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俠躺在炕上,想了一會,雖然身體疲倦,但卻不能睡眠。因為仍然提着心,惟怕紅蠍子會追到這裏來,這裏的老尼雖然會武藝,可是那能敵得過紅蠍子那樣兇狠呢?倘若因為自己,把這廟中的尼姑全都連累了,自己的罪過,有多麼大呀?又想宿雄,那位慷慨仗義的好漢,不曉得這時他是還在廟外受着寒風呢?還是已經走了。此時就聽“梆梆”的有敲木魚之聲,不知是從那間殿裏發出來的?並有低聲唸經之聲,聲音單調呆板,不覺着就將秀俠催得睡眠了。
秀俠也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少時候,因為夜愈深,屋內也愈冷,秀俠就被凍醒了。覺着身子冰涼,手腳縮成一團,又翻了個身,她就側耳向窗外去聽。只聽得窗外山風怒吼,虎虎的彷彿飛沙走石,連一聲更鼓也聽不見,那木魚聲和唸經聲早就停止。秀俠不由身上打戰,雖然還有些睏倦,卻再也睡不着了。這時忽聽見窗外面,風聲裏夾雜着一陣馬嘶之聲,這聲音極悽慘,極恐怖;秀俠立刻驚得坐起身來,手中緊緊握着白龍吟風劍,悚然的又專心去聽。
只聽得馬又嘶叫了幾下,似乎離着這裏很近。秀俠忽然想起,這一定是宿雄還沒有走,不然就是自己從方城山騎來的那匹馬,現在還在門外了。由此她又覺得自己是錯疑了,真應該鎮定一點,不必大驚小怪。自經紅蠍子指點了之後,劍法較前已有進步,雖然因為年小力薄,還不能與兇猛的強盜交鋒;可是倘若經叔父再教導幾年,也就可以單身行走江湖,不至再為人所欺了。不然將來可如何殺死寶刀張三,奪回蒼龍騰雨劍,為父親報仇雪恨呢?一想到這裏她又不禁熱淚滾滾,都灑在席上,連臉全都濕了。
她悲痛了一會,就覺得頭昏,將要再沉沉睡去,驀聽房上的瓦“喳喳”一陣亂響,又聽有兵刃相磕鏘然之聲,似是有兩個人在房上交起手來。秀俠嚇得渾身亂顫,趕緊又爬起,此時就聽“噯喲!”“咕咚!”像是有人從房上摔下。秀俠聽那摔下來的人,聲音像是紅蠍子,“噯喲!噯喲!”連聲慘叫。又聽她喊罵説:“幹你們尼姑什麼事?我找的是秀俠,秀俠!你這沒良心的丫頭!藏在那裏了?”
秀俠心中又驚,又慚愧。此時窗上就現出了燈光,只聽那老尼在院中嚴厲的説:“你這賊婦!深夜敢到我這裏攪鬧,你這些年殺人無數,我都知道。但我是出家人,不願開殺戒,現在稍微給你一點懲戒;你若再來,或是再為非作歹,我可就不能饒你了!”隨就命人將廟門開開,驅紅蠍子出去,紅蠍子似是被老尼給降服了,一聲也沒敢言語,又“噯喲”兩聲,大概就爬出廟去了。接着又聽見關廟門聲,燈光在窗上又晃了一晃,便逝過去了。
少時,一切聲音又皆息止,連馬嘶聲也沒有了,只有山風仍然虎虎的吼着。秀俠此時驚慌過去,便又很難受,彷彿很慚愧似的不放心紅蠍子。心想她受的傷一定很重,也許走不出這座山就痛死了。咳!她雖是個兇狠的強盜,但是她很可憐呀!忽然又想:這裏那位老尼武藝太好了,大概在房上僅有三四回合,她就將紅蠍子打下房去;她的武藝該有多麼好呀?我現在年紀尚小,倘若她能收我為徒,教我武藝;我刻苦學上三年、五年,到了十六七歲時再走江湖,那時必不能再受別人的欺凌,也容易給父親報仇了。
她這樣一想,心中頓然萌生了好多的希望;剛才那些驚恐悲傷,此時又都沒有了。只盼着快些天亮,好見着老尼,請求傳授武藝,如此她更是睡不着了。又過了些時,窗紙漸漸露出白色,山風也漸定了;小鳥發着各種的鳴聲,在庭前檐下撲撲地飛,那殿中也嗡嗡的敲起了鐘聲。秀俠就起來,身體覺着非常不舒服,但心情卻甚緊張;慢慢的開門到了院中;就見地上凍着一層薄冰,在薄冰上有一汪血跡,雖然也凍得凝結了,可是還十分的鮮紅。
秀俠吃了一驚,暗想:紅蠍子受的傷原來這麼重。正在呆呆發着怔,就見那老尼從正殿中走出。這老尼雖有滿面的皺紋,但精神矍鑠,她的身材很高,站立着有如一隻老鶴。秀俠趕緊回身行禮,老尼就問:“昨夜的事你知道嗎?”秀俠點頭道:“我知道,多虧老師傅將我救了!不然我一定被那女盜殺死。”
老尼似乎微笑了笑,説:“你就放心在這裏住着吧。住個三五天,宿雄把你接走。以後,只要你謹慎一些,那女盜就不會再來害你!”秀俠聽了這話,卻脆在地下,落淚説:“我不想走了,我是沒有父母的孤女,請老師傅收下我吧,我願意削髮!”那老尼聽了,似乎有些詫異,説:“你如何能受得了這裏的清苦呢?要想作個佛門弟子,須得具有仙根,我看你是一點仙根也沒有的樣子。”
秀俠直挺挺地跪着,又説:“老師傅,我真不願意離開這裏了。我也不是想將來成佛作仙,我只是想:我才十三歲,但我受的災難太多了!我不知我父親、叔父他們生平結下了多少仇人?只要我一離開這裏,就要有人將我殺死;所以我情願在此受苦,跟老師傅學幾手武藝,好用它防身,將來好不致於被人害死。千萬求老師傅慈善、憐憫!”
那老尼怔了一怔,又詳細把秀俠的身世詢問了一番,便微微嘆息,唸了聲“阿彌陀佛”,説:“既然這樣,你就暫時在這裏住着吧!也不必落髮,因為我見你的兩眼不好,不是能在此刻苦修行的人!”秀俠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什麼不好,但是聽説老師傅肯收留她了,她就很是歡喜;站起身來,用手彈了彈膝蓋上沾着的冰土。那老尼便轉身回到偏院去了。
少時又有個年輕的尼姑出來,交給了秀俠一柄鐵鍬,叫她去鏟院中的冰;鏟完了院中的又去鏟廟門外的冰。秀俠做了半天勞力的事,身上就出了許多汗。但是她一點兒也不覺着苦,反倒很喜歡。忽聽得一陣馬蹄之聲,秀俠始而是一陣驚愕,繼而一看,原來是宿雄同着貫龍江來了。秀俠就更是歡喜,招着手叫説:“宿大叔!”宿雄來到臨近下馬,第一句話就問説:“紅蠍子昨夜沒找來吧?”
秀俠拿着鐵鍬,趕上兩步,悄聲説:“昨晚紅蠍子真來了,可是被老尼姑給殺傷驅走了!”她隨就把昨晚的情景詳細説了一遍。那貫龍江牽馬在旁,都聽怔了。宿雄就拍了他盟弟肩膀一下,説:“怎麼樣?你還不信我的話。我早知道那老尼是一位奇人,只因為她是個出家人,又是個女流;不然,我早就跟她交了朋友,請她幫助我們鬥袁一帆去啦!”秀俠又説:“宿大叔,我還告訴你,我現在不走了。老尼已把我收下,許我在廟裏長住,教給我武藝。”
宿雄也喜歡着説:“那可真好!可是,她收你作徒弟,不叫你落髮嗎?”秀俠搖搖頭,説:“本來我倒是願意落髮,可是老師傅她不肯叫我出家,她説我……”宿雄説:“還是別當尼姑才好,不然陳大爺在墳墓裏也得傷心。這樣很好,你若跟法老師傅學藝二三載,武藝準能邁過紅蠍子。那時再去找寶刀張三,為陳大爺復仇。遇着合適的少年人,你再弄個小女婿子。”
秀俠聽了,不禁又是傷心,又是臉紅;貫龍江在旁不住的笑。宿雄卻説:“真的!我宿雄心裏有什麼,嘴裏便説什麼。真到那時,不但墳裏的陳大爺、世上的陳二爺要喜歡得閉不上嘴,就是我們這些朋友也得高興!”秀俠卻手持着鐵鍬,不住悲泣,説:“宿大叔,沒有你我也脱不了這許多災難,你對我的恩德我永遠也不能忘!”
宿雄連話都窘得説不出來了,只説:“那裏,那裏。咳!這都是應該的。”想了一想,就又説:“既然這樣,我就放了心,我也不進廟見法老師傅去了。姑娘在這裏,雖很穩妥;可是還要小心謹慎才好。現在我們就走,把這些事都告訴陳二爺,陳二爺要有工夫,他一定來這裏着(看)你。”秀俠垂着眼淚,一聲聲的答應。宿雄就向他盟弟説:“咱們走吧!”於是這兩條漢子就一齊上了馬,揮鞭向山外走去。
宿雄跟貫龍江走後,秀俠還不禁落了幾點眼淚,但她這些淚,是一種感激之淚。她覺得這些人對她太好了,使她無法報答。把廟外附近的殘雪薄冰鏟去了之後,她就累得氣喘吁吁;隨走進廟去,放下鐵鍬,回到房裏歇息。少時,就見那年輕一點兒的尼姑,給她送來了萊飯。飯是非常的簡單,只是一碗帶着糠皮的黃米粥,半個黑麪饃,有用鹽醃過的野萊一兩根。秀俠卻因太餓了,吃得倒是很香。
午後,那尼姑又領她到裏院一間屋裏,這屋裏有兩架紡車,有一個小尼姑,和她就在一起紡線。那小尼姑不過才十五六歲,比秀俠略大,她的名字叫“智圓”。據她自己説,她是山後一家大户的使女,因為受不了那裏太太的虐待,她才來此地為尼。由她的言語中,秀俠並知道了這裏的情形。原來這裏有尼姑六名,現在來了她,總共才七人。廟裏沒有什麼出產,常來此燒香的人也不多,只仗着紡些線、織些布,託人到附近市上去換些柴米。
秀俠知道了這廟中的清苦情形,她就越發勤儉,為的是叫法老尼看出她肯於吃苦的樣子。一連過了七八日,廟內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秀俠只是終日紡線。老尼不叫她燒香拜佛,也不再叫她打掃院子,更不教授她武藝。這天是第十天的頭上了,下午,秀俠正跟那小尼姑在屋中紡線,忽然老尼派了個弟子來找她。她也猜不出是什麼事,停止了紡線,隨那三十多歲的尼姑,到禪堂中去見老尼。
到了禪堂中,老尼就叫她的弟子避出去,單單留下了秀俠,就囑咐她説:“今晚,你早些睡,等到三更,你看正殿燒過了子時香,你就到院中去等我。”説畢,老尼就坐在那裏,闔上了眼。秀俠輕輕答應了,慢慢退身出去,心裏卻十分喜歡。回到屋內,仍然專心紡線。但到了晚飯之後,她就回到前院自已住的屋內,很不耐煩的;急盼着天黑,盼着快到三更,盼着快燒那子時香。待了一會,天色就黑了,山中沒有更鼓,也不曉得這時有幾更天。
秀俠在屋中很焦急,睡也睡不着,彷彿手腳都不能由着自己控制了,都要踢打跌跳起來。今夜的山風也顯得平靜,不似往日那般猛烈,夜卻更長,無論怎樣盼,那正殿中也是不燒子時香。這時廟中岑寂,各女尼都已睡去了。秀俠卻把身子扎束得很利便,兩根辮子改成兩個抓髻,出了屋子,一看星斗滿天,四顧無人;北邊正殿也是黑洞洞的。秀俠隨就先踢踢腿,掄掄拳,打了一躺“潭腿”;然後她又到屋中取出白龍吟鳳劍,在院中一抖寒光,輕輕舞了一趟,便收住了劍式。站着,發怔的想:法老師傅叫我今天半夜在此等她,她一定是要傳授我武藝,可不知她練的是哪一家?倘若她所練的與我父親傳授我的不同,那我可是前功盡棄,須要從頭學了。
想了一會,便聽裏院有響動,像是禪堂的門開了;又聽見微微的腳步之聲,秀俠就趕緊進屋裏去。心中又好笑,暗想,法老師傅是叫我等燒過了子時香,再到院中候她,人家的香還沒燒,我倒先在院中練了半天。這多麼可笑呀!她扒着窗往外去看,就見果然是老尼出來了。走得很慢,手裏有點亮光,像是拿着個紙煤子。待了一會,老尼就進了正殿,正殿內的佛燈卻不亮,香煙也不起,木魚也不響,也不曉得老尼是在殿中幹什麼了。
好大半天,老尼才拿着一股香走出來,香頭的火光熊熊的燒着,她隨手一抖,火就縮了下去,但煙卻冒得更濃。老尼就手扶着腰,一步一步的娜着,把手中的香分成一根一根的插在院中地下。秀俠在窗裏越看越呆,覺得很怪,因見地下那一點發着火光的香頭兒,不像是隨便插的;有角度,有層次,彷彿老尼是拿着香頭兒要擺什麼陣勢,不多時就擺好了。院裏密密匝匝,像爬滿了螢火蟲,秀俠真猜不出老尼為什麼要作這些玩藝。此時,在萬點火光圍繞之中,那老尼就向屋中點手,説:“秀俠,你出屋來吧!”
秀俠在屋中答應了一聲,便手提着白龍吟風劍走出屋去。老尼卻説:“先把寶劍放下。剛才我看你在院中打拳舞劍,笨得很,無怪你要受紅蠍子的欺負!”秀俠一聽,便趕緊把寶劍放在地下,走過來,有些戰戰兢兢的。心説:你老師傅是剛出來,我曾聽見禪堂的門響,怎會我打拳練劍的事,也竟知道了呢?秀俠垂下雙手,立在老尼的面前。
老尼就指着滿院的香火説:“這就是為你預備的。你應當先練身手,練好了身手,再學寶劍。練武技是為護身,是為制敵,不是為耍出來好看;剛才你打的那拳,舞的那劍,悦目倒真是悦目;但拿在江湖上,便一點兒用處也沒有。我真不曉得你當初是怎麼學的?現在我先教你練腰軀和腳下的功失,你來看!”老尼現在身穿的本是半截的僧衣,挽起袖子來,就很為便利。
於是老尼施展開拳法,拳揚腳起,跳躍如飛;真如一隻猿猴,又如一隻燕子。只見她忽往忽來,倏前倏後;她所走的步法雖然快,但都有一定,都是在香火的叢中。她的一套拳打完,腳走遍了全院,結果並沒撞倒了一炷香。秀俠只覺得自己的兩眼都撩亂了。然後,那老尼就向秀俠説:“看清楚了沒有?你也不必打我那樣的拳腳,你只要來回跳躍,要快,還要不撞倒了香。如此練熟,我再教給你武藝!”説畢,老尼轉身回往裏院。
這裏秀俠就開始練習。但是她才跳了一步,就撞倒了三四枝香;她不敢快,慢慢的跳着,也很容易就把香踏滅。秀俠就覺得這件事真難,不過又覺得彷彿練把戲似的,很是有趣,所以她就用心去練。直練到天明,她的身體疲倦了,地下那些香也多半被她撞倒了,踩滅了;她就用寶劍按照栽香的地方,在地上刻下痕跡。當日白天因為紡線,無暇練習,但到近黃昏時,廟門關閉好了,裏院的尼姑們也都不出來了。外院只剩下秀俠一人,秀俠就按着地下劍刻的痕跡,栽上香就專心練習跳躍。如此一連又練了十幾天,跳躍的時候,地下的香頭兒就碰倒得漸漸少了,並且秀俠也漸增趣味。她練的時候,老尼並不看着她。每天早晨老尼只是到院中低頭查看一香(看?),嘴裏還默默唸,彷彿數那撞倒和踏滅了的香頭數目。有時秀俠真臉紅,羞得流眼淚,因為地下橫七豎八全是被自己踏斷了的香。
又過了十來天,這天忽然陳仲炎帶着徐飛來到。秀俠一見了她的叔父便不禁失聲痛哭,訴説了以往的遇難脱險之事。陳仲炎卻連一點眼淚也沒有,他只繃着一張白煞煞的臉,皺着眉低着頭,咬着牙説:“你的事我都聽宿雄説過了。你就在此好好學武,不要管方外的事,外面有我。我要殺盡了寶刀張三的全家,殺盡了紅蠍子那夥盜賊!”秀俠又垂淚問:“叔父,仇人寶刀張三有了下落嗎?紅蠍子倒不要緊,一來她是個女的,二來我着(看)她不是太壞的人。”
陳仲炎一聽,臉上便現出不悦之色,瞪了秀俠一眼,倒幸是沒申斥她,只説:“你不要管!一個月之內我必能捉住寶刀張三,要他的狗命!”説着陳仲炎去見老尼,佈施了些香資,便帶着徐飛走了。從此,秀俠更安心在這裏居住,白天紡線,晚間練武,漸漸忘了歲月的流去和山中氣候的變化;一連過了兩三年。
這兩三年內,秀俠雖曾由家中接到幾次衣服和銀錢,可都是由尼姑轉交給她,她並沒見着家裏來的人,所以也無法打聽家裏的事。不過此時她的武藝已進步多多,足堪自慰。那跳躍的功夫早已練得嫺熟,並且進一步學得能夠迴避刀劍,抵禦暗器,以及躥檐越脊,一切的技藝。現在老尼又開始教授她劍術了。秀俠越發刻苦研求,希冀再學一二載,便離廟出山,到江湖重走。不單要給父親報仇,還要為陳家爭爭名氣,因此一心練武,不問外事。
可是這時又春迴天暖,草綠山青,每天必到廟中來的那幾個熟識的小鳥也都學會了更清晰的歌,唱得人的心裏不禁發軟。這一年,陳秀俠的芳齡已十七歲,尼庵中找不出一面鏡子,連塊玻璃也沒有,所以秀俠難得看得見自已的芳容。但覺得自已長得很高,處處都已是少女,而不是小孩子了。今年,她覺得這春天彷彿特別的可愛,什麼都是美麗的,山裏尚且如此,山外一定更好:因此她芳心悠悠,彷彿有點兒難耐寂寞。
智圓這時也成了個身材很高的少年尼姑,秀俠常常為她幻想:“假若她不是出了家,留上頭髮擦上胭脂,也一定很好看呀!”這天兩人織完了布,紡完了線,出了屋子,忽見有兩隻小燕子自天邊飛來,飛得極快;掠動着剪形的小尾巴,互相呢喃的叫着,就投到正殿的後檐之下。智圓知道那裏有它們的舊巢,就高興着説:“這一定是去年那對燕子,現在它們又回來了,它們倆個倒真好!”智圓説話本是無心,可是秀俠聽了,就不由一陣臉紅耳熱。
此時法老師傅又從禪堂之中走出,智圓趕緊低着頭,到東配殿裏去打掃香案。秀俠卻像被人發現了什麼隱私似的,她趕緊走到前院,就回到自己住的房裏。此時她仍舊穿着薄棉的衣服,便覺得有些暖洋洋,嬌慵慵地一頭便躺在炕上,對什麼都懶得去做。照例,晚間子時以後還要起來練武,往常她到夜間是最高興的時候。至少要舞幾趟劍,打幾套拳,躥三四次房。但今天她卻不願起來,在枕邊思緒纏綿,約莫快到三更之時,她才迷茫茫的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就覺有人將她推醒,秀俠睜開眼睛一看,見是法老尼。這時窗上都發白了,原來自己昏沉沉的睡了一夜,連武也沒練,她就不由得一陣瞼紅。趕緊下了炕,笑着叫聲:“師傅!你老人家起得早?”老尼微點了點頭,就説:“秀俠,你的武藝學成了,不必在這裏住了。今天你就走吧,回家見你的叔父去吧!”
秀俠突然聽了這話,她不禁又驚又喜,就流下兩行眼淚,搖頭説:“師傅我不願意離開您!”法老尼卻微微搖頭,説:“你應當回家去了,這裏你不能再來了!”秀俠拭了拭眼淚説:“我離開這裏以後,還能來看師傅嗎?”老尼説:“你是我的弟子,你若不忘本,以後可以隨時來看我。不過有一樣,你若手中殺死過人命,就不必再來了。我這佛門善地是不許兇徒走進來的!”
秀夥説:“我跟師傅學得的武藝,到外面去自然要行俠作義,決不能像那些盜賊似的,胡作非為。以後,我就是遇見了壞人也不能輕易下手傷害。不過那殺死了我父親的仇人寶刀張三,我可必須……”説到這裏,她的兩行熱淚又滾下。法老尼就擺手説:“不必多説了!你快些收拾東西走吧!你家中歷年送來的銀子,足夠你的路費。”老尼説畢話,就走去。當時秀俠又拭拭淚,就把隨身的東西都收在一起,打成了包裹。
法老尼又命智圓給她送來了一個包裹,那裏面就是歷年來她家中送來的錢財。當下秀俠先到禪房,向老尼叩首辭別,然後又灑淚與眾師姑分手。她就將兩個包裹系在一起,扛在肩上,另一隻臂就挾着那口白龍吟風劍,才一走出廟門,那智圓就跟隨她出來。向她悄聲説:“秀俠,你站住,我有一件事託你!”秀俠趕緊止住步,回身問説:“什麼事?你就説吧!”
智圓卻微微有點臉紅説:“我來到這兒也有四年啦!我是這山後李員外的太太送來的,本來我不願出家,但在當時沒有法子。現在,這麼些年了,我在此也死了心!李員外有個兒子,名叫李玉彪,我這裏有一件東西,求你交給他!”説時,這年輕的尼姑,從她那肥寬的袍袖之中,拿出來一個紅緞的小包,塞在秀俠手裏,就驚慌的説:“你趕快收起來吧!這事不忙,三年五年後,你再給李玉彪也不要緊。反正,我是在這裏一輩子了,我已死了心!”
秀俠見她説這些話時,是十分悲悽的樣子;手裏拿着那紅緞小包,便不禁生疑,點點頭説:“好吧!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給你去辦!”隨就離了廟門轉身走去。走了幾步,回首看智圓已然進到廟裏去了,秀俠便把手中那紅緞子小包打開一看。原來裏面卻是一對赤金耳墜,秀俠不禁吃了一驚,同時就自覺臉上也有點兒發熱,心裏像被什麼撩逗了一下似的。看這遍山的野草,撲面的東風,往來飛舞的雙雙蝴蝶,在樹叢中吱吱柔語的成對兒的小鳥,都使秀俠心中發生一種欣喜悦愛之情。
少時走出了山口,就看見在大道之上有往來的行人車馬,秀俠現在就如同才離開了清靜無為的世界,又踏進了紅塵。秀俠對這囂擾的紅塵並不厭煩,她想:現在我已學成了武藝,再也不怕遇着什麼危險,被誰欺辱了。現在第一就是先到宿家莊,見着雙鈎手宿雄,跟他借一匹馬,隨後自己就要回新蔡縣錦林村去了。於是她揹着包裹,挾着寶劍,緊緊行走。她走到了晌午,方才出了大石溝,來到了宿家莊。
一進了村子,幾隻狗就撲着她,汪江的亂吠。秀俠趕着狗,來到宿雄的家門首,就見柴扉緊閉,籬笆上還貼着幾條白紙,被風吹得微動。秀俠上前一打門,裏面有人把門開了,出來的原是雙鈎手之弟,宿勇。宿勇身穿重孝,鬍鬚很長,一見秀俠,他幾乎不認識了。等到秀俠叫了聲:“宿二叔!”又説:“我現在離了廟,要回家去,先來此處拜見宿大叔!”
宿勇這時才想起來,他就説:“哎呀!原來是陳姑娘。姑娘你的武藝學成了吧?我哥哥是前幾天走的,他大概是往商水縣去了。我嫂嫂現在家,姑娘請進來歇息吧!”秀俠點點頭,慢慢走進柴扉,見了宿雄的妻子何氏。一問,原來宿老太太已經病故,現在才過了一百天,秀俠也表示了一番的弔慰。何氏留她在這裏用畢了午飯,還想留她住幾日。
秀俠卻説:“我還要趕緊回家去,望看我的叔父、嬸母!”隨就託宿勇給她找來了一匹馬。備好了鞍(革佔)將行李都綁在馬上,寶劍卻掛在鞍旁。然後,秀俠就牽馬出了柴扉,又與宿家叔嫂作別,便出了村子,揮鞭順大道馳去。宿勇給她借的這匹馬,鞍(革佔)雖舊,但是十分矯健,在大道上就像一條飛龍一般,蕩起來很高的塵土。路旁的人都停車駐馬向她來望,因為她是個女子,鞍旁又掛着寶劍,所以就更都十分往意她。秀俠卻偷快自得,快一會慢一會的,沿途向人詢問着路徑;到傍晚時,就來到了商水縣。
這商水縣是個很熱鬧的地方,距新蔡縣不遠,若連走一夜,不到天明便可回到家鄉。可是這時秀俠卻覺得腹中飢餓,而且坐下的馬匹也渾身是汗,吁吁氣喘,顯然它是很疲倦了。秀俠來到西關,抬眼望見了城樓;她就下了馬,牽着馬在街上走。街上的人也都很注意她。
她看見北邊有一家很大的店房,就牽馬進去。只見裏面亂哄哄的,院中停着幾輛車,柵下拴着十多匹馬,客人撩起衣服來就在車旁小便。秀俠氣忿忿地向櫃房裏間説:“你們這店裏有單間嗎?”店夥在櫃房裏漫聲回答:“沒有啦!連大屋子都住滿啦,你到東邊問問去吧!”秀俠生着氣,轉身牽馬走出店門。剛往東走了幾步,要找別家店房,那時忽見身後“得得”的一陣蹄聲,由秀俠的身旁擦過去了兩匹馬;後面那匹馬上的人並用皮鞭把她的頭髮掠了一下。
那兩個馬上的人全穿着很闊綽的衣服;一個年有三十餘,一個不過二十上下。秀俠正要發怒,卻見那兩人都回首向秀俠一笑,一齊催馬向東疾馳去了。秀俠將要下馬去迫,去質問他們,但又見他們鞍旁全都掛着寶劍。秀俠就不禁吃了一驚,暗想:這是什麼人?莫非又是江湖上的壞人嗎?
她牽着馬在街上發了一會兒怔,便又住東走。就找着一間店房,這店裏雖然也很雜亂,可是還有個單間。秀俠到屋中,就把寶劍和包裹都放在炕上,叫店家開飯。用畢了飯,天色就黑了。秀俠關上屋門,躺在炕上去睡。腦裏卻尋思剛才那兩個騎馬的人。過了一些時,忽聽窗外有一種很粗的聲音,叫道:“店家?店家!你們這裏是住着個騎馬來的姑娘嗎?”秀俠頓時吃了一驚,坐起身,側耳向外去聽。外而(面)的人,聲音又小了一些,大概是向店家問了許多話。
秀俠聽這聲音雖略有點熟,可是記不起來是誰,趴着窗紙的破洞向外看了看。只見外面是黑忽忽的,各房中的燈光也都不明亮,院中只有黑影幢幢,卻看不見人的面目。本想要起來,開了屋門去看看問問,可是自己此時的身體太疲倦了;而且又怕因此再惹出什麼事來,她就一聲也不語。心想:等他們拍門問我來的時候再説。還不定是什麼人,安着什麼心呢?
待了一會人,窗外人説話聲音就沒有了,大概是走開了。秀俠也覺得一陣昏昏然的,就睡去了。一覺就睡到天明。起來洗洗臉,吃了點早飯,就叫店家備馬。她付清了店錢,出門上馬,就離開了商水。這時太陽已升得很高,天色不早了;因為清早趕路的人都已經走過去了,路上反倒行人稀稀,車馬尤其少。秀俠揮鞭放轡,縱馬飛馳。往南下走不過十餘里,忽然秀俠又趕緊將馬收住,驚訝向前去看。
原來前面一箭之遙有兩匹馬,馬上正是昨天在商水所遇見的那二人。這兩人都是錦鞍繡劍得意洋洋,他們在前面也不走了,只管回頭來看秀俠。秀俠心想:這二人雖都衣服闊綽,像貌不俗,可一定都不是好人;昨晚到店中探問我的,大概就是他們。本想要撥馬躲開這兩個人,可是又想:我何必要怕他們?隨就大大方方的向前去走。前面那兩匹馬本來並立在一起,如今就分立在兩旁,中間容開了一股道,讓秀俠過去。秀俠便正色直直地走過,彷彿跟本就沒看見他們似的。可是才走過不到二十幾步,就聽見身後那兩人一齊哈哈大笑。
秀俠知道那二人是有意調戲自己,便氣得由鞍旁去抽劍,要與那二人去廝殺。但又一想:何必呢?在路上若一惹氣,今天晚間就趕不到家中了,隨把劍又收回,憤然揮鞭走去。往南走了又二十里,便見前面有一大片樹林,這條路須由林中穿過去才行。秀俠到此,未免有些踟躕,便收住了馬。秀俠曉得,逢到密林深山,必有強人潛伏,何況這條路又這麼靜!收住了馬,四下張望了一番,見林中沒有什麼可疑之處,她才策馬再向前走去。
進了樹林,行走不遠,就聽耳旁有人叫道:“秀俠姑娘,你看見北邊那兩個人了沒有?”秀俠在馬上不禁一怔扭頭去看,見由一深(棵)大樹的後面轉過來一條大漢。身穿短衣,手提雙鈎,原來正是雙鈎手宿雄。秀俠又驚又喜,趕緊跳下馬來,説:“宿大叔,我到你家中去看你,你沒在家,我知道老太太也故去了!”宿雄説:“我知道你出山了,到家中找過我。我昨天聽説有個帶馬的姑娘住在商水縣店裏,我想多半就是你,我到店中去打聽,可是沒打聽出來……”
秀俠説:“哎呀!昨天到店中去問我的,原來就是大叔呀!”宿雄正要答話,就聽林外有馬蹄之聲,宿雄就急忙説:“我的仇人來了!秀俠你等着,一會兒我就把事情辦完!”當下他就把兩個指頭放在嘴裏,一打呼哨,林中就出來他的三個夥伴。原來正是他盟弟李殿傑、貫龍江,還有一個黑麪小夥子,都提着刀;便由宿雄領頭,一齊跳出了樹林。
秀俠看了,很是驚詫,便趕緊將馬系在樹上,也抽出白龍劍;走到林前一棵大樹後,向外望去。只見外面來的,正是剛才在路旁調戲自己的那二人。宿雄這時暴跳如雷,雙手舞着鈎,向那年有三十來歲,身穿藍綢夾襖的人,怒罵道:“姓袁的!滾下馬來;老子這回若再敗在你的手裏,便誓死不走江湖!以後見了你,永遠給你磕頭!”
那姓袁的從容下了馬,隨手抽出寶劍,冷笑着説:“宿雄!今天這大話可是你説的。現在你有三個夥計,我只有一個師弟,咱們不許他們上手,就在此再分個勝負。以前,我因為你也是一條好漢,所以來(未)肯傷你。現在,可説不得了,我要給你個厲害看看!”説話之間,只見白刃飛騰,雙鈎齊舞,相殺了起來。
這裏秀俠忍不住也要闖出林外,去助宿雄與那人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