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來發從“駝城”回來見到褚兆英的時候,不是在他“天寶金玉坊”的後花園精舍裏,他把地方挪到城郊近山上他的山莊裏來;他的這片山莊不大,但卻建築得十分講究雅緻,三合院的格局,當中-幢小樓,推窗眺望,遠近一片青翠,而有白雲、有清風、有蟲聲鳥鳴為伴,人住在這裏,不但消暑,心境也免不了曠怡起來。
褚兆英進來的時候,錢來發正在逗弄鳥籠,裏的一隻鸚鵡,邊撮唇作聲,伸指輕撥,顯然情緒相當愉快,笑眯上的越發帶三分“招財進寶”的福相。
回頭望了褚兆英一眼,這位“報應彌勒”説起話來宛如哼小曲:
“運回來的那批金材,你全安置妥啦?”
褚兆英哈着腰道:
“都已進了密窖,裏外還加了三道鋼鎖,這一回,包管萬無一失。”
錢來發覺得混身輕鬆,筋脈舒暢,他連連點頭,摸着下巴道:
“楚姑娘住的地方,她還滿意吧?”
褚兆英道:
“很滿意,楚姑娘説,大爺真會享受,到底是有錢的主兒,硬是講氣派、有情調,楚姑娘還説,她這一輩子尚不曾住過這麼舒服的房子……”
錢來發嘿嘿笑道:
“這倒不是溢美之詞,我説兆英,人有了幾文錢,拿錢來堆砌氣派不難,要在氣派中顯高雅,求品質,就不容易了,其中重要的是不能缺少書香氣,更須具有慧心,獨具風格,像我,呃,正差不多。”
褚兆英忙道:
“大爺的境界層次,還用説麼?比那一干滿身銅臭,傖俗不堪的財主們不知高明瞭多少倍,談到風雅之趣,他們只配給大爺提鞋……”
錢來發眉開眼笑:
“不錯,兆英,還是你瞭解我,呵呵,還是你瞭解我!”
頓了頓,他又道:
“晚上你安排一下,請楚姑娘過來小酌兩杯,也算是略表慰勞之忱……”
褚兆英苦着臉道:
“大爺,不是我掃大爺的興,今天晚上,只怕大爺小酌不成了!”
呆了呆,錢來發道:
“什麼意思?”
褚兆英用力擠出的那一抹笑容,簡直比哭還難看,他艱辛的道:
“焦二順有個一起搭檔的表弟,叫牛福,不知大爺知不知道這個人?”
錢來發沒好氣的道:
“牛福又他娘怎麼樣啦?”
褚兆英趕緊道:
“今兒一大早,牛福淚汪汪的跑來要見大爺,説是無論如何求大爺救他表兄一命一一焦二順為了去探‘返璞堂’的底,一不小心露了形跡,業已被‘返璞堂’的人制住鎖牢,現下人還不知是死是活……”
錢來發怔了半晌,才跺着腳咆哮:
“真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兔崽子怎麼這樣不小心?‘返璞堂’的底已經不用他去摸探了,我自己不但搞得一清二楚,更且把金材也奪了回來,那焦二順卻跑去攪合個鳥?現在可好,沒摸着人家的底,反叫人家擒將起來,這不是觸自己的黴頭麼?”
褚兆英小心的道:
“不過,大爺,焦二順也並沒有錯。”
雙眼一瞪,錢來發氣咻咻的道:
“他沒有錯,莫不成是我錯了?”
褚兆英陪笑道:
“大爺是因為忽然多出楚姑娘這條路子,才抄了近道達成目的的,在大爺與楚姑娘展開行動的當口,並沒有通知焦二順停止任務呀!事實上,大爺初次同楚姑娘合作,亦不能確定有絕對成事的把握……”
錢來發重重一哼,道:
“孃的,你竟然數落起我的不是?”
褚兆英又哈下腰來:
“我怎麼敢!但大爺向來是最為明理達情的人,曲直自辨,何須小的多嘴多舌?”
面色稍稍緩和了一點,錢來發卻又不禁嘆了口氣,喃喃的道:
“唉,我怎麼這樣命苦?好像上天註定叫我不得安寧,也只是近午時分才到家,人還不曾鬆散下來,紕漏又跟着進門了……”
褚兆英道: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大爺,咱們多幫着別人,別人就會記着多回報咱們。”
眼珠子一翻,錢來發道:
“孃的,莫非我不懂這個道理,還用得着你來提醒?”
褚兆英垂下視線,道:
“大爺,有關焦二顧的事,大爺是個什麼決定,牛福還在等回話——”
錢來發大聲道:
“那牛福,人在何處?”
伸手朝門外一伸,褚兆英道:
“就在門外候着,沒有大爺允准,我不敢讓他進來。”
錢來發悻悻的道:
“叫他進來,我有話問他。”
褚兆英回諾一聲,急走過去把門拉開,一招手,立時有個腰粗背厚,牛高馬大的漢子跟了進來,那等塊頭,就不是牛福了,也必是牛福了。
不等錢來發説話,牛福已搶上前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仰起那張大扁臉,如喪考妣般咽聲求告:
“來發爺,來發爺,你可千萬要救我表兄,他被‘返璞堂’那幹殺千刀的人王活擄了去,你要不伸手救他,包準死路-條……”
先把牛福攙了起來,錢來發走到靠窗的幾炕上坐下,無精打采的道:
“半截鐵塔似的一條漢子,天坍下來也該拿頭頂着,不作興朝地上跪,出了事就該設法解決,跪能跪出個啥名堂來?你且説説看,你那表兄是如何栽了這個跟斗的?”
清了清嗓眼,牛福垂着一雙手,兩腿併攏,畢恭畢敬的道:
“回來發爺的話,事情發生在前天夜裏,我表兄為了替來發爺打探‘返璞堂’之所以謀設來發爺的動機根由,買通了他們那邊一名頭目,前晚上便是和對方約好了傳遞消息的時間,卻沒想到那天打雷劈的東西出賣了我們,把這件交易源源本本呈報了他的上頭,表兄到場還不及炷香辰光,他們已伏兵盡出,愣是將我表兄生生揪走……”
錢來發道:
“你是親眼看見?”
牛福急忙點頭:
“是我親眼所見,絕對不會錯!”
兩眼半眯,錢來發道:
“然則你又是怎樣脱身的?”
牛福有些委屈的道:
“來發爺,表兄和我出去辦事,向來有個習慣,就是一明一暗,他若出頭,我就隱伏一旁掩護,反過來也是-樣,前晚上因為事關重大,便由表兄露面通關,交代我暗裏守候,所以情況發生的前前後後,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嗯”了一聲,錢來發端詳着自己肥胖的雙手,不知是在對準説話:
“要是我在前往‘駝城’之前,知會焦二順一聲就好了……照時間算,分明是在我踹了‘返璞堂’的老窯以後,焦二順還懵着頭去鑽消息,正好把自己當做一塊肥肉往虎嘴裏送……”
褚兆英接口道:
“所以,至少在道義上我們也有責任,該做的卻疏忽了。”
錢來發瞪着褚兆英道:
“你只會説風涼話,我疏忽了你怎麼不提醒我?你是我的貼身管事,管的是什麼事?端管放你孃的馬後炮?”
褚兆英乾笑着退後一步,不敢再説什麼,錢來發又火爆的向牛福:
“知不知道是由什麼人出面擄去了你表兄?”
牛福道:
“後來經我向人打聽,才曉得那晚帶頭向我表兄下手的人,是‘返璞堂’的兩名紅骷髏……”
舐舐嘴唇,錢來發道:
“我在想,事情可能不會太糟,在他們眼中,焦二順不過是個探底通風的包打聽之流,算不上大角色,照一般情形而言,他們不該反應過度,逾份的難為他。”
牛福着急的道:
“但,但是,來發爺,我表兄是受你差使前去探底通風,後果又不一樣了,正當你與他們鬧得不可開交的關節上,誰又敢保證他們不把這一股怨氣先出在我表兄頭上!?”
褚兆英也道:
“大爺,不錯,焦二順表面看去只是個包打聽,然而他這個包打聽,卻不同於一般的包打聽,因為他與大爺你的關係特殊,這些年來,接觸頻繁,總是在替大爺跑腿當差,而大爺待他,亦自有-份超越此類僱傭交往以外的情感,這種因緣,道上很多人都知曉,‘返璞堂’那邊只要稍加查探,就不難明白,所以,大爺-一”
錢來發道:
“所以什麼?”
褚兆英低聲道:
“所以,焦二順一旦落到‘返璞堂’的手裏,就不只單單是個包打聽的份量了,他可能變成一步棋,一步威脅我們的棋!”
錢來發不高興的道:
“憑哪一樁?”
褚兆英從容的道:
“憑他對大爺的忠誠,憑大爺對他的關愛!”
一拍炕中間的白雲石長几,錢來發怒道:
“這是勒索,是訛詐!”
褚兆英道:
“焦二順決計不敢,大爺。”
錢來發“呸”了一聲。
“少他娘瞎扯淡,我是提‘返璞堂’那些王八蛋,不是説焦二順!”
褚兆英道:
“大爺,‘返璞堂’那一干牛鬼蛇神,殺也殺得,搶也搶得,如何還會在乎勒索訛詐?對他們而言,這已是細微末節了!”
摸着下巴,錢來發沉思着道:
“兆英,你是在告訴我,他們會拿焦二順的性命來找我談價碼?”
褚兆英道:
“有這個可能,大爺。”
錢來發道:
“談什麼價碼?”
微微聳肩,褚兆英道:
“這就難説了,不過有-樣卻可以肯定,無論他們以焦二順的性命為條件和大爺談什麼價碼,恐怕大爺都不易接受的……”
錢來發點頭道:
“沒有錯,因此我有了個計較。”
褚兆英笑道:
“先下手搶人?”
錢來發咧咧嘴:
“我的兒,你真是越來越聰明啦!”
牛福喜形於色,十分興奮的道:
“多謝來發爺救命之恩,我這裏先替哉表兄叩頭……”
一揮手,錢來發道:
“且住,才説過你,怎麼又來這一套?大男人家,動不動就矮上一截,像話麼?”
牛福尷尬的笑着,訕訕的道:
“我……呃,我是情不自禁……”
錢來發轉頭囑咐褚兆英道:
“去把楚姑娘請上來。”
褚兆英怔了怔,遲疑的道:
“大爺還待同楚姑娘小酌一番?”
錢來發嘿嘿一笑:
“現在的辰光,吃中飯太遲,吃晚飯又嫌早了,我説兆英,該怎麼個小酌法?”
講到這裏,他的臉色一沉,重重叱道:
“還不閉上你的臭嘴,快去給我請來。”
楚雪鳳的神情冷凝,雙手交疊在膝蓋上,人在炕的邊沿着,半晌沒有出聲。
錢來發在房中來回踱步,亦是眉宇深鎖,模樣頗見煩惱。
沉寂了好一陣之後,楚雪鳳才開口道:
“我再説一遍,你實在犯不上為這種人去冒險,你該想一想,你自己未了的麻煩還有多少?大問題不曾解決,卻把重點擺在那些零碎上,豈不是捨本逐末嗎?”
錢來發苦笑道:
“話不是這麼説,焦二順不管是個何等樣的角色,平日裏對我倒還忠心,況且這次出事又是受了我的差遣,人命無論貴賤,總算一條命,我不能就這麼放下不睬……”
搖搖頭,楚雪鳳不以為然的道:
“姓焦的替你辦事,你一是出了的錢的,要賺人家銀子,免不了冒風險,如果包歸堆全叫你一個人承當,這銀子未免賺得太容易了!”
錢來發揹着手,耐着性子道:
“楚姑娘為我打算,這番好意我領情了,不過,焦二順的事,還是由我來決定比較妥當;楚姑娘,你剛才説,‘返璞堂’共有兩所囚人之處,你的看法,他們會把焦二順囚在哪裏?”
楚雪鳳拿起白雲石長几上的茶杯輕啜一口,靜靜的道:
“老實説,我也不能肯定,何況囚人的牢房可以新闢活用,一間柴屋、一幢糧倉、一個地窖,都可以拿來關人,他們隨便換個地方,就夠你煞費心機了!”
錢來發僵窒片歇,猛的雙手一拍,恍似剎那間有所頓悟:
“他娘,他們能以活用牢房,我們為何不可釜氏抽薪?”
眨眨眼,楚雪鳳不解的道:
“釜底抽薪?我不明白你待如何釜底抽薪?”
錢來發呵呵笑道:
“我想到的這個法子必然有效,而且,我們也不用傷透腦筋去尋找他們囚人的所在了!”
楚雪風道:
“你確定有這麼靈光?”
錢來發道:
“當然,其實法子非常簡單,我們便他娘照葫蘆畫瓢,也去擄他們一個人來,拿這擄來的人同他們交換焦二順就行!”
不免吃了一驚,楚雪鳳愕然道:
“錢來發,你不覺得這個念頭有點瘋狂?你打算去擄劫他們哪一個?”
錢來發輕敲着自己的腦門,思量着道:
“瞿長良怎麼樣?這傢伙斷了一條手臂,對付起來比較容易。”
楚雪鳳“嗤”了一聲:
“你把鷹師叔擄來幹什麼?莫不成家裏缺了個活祖宗來供奉?”
錢來發道:
“他好歹總是帥孤俠與沈落月的師叔,難道説師叔遭劫,做師侄的全無動於衷、一點不想法子來救援師叔?”
楚雪鳳道:
“正是這個意思,你沒聽瞿長良自己説過?他這個師叔早就過氣了,人留在‘返璞堂’,無非混碗閒飯吃,如果要帥孤俠和沈落月替他們這位師叔做任何犧牲——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犧牲,我都敢説決不可能!”
錢來發道:
“這兩個東西居然如此現實?他們既能絕情絕義到這步田地,姓瞿的對他們還有什麼好留戀的?人要緣份盡了,乾脆一刀兩斷,愣湊合在一起,雙方都痛苦,那瞿長良,未免也太窩囊了!”
冷冷一笑,楚雪鳳道:
“大財主,你是身居華廈,腰纏鉅萬的闊佬,吃的是油,穿的是綢,如何知道一般江湖朋友的苦處?生活可難着哪,尤其還要活得有顏面,活得不失格節,更就不易了,鷹師叔假若不在‘返璞堂’耗着,又到哪裏去過日子?”
錢來發皺着眉頭道:
“他有一身好武功,就憑這一樁,哪裏不可以過日子!”
楚雪風譏誚的道:
“光有一身好功夫就能過日子了?不錯,走黑道能偷能搶,走白道可幹保鏢、當護院,這樣的生活算好?前者有失格節,後者須仰人鼻息,還遠不如呆在老窩強,帥孤俠、沈落月兩個雖説不怎麼敬愛他們這位師叔,至少賞口飯吃沒有問題,平時少接觸,臉色也就不用看了,他這不是窩囊,是辛酸!”
錢來發拱手道:
“好、好,我説不過你,楚姑娘,我是請你來共商對策,可不是找你抬槓來的,咱們不談這些題外之話,端請你指點一下,若是要去擄一個‘返璞堂’的人過來交換焦二順,你認為擄誰比較適當?”
楚雪風又喝了口茶,想了一會,才慢條斯理的道:
“如果能把帥孤俠或沈落月中間的任何一個擄了來當然最好,否則,鐵剛和楊昂也一樣有用,但這麼做太難,得手的比算並不很大,我倒有個對象,你不妨考慮考慮……”
錢來發忙問:
“是誰?”
楚雪鳳雙目中閃泛起一抹赤光,她咬着牙道:
“就是沈落月的新歡,丁雅筠那個賤人!”
錢來發怔了片歇,用力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乾笑着道:
“這個點子高,楚姑娘,難為你是怎麼想出來的,嘿嘿,一石兩鳥,真叫做一石投兩鳥啊!”
楚雪風愠道:
“你在取笑我?”
連連擺手,錢來發道:
“不,不,我是在讚美你,歌頌你,老實説,這個主意,我為什麼就偏偏想不到?”
楚雪鳳生硬的道:
“因為你對那賤人沒有感觸,至少,你對她沒有恨!”
錢來發唯恐又扯遠了,他緊接着道:
“那丁雅筠,呃,我是説那個賤人,她和沈落月的香巢築於何處?”
眼睛一瞪,楚雪風道:
“什麼‘香巢’?錢來發,你把姘居的狗窩稱做‘香巢’?”
料不到女人的醋勁一來,竟有這麼個不可理喻法,連用詞遣句都少不得再三斟酌啦;錢來發急忙修正方才的詞句:
“是,就算狗窩吧,楚姑娘,那座狗窩在什麼地方,你可知道?”
楚雪鳳冷冷的道:
“我知道,但暫時不告訴你。”
錢來發呆了呆,道:
“這又是為什麼?”
從炕上站起身來,楚雪鳳道:
“因為我要和你一齊去。”
錢來發面有難色,卻謹慎的道:
“你也是剛回來,這幾天夠累的了,何不好生歇上一陣,鬆散鬆散?這件小事,我一個人就辦得了,你就不必偏勞了……”
楚雪鳳斜挑着眼道:
“錢來發,別淨説些好聽的,你大概怕我跟了去礙你的事?”
錢來還真有這麼層顧慮,卻不便明説,他打着哈哈道:
“沒這個話,沒這個話,我只認為不宜過份麻煩你,我獨自個能辦的,又何苦拉着你去奔波?楚姑娘,你可別想岔了!”
楚雪鳳於脆的道:
“我們打開窗子説亮話,用不着拐彎抹角,錢來發,我陪你-同去,不但可做你的引導,好歹也能在必要時給你打個接應,我沒有其他企圖,更不會礙你的事,現在,你放心了吧?”
錢來發只好點頭:
“放心、放心,我當然放心……”
轉身走向門口,楚雪鳳頭也不回的拋下兩句話:
“半個時辰以後,我在樓下等你!”
錢來發望着這位大姑娘婀娜的背影嫋嫋婷婷的出門而去,才如釋重負般長長吁了口氣,他實在搞不明白,為什麼女人總是比男人要難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