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科幻世界》2000年6月,2000年科幻銀河獎三等獎)
人類啊,你瞭解自己嗎?
【資料一】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加州的科學家首創用“裂腦術”治療癲癇病,割斷連結左右大腦的胼胝體,使癲癇發作時症狀控制在病人的半邊身體。這一組被稱為“加州系列”的外科手術成為世界癲癇病治療史上的里程碑。然而,讓醫者始料未及的是:裂腦術雖然減輕了癲癇病發病的程度,卻又引了一種怪病——“異手症”。患者發病時感到左手不聽使喚,做出種種完全出乎本體預料之外的舉動。
眾所周知,人的左右腦主管不同,左腦主管語言、意識、分析計算以及右側軀體,右腦是主管整體感知、空間想像力、音樂繪畫以及左側軀體。二十世紀末,日本科學家發現右腦也具有語言功能。但一般情況下,左腦在兩個半腦中佔有相對優越的地位。異手症真正的重要性在於它向我們提出了一個可怕的問題——人有兩個心智麼?
——整理自二十世紀末科普電視節目Discovery
【資料二】
“2007年10月7日至10日,‘環太平洋火山帶休眠火山問題’國際會議在N國首都C城召開……由中國專家馬蘭與N國專家洛亞·卡爾博士帶隊,連同阿里娜教授、卡爾普研究員等六位專家組成的考察隊將於10月中旬先後趕赴中國長白山,進一步觀測白頭山天池自然保護區近來日益頻繁的火山活動。卡爾、馬蘭夫婦按計劃將於10月12日第一批趕往長白山,做好各項前期準備工作。”
——摘自《中國地質學報》
【資料三】
“2007年10月13日下午3點31分,車號為T38961的‘菲亞特’房車在G9號高速公路上由南向北以每小時120公里左右的速度行駛途中,突然違規向左後方急轉彎,與後方駛來的車號為G39825的‘蓮花’轎車相撞,並引發了一系列交通事故。由於‘菲亞特’撞車後油箱爆炸起火,車上的四名乘客除後排右座的中年女性外全部喪生,‘蓮花’的主人當場死亡。經查,‘菲亞特’房車內的四名乘客都是世界著名的火山研究專家,其中惟一死裏逃生的阿里娜教授仍處於深度昏迷狀態。”
——摘自C城警署交通司報告文件
【資料四】
“10月13日下午,本市陽光賓館1312房和1318房發生了兩起駭人聽聞的血案。下午2點25分,住在1312房的火山問題專家,47歲的尤·卡爾普研究員被兇手用剃鬚刀割斷頸動脈,因流血過多而死亡。5點零7分,卡爾普的同事,1318房的珈菲洛教授被推下陽台,當場死亡。兩處殺人案現場都留下了激烈搏鬥的痕跡,然而警方卻完全找不到兇手留下的任何線索。由此,C城人認為,我們有根據懷疑我市警備系統能否擔負起保護市民的使命。”
——摘自《C城論壇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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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我向左手心哈了口氣,滿口的牙齒不由自主地“格格”打戰。好冷呀!這裏是海拔1600米左右的針葉林帶,聞名於世的白山林海在夜間令人生畏。
電筒的光柱漸漸融化、漸漸朦朧,不知是電池快完了,還是因為我太累,以至於頭昏眼花。握電筒的手已凍得沒有知覺了,而背上的行囊愈走愈沉,幾乎要把我拽倒在地。
悔意從心底悄悄探出頭來。自告奮勇搶了這樣一宗差事來做簡直是吃力不討好。或許我要找的N國聯邦調查員專案組真的沒有進山?保護區管理員雖然這樣告訴了我,我卻死活不信,認為是他阻止我進入保護區的託辭。
現在好了,偷偷進入禁區,又冷又累地在這個黑熊、東北虎的老窩裏轉悠。做記者並不見得總要把性命放在刀刃上磨的!我真怨透了自己好冒險的脾氣。
停下疲憊的步子,我關掉了幾乎起不到作用的電筒,直起腰、挺起背,作了一個後仰深呼吸。已經跋涉了兩天兩夜,中間也沒有好好地睡過一覺。主要是不熟悉這裏的環境,總怕睡過去了會有危險。可總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搞不準什麼時候支撐不住了,倒下去“託體同山阿”,從此世上少了陳平這個閒人。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着前行,手指不時觸到冷冰冰滑膩膩的樹皮。據稱針葉林對陽光的阻截率超過95%,入夜,不論月色還是星光便都無法透進來。我小心翼翼地邁步,小心翼翼地呼吸,皮膚與黑暗的接觸讓我感到原來黑暗是一種物質、一種濃稠的液體。
漸漸地,彷彿向墨汁裏不斷注入清水,眼前的黑暗開始稀薄起來,有了一點光亮,此外還有了一些聲音。腳下的路也一點點地亮起來。
一抬頭,陡然見到了久違的天空。一輪皓月高懸,周圍沒有一絲雲彩。我的前方是一個隘谷。由於火山熔岩冷縮原理,長白山有很多狹窄的巷式河谷(隘谷),雖然不寬,卻有十幾米至二十米深。河谷兩岸是巨石和高聳入雲的松樹,河水在大石之間翻滾,無休無止地轟鳴着。所有的景物:積雪的山頭、傲岸的岩石、茂密的松林、流淌着月光的河水……都籠罩在無垠的夜色裏,泛着一片青白色的光輝。
然而還有別的什麼,攪擾我困頓的精神。那是從河谷對岸的松林裏飄來的聲音,隱約的歌聲,與流水與月光交融,同這清涼的空氣一般,沁入我的肌膚,浸透我的肺腑。
就好像有人在我頭頂猛抓了一把似的,我所有的感覺都被突然驚醒了。它們從四肢百骸流聚到我的胸口,凝成硬硬的一塊,橫亙在那兒,又像是一個有生命的活物,在那裏翻騰着。
在我自己發覺之前,眼淚已滴了下來。
“章啊。”我喚出一箇舊朋友的名字。
月華如霜,這是古人的比喻。我找到章時,他正坐在這樣的月光裏唱着歌。
從沒想到我們會在王摩詰的詩境裏重逢的。
“啊……你好嗎?”我倒不是不想多説幾句話,可剛一張口,就彷彿有太多感情要決堤而出,慌忙收聲,連看也不敢看他。
不知為何,他也好一陣兒發呆,才問:“你怎麼來了?”
一句話差點沒把我噎死。好歹也是去年在非洲採訪時並肩作戰的同行,共過生死的,失散之後雖然一年多未聯繫過,我卻一直把這個人放在心裏好好地存着。想像中他應答的方式該和我一樣才對,如同高鶚筆下的寶黛戲。
“這話該我問你,”我有些賭氣,“不是戰地記者麼?怎麼會到這深山老林裏來?”
“陳平。”他的聲音醇厚如酒。
“嗯?”我抵抗着倦意凝神聽他説話,隱約有一絲期待。
“你馬上回去。”這幾個字好似他從牙縫裏迸出,火星四濺。
“撲嗵。”我跌坐在地上,木然説:“撐不住了。”
“你留在這兒有危險——火山爆發就是幾天內的事。儘快離開保護區,回N國去吧。”
我的頭像灌滿了鉛,沉沉地向後倒。
“白頭山最近有異常反應,火山專家初步推測:即使大規模爆發,最早也應在一個月後,但這種推測並未將非常因素考慮在內……”
我有氣無力地搖搖頭:“你説完沒有?”
章一愣。
“好,你完了該我説了。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拜託你別老自以為是。我到這兒來是為了工作,還沒開始怎麼能放棄?”
“你……你怎麼一點兒也聽不進去!”章惱了。
他的臉在月光下似戴着一個青白的面具,都不像是我原先認識的那個章了。我有些害怕,期待已久的重逢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曾哽在胸口的那個硬塊變大了,變硬了,讓我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倒下吧,倒下吧,任疲憊與睏倦的潮水把我淹沒。我這樣想着,就要倒頭睡去,耳中忽然捕捉到奇怪的“嗬嗬”聲。
我努力撐開眼簾,恍惚看到章正彎下腰去拿一隻睡袋。袋裏睡的人在不停地扭動,還不斷髮出那種野獸般的喘息聲。
“陳平,幫幫忙!”章的語調混合了無奈與尷尬。
“啊,來了!”我狠咬了一下舌尖,強打精神站起身,直奔到睡袋旁。按捺不住心中的疑問,我幫着章把那個似乎是被夢魘住的熟睡者從睡袋裏拖了出來。
眼前的這個人仍處於昏睡狀態,雙目緊閉,可是嘴巴卻張得老大,喉頭髮出急促的喘息聲。最奇怪的是,他的左半邊身體——主要是左臂,似乎在和右半邊的身體扭打爭鬥,就像有一個獨立的靈魂在支配它似的。
“連昏睡劑都不管用麼?”章喃喃自語。
“他到底得了什麼病?”我急了,“先得把他捆起來才行,我去找繩子。”
“不行,那太不人道。”章的聲音悶悶的。他一邊説,一邊張開雙臂,像鐵箍似的緊緊抱住那人,任憑那人怎樣兇暴地扭打也不放開。
我發現自己已完全沒有插手的餘地,只能默默望着章。他的臉被抓得血淋淋的,卻連哼也沒有哼一聲,似乎任何痛苦都無法改變他此刻岩石般堅毅的表情。
這一刻,我又看到一年前的那個章,那個永遠為別人着想的章了!胸口梗阻的東西暖融融地化開了一片,而他眼中燃燒的意志之火那麼灼人,我有意無意地別過頭去。
不遠處的另一個睡袋吸引住了我的視線,我緩緩走近,辨認睡袋外露出的那張臉。
明月朗朗,我認出來了!
進山之前我看過不少資料,眼前的人就是世界著名的火山問題專家馬蘭教授,洛亞·卡爾的妻子!
那麼,章死死抱住的病人就是洛亞·卡爾——我驟然抬頭,被自己的推斷唬得心跳不已。
可是,卡爾博士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未及再往下想,那種古怪的“嗬嗬”聲又在我腳下響起。我驚得一跳。
“陳平!”章話音剛落,我已心領神會。
這次發病的是馬蘭,昏睡中的她已表現出與卡爾同樣的症狀。我伸手去解她的睡袋,由於焦急和緊張,顯得有點兒手忙腳亂,但總算扯掉了那個睡袋。面對着在睡夢中陷入瘋狂自我攻擊狀態的女科學家,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像浸在冰水裏一樣——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怪物呢?
我強抑住自己的慌亂,深吸一口氣,看一眼正在受難的章,學他的樣子,把雙臂插入馬蘭的腋下,拼盡全力抱住她。
懷裏那個不斷掙扎扭動的軀體像有一種奇特的力量,它毫無理性又充滿破壞性——是否就是同樣的力量奪去了其他五位科學家的寶貴生命?而警方在現場雖然找不到兇手的線索——因為根本沒有直接的兇手。從某種角度看,死者是自殺的。
儘管舊的問題得到了解釋,新的疑惑又不斷往外冒:這些火山專家患的是什麼怪病?他們幾乎同時患上同一種病症難道是偶然的麼?這事件背後又有着什麼樣的陰謀?還有,章為什麼會和這件事攪在一起?……
然而我根本沒有細想的餘地,兩天兩夜的奔波耗去了太多的精力,此時此刻,不管我怎樣想讓自己打起精神來,仍然還是無法支持了——身邊的聲音漸漸稀薄了、模糊了,眼前也罩上了一層迷霧,那霧愈來愈濃,我終於什麼都看不見了。
醒來的時候,身體又酸又麻,稍一動彈,全身的骨頭就像散架似的。我上方的天空灰濛濛的,淡淡的月亮即將隱去——已是凌晨時分。我身下是冰冷的大石,耳邊響着清亮的流水聲,似乎河水就從石下流過。
“你醒了就好。”守在一邊的章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總算放心了。”
我依稀記起了昨夜的經歷。
“啊……對不起。”我覺得自己的聲音非常遙遠,“沒想到我這麼沒用。”
“不,全靠你救了馬蘭一次。那種病剛開始發作都持續不久,只要支持過半個多小時就能熬過一回。”章用微笑鼓勵我,“如果就我一個人,還真不知該怎麼辦呢。”他的臉離我那麼近,昨夜留下的傷痕清晰可見。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心裏卻癢癢的,分不清是感動還是難過。
章,我的朋友,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你怎麼會到這兒來?”我問,“記得你原來是戰地記者。”
“是,我確實是《宇報》旗下的戰地記者,但《宇報》也是‘浩宇集團’名下的產業。”
我微微揚眉。這件事怎麼又和浩宇集團扯上了關係?香港浩宇集團名列全球五百強第十一位,擁有近五百億美元的資產,總裁章浩宇是名揚四海的大財閥。
“……而使馬蘭他們患病的特殊病質最早是浩宇研究所的科學家發現的。”章盡力要向我解釋清楚。我隱約有點明白,但一下子冒出太多線索,反而不知道應該從哪裏着手才好,於是打斷他的話頭,説:“你還是先告訴我幾位專家得的病是怎麼回事吧。”
雖然章望着自己恢復平靜睡眠狀態的馬蘭和卡爾,他的心卻彷彿飛得很遠。他説:“你是否聽過‘異手症’這個名字?”
“啊……你這一説我倒是記起來了。”我興奮得坐起身來,“昨晚卡爾和馬蘭的症狀確實很像‘加州系列’病例中出現的‘異手症’。”我想起了馬蘭發病時扭曲的臉,想起那種野獸般的“嗬嗬”聲,禁不住打了個冷戰,“但是……他們的情況又彷彿比‘異手症’要嚴重得多,你能肯定這兩者是同一種病症麼?”
“看來你倒知道得不少呢。”章讚許地點點頭,“不過,還是讓我從頭講起吧。當年異手症的出現向科學界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人有兩個心智麼?
“假設每個人都有兩個心智,通過胼胝體的溝通能合作支配整個軀體,作出種種決斷,那麼一旦溝通的渠道被堵死,兩個心智就各自為政,產生‘異手’現象。
“早在十七年前,浩宇集團名下的第一科學研究所有兩名科學家為治療癲癇病努力尋找一種比腦外科手術更便捷的方式破壞胼胝體的傳導功能。結果他們發現:某種特定波長的聲波不但能徹底破壞胼胝體功能,還能給右腦以特殊刺激,使在左右腦中一直處於劣勢地位的右腦心智反抗意識大大增強。由於右腦心智既無法脱離共有軀體獨立存在,又不能佔據左腦心智的領地,就只好抱定同歸於盡的決心,所謂‘不自由、毋寧死’。”
“那麼,幾位火山專家是受了那種聲波的影響才……”我膽子再大也被章的話嚇怕了。
“沒錯。”章的語調沉重,“十七年前總裁下令讓兩位科學家停止研究,他倆就突然失蹤了。直到兩週前,浩宇安全部才找到了一些他們的線索,追蹤調查之後,發現他們的手下用小型發生裝置在八位火山專家制定考察計劃的別墅裏釋放了那種代號為M的聲波。
“由於每個個體右腦覺醒時間先後不一,有三位科學家在不同時間、地點發病,已造成八個中的五人死亡,一人腦死。”
“可是,”我實在是不明白,“為什麼專找這幾位火山專家下手?他們難道有什麼地方得罪過那兩個兇手?”
章望着我的眼神很是古怪,他沉吟片刻才緩緩答道:“聲波M的發生裝置可大可小,功率各不相同,其中最大的‘中心裝置’可能建在一座休眠火山的內部,藉助地殼運動產生的火山勢能轉化為發生裝置的原動力。一旦中心發生器完全啓動,聲波M將覆蓋全球。考慮到這種特殊聲波具有強大的穿透力,一般建築物完全無法起到屏障作用,全世界將有近五十億人受影響而患上異手症,其中相當比例的人會死於‘和另一個自己的戰爭’。”
天哪,我被他這番話説得目瞪口呆,心頭卻是雪亮的:這哪裏是假設,這根本就是事實!兩個科學怪人選擇的那座休眠火山就是白頭山,火山專家們也就是因為設定了白頭山作為考察對象才遭到暗算。
是的,一定是這樣。
可是,世上難道有這麼瘋狂的人嗎?即使他們害死全世界的人,他們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他們自己不也一樣會患上‘異手症’麼?
或者,他們已找到自我保護的方法?
“這種可能造成世界災難的聲波是在浩宇研究所裏發現的,總裁認為我們應該對它引起的不良後果負責任。所以派人到長白山尋找馬蘭和卡爾,爭取把他們及時救出來,送到浩宇醫療中心去接受治療。當然,更重要的是要制止那兩位研究員的瘋狂計劃,勸他們回頭。”
“勸他們回頭?他們是勸一勸就能回頭的人嗎?”我不住地冷笑,“章,對你我實話實説。我很懷疑浩宇集團在整個事件中充當的角色——一個企業集團忽然要做全世界的救主,而你搖身一變,成了詹姆斯·邦德。一定還有許多你不願透露或是不能透露的隱情。”
“無論如何,你要相信我們沒有惡意。”章的神情帶了一絲焦急,但目光仍是坦蕩蕩的,如清水一望見底,“我已通知了同伴,今天上午九點在河谷上方的北坡會有直升機來接馬蘭和卡爾。你也一起走吧,留在這裏太危險了。最近以白頭山為中心的火山活動跡象都與聲波M發射中心有直接關聯,我和同伴們必須在發射中心的主體裝置全面啓動之前找到那兩個研究員。”
“你呢,你怎麼辦?你留在這兒就不危險麼?”我執意用目光糾纏着他,不,我不要再像去年那樣和他分開了,“或者你們有自我保護的方法,可是你們面對的是這樣危險的人物,他們是瘋子,是殺人狂,他們能毫無理性地謀劃這樣的世界災難,又怎麼會把一個浩宇集團放在眼裏!”
“你不知道……”章發出一聲呻吟,看錶情似乎頭痛得厲害。
“我不知道什麼?”我乘勢進逼。
“你不知道……”章忽然警覺,收了聲,遲疑地掃了我一眼,説,“章浩宇是我的父親。”
我心裏頓時“咯噔”一下,脱口叫了聲“呀”。下意識地,我和章拉開了一點距離。從來深知“齊大非偶”的道理,幸而大難當頭,沒有太多時間讓我自怨自艾。
“這件事雖然危險,但我既然被捲進來了,就一定要堅持到底才好。”話雖這樣説,一想到如果留下來,就可能變成卡爾和馬蘭昨晚的那種樣子,我仍不寒而慄。
章或許看出了我內心的軟弱,似乎想勸我放棄,可又沒能説出口。他默默地用手掌蓋住我的左手,緩緩地握緊,彷彿是握住我不安定的心情。我覺得左胸上方的某一處地方漸漸充實起來,有一種暖融融的東西正不斷填注進去。
未來不見得有那麼可怕呢,我想,因為還有章在我的身旁。
一隻藍色的“大鳥”在空中盤旋了幾圈,徐徐降落在北山坡的平坦草地上。“大鳥”側腹滑開一道門,從裏面跳出兩個藍衣人,向我們迎面走來,口中問:“章,找到兩位專家了?”
“他們都在。我解釋了情況,他倆同意接受治療。”章轉向我,“陳平,你真的不一起走麼?”
我目不轉睛地仰望着那隻“藍鳥”——它不是直升機,也不是一般的小型私人客機,這種奇特的機型我從未見過。它可以像直升機一般垂直降落,而漂亮的流線型機身又讓人聯想到超音速飛機,我甚至懷疑它有躲避雷達追蹤的功能。為什麼浩宇集團會擁有這樣的飛行器?
“陳平!”章拉了我一把,我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兩位火山專家都已上了飛機,藍衣人站在機門外等待我做出決定。
“不,我要留下來。”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説,腦子裏反覆想的仍是:浩宇集團到底有什麼秘密?
“那麼跟我走吧,一起去天池。”章揮揮手,那隻“藍鳥”飛上了雲霄,眨眼間就消失不見了。
“好快的飛機。”我勉強一笑,“我幾乎要錯以為浩宇集團是N國空軍總署——但這樣的飛機只怕連N國總統都沒見過。”
“懷疑我麼?”
“不,我信任你,但你背後隱藏了太多的秘密。”我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放心吧,我不打算逼供。”
長白山脈羣山環抱着高原,高原上又散佈着羣山,它像奔騰的大海突然靜止了——凝成這一片鐵青色的高原和峯巒。雖然我和章跋涉在這樣一幅美麗的畫中,可是誰都無心欣賞眼前的壯美河山。一張看不見的羅網正籠罩在這片人間仙境的上空,隱秘的聲波M如同一位隱形殺手,在我們周圍的空中織出致命的經緯線。
“也許,情況沒有那麼嚴重。”我心存僥倖,“即使電波M覆蓋了全世界,多數人仍然能夠死裏逃生。只要發病的時間不同,互相幫助一下,大都能堅持下來的。”
“沒那麼簡單。”章的話無情地打破了我的幻想,“比如卡爾和馬蘭受聲波M影響較弱,開始發病時是陣發性的,但隨着離發射中心越來越近,他們的病情會逐步加深,到時候一天24小時都要和自我作戰,哪裏還顧得上別人。”
我試圖在腦海中描繪這場世界範圍內的全民性自我戰爭的圖景,似乎覺得自己也要被魘住了,發了一聲痛苦的呻吟。
“陳平,能過去麼?”章望着我們身前的河谷,回頭問。
白頭山是眾水的源頭,暫時性洪流在這裏刻切出無數條溝谷。我們面前的這條河谷實際上是一條狹窄的裂縫,谷坡直立陡峭,寬度僅2至3米(即隘谷或巷式河谷)。但當我身臨谷緣俯視深澗急流時,那轟鳴的水聲讓我毛骨悚然。
“要繞道麼?”章話音裏的關切反而刺傷了我——我不想成為他的累贅。這樣的隘谷我已經成功地跨越過幾次了,這次也一定能過去的。“就這麼過去,怎麼樣?”我的語調裏有一分挑戰之意。
章眯眼目測了一下隘谷的寬度,然後點點頭。他也不把身上的行李放下,後退幾步,做助跑後急衝至谷緣處,左腳尖蹬地,做了一個漂亮的跨跳動作,便穩穩地落在了河谷對岸。
“嗬,不錯嘛!”我被挑起了鬥志,但仍不敢像章那樣大膽,還是先解下揹包,扔給章,隨後倒退幾步,留下足夠的助跑空間。
左腳蹬地的剎那間,不祥的預感像電流般穿過我的心臟——左半邊身體忽然使不出半分力氣,彷彿已不再是我的。這是一次徹底失敗的跨跳,大驚失色的章,對岸的風景,都像電影快鏡頭一樣在我眼前閃過。我的身體重重地向下墜落,似一隻中箭的鳥。
就在這生死關頭,我盡力前伸的右手及時攀住了隘谷右坡石壁上的一個突起處。
“陳平!”章急忙趴在谷緣處,盡力將手臂向下伸,但一切都是徒勞,他根本就碰不到我的右手——差距不是半寸,而是一尺。
我右手的五指拼命向下摳,全身的重量都沉重地懸在這一隻手上,細細沁出的冷汗使我的手心和五指都變得滑膩膩的——我已抓不住了。
腳下十幾米處就是湍急的河水,轟鳴的水聲如同死神的喘息,令我渾身戰慄,幾乎想就這樣放手。
“陳平,不要放棄!我一定會拉住你!”章的聲音如從遙遠的天邊飄來,那樣的虛幻不實,“閉上眼睛,我會救你上來!相信我,閉上眼睛!”
我無力地合上雙眼,早已失去了期待奇蹟的信心。忽然,我感到一股奇怪的“熱流”湧上了我右手的手背,接着包住了我的右腕,不知為什麼,它居然立刻凝成了固體,穩穩地拉着我上升。
接着,一雙有力的手臂把我託了起來,我的雙腿觸到了堅實的地面。謝天謝地!我居然得救了!
我驚喜交加地睜開雙眼,想緊緊抱住那雙臂膀,表達我的感激。眼前的情景卻如同晴空霹靂,可怕的事實撲滅了我燃燒的熱情——我看到了章的“手”。
我看到了章的“手”——如果那也能叫做“手”的話。他的表情恰似一個完美的註腳,真相的閃電把我劈個正着,劈開了所有的謎團,也把我的心劈成了兩半。
我一把推開章,不爭氣的淚水還在不停地湧出眼眶。我想大喊,我想大聲哭叫,但卻只能緊緊捂住嘴,身子顫抖得如一片秋風裏的葉子。
“你都看見了!”身後響起章的聲音,那麼沉痛而無奈。
我回轉頭,看到他的雙臂已恢復正常。
“人的肢體原來是可以像麪糰一樣隨便拉長的。”即使是在這樣的心境之下,我依然被自己冷酷的聲音嚇了一跳——我居然是能説出這種刻薄話的人麼?
章勉強笑了笑,面色慘白,他顯然不覺得這話有趣。“我並不想欺騙你。”
“當然,你從來沒説過你是地球人。”——多麼無情的嘲笑呀!不,這不是我説的話,對方是章呀,我再難過也絕不會向章説這樣的話!那麼,又是誰在我身體裏説話呢?為什麼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語言?
“你開始害怕我了?”章深沉的嗓音如同音樂——那是一曲憂鬱的歌,“或者,你懷疑我和我的種族想做對人類不利的事?”
我在他真誠的眼神前退縮了。不,章,你不會知道明白真相的剎那最讓我痛苦的是什麼。
而現在,現在我最害怕的是這個陌生的“自己”。
“陳平,不管你是否懷疑我,請你聽我解釋好麼?”
章艱難地向我講過“他那一族”的歷史。
章的祖先生活在離地球500萬光年之外的R星,R星是一種與人類迥然不同的特殊生命體,天生具有變形能力。一百多年前,283名R星人為逃避政治迫害乘飛船“移民”到地球,以人類的外形融入了地球社會。至今世界的各地都有R星人的後裔,他們把地球視為自己的母星,自稱“地球R族人”,其中浩宇集團聚集了約四分之一的“地球R族人”,也是族人主要的經濟支柱之一,總裁章浩宇在族人中擁有極高的威信。這次的聲波M事件,是少數族人想用對本族無害但對地球人類影響巨大的殺人聲波“清理地球”所造成的危機,具體情況和章先前講過的並無二致。
“多偉大呀!這是一出什麼戲,外星人拯救地球?你以為自己是誰,超人麼?”——我再一次被自己説的話嚇怕了。心怦怦直跳,呼吸也急促起來。自己的身體竟成了拘禁靈魂的牢獄——不能説想説的話,任由另一種力量控制——那種力量是否來自我的右腦?“她”已經開始表現出“異手症”的前兆了麼?
“陳平,我……”章黯然搖頭,“我很失望。”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可我就是這樣一個蠻不講理的女人!”突然又可以控制自己的聲音了,但衝口而出的卻是這樣的話,我覺得又懊惱又後悔。其實我慌得很,生怕自己會在這個人面前表現出異手症患者的狂性。
“對不起。”章向我伸出手來,“你還當我是朋友吧?”
朋友,只是朋友麼,章?去年別後,多少次夜深人靜時分,你悄悄推開的記憶之門,從我胸中浮起。這次的重逢既是意外之喜,更是我企盼已久的夢想成真。
章,真想握住你的手。我用目光輕撫這隻手,你能感覺到麼?可是,我不能去握它,我甚至不能再留在你身邊。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正逐步走向狂亂,隨時可能對你説出更傷人的話,做出更可怕的舉動來。最重要的是:我決不要你看到那樣的自己!
我咬緊牙關,把目光從章伸出的手上拔離開來,一把抓起自己的行李,轉身就跑。
“陳平!”章的呼喚像受傷的動物發出的悲鳴,聽到那聲音我一個趔趄,但又強壓下胸中洶湧的感情,告訴自己不能停步。
章到底沒有追上來。
我在赤樺林中跌跌撞撞地跑着,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眼前物移景換,我卻越來越恍惚,越來越不能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章是誰,我是誰,為什麼大家忽然到這深山老林裏來……一切的一切,完全是一團糟。
突然間,眼前的景物一齊向我擠壓過來,我慌忙閉上眼睛,卻感到似有億萬根針一齊扎進我的頭顱。我用雙臂緊緊捂住腦袋,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呻吟。
“咚、咚!”我劇痛難忍,把頭一下一下往身邊的樹幹上撞,而口中的呻吟隱約像是在呼喚一個人的名字。
章,章,章……
我走得還算及時。
雖然堅持上白頭山時,我就做好了一定的思想準備:途中我可能會發病,可能會讓章見到那種醜態——可那是對人類的“章”而言。
作為高智慧的外星生命,看着低等的人類和自我爭鬥不休會怎麼想呢?
我想保留作為一個“人”最基本的尊嚴。
左半邊的身體像癲癇病發作似的抖動起來。左手像一個獨立的生命體,開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動作,就連“話語權”也開始不斷地轉換。
“還給我!還給我!”左手一把勒住我的脖頸,狠命地掐。我憋得喘不過氣來,只能用右手抓住左手手背向外扯。
這瘋狂的狀態沒能持續多久,我就在腦部的劇痛中失去了知覺。
命運總是這樣無情——你越是想逃避的事就越是無法掙脱。
我從章的身邊逃開是為了保留一點自尊,可是命運不但又讓我見到他,而且還是以最殘酷的方式。
這本是非常短促而又簡單的經歷,可是我就連回想一下都情難以堪。
從昏迷中醒來之後,別無選擇的我繼續向白頭山方向前進,半途再次發病時正巧遇上其他進山的“地球R族人”。他們自覺不能不管我,便費了很大周折把我帶到族人會合的地方,打算讓飛機把我送到浩宇醫療中心治療。
我就是在那兒見到了章,當時我的左半邊身體仍處於狂亂狀態,帶我上山的人好心好意地把我捆得相當結實。
章與族人的對話在我耳邊飄來飄去,雖然聽見了,但在腦海中引不起一點兒回應。這一切就像一場噩夢,身體裏彷彿有兩個人,向各自不同的方向掙開去,要把身體撕成兩半。我的種種醜態偏偏又都落入了章的眼裏,真還不如就這樣死了。
恍惚中,只覺章走到我身邊,蹲下身要為我解開繩索。又細又韌的繩索深陷在肉裏,他手指發顫,不知從何下手。而我惟一的反應是從被咬得紅腫流血的唇間擠出兩個字:“滾開!”
章的手像觸電似的一縮。
我把失神的目光投向天空。天空一碧如洗,閃爍着來自白頭山積雪的返照光輝,看久了讓人眼花繚亂。也許是幻覺,我看到清澈的藍色天幕剎那間出現了一些奇怪的斑點,斑點又立刻變成了“大鳥”——那種我見過的浩宇集團的直升機,直升機紛紛着陸,從機艙中走下穿着各色服裝、不同膚色的人來。他們只怕都是“地球R族人”吧。
漸漸地,頭不那麼痛了,左半邊的身子也不再掙扎,我知道這一陣子的發作算是又熬過去了。眼前所見、耳邊所聞都頓時清晰起來。
“這就送她走吧。”帶我上山的N國籍R族人説,“儘早治療恢復得快些。”此君就是我原本要尋找的聯邦調察局赴白頭山的考察組組長。
“我不走!”我喊出這一嗓子時自己都嚇了一跳。
另一個“N國人”一邊為我解開繩索一邊數落:“怎麼,清醒了?還想留在這兒?你這個女人簡直是糾纏不清,你留在這兒只能給我們添麻煩!”他扶我站起來,仍意猶未盡,“送你走是給你治療,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明白,我怎麼不明白!你們不僅會給我治病,還會把我這段時間的記憶清洗掉,就像你們會對馬蘭他們做的那樣。”我索性豁出去了。
那N國人臉一沉:“可我們並沒有惡意。你最好聽我們的,馬上離開……”
“讓她留下。”章突然發話。我們雙目交投,彼此的目光略一接觸便又各自移開。
“我們雖然自以為是在拯救人類,但卻把他們完全排除在行動之外,這對他們而言或許會是極大的侮辱。”章説。
“不錯,無論生死,我至少要親眼目睹這個事件的全過程。”我説着,偷瞧了一眼章的側臉。應該向他道歉,更應該向他道謝,但我卻無法開口。
很快,我就發現了章在族人中所具有影響力。白頭山頂、天池之濱,聚集了29名從世界各地趕來的R族人,他們都是作為各地的代表來勸説兩個陰謀家放棄聲波M計劃的。同時他們中間有不少科技精英,身為各地秘密實驗室或科研所的骨幹,他們具備找到發射中心並摧毀其工作能力的本領。由於浩宇集團在“R族人”中很有勢力,代表父親出面的章也就擁有了相當的發言權。有他替我説話,我才沒有被強制送走。
“探測儀顯示:發射中心入口不在天池的湖底。”説話的R族人長得人高馬大,依人類標準看屬北歐人種。他們早已不同程度地融入了人類社會,在日常生活中很難把他們和一般人區別開來。
章眉頭一皺:“確定具體方位。”
話音剛落,水平如鏡的天池湖面忽然波瀾起伏,一陣低沉的隆隆聲在池底滾動,如暴風雨來臨前的雷鳴。緊接着,整個天池的湖水在我們面前縱向分開,如同《聖經》中摩西舉杖分開海水。湖底彷彿是露出來了,可卻完全看不清楚,好像有一扇奇特的門被打開,射出燦爛奪目、讓人無法正視的光芒。
空中飄蕩着一種奇怪的聲音,那似乎是一種語言,但又與我所瞭解的任何語言都相去甚遠。R族人卻好像都聽懂了那些話,從他們温和的反應看,應該是表示歡迎的話。
大家都目不轉睛地望着湖心,那兒已升起了一個與湖面等高的銀色平台,平台立刻靠上岸邊,彷彿邀請我們上去。
“都是同胞,不會害我們的。”章一招手,29人陸續走上平台,他又衝我點點頭,“你也來吧。”
他怎麼能這麼大意,隨隨便便就接受了那兩個陰謀家的邀請?我又是驚異,又是擔心,但又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跟着章走上那奇特的銀色平台,心裏七上八下的。
平台倏地沉落下去,而我們站立的空間居然像氣泡內部一樣滴水不進。藍色的湖水在我們頭頂上方合攏。
陽光透下來,一片瑩瑩之色。
長長的,長長的銀色拱道要通到哪裏去呢?
前頭那兩位引路的老人就是一切罪惡的根源?
我的視線有點兒模糊,白髮蒼蒼的頭顱一會兒變成四個,一會兒又成了六個。這不是好兆頭。空氣是燥熱的、黏稠的,讓人難於呼吸。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絕不敢相信,如此龐大的工程內部,僅有十幾個操作人員,而兩位皓首老人就是十七年前在浩宇研究所創制聲波M的科學家——真正的危險人物。或許是人類的世界太複雜了?章他們自信是“同胞”便不會被兩人暗算,我可不這麼認為。
兩位老者的人類身份是中國人,簡稱竺、楠,今年都是67歲。他倆將我們領進一個設計奇特的廳堂,讓大家入座,然後清清嗓子,準備發言。
“請等一等,”章説,“我希望你們能使用大家都能懂的語言交流。”
“怎麼,這兒有人聽不懂自己祖先的語言?”竺目光如箭,向四周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我身上,“荒唐,這兒有一個人類!這是我們族人內部的事,你們卻讓一個人類攪了進來!”這些話倒是用中文説明了。
“什麼內部的事,你們就在內部決定我們一種種族的生死?簡直欺人太甚!”我反正早就把命豁出了,此時一橫心,拍案而起。
“竺、楠,”章神情嚴肅,“你們的所作所為已經違反了《移民法》(R星人移民地球時制定的族內規章)第一條:‘除非自己的生命受到人類威脅,否則不得以任何方式危害人類的生命’。我代表我父親和浩宇集團,也代表同胞們,要求你們立即中止聲波M計劃,否則將從此取消你們的‘同胞資格’。”
“你……沒有這個權力。”竺的聲音有些發抖,“我們沒有做錯什麼。”
“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同胞們的利益……取消我們的資格……是不公平的。”楠的話裏有千般委屈、萬種不平。
我沒想到章的一句話就有這麼大的效力,不過仔細想來,對於R星人後代來説失去‘同胞資格’就相當於人類在法律上得不到承認,淪落到牲畜(甚至牲畜不如)的地位,換了誰都是無法忍受的。但既知今日,何必當初,竺、楠在開始行動前難道沒有考慮過麼?
“我們二十九位代表來自世界各地,移民委員會(R星人移民地球后的秘密組織)已正式授權我們處理這次事件,包括強行制止你們的瘋狂行為,並且在全票通過的情況下取消你們的同胞資格。”另一位代表發話。
我開始有輕微耳鳴,左半邊身體略感麻痹。這怎麼辦好?我不想在此時此刻再次發病。
“我們要求辯解。”竺悶悶地説。
“當然,”章的眼神中已帶上一絲警惕,“你們有這個權利。”
楠的回答有條不紊:“《移民法》規定若族人違反前十項規則中的任何一項,經委員會議確認後應取消同胞資格並消去記憶。但我們並未違反第一條規則。
“首先,人類濫用、糟蹋有限的地球資源已經對我族的未來生存與發展造成了極大的威脅,我們對人類施以小小的懲戒也不為過。其次,我們使用的聲波M只能破壞人類大腦胼胝體,並未對他們造成很大傷害,只是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憑這就要取消我們的同胞資格未免小題大作。”
“玩笑?你知不知道你們的玩笑已害死了多少人類?”N國代表見已有一些代表被竺的話打動,忙聲色俱厲地質問竺,想壓住他的氣焰。
“那些人是我們害死的麼?他們是自殺的。”
竺的表情那麼輕鬆,我聽後眼中幾乎要滴出血來:“兇手,你們是兇手!加州系列中的異手症患者雖然生活不便,但都沒有被自己的左手殺死,是你們用聲波M刺激右腦的意識……”
“沒錯,聲波M確實還能給人類右腦以特殊刺激,使一直處於劣勢地位的右腦心智反抗意識或説逆反心理大大增強,但是説到底,那些人還是被他們自己的另一半殺死的,而一個不能戰勝自我的種族根本就沒有生存的權利。”
我被這最後一句話完全震懾住了——一個不能戰勝自我的種族根本就沒有生存的權利!那一刻我不知該怎樣反駁才好,更不敢向章求助。
那句話對於在場的代表們具有同樣的衝擊力或叫“説服力”。屋裏的氣氛全變了,代表們開始三三兩兩地私語,我感到他們已偏向竺、楠那一方了。
左手的食指自己蹺了起來,我抓住自己的左手,把它緊緊壓在膝蓋底下,可我心裏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失控了。我的靈魂痛苦得發抖:一個不能戰勝自我的種族就沒有生存的權利,所以我和我的種族都應該因此滅亡麼?
“任何一個種族都會有自身的弱點,但不能以此作為判定他們死刑的理由!”我第一次聽到章用這樣怒不可遏的語氣説話,但他的辯解依然不能使我感到安慰。
代表們眾説紛紜。
“有弱點不奇怪,但若是最重要的‘心智’有弱點就不是小問題了。”
“我建議根據現實情況改變我們的行動計劃。”
“計劃不能改,我們和人類雖不同種,但都是地球上的智慧生命,應該好好相處……”
“所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可以借這次事件讓人類來一次自我選擇,使優秀者生存下來,也許是為人類種族做了一件好事……”
……
章的臉色陰鬱,想來已料到結果不妙:“全體代表舉手表決,關於……”
我實在忍受不住了,人類被他們當成了什麼,要由他們來操縱生死?我大聲嚷道:“是的,我們也許不如你們的‘品種’優良,意志堅定,心智成熟,科技先進,但我們人類的前途不需要你們來決定!你們以為自己是誰?我們的‘天’?”我再也無法看這出荒誕劇繼續演出,轉身衝出門去。
熱,好熱呀。難以忍受的酷熱和肢體裏不安分的掙扎力量令人汗出如漿。濕透的衣裳滑膩膩地粘在皮膚上,真有説不出的難受。眼前的一切都像浮在混濁的乳白色濃霧裏晃來晃去。我的處境孤立無援,幾乎完全沒有希望。我到這兒來是幹什麼的?一切心血都是白費,我簡直不敢想像外面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昏昏沉沉、踉踉蹌蹌地衝向走廊盡頭,也不知走了多久,彷彿進入一處奇異的所在,直到耳邊傳來“砰”的一聲,自動開啓的大門在我身後合攏,我才意識到自己是進了一間房間。
我疲倦地跌坐在地上,累得像骨頭散了架,一抬頭,我嚇了一跳,我怕是闖進這個基地的控制中心了。這是一個非常寬敞的圓形大廳,天花板離地有十幾米高,大廳中心有一根直徑六七米的“柱子”。再一看,所謂“柱子”是一組魔怪似的巨大機器,下通底,上通天,用一層透明的外殼保護起來。隱隱有暗紅色的光在那“巨獸”體內流動,耳邊傳來雷鳴般的隆隆聲,彷彿那機器是有生命的,正在呼呼地喘氣呢。這駭人的巨型機器像一條隨時會拔地而起、飛上九霄的龍——火龍。
大廳僅進門一邊留了缺口,其餘三面都是控制平台。無數閃爍的小燈在平台上嘟嘟地輕聲叫喚。靠門口兩邊各有一個特製的矮架,架上豎插着一排排雪亮的金屬片,每片都有嵌口,露在外面的部分約為一般的撲克牌大小。金屬片的邊緣薄如蟬翼,絕對可以當刀使。
漸漸地,我感到有什麼在觸摸我汗濕的脖子,隨即發現那是我的左手。它正以一種主婦殺雞時在雞脖子上找準確下刀口的那種微妙手勢在我喉管附近輕輕地捏。連腦袋都不聽我使喚,左右地轉,總算右眼還是歸“我”支配的,我看到了左眼正在顧盼尋找的目標:鋒利的金屬片。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左手,或説“右腦心智”想找傢伙把我幹掉。我倒是受了啓發,打算先發制人,把左手“做了”,爭取戰爭的主動。
我的身體緩緩向矮架靠近,兩邊身子都很緊張,想來“右邊”也猜得到我的意圖,剩下來就看哪半邊反應快了。
只聽“啪、啪”兩聲,幾乎在同一時間,左手和右手都各自從架上抽出了一張金屬片,執着兇器的左手才一晃,我眼急手快,狠狠地用金屬片在左手背上一劃,飛濺的鮮血迷住了我的眼睛,但我並不覺得痛。
“陳平,你在幹什麼?”有人從我身後撲來,緊緊地擒住我的雙臂。我辨出是章的聲音,鬆了口氣,軟軟地靠在他的胸前。這一次發作,我的另一半彷彿不那麼狂暴了,開始懂得運用智慧,可是這樣的情況或許更糟。
“判決如何?”我冷冷地問,“你們這些假惺惺的外星人。”我一懍,後半句是“她”説的。
“一票放棄,贊成、反對都是14票。”章的話裏聽不出悲喜。
“哈哈。”“她”又搶了我的發言權,心灰意懶的我根本無意和她爭。
忽然,大廳的牆壁上方“啪”地亮了起來,那原來是一面寬大的顯示屏,竺和楠的腦袋出現在顯示屏上。“章,這是你自己同意的。所謂機會,其實是我們和你個人的賭局,沒有同伴可以幫助你,當然……除了那個人類。”
“同意什麼?”我不知道他們還要玩什麼花樣。
“投票是平局,作為解決的辦法,竺和楠答應給我們一次機會,我接受了。”章的解釋並不清楚。
屏幕上的竺和楠笑得很和藹也很有自信:“在迎接你們進入基地之前,我們已經啓動了聲波M發射中心的控制中樞,就是你們眼前的巨型裝置。它正以平時狀態的500倍速度汲取火山能量,將之轉化為發射能,43分鐘內,‘鍵’將被巨大的能量衝開,使整個機組進入全面運轉狀態。屆時,聲波M將立刻覆蓋全球。章,你只有8分鐘的時間了。”
我在章的懷裏拼命掙扎,想去把控制枱砸個稀爛。章並未注意到這次不安的是我的右半邊身軀,他以為我又犯病了,便死死地拽住我不放。
“放開我!你快鬆手!”我焦急的叫喊立刻又換成了“她”刻毒的語言,“放手吧傻瓜,她可不會領你的情!”
“章,你可要想清楚呀。”竺似乎對章有幾分憐憫,“中樞一旦啓動就無法中途停止。惟一辦法是打開外層防護罩上的應急門,鑽入機組內部,破壞其能量轉換機制。”
“即使如此,休眠火山已被喚醒,不能轉化的能量將使熔化的岩漿通過火山口噴薄而出,可以預料,白山林海將燃起熊熊大火。”楠補充時居然微微一笑,“這也是塗炭生靈呀。”
“別浪費時間,快講怎麼進去!”章站在我身後,我瞧不見他的臉,但能感到他的身體在微微發抖。
“裝得可真像,我可不信你真的在乎。多死幾個人有什麼不好,嗯?不是為你們節省了能源麼?”我聽見自己的嘴裏居然説出這種不三不四的話來,忙狠狠地咬了舌頭一口。發聲系統受左右腦輪流控制,已是我和“她”不斷爭奪的陣地。
“章,你想過沒有,如果你現在離開這個女人,她會把自己殺死的。”竺那張假仁假義的臉太可惡了,他居然掛着一臉的同情,“難道你對她沒有感情麼?”
那一刻,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
“不,”耳後響起章堅定的聲音,“我當然……在乎她。”
眼淚啊,不要流下來。這是章第一次袒露對我的感情,但是時間和地點都不對。我感到他鐵箍似的臂膀鬆開了。我回轉身,從模糊的淚眼裏看見他的臉。我們明明離得這麼近,卻像隔着500萬光年。
我眼前一花,待回過神來,左手腕已被章緊緊地抓住。這是我頭一回看到左手背上的傷,我給它的那一下子劃了一道兩寸長的口子,深可見骨,傷口兩邊血肉模糊。我心中一懍:這是我對自己的肢體幹下的事麼?可即使受了這樣的傷,左手還是不馴服的,它緊緊握住那枚血淋淋的金屬片——血有它的,也有章的,左手用那兇器在章的左肩切了一刀,若非他反應快,那一刀會切斷他的喉管。
“你看,像她這個樣子,怎麼還幫得了你呢?相反,你若扔下她不管,她一定會死的。”楠的聲音似有魔力,“怎麼,你要為了那些和你無親無故的愚蠢人類讓你愛的女人去死麼?”
一瞬間,章望着我的眼神猶豫了。
竺哈哈一笑:“我們約好了,給你和她一個機會,讓你破壞我們17年的成果。現在所有代表都在監視屏前關注你們的行動。大家可以作證,我們是公道的,是你自己放棄了。”
“如果,我……我們不願放棄……”章緩緩地説。
“不要相信人類,章。”竺的口氣變得和緩了,“如果你堅持進入裝置內部,她就會殺死自己。我知道你曾經過特殊訓練,但沒有這個人類在外部的協助,你仍然無法完成任務,甚至根本不能活着出來。所有的危險我都已告訴你了,孤注一擲就是自尋死路。”
我不知道該對章説什麼才好,其實在他開口之前,我就已知道了他的回答。
章輕輕撫撫我的臉,説:“對不起,我沒有選擇。”
“嗬,嗬,別為自己找藉口,你和他們是一路貨。”“她”説話時左半邊身子拼命扭動着,想把左手從章的手裏掙脱出來。
“章,你仍有選擇。現在就走,帶她去浩宇醫療中心接受治療,她將會是這次人類災難的倖存者。”
“爸爸,你也在看吧?”章抬頭對着屏幕(事後證明章的猜測無誤:監視圖像還同時傳送到了浩宇集團的中心電腦上),“我希望你認為我沒有選錯。”那腔調裏有一種特殊的激烈的東西。然後,他低頭望着我,目光一直進入我的身體,在裏面探索、感覺、吮吸着我的整個生命!
“我……”我剛開口,卻怎麼也説不下去了。“她”又控制了我的聲音,可這一次,“她”總算沒有再講出什麼難聽的話來。
“我相信你。”章説。他輕輕取下我兩隻手中的金屬片,又拉過我的雙手,在左右掌心裏都深深地吻了一下。一股暖流從右手掌心電流般直傳到心裏,這前所未有的親暱舉動使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顫抖起來。“我相信你們。”他意味深長地補上一句,便鬆開我,轉向屏幕上的竺:“如何才能打開應急門?”
我眼睜睜地看着他依照竺和楠的指點到金屬架上取了一張金屬片,插入控制枱;看着他走向大廳中心的“巨柱”,在某處一按。“巨柱”的透明屏障自動打開一個口子,一股沾着就能把人烤熟的熱浪從裏面湧了出來,雖然不是朝着我的方向,而且隔了近十米遠,卻仍然讓我感到一陣窒息。章就是迎着如此炙人的熱氣進入屏障的,應急門立刻自動合攏,那裏面應該是煉獄一般的世界吧?
竺和楠彷彿知道我在想什麼,只聽“啪”的一聲,原先的顯示屏右方又亮起了一面屏幕。“女人,你看看吧,他在受着什麼樣的折磨。你現在待的地方室温不過65攝氏度,而機組由外至內會有200至800攝氏度的高温。”
“呼、呼、呼”——這是我的喘息聲麼?我覺得自己吸入的不是空氣,而是燃燒的火焰,它炙燒着我的氣管,把我的五臟六腑攪得火辣辣地痛。
“當然,我們是與人類截然不同的生命體,短時間內可以耐受1000攝氏度的高温,但是我們所維持的‘人類’的表相在高温高壓下是無法保持的。你將會看到章的真面目,就像一句成語説的那樣:‘原形畢露’……”
“是麼,但那也好,可以讓這個蠢女人打消她的痴心妄想。”“她”一邊“噝噝”地吸氣一邊説。或許是共同承受高温的折磨,又或許是左手受了傷,“她”暫時沒有做出什麼危險的舉動。我想扭轉頭,但脖子卻僵直不動。我只能閉上右眼。
“看吧,你到底還是不相信自己對他的感情。你之所以愛上他,不過是因為他高大英挺,現在知道他原來是個變形蟲似的怪物,就……”我憤怒地搶回了發言權:“不許你這樣説章!”一怒之下,我睜開右眼,正好看到了屏幕上的章。他的形體已開始在高温下熔化……霎時間,我噁心得直想吐。
“女人,到了該你幫忙的時候了。”竺饒有興味地觀察我的表情,“取出右邊金屬架第三排第五張金屬片,插入左面控制枱七色小燈下的那個插口,不然章是無法順利進入機組內部的。”
我定定神,不再分心考慮章的外形問題,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幫助他成任務。幸虧左手已不像早先那麼狂暴了,或者是我已逐步適應了異手症,能初步控制局面了?邁步時,左腳很配合,我很容易就走到了金屬架前,右手取下了指定的金屬片。略鬆了口氣,正要轉身走向控制枱,身子卻像被別人猛推了一把,右側身體重重地撞上了金屬架,無數金屬薄片如同無數把鋒利的刀切入我的身體。這還不算,右肘部“咔”的一聲響,骨折了。錐心的痛楚擊倒了我。我長跪不起,殷紅的血在銀色的地面上流了一大片,因為室温很高,片刻就蒸發了。
左手從地上撿起那片我方才被“她”撞傷時脱手的金屬片,手背上的傷不輕,左手似乎也不太有力氣,但要把金屬片湊到我脖子上割一刀的勁兒還是有的。
我輸了,我方才不該放鬆警惕。現在右臂骨折,右手軟軟地垂在地上,哪兒還有還手之力呢?
“我們早就料到會有這種結果。”楠如同在發佈勝利宣言,“人類不能戰勝自己,所以理應滅亡。可惜章錯信了你,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我望着右邊屏幕上的章,不管他的樣子像一團爛泥還是一條變形蟲,此時此刻,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他是我的章呀!真的,現在我已不覺得他的樣子噁心,只要想到那是章,我就感到很親切,那就是我在這世上最難捨的牽掛……
握着金屬片的左手湊近了我的脖子,動作很遲緩,好像有點兒猶豫。
“我辜負了章,他説他相信我,可我卻要害死他了!”我的口吻像遺言。真不甘心,真不甘心呀!我為什麼無法戰勝另一個自己呢?
“嗒”一滴眼淚滴落在左手背的傷處,使左手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可那不是我的淚水,屬於我的右眼沒有流淚!
流淚的居然是“她”!
我腦海中電光火石般地閃過一個念頭。天哪,我太傻了,我實在是太傻了!
“陳平!”我想大聲叫喊,可身子虛弱,發出的聲音像低低的呻吟,“陳平,我是在叫你呀!你不也是陳平麼?”
“她”默不作聲,但左手一頓,已不再遞進。
“原諒我吧,陳平,自始至終,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敵人,當作一個突然鑽進我身體裏的魔鬼。可我忘記了,你從來都是在那裏的,二十多年來你一直都是我的另一半呀!
“這些天裏,我從沒有試圖去理解你。雖然聯繫我們的胼胝體被破壞了,但我本可以用別的方法和你溝通的!是我,先不肯承認你,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可是,陳平,你得仔細想想,不要受別人的挑撥意氣用事。以前,有胼胝體為我們聯絡的時候,並不是我一個人説了算的呀!每一次行動都是我們一起商量的結果,都是我們兩個的共同意願呀!就連……就連對章的感情,也是我們共有的,不是麼?
“非洲一別後,時常思念他的人是我,也是你;昨夜在林邊聽到他的歌聲,感動得落淚的是我,也是你;他説‘馬上回去’時,失望得無以復加的是我也是你;還有呢,記得麼,當他默默蓋住‘我們’的左手,緩緩地握緊,心裏好像一下子被填得滿滿的——是的,這樣想的人是我更是你呀!”
望着漸漸垂下的左手,我帶着一種姐妹般親密的感情説:“承認吧,你也愛他。”
章是多麼聰明呀,他最後吻着“她”和我的手説:“我相信你們。”他把他的生命,把千千萬萬的生命都交給了我……和“她”。我的右手摺了,手臂、肩頭都受了傷,65℃的室温更讓我難以適應,但我還是堅持着讓自己保持清醒。“她”伸出被我劃傷的左手,把那張金屬片插入了指定的插口。
屏幕上,章順利地開啓了進入機組中心的通道。時間顯示:離機組進入全面啓動狀態還剩3分鐘。
我的聲音又輕又顫:“陳平,拜託你了,等章完成了任務,還要靠你給他開門。”
“她”不説話,只緊張地注視着右屏幕,當章再度在通道口出現時,“她”猛地咬住嘴唇,止住了一聲悲喜莫辨的嗚咽。我們共有的這個身體,現在已虛弱得邁不開步了。但是不要緊,我和“她”齊心協力,拖着身子爬到中心“巨柱”的透明屏障旁邊,目光找準了那隻打開應急門的按鈕。
終於,像個融化的泥人似的章從機器內部“流”了出來,我從未這樣接近地看過他變形後的模樣。“我們”就這樣隔着透明屏障望着他,我彷彿覺得有一隻温柔的手在搓揉着我的心。“她”把左手的食指放在了按鈕的位置上卻未撳下去,我和“她”都明白,打開應急門的一剎那,門內湧出的氣流温度足以把“我們”烤熟。
沉默了好久的“她”忽然對我説:“知道麼,我真想緊緊抱住他。”
隨後,食指便按下去了。
“真是好天氣。”我長長地舒了口氣。這世上確有妙手回春的醫術,還不到兩週時間,我的各種外傷已基本痊癒,大腦胼胝體的功能也已恢復正常。
一線陽光穿過樹葉間隙照在我擱在輪椅扶手邊的左手上,手背上有一條仔細分辨才能覺察的淺色疤痕。我把左手舉到嘴邊,用唇輕撫這道經我要求才特地保留下來的印記。
你好麼,我的另一半?
這裏是浩宇醫療中心,表面上看與其它世界一流的醫療機構並無二致,實際上卻是移民地球的R星人後裔指定就醫的兩所醫院之一。中心住院部樓下的草坪如一張密密織就的碧色地毯,草地東南兩面圍着高高的長青樹。有不少病人在樹下休息,更多的人選擇在陽光普照的草地中心散步,或者像我這樣,由護士推着輪椅在附近一帶走走。
偶爾有一陣清風掠過,帶來不知什麼地方的新聞廣播:“……截止昨日,中國東北長白山的森林大火基本得到控制……”
我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我猛然抬頭。
不,不是章。
面前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目光清亮,面容滄桑,依稀有幾分熟悉。
“陳小姐,我是章浩宇。”他向我點點頭,“恭喜你,移民委員會決議通過,承認你是我們的‘朋友’,可以不必接受記憶清洗。不過,”他眉頭微蹙,“《移民法》第十條規定:我們一族人不得與地球人結合,即使是‘朋友’也不例外。你和犬子感情很好是有目共睹的,可惜……”
剎那間,熱血倒衝上頭頂,不,不是現在才知道的。在明白章真實身份的那一瞬,我就看到了今天的結果。即使是貶落人間的謫仙,也不能與凡夫俗子匹配。自古以來,莫不如是。
咒天罵地怨命運,我也還是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我一生至大的幸福與最深刻的悲哀,都是愛上了一個值得我愛卻不能屬於我的男人。
“請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好麼?”我説着,深埋下頭,不讓別人看到我的表情。
處在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時不知有多久,我忽然聽到有人説:“對不起,直到今天才來看你。”
我頓時回過神來——浩宇集團的總裁已經不在了,站在他原先位置上的居然是他的兒子!
我渾身一顫,意外的相見把章此時的面容深深釘入我的意識。我沉浸在這份驚喜之中,良久。
“你的父親剛剛來過,他告訴我,我已是你們的‘朋友’。”我終於開口。
“恭喜。”章的表情平和,帶着淡淡的喜悦。
“可是,《移民法》第十條……”我的語調急急的,似要求救,又帶着委屈。我並不想這樣,我想表現得儘量平靜的。
“一定要為這個煩惱麼?”章苦澀地一笑,“現在這樣,也不是不好。”
我陡然明白了。
沒有人想到一生的事,除了我自己。他們總認為我可以有別的選擇,總認為時間自然會令我改變。不,他們不知道我決心堅守意味着什麼。
可是,我卻是瞭解他們的,瞭解章浩宇,瞭解……章。有一刻的相聚,便是一刻的歡喜,至於以後,至少會相互記住,或者那已足夠。
雖然我的想法他不能明瞭,但我一定要讓這短暫的相聚變得十分美好,我要表現得非常非常快樂。看到我因他而快樂,他便會覺得幸福了。
於是,我努力把整個身心的全副精力搓成一支蠟芯,用燃燒我生命的明媚笑容照亮了他的臉龐。
也許,明天也不是不快樂的,我想。
至少,這份艱苦的愛情還有我的“另一半”和我一起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