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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千年古洞生死界

    北風打着呼哨旋轉着,翻騰着,像一羣無形無影的瘋子在奔馳吼哮,那一陣子剛向遠方吹逝了,這一陣子就又接踵而至,風,就這麼一個勁的颳着,宛似永遠沒個終了,尤其這北風起自現下的深秋黃昏,拂在人身上,仿若是用刀子割,那等寒瑟勁兒,像能穿透人們的肌膚毛孔,直冷進骨縫了裏去,而這猶是在平地來説,像此際,在這羣山疊峯中的絕崖上,風颳起來的威勢,非但冷峻,冰冽,簡直可以將個大活人抬起來,有誰作過那麼一首詩來着?裏頭有句話“我欲乘風歸去”,便正是這麼個調調啦。

    這片絕崖峭拔險峻,下臨無底深淵站在崖上往下瞧,只見雲氣迷漫,寒霧重重,灰濛濛,暗黝黝的,看不到底,自然,就算真的能夠看到吧,恐怕這壑底下也無甚可瞧的,崖的對面是一望綿延、無窮無盡的山巒峯嶺,崖的後面也連接着無窮無盡的山巒峯嶺,極目所至,全是參差險惡卻又陰冷沉默的山嶽,像一個個猙獰又巍峨的巨人,千萬年來

    ,它們就一會這樣陰冷沉默的站在那裏了……

    眼前的寒山絕頂,本來正是一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詩情寫照,可是,就在這崖邊的一株古松之旁,卻偏偏多出一個人來,這個人年紀已經不小了,看上去約莫有六旬上下的年歲,或者他的實際歲數要比較小,可是,由他形容的憔悴枯槁來推斷,卻無法使人將他估計得更年輕些,這位老人穿着一裝業已泛了發白的藍布夾袍,這襲夾袍污穢不堪,還補着好幾塊大補釘,襯着老人滿頭蓬亂的蕭蕭華髮,那張面孔上深刻的交錯皺紋,在在全顯示出這位老人的失意與潦倒,他的眸瞳更是黯淡乾澀的,眼中的神態是如此空洞,如此迷茫,又如此悽楚,宛如是一個被世道遺棄或是遺棄了世道的孤伶者,總之,看見了他,會令人興起一種想法——一種絕望的,無所留戀的,不堪回首的想法……

    突然間——

    這老人雙臂高舉,仰天哀號:“天啊,你睜眼看看,睜眼看看啊……”

    哀號聲帶着一個顫抖的,哭泣的尖音拔了個尾,老人雙眼一閉,彷彿要用力捕捉一樣什麼東西似的,猛然朝深不可測的絕壑之下奮身躍去!

    呼呼的山風在他耳邊嘯掠,迷漫的霧氣在他身側飄移,一瞬間,這老人的血液都似凝固,心臟都似抽緊了,他閉着眼,任由身體殞石般往下飛落,他知道,只要很短的時間以後,這一切即將成為過去,包括他的悲苦,他的怨恚,他的憤恨,通通都要成為過去了。

    剎那間,老人卻感覺得十分長久,他的身體突然猛烈的一震,一震之後跟着是整個軀殼的反彈,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拋擲起來一樣,把他用力擲向一個地方,“撲通”一聲過後,他立即暈死過去。

    經過了一段並不太長的時間,躺在那裏的老人終於又悠悠甦醒,他首先將沉澀澀的眼皮子撐開,入目的卻是一片黑暗,一片幽森森的黑暗!他閉上眼,徐徐吐出一口長氣,半晌後,他的神智逐漸清醒,思維也可以集中了,才又把雙眼睜開,而入目的,依舊是一片黑暗!

    於是,他顫慄了,驚恐了,他以為他死了之後,是應該到西方極樂之境去的,因為他活在陽世的時候是一個十分忠厚善良的人,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壞事,也從來沒行過一樁惡舉,尤其他是被迫害而自盡的,是個值得可憐的孤伶老人,他是該在死後登臨西方樂土的,這只是一點大半生做好人的補償程了。

    可是,極樂之境怎會是眼前這幅情景?黑暗、陰森、冷寂?原該是鳥語花香,風光明媚才對哪,縱然不見得會有傳説中的仙女翩舞,麟走鳳飛吧,至少也不應是這種陰潮冷暗的情狀呀,莫不是……他一下子更見惶悚了,莫不是他已被打入地獄?只有地獄才會是這樣子的,想到這裏,他不禁老淚縱橫,滿懷委屈,是的,怎麼可以將他打人地獄?他不是壞人,生平也沒做過一件壞事,為什麼要將他打進地獄來受那刀山油鍋的痛苦?

    那隻該由陽世間的奸佞歹惡之輩誰受的,不應輪到他,在人世間,他業已飽遭欺凌壓榨,受夠侮辱暴虐了,沒有碰着什麼正義之士來為他伸冤雪恥,莫非到了陰曹猶要遭到這等是非不分的欺侮?陽門虎狼橫行,連陰世也是這樣的黑白混淆不清麼?

    叫出哭聲,他涕淚滂沱:

    “地府閻君哦……老漢有冤待伸,座旁判官,老漢是受屈來此,不應受那地獄之苦……請將老漢遊魂由血池放生吧……”

    他哭叫着,顫抖着,連聲音全是那麼悽哀了,當他耳聞他的呼叫在空洞的迴響激盪之後,於一個看不清的黑暗地方,竟然傳來一縷冷幽幽的語聲:

    “老頭子,你姓什名誰?”

    老人禁不住激靈靈的一哆嗦,心口跳動得像要蹦出胸腔子,他使盡力量翻身,雖然全身的骨骼痠痛得宛如拆散了一般,也咬着牙硬挺住,朝着聲音傳來的地方跪倒,有着無限的惶恐,也有着無限的驚悚,他努力牽動着僵硬的嘴角,連舌頭亦那樣麻愣愣的不大靈光了:

    “回……閻君……的話……老漢姓狄,草字修成……”

    那聲音哼了哼低沉的道:

    “我不是閻王爺。”

    狄修成帶着三分迷惘,七分忐忑,飄飄忽忽的道:

    “那——你一定是陰陽判官?”

    對方似乎打了一個呵欠,懶散的道:

    “也不是。”

    狄修成有些怔忡,更是糊塗了,他訥訥的問:

    “請問……這哦……這是地府的哪一殿?”

    一陣沙啞卻狂放的笑聲突然響起,那聲音道:

    “你問得好,狄老頭,這個島地方雖則説不出地府的哪一殿,可也和真正的阿鼻地獄差不遠了,我在這裏是待了一段連自己也不知道多長的日子,忍寒耐暑,受飢捱餓,瞧着的是這丈許的方圓的地方,聽着的是風聲的嗚咽和鳥獸的嚎叫,多久沒見過一個同類的人了啊,只怕我説話的腔調也走了音吧?”

    迷迷惑惑的,狄修成滿頭露水的道:

    “這……地府裏都是些行形的鬼,又哪來的人呢?莫不成……此地只有你一個鬼?而地府裏還會有鳥獸的叫聲?”

    對方又是一陣大笑,笑聲之洪亮昂揚有如金鐵交擊鏗鏘有聲,把狄修成的耳膜都震得嗡嗡作響。

    “狄老頭,我不知你是怎生進來的,不過,我判斷你一定是糊塗了,不錯,這裏和真正的陰曹地府差不多,但卻不是地府。”

    大大的一呆,狄修成躡儒的道:

    “不……不是?那,那這是何處?”

    對方笑哧哧的道:

    “這是一座隱密又深幽的古洞,百年前有個最最有名的獨腳大盜便是死在這個洞裏的,這座石洞陰風慘慘,一無是處,唯一還令我安慰的是,它總還是座實實在在的石洞,總還是人間世上的一座石洞,並非真個是陰曹地府!”

    “什麼?石洞?這……這只是個石洞?”驚震而恐懼着,狄修成不信卻又不得不信的遊目四顧,因為他的眼睛現在已適應了黑道的光度,所以這時凝神瞧去,已然可以大致瞧清周遭的景況,天爺,這可不是一座石洞,一座實實在在的石洞!只見洞寬逾丈,蜿蜒曲折,洞頂有石鐘乳參差垂掛,兩壁更是凸凹突隱,粗糙不平,洞口外卻一片雲霧迷濛,暈暗暗的有如一團灰黑的棉絮籠罩在那裏,這洞,彷彿是懸在半天的雲裏呢……

    狄修成不由越發糊塗了,他不是明明由山崖上跳下來的嗎?如此深邃的壑谷,一旦躍下,豈有不死之理?就算僥倖未死吧,卻也不會到這石洞甲來呀!又是怎麼會來的呢?

    他用力搖了搖頭,抖索索的道:

    “你……説這不是地府,你該不會騙我吧?”

    那人“哼”了一聲,道:

    “我騙你作什?你又不是三歲孩子,逗着還好玩,你自稱老漢,大概也不會太小了,竟連自己是死了活着都搞不清楚?”

    暗裏,狄修成咬了咬舌頭,痛得他心臟一抽搐,他又摸摸地面,觸手處是一種真實的堅硬地面,沒一點人變了鬼以後那等虛飄飄的感覺,於是,他有七分相信了自己沒死的事實,不過他仍然帶着三分疑惑的問:

    “那位——哦,先生,如若你不是鬼,怎麼……我看不見你?”

    對方嘆了口氣,道:

    “這山洞是彎曲的,是不是?”

    狄修成連連點頭:

    “是,是彎彎曲曲的……”

    那人道:

    “這就不錯了,你看不見我的原因,並非我有隱身之術,只因山洞的轉角遮擋了你的視線而已,你走前一段——大概只有十來步遠吧,轉個彎,你就可以發覺我正在這裏坐着。”

    仍有些畏懼,狄修成急急的道:

    “不過……我還有件事不清楚,想請問一下……”

    那人慵懶的道:

    “你問吧,我自忖不是智多星,可是似乎比你聰明一點。”

    嚥了口唾沫,狄修成結結巴巴的道:

    “不瞞你説,我……我是從……從上面的一處山崖……跳下的……山崖很高,與底下相距何止千百丈,但……但……哦,我怎的卻未死?”

    對方似是怔了伍,沉默片刻道:

    “如此説來,你是自殺的了?”

    狄修成深深嘆了口氣道:

    “我被逼得走投大路,了無生趣,不自盡,活着又有什麼意義可言?”

    那人哼了哼嗤之以鼻:

    “老沒出息的東西,什麼事不好乾卻偏偏想自盡?天下之大,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好死不如賴活着,這句話你都不懂?”

    頓了一歇,那人又接着道:

    “就像我吧,一個人囚在這裏,也不知過了多少年月了,這段漫長的日於來,眼睛看着的就是這塊地方,耳朵聽着的除了風聲就是獸嗥鳥鳴,過着茹毛飲血的生活,休説是人,連只老鼠也未見,成天到晚——其實早已不曉得哪是早哪是晚了,就只有自己和自己説話,説得都要發瘋了,像這樣我還不想死,非但不想死,要活下的意志比誰都堅強,而你,你什麼大不了的難題,卻總是自由自在的,可以海闊天安的徜徉,過着人樣的日子,在這麼優渥的環境下,你猶不想活,那我的這種情形豈不更該早早一頭碰死了?”

    顫抖了一下,狄修成又勾起了心裏的創痛悲苦,不由咽噎着道:

    “你是有所不知……先生,我的苦處實在不是能以忍受的……要不,我也不會走上這條路——一個人,並非僅需形體的無拘無束就行了,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開朗,換句話説,也就是精神上還得沒有壓迫才行……”

    那人緩緩的問:

    “你精神上有壓迫?”

    狄修成垂下頭去,沉重的道:

    “是的,我業已叫人逼得走投無路,他們不用使刀使槍,亦不用直接傷害於我,只是簡簡甲單的做一件事,再給我丟下幾句話,也就夠了……”

    “哦”了一聲,那人道:

    “就這樣?”

    狄修成苦澀的一笑,道:

    “這樣已足可要了我的老命……他們等於拆了我的家,毀了我的業,將我此生全部的希望所寄全掠奪了……”

    他搖搖頭,又悲痛的道:

    “如果我現在確還活着,我並不欣喜,實在是生不如死啊……人沒了指望,還有什麼處活的趣味可言?”

    忽然,對方顯得有些急切的道:

    “喂,老頭子,老先生,老丈,你可千萬死不得,就不為了你,也得替我想一想呀,你若一死,我豈不跟着你陪葬了?”

    狄修成呆了呆訥訥道:

    “這……這話怎説?”

    那人忙道:

    “你過來看看就知道了,我還得靠你老人家幫忙哩,否則,你一個想不開不要緊,我卻再等到何年何月才碰得上第二個恰巧進入這座熊洞用來的人?”

    狄修成吸了口氣,仍然十分迷惑的問道:

    “是了,你還沒有告訴我,我是怎生進到這洞裏來的?照説,我現在早該跌到那萬丈深淵之下,屍骨無存的了……”

    對方立即高聲道:

    “老頭子,你的確沒有死,這裏仍是千真萬確的人間世,至於你怎麼會跌進洞來,我也不知道,或者等你幫了我的忙以後,我會替你找出答案來,總之,老天爺看你人好心善,尚不想接收你的老命就是,現在,你好不好勞動你的一雙尊腿,走幾步,轉個彎到我這裏來?我還得賴你大力相助呢……”

    吃力的,狄修成終於掙扎着站了起來,情形的變化,使他忘記了他一直跪在地下,如今站起,卻感到血滯肌麻,像連下半身都不是他的了。

    那人又關切的問:

    “你受了傷麼,老頭子?”

    狄修成苦笑道:

    “還好,除了身了有點僵麻和痠痛,倒沒有別的毛病……”

    對方長長吐了口氣:

    “謝天謝地!”

    狄修成遲疑的道:

    “我……現在走過來?”

    那人急道:

    “當然,我等待這一刻業已有好長好長的日子了。”

    狄修成一面舉步朝裏去,擔心的問:

    “你是不是有病痛在身?或是有其他什麼隱疾?”

    “沒有,我什麼毛病都沒有,你只要過來看看,就知道我為什麼需要你的幫助了!”

    摸索着一腳高一腳低的往前慢慢行走,狄修成有些害怕的道:

    “為什麼你竟喜歡住在這個陰沉沉的地方呢?”

    那人怪笑一聲,自嘲的道:

    “我的老大,到底是你的腦筋不對還是我的不對?我喜歡住在這地方?鬼才喜歡住在這地方,我是身不由已,不能不住呀,要出得去,龜孫子才願意留下!”

    “你……真是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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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叫了一聲媽,高聲道:

    “老頭子,我看是你的腦筋不人對了,我若不是人,會是個什麼?你怎會胡想亂想到這個地步?哦,老天!”

    踉蹌了一下,狄修成終於來到洞中的轉角處,他提心吊膽的硬着頭皮轉了過去,聚集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下凝視,於是,他慢慢的看出了一個輪廓,眼前五步之外,呈現出一張與山壁吻合在一起的石榻,榻前有張石桌,兩隻石凳,僅是如此而已,閉閉眼,他又緩緩睜開,找尋那個與他説話的人,當他的目光移向石壁的左邊——在另一個彎曲的角度入口,可不是正有個人在地下向他露因而笑麼?

    猛然吃了一驚,狄修成連連退後三步,他抖索的指着那人,上下牙牀相碰擊:

    “你……你……就是你……你和我……在説話麼?”

    那人哈哈一笑,道:

    “當然是我,這裏還會有誰?”

    用力吸了口氣,使自己狂跳的心房平靜下來,狄修成仍然面青唇白的問道:

    “哦,你……住在這裏?”

    那人嘆了口氣,道:

    “就算我住在這裏吧,老朋友,容我以地主身分表示歡迎之忱。”

    狄修成壯壯膽,走近了一點,仔細向那人打量起來,雖然那人是坐在地下的,但卻看得出他的身材相當適中,不高也不矮,很削瘦,頭髮蓬亂披散,滿臉的鬍鬚,一雙濃眉斜斜挑起,兩隻眼睛光芒閃爍,尖利如鷹,鼻樑挺拔,顯得有點孤傲不羣的神氣,而他被鬍髭掩遮了部分的嘴唇卻隱隱看得出是削薄的,當這張嘴唇閉起來的時候,一定是一條唇角微微下垂的直線,他現在卻笑着,露出滿口整齊的牙齒,這人的形貌是悍野的,粗猙的,但卻在悍野與朝猙中流露出股難以言喻的沉穩雍容的氣質,像一座山,一座藴滿了炙熱岩漿的火山,雄峙巍峨,卻又含孕着無比的力量!他也是俊俏的,但卻屬於那種男人的俊俏——一種豪放的,開朗的俊俏,沒有一丁點白面書生般的娘娘腔,當然,如果給他好生修發,剃剃鬍子,再仔細梳洗一下,他的容顏定將比眼前更要來得逗人喜歡……

    這人穿着一套深顏色的緊身衣,好像是黑色的,而另一襲同樣深黯的長衫則丟置在石榻邊,不論是身上穿的衣裳或是擺在石榻上的罩衫,卻俱已破爛不堪了,另外,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臭味,也實在令人退避三舍,連呼吸亦得緊緊抑制着,那是一股由多種異味得合成的惡臭,用不着靠近,就算隔着這麼段距離吧,那股味道業已逼得人胸胃翻騰,齜牙咧嘴了……

    狄修成硬生生嚥了口唾沫,用力將兩手手掌心的汗水擦在衣衫上,他縮縮鼻子,訥訥的道:

    “哦,你的年紀好像不大……”

    是的,那人年紀的確不算大,像二十來歲,也像三十出頭,但決不會是個中年以上的人,他眼前這副又是逍逼,又是狼狽的模樣,實在叫人估計不透他的準確年齡,不過,他最多不會超出三十五歲卻是可以斷言的。

    那人笑了笑,道:

    “是的,我歲數不算大,三十出頭,老頭子。”

    反過來端詳着狄修成,那人和氣的道:

    “你老先生的第庚卻不小吧?五十?六十?”

    狄修成嘆了口氣,道:

    “五十七嘍,唉……”

    那人眯眯眼,道:

    “老頭子,如果你善自珍重,別自己吊頸,我包管你還有三十好活,你氣色、身體好像還蠻不錯……”

    狄修成振作了一下精神,道:

    “敢問——大哥大名?”

    那人笑笑,道:

    “南幻嶽,東南西北的南,幻想的幻,山嶽的嶽,我進洞來的時候二十八歲,但我不敢確定進來多久了,如今或者三十一,也可能三十三,總之,三十歲一定是出頭嘍,好長的日子啊……”

    現在,狄修成的膽子壯了不少,他又湊近了點,奇怪的問:

    “恕我多嘴,南小哥,這洞……有什麼好?怎麼你卻進來呆了這麼久?”

    南幻嶽笑笑,他由地下站了起來,不,還不能説他是完全站了起來,他雖然站起,但卻躬着背,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牽扯着他一樣。

    狄修成正想問什麼,南幻嶽已較輕的道:

    “看我的左手。”

    於是,狄修成放目瞧去,這一看,卻幾乎驚得他叫出了聲——原來,南幻嶽的左手腕上竟然被一隻寬有寸許的黑環套扣着,黑環連在一條同樣烏黑泛亮的兒臂般粗的棍狀物上,而這棍狀物則伸進了一塊四四方方凹陷進去的石壁左側,奇怪的是,這塊凹陷入內的右臂右邊也有同樣一具連以黑色支柱的黑環伸出,卻僅是空空的伸在那裏,沒有套扣着什麼,這時,南幻嶽又道:

    “再看着我的左腳。”

    狄修成循聲瞧去,天爺,在南幻嶽的左腳腳踝上,竟然也套着一隻一式一樣的黑環,這隻黑環卻非自那塊凹陷的石壁內伸出,它是從石壁底層一個寬只五寸的隙縫裏伸出來的,而與這黑環相距尺半,另有一隻連以支柱的黑環也從隙縫中伸出並列向前,卻和上面的情形相同,這隻黑環亦是空空的伸展在那中,沒有套着什麼,整個的形態是一共有四隻連以支柱的黑色環套向前伸展,上面兩隻並列於那塊四方形的四壁中,卻只有左邊的一隻扣着了南幻嶽的左腕,下頭也有兩隻黑環並列伸展出那條壁底的隙縫裏,亦只有左邊的一隻套扣着南幻嶽的左腳踝,而四隻黑環的上下距離約有一尺,伸出壁外幾許,換句話説,被它套扣着的人便成為一副尷尬之極的姿勢——只能躬背哈腰,可以坐下,卻永遠直不起來身來!

    狄修成長長吸了一口冷氣,恐怖的道:

    “天,這……這是怎麼回事?你……小哥,你這豈不是被鎖住了?”

    南幻嶽點點頭,道:

    “完全正確,我可不是被鎖住了!”

    伸出舌頭來舐舐上唇,他又道:

    “否則,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原因呆在這個鬼地方?如果我出得去,我早走僂,大好韶華,我豈肯青春虛度?”

    狄修成又迷惘的道:

    “但是,你為什麼又被鎖在這裏呢?”

    南幻嶽笑哧哧的道:

    “問得好,你總不會以為我是自己發了瘋把自己鎖在這裏的吧?”

    吞了口唾液,狄修成訥訥的道:

    “你,哦,你並不像發瘋,沒有把自己鎖在這裏的道理……這個山洞陰風慘慘的,不是個適宜長留之處……”

    南幻嶽由衷的點頭道:

    “我和你有相似的感覺。”

    狄修成道。

    “可是你為什麼卻鎖在這裏呢?”

    雙目中閃過一抹血閃閃的光芒,南幻嶽沉沉的道:

    “那是因為我的一個朋友出賣了我——”

    狄修成呆了呆,忙道:

    “什麼?你的朋友出賣了你?”

    南幻嶽古怪的一笑,道:

    “不錯,有一天,當我正在逍遙自得的幹我那華廈中觀賞我手下的舞伎表演,忽然有個平素相交不惡的朋友來造訪,他是為了一樁獨家獲得的寶藏秘密前來找我合作的,你知道,錢不嫌多,雖然我的日子業已過得很豐足了,財富卻是越多越好,所以,我在和他一番商議之後答允了和他合作,井且幫他保守此密,我這朋友是個江湖上頂尖的強手,他之所以還來找我幫忙,為的是傳説中那個理寶之處棲息着幾頭悍獸,那悍獸的名稱叫‘紅角狒狒’!”

    狄修成驚叫一聲,顫慄的道:

    “紅角狒狒?我也聽人説過這種怪物,傳聞中,這是一種體重在三百公斤以上,身高有八隻左右的猿類猛獸!其狀猙獰醜惡無比,全身披滿金毛,碧眼巨嘴,齒利如刀,最兇的是它頭上一隻尺長紅角,非但堅硬逾鐵,碎石如粉,而且更藴有奇毒,只要被這角尖劃破一點表皮,不論人畜,即將在半個時辰內全身糜爛,肉脱肌腐,輾轉哀呼而死……”

    南幻嶽頷首道:

    “很對,看不出你還有這點見識。”

    狄修成不自覺挺了挺胸道:

    “我世後滇境,足跡遍及荒山野嶺,這些小見聞沒有還行?”

    “嘿”了一聲,南幻嶽道:

    “難怪你要尋找的埋骨之處竟也挑個風水恁佳的地方。”

    狄修成老臉一熱,連忙岔開話題:

    “哦,南小哥,後來,後來呢?”

    南幻嶽舐舐唇,道:

    “這種‘紅角狒狒’不但似你形容中的那般兇猛,性情更是殘暴無比,它極易動怒,尤其見不得異類在它眼前出現,只要一旦察覺,勢必拼個死活,乖乖,這種東西力大至極,幾可生裂獅虎,兇性一發,更是不死不休,實在難以招惹,我那朋友為了怕他一己之力應付不來,這才找着我同夥搭檔,言明得寶之後,兩人二一添作五,一人分一半,利害與共——”

    狄修成忍不住打岔:

    “這樣説,小哥你的武功一定很強了?”

    南幻嶽含蓄的笑笑道:

    “馬馬虎虎,不算太窩囊就是。”

    顯然已對南幻嶽的往事發生了極大的興趣,狄修成急切的問:

    “你們果然去尋寶了?那裏到底有沒有傳説中的‘紅角狒狒’呢?”

    南幻嶽慢吞吞的道:

    “有,一共有四隻,兩隻公的,一隻母的,還有一隻小狒狒,可真是夠猛悍的,稱得上是世間少有的兇物!”

    緊張得幾乎連氣也憋住了,狄修成顫着嘴問:

    “那麼……是你們打贏了?”

    南幻嶽笑笑,道:

    “如果打不贏,老先生,你現在豈還能站在這裏和我説話?”

    接着,他又嘆息一聲,悠悠的道:

    “其實,當初若打不贏也好,至少,那以後直到眼前的活罪可以不必受了,也用不着白白便宜了古瀟然那殺千刀的!”

    狄修成愕然問道:

    “古瀟然?”

    南幻嶽咬牙切齒的,道:

    “就是出賣了我的那個王八蛋,也就是當初得到藏寶之秘,來央我與他搭檔合作的黑心賊!不,簡直就是無心賊!”

    狄修成訥訥的道:

    “你不是説——哦,你與他相交不惡麼?”

    神色微黯,南幻嶽沉重的道:

    “這就應了兩句古話了:‘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當初大家全交往得好好的,誰想得到他竟是這麼一個不仁不久、喪盡天良的奸佞蟊賊,無恥匹夫?所以説,一個人的真正德操,是要經過事實來考驗的,而往往考驗的事實便聯繫於切身的利害與艱困的境遇中,令我感到難堪的是,古瀟然這畜生卻竟連這一點小小的考驗都經歷不住,只是一個‘利’字當頭,便昧了天良,橫了心肝,一個人獨吞財寶又將我陷害在這裏!”

    狄修成同情道:

    “利令智昏,就是這樣了。”

    南幻嶽重重一哼,痛恨入骨的罵道:

    “這是頭貪婪黑心的狼!”

    狄修成忐忑的,又問:

    “小哥,你與那姓古的既然一同去尋寶,又共同誅除了幾頭兇猛的紅角狒狒,他又怎麼個陷害你法呢?”

    南幻嶽平靜的道:

    “就像這樣,喏。”

    狄修成呆了一下,道:

    “這樣?”

    南幻嶽道:

    “你沒看見我左手與腳上的黑環套麼?”

    狄修成嚥了口唾沫,驚道:

    “那姓古的將你銬起來了?你是説,那藏寶之處就是這個古洞?”

    南幻嶽不屑的道:

    “要是他有那個本事銬住我也就好,我等於是叫他騙上了當的,不錯,藏室的地方就是這座山洞,當時,我們是由崖頂上以繩索垂吊下來的,就是你老先生不用繩索便跳下來的那處絕崖,可有棵孤松生在那裏吧?嗯,對,就是那個地方,我們進來之後,費了好大的勁解決了四頭兇警,然後即興奮異常的開始尋寶,我忘了告訴你,這個寶藏,便是在百年以前那個病死此洞內的獨腳巨盜所有,一開始找尋寶藏的時候,姓古的就故意拿出張又舊又黃的羊皮圖來查看,他煞有介事的放聲驚呼,告訴我那獨腳盜的寶藏乃隱置於這石榻兩邊的兩個挖空的密格里。

    “他還一本正經的説,為了表示公平無私,我們兩人可以一起動手找尋,每人負責一邊,我湊過去在圖上瞧瞧,唔,可不是,那張混帳羊皮圖畫上正是畫着這裏的景況,石榻邊距地兩尺左右,每邊還標明一十紅色叉叉,更註明了離着石榻的尺寸角度,可以説一尋便着,我想不會假了,心裏那股子高興簡直不用提啦。

    “於是,我們兩人一起動手,他先朝左邊走,自然就到了左邊,也就是現在這個我業已呆在這裏好長久好長久的地方……”

    狄修成舐着乾乾的嘴唇,訥訥的道:

    “你上當了?”

    南幻嶽瞪着眼道:

    “我照着圖上標明的尺寸位置,毫不考慮的揮拳震劈,這片石壁卻竟是偽裝的,原來乃是硬泥和着膠水調抹上去的假壁面,當然,這塊假壁面應手便碎,就在墨面碎裂的一剎,古瀟然那王八蛋卻突然叫我,我馬上向他那邊望去。

    “這一望,我慘了,暗層裏頭和下面亦是泥巴掩遮住的隙縫中央突然有東西彈了出來,我覺得不對,立即閃躲,好,右手右腳是讓開了,左手左腳稍差一線沒有躲掉,猛一下被扣了個正着,這樣,一扣着使扣了我多少日子啦!”

    狄修成忙道:

    “後來呢?你的那位朋友怎樣了?你不是有武功的嗎?為什麼不使力將這黑環扣掙掉?”

    面頰的肌肉抽搐了幾下,黑暗中的南幻嶽神情難以言喻,有點啼笑皆非的味道,他低沉的道:

    “我的朋友?誰是我的朋友?古瀟然麼?這全是他預先佈置下的圈套,他正巴不得我上當,他還會怎麼樣?找一驚之下,馬上奮力掙扎,唉,以我的功夫來説,就算鐵鏈子,鋼鐐銬也困不住我,卻竟掙不斷這扣在手腳上的玩意!

    “就在我滿頭大汗,心浮氣躁的關頭,古瀟然走了過來,我這才想起還有他這位‘朋友’在,我一時還幼稚得以為有了希望,誰知當我正充滿喜悦的要向他開口求援之際,老頭子,你猜他怎麼向我表示着?”

    狄修成搖搖頭,道:

    “不曉得。”

    南幻嶽嘆了口氣,道:

    “他一路的陰鷙、冷漠之色,不等我開口,他老人家已先啓了齒,姓南的,不用白費力氣了,這扣住你的東西,乃是西藏喇嘛紅教中秘製的‘鎖龍扣’,這種‘鎖龍扣’是用三色龍的骨膠,精煉的軟銅,含着長鬚蛟筋摻雜後以特殊的方法制成。

    “在紅教喇嘛裏,專門用以束縛最重要的犯人或武力項強的叛逆,多少年來,除了找着原來預置的鑰匙開啓,尚未聽説有誰可以設法自己弄開,不過,你手腳上的這兩副東西,卻壓根便沒有鑰眼,更沒有鑰匙可言了,換句話説,就是這玩意是死的,只要一蓋上,便永遠無法弄開,你,不用自己找難過啦……”

    狄修成也不禁氣憤的道:

    “他竟這麼説?”

    南幻嶽苦笑一聲道:

    “當時,我比你的火氣更要大得多,我問他告訴我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他冷笑一聲,陰沉沉的説:就是叫你死了這條心,乖乖認命待在這裏吧,我勃然大怒,罵他見危不救,媽的他竟一撇嘴,我就是要你這個樣子,你還妄想誰來救你?於是,陡然間,我完全明白了,這是一個圈套,一個陰謀,一個可惡的陷講!

    “他是故意要陷害我的,所謂請我合作、幫忙、利益均分等俱是一派謊言!

    “他只是利用我來幫他除掉取寶時的障礙,那幾頭盤守此洞的紅角沸沸而已!一等障礙去掉,那大好的寶藏他就要獨吞,根本就不想分給我!

    “非但如此,他還滿臉譏諷之色的告訴我,我與他偕來取寶之前,他固然已經兩次前來勘查過這裏的情形,但主要的卻是他更知道這處石榻左邊的暗格內藏有機關,我也曉得他已先行探查過,可是,並想不到他竟如此清楚內情,機關乃是那天殺的獨腳大盜設計的,其意便是要誘擒潛來此處,覷覦地藏寶的人!這死鬼大盜用心之狠毒也到了家了。

    “只要被這暗藏密格中的‘鎖龍扣’彈出扣上,就不要想弄開,甚至就只能躬腰彎背的一直到死,連站都不能站直,除非你坐下來,否則就是我現在的這副尷尬之狀!那死鬼大盜將這上下各兩副的”鎖龍扣“以極巧妙的方法安裝在偽裝的暗格與石壁腳的隙縫中,用一種異常精巧的彈簧給壓阻着,只要一遇稍重點的震力,不論那偽裝的泥壁破裂與否,上下四副‘鎖龍扣’便一齊彈出,而套環是張開的,一旦扣上東西,馬上藉着挫頓之力”咔“的蓋死,一待蓋死,便麻煩大了。

    “那死鬼大盜可也真夠聰明,他設計的這玩意兒,無論是角度、部位、尺寸、遠近,都拿捏得極準,不管你是什麼塊頭,身材高矮,你都得半蹲下來破那暗格取寶,而只要你一蹲下來,便進入了他所預置的機關格式裏。

    “也就一定是他在百年前就判斷定了那種身架,姿勢和站立的部位,所以,密層一破,機關彈出,那取寶之人在突出意外之下,十有八九是逃不了,更何況顧得了上顧不了下,這玩意彈出的勢子又是如此快速疾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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