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情揚一劍刺下,又聽到一聲尖叫,此時尚神智清明,心底泛起一股淒涼的酸澀,他至今尚不知這位少女姓甚名誰,倒真想臨終前問個清楚,旋即一陣崩潰瓦解的感覺浸透全身,他自知已經死了。
不知是否閻羅王亦懾於段子羽的名頭,感到十八層地獄容不下這位天子門生,經過三日三夜,風清揚又甦醒過來。
睜開眼睛,便看到六雙遍佈血絲,焦慮關切的鬥雞眼,登即這六雙眼珠如陀螺般爭轉不停,“啊”“天啊”“媽呀”一陣亂叫,屋子裏也人聲鼎沸。
成清銘亦不禁雙手撫額,虎目淚湧,腦裏一陣眩暈,幾欲暈倒,連叫也叫不出來。
相較之下,還是葛氏五雄定力奇高,幾聲狂吼亂叫後便回覆常態,葛無病泣道:“公子,你可回來了。”自風情揚自裁後,他還是首次流出眼淚。
葛無難道:“屁話,公子不是始終在這兒睡覺,何時走了?公子是死了又活過來了,不是走了又回過來了。”
葛無痛怒道:“大放狗屁,誰敢説公子死過,人死豈能復活,待我把你殺了,看你活不活得過來。”
葛無災細聲細氣道:“臭,臭,全是大放狗屁,要知端的,一試便知,嚷個甚麼。”
葛無難怒道:“好啊五弟,窩裏反了,敢叫二哥殺我,我先和你擒了。”揮拳便上。
葛無災躲閃不迭,辯道:“我是讓二哥試試,又沒讓他殺你,試是試,殺是殺,全然不是一回事。”
葛無難道:“就就是殺,殺就是就,你居心不良,我先在你身上試試,看看是不是殺。”
登時五人亂作一團,有佯裝勸架偷施拳腳者,有奮快攘拳直欲一決生死者,屋內其他人均避之不迭,惟恐遭池魚之殃。
這五人一見那位姑娘抱着胸插長劍的風清揚“屍身”回府,如遭雷擊,三魂六魄亡失大半,呆呆怔怔如傻子般。
成清銘等聞訊趕來,無不捶胸跌足,痛不欲生。以風清揚的劍術,這一劍之下焉有生理。當即便籌措喪事。
不意剛談了幾句,葛氏五雄便如瘋虎般撲過來,鋭意要將商議的幾人撕成碎塊。
成清銘等奮力抵抗,知這五人已失去理智,全然不可理喻了,又不好當真聯手將他們殺了,打得異常兇險。
若非那位姑娘説了句“公子還活着”,結盟伊始的五嶽劍派非折在葛氏五雄手中不可。
一聞此語,不僅佛旨綸音,亂戰諸人齊收刀劍拳腳,團團圍在風清揚身旁,似乎適才那場惡戰壓根便沒發生過。
成清銘一摸風清揚,果然身子尚温,鼻息微微,脈博雖弱,但確然不是死人。
眾人狂喜之下,均感匪夷所思,劍刺方位分明是心肺要害,一劍穿心面過,斷無生理,若非如此,成清銘等焉會不驗屍身,匆忙商議後事,險遭身首五塊之厄。
雖然如此,眾人望着那柄直透胸背的長劍,如臨大敵,均知首要之務便是將長劍取出,敷藥療傷,但這柄劍所處位置成也險惡,設若拔劍之後,風清揚一命嗚呼,此人縱不被葛氏五雄撕成碎片,亦無顏活於人世了。
那位少女不知是否看穿了這些英雄俠士的心事,伸手便將長劍撥出,眾人膛目結舌,手足俱軟。伊如天崩地訴一級。
劍拔出後,須爽眾人方一湧麗上,取藥的取藥,包紮的包紮,葛氏五雄分據五處,為風清揚輸送內力療傷。
五嶽劍派不乏療傷聖手,尤以衡山派異人為多,千般法門用過,均如石沉大海,毫無效驗,最後連風清揚之傷是輕是重,是否致命均查驗不出,最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劍創如是致命,從脈象上看全無受傷跡象,彷彿這一劍擦身而過,根本沒刺到身上。
然則任憑眾人千呼萬喚,風清揚絲毫反應沒有,從這方面看,風清揚確是死了。
眾人面面相艦,無不駭異,唑唑稱奇。
各路信使從撞關飛馳各方求援,眾人把希望寄託在天師教上,若是張宇初天師趕來,或許有起死回生之能,只不知風清揚是否握得到那時,是以附近州府的名醫也絡繹途中,向盟主府趕來。
葛氏五雄不吃不喝,守在風清揚牀邊,連不可或缺的爭吵打鬧也沒了,渾如五個乍失爹孃的孤兒。只是那五雙遍佈血絲,殺氣騰騰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慄,成清銘亦不敢勸上半句。
眾人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全然不知在幹些甚麼,諾大的盟主府一片死寂。眾人心中無不壓着一座大山,走路也運起輕功,惟恐弄出聲響惹禍上身。
只有那位少女每日做好飯菜茶水,餘下時間便守在風清揚身邊,凝視着他。
眾人見到她,均暗自慚愧,都是武林中大有字號的人物,事到臨頭反不如這位弱不禁風的少女有定力。
除葛氏五雄外,其餘人等均不認識她。只是眾人全副心思放在風清揚身上,全然忘了問問她是誰,葛氏五雄也沒心思問她怎地忽然間痊癒了。
十數個名醫趕到,無不愁眉苦臉,苦思不得其解,搖頭嘆息,束手無策,直覺天下之奇無逾此者。成清銘等原知這類名醫泰半是欺世盜名之輩,若論療治金創內傷,還抵不上一些武林高手,不過是迫於無奈,希冀萬一而已,見此情景,倒不感意外,心事更為沉重,惟有等張宇初的仙蹤罷了。
孰料忽然間風清揚居然自己醒來,眾人喜出望外,葛氏五雄益發精神振奮,強忍三日不得爭吵的苦刑終於解脱了,稍有由頭便大叫大鬧起來,大過其臆。
旁觀眾人雖然大皺眉頭,卻無人再敢觸這五位凶神惡煞的黴頭,腹誹而已。
風清揚輕聲叫道:“五位叔叔。”
葛氏五雄登即罷手停戰,齊地圍過來問道:“公子爺有何吩咐?”
風清揚見到張張熟悉,關切的面孔,彷彿闊別多年後重返家中一般,心中温馨無比,忽然道;“我怎地沒死?”
葛無病道:“公子説甚話來,公子怎會死?不過公子這玩笑開得成大了些,我們兄弟險些嚇死,下次若要逗我們兄弟,可別把劍插在自己身上了,別的法子有的是。”
風清揚此時方明白自己的的確確還活着,一陣羞辱之感充塞胸臆,自己苦練《九陰真經》與獨孤九劍,到頭來連自己都殺不死,真是奇恥大辱。
一時間他蒼白的面頰變得血也似紅,真想再了斷一回。
成清銘忙道:“九弟,千萬別激動,先安心靜養,有話以後慢慢説。”
葛無痛怒道:“公子無病無災,養個甚麼?人生世上不説話怎成,你叫我家公子不説話,豈非要將他活活憋死,成老大,你是何居心?我們兄弟先教訓教訓體再説。”
風清揚斥道:“二叔,不可對我大師哥無禮。”
葛無痛斂怒為笑,滓棒然道:“成老大,算我伯你一回。”他倒也不是故意尋事,他們五兄弟看來,世上最令人不堪忍受的便是不能開口説話。至於病痛傷難災倒在其次,只要舌頭靈活,即便五者齊至也無所謂。
成清銘一笑置之,不以為許,知道這五人眼中只有段子羽、風清揚二人,其餘眾生,均不足論。這等愚人既不可理喻,也不值得與他們鬥氣。
風清揚苦笑道:“大師哥,小弟學藝不精,失手了。”
成清銘嚇了一跳,流淚道:“九弟,你這是何苦來哉?桑姑娘的事愚兄是説過你幾旬,但事既做下,也沒甚大不了的,天下間沒有咱弟兄擔不起的事兒。”
風清揚默然有頃,道:“就是謗滿天下我有何懼?只是對不起慕容妨娘。”言罷已然淚流滿面。
眾人方始恍然風清揚自尋短見的原由,大家是見不到桑小蛾的蹤影,卻也知道憑她的修為,傷不了風清揚半根毫毛,均不知風清揚為了甚麼。而今得知內因,不禁面面相凝,大是尷尬。
風清揚又道:“大哥,小弟求你一件事。”
成清銘忙道:“好説,你我弟兄何談求字,有甚麼事盡避説,我們立馬就辦。”
風清揚道:“替我查出桑妨孃的下落,查明是誰擄走了她。”
成清銘楞然道:“桑姑娘怎地被人擄走了?”
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葛氏五雄登即鼓譟起來,亂嚷道:“這小妮子下毒擺了我們一道,這筆帳還沒算呢。”“成老大。你貴人事忙,我們兄弟為你代勞。”“若不然我們五兄弟早把那臭妮子抓回來了,只是她輕功太差,若不讓她多跑幾天,一會兒工夫就把她追上了,太沒意思。”五人深怕這美差被別人搶走,邊嚷邊行,六道旋風般卷出門外。
五嶽劍派的首腦要人愈聽愈是糊塗,不知這中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欲問又伯觸動風清揚傷懷,殊難啓齒。
風清揚道:“大哥,此事還是你派人去辦為好。”
成清銘道:“好,愚兄這便撤出人馬,任憑天涯海角,也要給你查個水落石出。”
眾人見風清揚已然無着,均大感輕鬆,三日三夜來幾乎無人合過眼睛,都大現疲態,逐一安慰風清揚幾句,回客休息去了。
人去室空,風清揚悲從中來。直欲放聲大哭,卻憤驚動了眾人。這番死裏逃生既未給他以狂喜愉悦、卻也沒有再度輕生的念頭。他認為無論他欠這世界多少,都可因這一劍而償清了。
相反倒是恥辱感緊緊抓住了他的心,練劍十餘年居然會殺自己不死,傳揚出去誰會相信?一定會以為他在作戲給世人看,即便他自己也不相信世上會有這等事。
他手撫傷口,分明是心臟要害,以他的手法,自不會刺偏,卻感覺到心臟夷然無損,若非一前一後兩處劍創,他真要以為自己不過是做了個惡夢。
他忽然喝道:“誰?”本能地向枕邊抓去,劍卻不在那裏,轉頭一看,原來是那位不知名的少女瑟縮在牀腳,宛如一隻受傷的小鳥。
風清揚益增酸楚、不意這一劍之下,人雖未死,卻連連失手,竟爾連腳邊卧着一個大活人都未能察覺。伸手摸不到劍更是頭一遭。雖説也明白劍是被師兄們藏了起來,自己全副心思用於思索這一劍怎會刺不死人,以致有此疏虞,並不表明自己武功減退,可就像常勝將軍稍遇小挫,較之屢戰屢敗的將軍全軍皆沒更為痛楚。不自禁地滋生一種英雄末路的心境。
那少女驀然驚醒,望着風清揚痛楚、激憤、絕望的表情,油油道:“公子,我做錯了甚麼?”
風清揚見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頗感過意不去,温顏道,“不是,是我一時失態,你身上的傷全好了嗎?”
少女點點頭,一行珠淚奪眶而出。她當初決意追隨風清揚於地下,以免他九泉之下孤寂無侶,想不到卻是風清揚救了她,莫名其妙的中毒,又莫名其妙的解毒,然則在她醒來第一眼見到的卻是風清揚自殺的情景。
她當時尚不知懷中所抱的便是風清揚,否則她會毫不遲疑地把劍插入自己的心房,只知這是自己的恩人,要抱他回家。
待她得知他便是風清揚後,直覺得上蒼與她開了個大玩笑,以致她欲哭無淚,欲死無門。這其中仲種詭異莫測的變化她雖然不知,但單此結局已令她痛不欲生,好在風清揚還活着,又令她感激上蒼,日日祈禱,惟願風清揚早日清醒過來,至於加諸自己身上的種種磨難已不屑一顧了。
風清揚不禁想起救下這姑娘時,她表述的對自己的至情,大是尷尬,沉吟有頃道:“姑娘傷勢既愈,明日我叫人送你回家。”
少女如中雷擊,面色紙也似白,怔怔地望了風清揚半晌,以袖遮面,轉身疾奔出去。
風清揚默默看着少女逝去的身影,驚異地發覺自己居然無動於衷。昔日的他卻是最看不得女孩子的眼淚與痛苦的,否則也不會督冒武林之大不題,拼卻一死來回護聲名狼籍的桑小蛾,他不知是愉悦還是悲哀地承認,昔日的風清揚確是死了,至於現在的他是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盟主府的日子單調麗不乏味,風清揚每日三餐外,便是面壁靜坐,如老僧入定般。
派中弟兄知他傷心過度,話也不敢輕易對他説,想要勸慰他亦無從勸起。派中上下無不焦心如焚,如此下去該當如何了局?卻無人敢斗膽進謗幾句。
從天師教急馳而回的信使並未帶來人們期望的張天師的菠臨,倒是帶來了噩耗。張宇初已於日前仙逝,仙逝之時恰是風清揚自殺之時。
風清揚聞讀,陡然一震,心口如劍刺般劇痛,腦中電光一閃,豁然大悟道:“是舅舅捨身救了我。他用無上法術使了招‘偷樑換柱’忙問道;“天師仙逝時可有異狀?”
信使面露難色,遲遲疑道,“我去時天師府上下一片忙亂,聽説我是為救風公子前去求醫。倒未將我當外人。只説天師預有渝旨,風公子雖有小劫,並無大患,不必遣人施術療傷。”
成清銘等無不楞然,張宇初武功蓋世,他們素所欽服,但天師種種神異的法術他們多半不信,只以為那不過是正一道士混飯吃的騙人把戲。待聞此語,不由得疑信參半,直感匪夷所思。
信使又道:“我也是無意中聽下人們議論,説天師死的大是溪饒。歷代天師無不坐化成仙,這位天師卻是胸中巨創,心臟洞穿而亡,是以下人們竊議紛紛,有的説天師掃蕩江湖,撲滅魔教時殺孽太重,故爾遭受天譴,有的説天師行事在在出人意表,或是兵解成仙了。我聽的也是稀裏糊塗,見他們無意派人前來,便急急趕回來了。臨行時,他們還叮囑我不得將在天師府所見所聞漏出半字,既是風公子見問,我也不敢不盡實回答,其實這又有甚麼好瞞人的。”
成清銘等頗有同感,天師是否得道成仙,是白日飛昇,抑或是兵解,既非他們所關心,亦非他們所能理解。
風清揚眼神散亂,面上筋鼓肉跳,顯是痛苦至極,成清銘等倒被這副模樣嚇得心神大亂。
有頃,風清揚失聲痛叫道:“舅舅,是我殺了你,是我殺了你。”伏在牀上如孩子般痛哭起來,涕淚橫流,定力全失。
成清銘慌得手足無措,以為他悲傷過度,失心瘋了,緊緊抱住他百般勸慰,至於他説的話沒人在意,俱以為是瘋話。
許清陽卻暗暗鬆了口氣,一月來見風清揚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他真怕這位小師弟就此抑鬱而終。哀莫大於心死,現今見風清揚痛不欲生的模樣、心下卻為他高興、只要還能感受到痛苦悲哀,這人就還活着。
又一月後、風清揚終於破“關”而出了。重傷初愈,面容顯得清晰憔悴,但卻發現他已變得成熟了,先前種種稚氣一掃而光,但是過於冷靜漠然了。
徐步庭中。卻見一位女子從柴房走出,四目相投,俱是一怔。風清揚尚以為她一氣之下早巳走了,不意她依然滯留府中。
那名少女正抱着一捆柴,準備生火煮飯,募然與風清揚打個照面,一陣慌亂,木柴砸落腳面。竟爾毫無感覺。
坐鎮盟主府的許清陽走過來,見此情景,忙將木柴挑開,笑道:“九弟,不是為兄不懂待客之道,實在是這位妹子性子太擻,那天三不知跑到外面一間破草屋中去住,還是大哥大嫂作好作歹將她請了回來,不讓她幹廚下粗活,她便不吃不喝,話也不説,為兄只得請她隨意了
少女喃喃道:“公子若是覺得不好,我還是搬出去住吧。”
風清揚心頭激盪,苦笑道:“姑娘若不嫌棄,就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吧,只是這廚下的粗活自有人做,姑娘還是不幹為好,免得讓我們兄弟難堪。”
少女聞言之下,驚喜逾恆,惟恐風清揚出言反悔,一溜煙般鑽進自己的客房中了。
許清陽看得啼笑皆非,苦笑道;“九弟,你們這到底是怎麼一檔子事?”風清揚話甫出口,便知自找麻煩,有可能終生擺脱不開,可怎地也不能硬將她轟出去,苦笑而已。
許清陽嘆道;“真是風孽。九弟,少林圓智大師數日前啓關,你面壁月餘,或許心有所悟,何不到少林與圓智大師印證一番,或許從佛法上得大解脱也未可知。”
風清揚啞然失笑,知道師兄是讓他出去暫避一時,以免去了位桑小蛾,又多了位絆腳石,慕容雪那面更難斡旋了。
他頗有些躊躇地望了望姑娘所任的客房,猶疑不定。
許清陽會意道:“毋須多慮,有你幾位嫂子在,盡被安撫這位姑娘了。我活了大半輩子,尚未見過這般檄拙的人,任我怎樣軟盤硬套,她只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到得現在,我們連她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風清揚喟然道:“知道怎樣,不知道又怎樣?她若喜歡這裏,我讓給她便是。”
許清陽笑道,“你也就大方些了,你不知這府第價值連城,讓給她反倒是給她招禍呢。”
風清揚淡然一笑,轉身回寢居收拾行囊,收拾未半,卻見到幾件桑小蛾穿過的衣裙,久已麻木的心劇痛如絞,眼前金星亂冒,兩手瑟瑟抖顫。
忽聽身後一人道:“公子,我來繪您收拾吧。”
風清揚一聽便知又是那位神秘少女,惱既惱不得,笑又笑不出,只感身子虛乏,坐在太師椅上調息寧心。
姑娘默默收拾好行囊,便要將那幾件衣裙收好,風清揚輕聲道:“這個給我。”
姑娘道:“公子是不是要將這些衣服埋了
風清揚詫異道:“你怎麼知道?”
姑娘笑道,“我知道這是桑姐姐的遺物,公子若不想珍藏,當然是要為她立冠家了。”
風清揚膛目結舌,微感隨地,一個人心事被人當場揭穿,不禁有赤身裸體之感,一時間作聲不得,對這位嬌弱怯怯的女子刮目相看了。
姑娘回睜一笑道:“公子不是要送我回家嗎?公子此番遠行,可否順路送我一程。”
風清揚大喜過望,不意這姑娘自動提出,恰好可拋開這枚燙手山芋,待發覺自己用心如此不堪,又感到難為情,船嫡道:“姑娘若是喜歡,盡避住在這兒好了。”
姑娘幽幽道:“這可是違心之談了,我任在這裏,把你逼得逃往少林,將來大概要移居華山,小女子命薄埃淺,可想不起這萬貫家私。況且我一江湖女子,任在這盟主府裏,豈非休猴而冠,把天下人的下巴都笑掉了。”
風清揚苦笑不已,方始知道適才與許清陽一番對話盡被她聽入耳中。
姑娘自然一笑道;“可不是我有心偷聽你們談話,實在是你們聲音太大了,想不聽也不成。”
風清揚一笑置之,連她仙鄉何處都懶得問了,背起行囊向外行去,那姑娘緊隨其後,如影附形。
二人一前一後走出府去,看得許清陽等橋舌不下,直感匪夷所思,許清陽心情益發沉重。
風清揚來到先前自殺之處,用劍掘出一個坑穴,將桑小蛾衣物埋葬下去。
跪在墓前,不由得前塵往事湧上心來,一一在腦海中流過,一切如昨,心下百感交集,剎那間的回想有如一生那樣漫長。口中喃喃道:“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在他身後跪着的少女嚇得魂不附體,待見他並無異動,一顆心兀自嘭嘭亂跳,餘悸不消,真怕他再來一手殉情壯舉。
風清揚瞥目看到一叢叢野花雲榮燦爛,心中一陣波動,原以為已死的心忽然間復活過來,一陣陣隱隱的刺痛卻令他感到欣喜愉悦。彷彿刀割火燒過的原野,雖經冰封雪凍,一候春雷震鳴,依然會嫩草勃發,生機盎然。
他近乎驚喜地跳了起來,摘下十餘朵鮮花,不由分説地插在那姑娘頭上。
姑娘被他這番異動震住了。驚喜狐疑,珠淚撲統統滾落下來,待他插完,已然掩面失聲,痛哭起來。
二人一路向少林室山行去,行出五里之遙,風清揚才開口問道:“尚未請教姑娘勞名,他鄉何處?”
少女撲嗤笑道:“公子怎地想到這節了,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想知道我叫什麼,家住哪裏,小女子人輕命薄,實在不敢煩勞公子過問。”
風清揚紅着臉道:“不是我有意失禮,經過那件事後,我實在無顏再面對任何一位姑娘。”言下戚然。
那姑娘登時笑容盡斂。悔不該又觸動他傷懷,忙道:“公子這是甚麼話,不管您做過甚麼,在我心中,永遠……
風清揚懊悔莫及,“最難消受美人恩”,他聽得多了,先前總笑解風畏色如虎,不意而今自己比他也強不了多少,盟兄盟弟變成了難兄難弟,世事變幻豈如棋局所堪比擬,直是飄渺幻夢。
姑娘脹紅臉道:“我告訴公子名字,可不是痴心妄想嫁給您,只是為了稱呼方便,您叫我秋夢吧。”
風清揚艱窘無着,倒沒想到如此灑落,一時間作聲不得。
二人默默前行,許久秋夢又道:“公子,我知道您處處躲着我,其實大可不必,我知道自己的斤兩,先前都是一枕黃梁,我不該叫秋夢,叫痴夢才對。”言下已是泣然欲泣。
風清揚看着她悽楚哀婉的神情,如同被人刺了一刀。
相遇伊始,秋夢因不知他是誰,方將心中一片痴情和盤托出,風清揚聞言之下,便知莫名其妙地欠了一身風流債。卻不知事從何起,迭遭慘變,雅不願探明底藴,惟恐愈陷愈深,不能自拔,於人於己兩無稗益。
現今被秋夢一語道穿,風清揚避無可避,窘迫之餘苦苦思索,自己何時何地種下這孽因。
秋夢幽幽道:“公子不必苦思了,您貴人多忘事,怎會還記得我。”話中不無哀怨自憐之意。
風清揚憋得頭如斗大,全然無用,急道:“姑娘,絕非我有意規避,實在是想不起來何時結識過姑娘,我生來記性就好,結識的人又不多,不可能忘得一乾二淨。”
秋夢猝然變色,苦笑道:“您就當我在夢中結識的您吧。”舉步便行,風清揚欲攔又止,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怎生處。
愣怔半晌,方運起輕功直追下去,轉過一個路口,卻見秋夢手中拈着朵花正在等他,口中讚道:“果然好輕功。”
風清揚默然無語,四目交投,忽然間兩人都笑了起來,風清揚心下一輕,卻不知自己緣何發笑。
秋夢道:“公子,都是我不好,惹您心煩,您把這事忘了吧。只當甚麼都沒有發生過。”
風清揚搖頭道,“忘是忘不掉的,我與姑娘雖相識日久,姑娘應當相信,我絕不是心口不一,欠債不還的小人。”
秋夢掩口笑道,“信,當然信,我親眼見到的麼,也不知為了點甚麼事。尋死覓活的,險些沒把人家嚇死。”
風清揚驀然色變,冷冷道:“在姑娘而言,或許算不了甚麼,可我唯有—命相償。才得心安,設若我也欠了姑娘這麼多,也同樣會一命償還。”
秋夢嚇得花容失色,追悔莫及。自風清揚傷愈後,華山派上下無一人敢提及此事,自己原不過想勸他看淡些,卻不虞觸中他痛腳,俯首低聲道:“公子,我不會説話,絕不是有心取笑您,我只是……”
風清揚也覺得語氣成重了些,一見到秋夢,他便不禁想到那夜秋夢鋭意為他殉情的情景,雖然迄今尚不明緣由何在,心下卻負疚良深,幾乎不敢正視她那雙多情如水的秀眼。
當下放緩語氣道:“是我自己一時衝動,唐突莫怪。”
秋夢垂淚道:“其實我和公子一樣心思,只是不管發生了甚麼事,我都不敢想象這世上沒有了公子,寧願我替您死上千遍萬遍,就算是上蒼對我的恩典了。”
風清揚胸中酸楚,幾欲相對而泣,強自忍住,愧然嘆道:“傻丫頭,人都是要死的,誰也替代不了誰。”摹然想到:“不對,舅舅豈非代我死了。以他的內力修為,活至百齡何難,皆因我行事荒唐,他不得已毀掉畢生道行,為我應了一劫。”清淚滾滾、滿目潛然。
秋夢踞起腳尖,用衣袖為他拭淚,風清揚推開她手,忿然道:“我一個不忠負義,忘恩拭上的小人,你們為甚麼要待我懲的好。”發足狂奔,迅若飛鴻。
秋夢震駭得如同被點了穴道,手舉在半空放不下來,再想不出他竟爾給自己定了“不忠負義,忘思裁上”八字評語,直感匪夷所思,不知所云。
待她醒過神來,欲要追趕,卻見風清揚飄飄而回,除面容冷峻外,了無異狀,大是詫異。
風清揚笑道;“我怕你擔心,其實你以後不必為我掛慮,我現在已是身非己有,為他人活着,絕不會再幹蠢事的。”
秋夢斷定他是刺激過度,有些瘋了,並不在意。歲月如水,無論多重的創痕,也會在這流水的沖刷下變談、變薄,乃至無影無蹤,杳如春夢。
然而瞥到風清揚嘴角的苦澀的笑容,心頭陡然一震,彷彿被只無形的巨手緊緊握住,似乎感受到他心靈所承擔的負荷,是常人所不堪忍受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