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閒的端詳着錢來發的反應,“魔鑼”石樵農神色不動的道:
“錢兄似乎有什麼心事?好像模樣不怎麼開朗,該不是我三兄弟惹厭吧?”
吞了口水,錢來發先穩住自己,然後才故意拉開嗓門乾笑:
“好傢伙,我道鍾滄從哪裏請來了三位活神仙?原來竟是隴西‘羊角洞’你們幾位人王,石老兄,我也得説一句,久仰,真是久仰了。”
石樵農揹負雙手,好整以暇的道:
“並非我兄弟三人故意來尋錢兄晦氣,實在有不得不插手其中的因由;錢兄也聽過鍾滄的陳述了,頭一個是‘利’字,‘飛蛇會’在‘雙星嶺’一帶雖然規模不大,亦沒有闖出什麼氣候,但潛力與將來的展望都還不錯,我們在隴西耽久了,該開發的碼頭差不多已經開發殆盡,目前欠缺更好的機會,如果能在兩柯一帶建立一個據點,對我們往後的拓展將甚有裨益,鍾滄提出的條件尚可接受,我們才勉強走這一遭……”
錢來發道:
“走這一遭,説不定性命交關,石老兄,值得麼?”
石樵農笑了笑:
“尋求財富,往往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錢來發的語氣顯得生硬了:
“有錢可使鬼推磨,石老兄,自古以來都是這個樣子。”
沒有理會錢來發的譏誚,石樵農管自説下去:
“第二個因由,乃是個‘義’字,所謂路不平、有人踩,你錢兄雄霸兩河多年,財大氣粗,獨攬獨吃,壓榨得一干江湖同源幾乎連討口剩飯殘羹都不可能,形勢再要如此持續下上,本地的兄弟夥們便只有餓死-途,我們立身草莽,必須替大行道,不合情理的事焉能坐視?正好有鍾滄這個機會,我們就-並處置,要請錢兄你下台休息休息了。”
錢來發不禁有氣,火辣的道:
“石老兄,這就應了那兩句話啦——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他娘在地頭上開我的金子店,規規矩矩做我的生意。卻是招誰惹誰了?又幾曾壓榨過問行同道,斷過什麼人的生路來着?”
一旁的鐘滄大聲反駁:
“姓錢的,你還敢巧言飾辯?只我就是-個活鮮鮮的例子?是你迫害得我們無處立足、無地容身,是你阻擋了我們的財路,殺戮了我們兄弟,事實俱在,斑斑可考,卻不是你片面推諉得的!”
錢來發冷冷一笑,斜着眼道:
“鍾滄,你們強擄無辜幼兒,藉機勒贖斂財,完全是一派土匪強盜的下作行徑,像這種傷天害理的惡舉如果不加制止,這人間世上還有公理、還有道統存在麼?可笑你們尚敢堂而皇之的稱為‘財路’,孃的個皮,這算哪門子財路?簡直就叫死不要臉!”
鍾滄臉色大變,憤怒咆哮:
“你敢辱罵於我?”
“呸”的吐了口唾沫,錢來發不屑的道:
“罵你只是開頭,接下去還有更結棍的玩意給你消受!”
鍾滄轉向石樵農,咬牙切齒的道:
“石前輩,在下説得沒有錯吧?姓錢的當着三位前輩面前,尚敢如此跋扈囂張,不可一世,平日裏我們受他的欺凌荼毒就更不用説了,蒼天在上,要請三位前輩為我們伸冤作主咧……”
石樵農慢吞岙的道:
“錢兄,你可真夠威風,比起我們兄弟三個在隴西的氣勢來還要更上層樓,佩服,確然令人佩服。”
錢來發重重的道:
“要論份量,石老兄,你們‘魑魅一家’固然算得上是登堂入室的人物,但那只是指三位在隴西的場面而言,這裏可不是你們的一畝三分地,愣想壓我一頭,我姓錢的決計不受!”
石樵農完全沒有愠怒之態,他平淡的道:
“我們就事論事,講究現實,不必做感性的爭執,錢兄如果妄動無名,怕會影響你的定力,繼之而來,則恐大局難為矣。”
鍾滄這時又在煽火:
“石前輩,錢來發目中無人,妄自尊大,有他存在的-天,就沒有我們逍遙的餘地,將來‘飛蛇會’-歸大統,只他便是當頭的死敵,此獠不除,如芒在背,前輩,目前正是時候!”
“嗯”了一聲,石樵農目注錢來發道:
“你還有什麼話説麼?錢兄?”
口氣間倒像刑場監斬的司官在詢問死囚最後的遺言。那種掌握他人生命存續的權威概勢,不由使得錢來發大起反感,他悻悻的道:
“我沒有話説了,想想你自己還有什麼該支待而尚未交待的事吧。”
石樵農心平氣和的道:
“半生坦蕩,並無憾事。”
錢來發心裏不斷咒罵,表面上卻扮出一副顯然情不由衷的恭維狀:
“不曾料到石老兄出身綠林,還有如此清高的-面,嘖嘖,半生坦蕩哩,連聖人都不敢自詡的話,石老兄居然能以出口,真個失敬了。”
從現身開始就-直沒有開過口的“邪網”魏濤,-開口便言詞如刃:
“錢來發,不要給你鼻子長了臉,我拜兄的涵養深厚,素有君子之風,對你謙和有加,只是一種禮貌,怎麼着,你以為你就吃定了?”
錢來發大聲道:
“魏濤,你們也不見得吃定!”
白皙的面孔上浮起一抹紫赤的色暈,魏濤用手指遙點着錢來發:
“我們早就聽説你是一個毫無內涵、粗魯不文的土豪惡霸之屬,一身銅臭、市儈嘴臉,今日一見,竟然猶有過之,錢來發,像你這種魚肉地方、暴虐專橫之徒,留存於世即為禍害,除奸懲惡,乃我等天職,正好拿你殺一儆百!”
幾乎一口氣沒喘上來,錢來發兩眼驟睜,呼吸也變粗了:
“來來來,姓魏的,老子做奸犯科,橫行霸道了大半輩子,正愁找不着人來送我歸位,你們三個狗頭適時趕到,約莫就是來取魂奪魄的,老子等着,但看你們的道行夠是不夠了!”
旁邊,楚雪鳳低促的提出警告:
“大佬,沉住氣,千萬浮躁不得,他們正希望你越冒火越好——”
這時,鍾滄已抽出他的那對大號“判官筆”,雙筆交叉,情緒昂烈的大叫:
“三位前輩,請容許在下先擋頭陣,和姓錢的做決死之鬥!”
石樵農擺了擺手,道:
“不必了,鍾滄,我們兄弟三個是幹什麼來的?”
“邪網”魏濤沉聲道:
“大哥,我來吧?”
石樵農胸有成竹的點點頭:
“要謹慎,錢來發的一對傢伙隱藏在衣袖之內,豎貼於肘,向外的刃口非常鋒利,你得記住,看不見的兵器最是傷人。”
魏濤平靜的道:
“放心,貪功急進是年輕人的毛病,我們早已過了那個關口了。”
這邊,楚雪鳳也輕輕用手肘碰了錢來發一下,聲音極為低細的道:
“大佬,兵對兵,將對將,便由我來應付這姓魏的……”
錢來發搖搖頭,只説了幾個字:
“適時接應就好。”
魏濤緩步走近,眼睛毫不稍瞬的盯視着錢來發,同時手上也不閒着,只見他朝腰擺內一抄-翻,已多出一條絞扭成股的紅色長網,網絲油亮猩赤,閃閃泛光,看得出是種極柔極韌的質地。
錢來發嘿嘿一笑,大馬金刀的道:
“姓魏的,你立時就會發覺,隴西的風光,這裏可找不到了——”
宛如回應他的諷刺,魏濤右臂驀揚,那面赤亮的羅網便一朵紅雲也似凌空罩落,網眼竟亦兜風,發出旋卷的回聲,氣勢相當驚人!
錢來發身形猝向橫移,又在移動的須臾騰起倒翻,赤網罩空的-剎,忽然由面驟絞成股,知彷彿一條長鞭也似暴劈而來,速度之快,無與倫比。
這-次,錢來發沒有閃躲,不但沒有閃躲,更且向前倏迎,雙臂對切,有如鋤刀一般“嗆”聲將網條夾住,他的原意,是要試試看能否經此一切把網切斷,然而雙刃互合的瞬息,由刃口的反應上他已得知未曾成功。
魏濤怪笑如嘯,手腕抖轉,扭絞的赤網便像煞-條怪蛇,猝溜翻彈,眨眼裏已把錢來發的雙臂纏緊繞牢!
觀戰的石樵農幾乎不可察覺的向他三拜弟“血竿”方熙點點頭,方熙動作如電,搶步急躥,一隻角亮奪目的細長釣竿飛刺出,竿尖顫閃,所指處,正是錢來發的後腦要害!
只聞一聲尖叱,漫空的寒芒湧現,楚雪鳳正掠身撲來——差的卻是當中這段空間,距離極短,卻不及接應的空間。
於是,錢來發的軀體就像附靈似的突然晃動,幅度微小,但快不可言的晃動,他甫始展開動作,光天化日之下,已匪夷所思的出現了三個相同影像,猝襲而至的方熙頓出意料,愣窒之餘-竿業已戳空。
幾乎就在竿尖戮空的同時,錢來發的身形有如流星碩石般挾着無比的衝力撲向魏濤,魏濤吼似霹靂,振腕斜身,由側角反迎,左手上不知何時已握着一柄寬刃短刀,冷焰炫映中直取錢來發心口。
雙方的接觸彷若電光石火,彷彿早就成為鑄定的事實——錢來發翻肘推臂,在一響刺耳的金鐵磨刮聲裏擋開了扎來的短刀,而推力不停,肘臂前挺,便連着魏濤的脖頸也一併切斷了。
“血竿”方熙突兀單膝跪地,雙手執竿飛舞,星芒進濺下,錢來發一個旋轉搶出五步,肩頭處血花甫現,楚雪鳳的緬刀已“喳”-聲削去了方熙背脊上巴掌大小的-塊皮肉!
“當——”
是鑼響,這聲鑼響不但清脆嘹亮,其音節之亢厲尤已達震人心魄的地步,錢來發頭也不回的摔掉纏繞在雙臂間的赤網,腰背扭處,人已躍空三丈,大回轉,循着鑼聲全力撲擊!
握在石樵農手上的一面銅鑼,一隻鼓錘,委實令人有大開眼界之感:那面銅鑼,周圓大小如鬥,鋥黃透亮,璀璨炫目,銅鑼的半弧邊沿,打磨得鋒利恍若剃刀,上端卻以兩條銅鏈嵌綴成為把手,握着把手旋動銅鑼,則銅鑼如刃,收發自如,鼓錘長有尺半,粗逾核桃,錘頭除了有個傳統的圓球之外,尚在球心多出一根寸許尖錐,整雙鼓錘,黑裏泛光,顯見是由精鋼打造,“魔鑼”石樵農就靠着手中這兩樣玩意,已經不知追魂奪命幾多次了。
錢來發這邊撲向石樵農,楚雪鳳也和方熙鬥成了一團,“三槍成劫”屠無觀兄弟三個飛身搶近,鍾滄已奮身截擊,口中更疊聲吆喝不停,隨着他的吆喝,石屋裏又竄出兩個熟人來——位是“飛蛇會”缺了耳朵的二把頭“瘦鶴”武青,另一位乃三把頭“駝虎”簡翔。
雙方的鏖戰,沒有一邊打算黏纏拖拉,所以甫始接觸,形勢便立轉劇烈,真叫式式下狠、招招索命,攻拒之間,彼此全朝絕處着手,血霧尚未大起,血腥氣息卻已濃重瀰漫了。
錢來發獨抗石樵農,三十餘招閃掣於俄頃,他已深深體認到這個“魔鑼”並非浪得虛名之輩,不僅功力精湛,內勁悠長,反應進退敏捷無匹,其七情六慾之深藏不露,最是令人驚異,譬如眼下來説。魏濤的死亡,竟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對敵的定力,外表上也看不出丁點悲憤怨恨的神色,就如同這檔子事與他完全無關也似。
銅鑼經過石樵農的操縱,活脱有了靈性,不論是旋飛、迴帶、橫斬,豎切,翩然環轉中舞掠如電,燦黃的光華更似祭起數十個烈陽,團團印疊交織,炫花人眼,而鼓錘飄忽,倏隱倏現,配合着銅鑼的招式神出鬼沒,錢來發加勁施為,竟感到壓力越見沉重。
另-頭上,楚雪鳳的情況顯然不比錢來發稍好,方熙的那根銀竿揮點掃戮,宛似驟雨噴灑,流光縱橫,整個空間都佈滿了形狀不一、明滅不定的焰尾星芒,楚雪鳳揮刀霍霍,矯繞吞吐,堪堪也只落了個招架之功而已!
“三槍成劫”哥兒三個卻在目前的窘境中大大露臉,三個人三條漆黑的點鋼槍交互穿飛,騰卷如龍,每人的身法步眼俱有默契,進退有致,配合密切,遊走挪移全無空隙,槍尖彈映,又狠又快,任是鍾滄與武青、簡翔拚命抗拒,卻仍左支右絀,衝突不出對方的陣勢之外,屠無觀兄弟這三條槍,看來果真要給鍾滄等人造成劫數了!-
面力搏着石樵農,錢來發暗中還另擔着-樁心事一-到現在為止,他知道對方的人馬並沒有傾巢而出,至少,“飛蛇會”方面的四把頭“冥箭”柴邦尚未見蹤影,而“九賢堂”的餘孽“鏽刀落魂”司馬馭龍、“駝怪”尚三省更不知躲在何處,這些人之所以隱匿不出,顯然是留為支援,在節骨眼上亮黑刀,打突襲。
當然,他自己這邊也埋伏了魯元標與盧毓秀二員悍將做接應,問題是,這兩員悍將能否在適當的時機有效阻截對方狙擊手的行動?萬-其間有所失誤,“三槍成功”還不關緊,他自己和楚雪鳳就難免是雪上加霜了。
鑼面閃過錢來發的頭頂,石樵農左手的鼓錘猝閃又揚,這位“魔鑼”淡淡開口道:
“錢兄,你的本事不錯,但以我來看,你沒有什麼機會。”
雙臂交揮翻展,在-輪又一輪的晶黃弧影中掠走,錢來發冷硬的道:
“客氣了,石老兄,這只是你的看法,不是我的看法,彼此論點不盡相同。”
石樵農不再説話,而銅鑼削斬越急,鼓錘點戳更快,出手落招猶見狠絕,彷彿他要用事實來證明,他的判斷便是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