀砍在大骨之上了!好的屠户一年換一把刀,那是因為他是硬割之故;一般的屠户一個月便換一把刀,那是因為硬砍的緣故;臣的這把刀,至現在已經十九年了,所解的牛何止數千頭,而刀刃卻依然如同新從磨刀石上磨出來的一般,其原因便是:牛的骨節有間隙,而刀刃卻極薄,幾乎沒有厚度,用幾乎沒有厚度的刀刃進入骨節間隙,定然遊刃有餘——""師叔!"張無忌聲音異樣地叫了一聲,宋遠橋見張無忌神情亢奮,緊張地思索着甚麼,便微微一笑,不去打擾他,如此過了二個時辰,張無忌一直忽喜忽惑地緊張思考着,宋遠橋心頭卻是愈來愈加着急,張無忌偏偏不遲不早,竟在這當口遇上這等即將豁然貫通的境地!

    眼看日頭漸漸偏西,正不知武當山後山之上情景如何之"時,張無忌突然縱聲大笑道:"師叔,成了,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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