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
當軒慕在我的電話後趕到醫院病房時,剛剛做完刮宮手術的女人緩緩抬起手指,用虛弱而悲傷的表情望着我説:“是她推我下去的……”
小媛和軒流沉送人來醫院後就被我打發回琴行工作,我身邊沒有任何證人可以證明我的清白——真難為她在這麼痛的一刻還可以保持這麼敏捷的思維。
算我看錯人。我撥拉撥拉頭髮,面無表情地離開病房。
剛踏上走廊沒幾步,身後追上來的人拉住了我的手臂:“等一等!”
“貴幹?”
“我來醫院前,給小媛打過電話,我知道這事和你無關。”
“那就好,琴行還有事,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他再度拉住我,之後又緩緩鬆開,眉擰了起來,帶着質問的口氣:“你為什麼要聘請流沉?我説過不要給他任何幫助,你也答應了。可你現在不但聘請他還留他在你那裏住,你到底想怎麼樣?”
他一口氣這麼多問題,要我先回答哪個啊!
“上官初!”他目光逐漸深沉,定在我臉上,“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怔。他突然又知道了?真神奇!
“我知道,你一直想用你的方式引起我的注意。可這麼多年下來,有些事你早該明白了!我絕對不是那種會乖乖聽從家人安排的人,我的人生要由我自己來做主!我勸你,還是早點對我死心吧!”
我沉默了。
此時此刻,看着他如此深沉糾結複雜的表情,我真不知道自己該説什麼!
都這麼多年了,這人該不會還以為我喜歡他吧!
軒慕,你真是自戀的典範人物!
我僵了片刻,伸手拍拍他肩膀,轉身走人。
回到琴行,小媛和流沉正在整理譜架。
小媛見我神色異樣,忙迎上來:“你沒事吧?他又罵你了?你別去理,他就是個白痴!我真不明白你怎麼就這麼喜歡他?不要傷心了,這種男人不要也罷!”
小媛,其實你和軒慕是一路的吧!
“你還好吧?”耳旁傳來試探性的詢問。我側頭,流沉正靜靜望着我,眼底似乎帶着某些我看不懂的東西。見我不説話,他走上前:“別為不值得的人難過,他配不上你。”
這兩人,我冤得想哭!
“就是就是!流沉説得對極了!今天好冷啊,不如早點關店一起吃去火鍋吧,我請客!”
小媛,你還真是個不達目的不死心的人!
大冬天吃火鍋的確是件很歡樂的事,當然前提是排除小媛對流沉的調查式問答。
但也因為這番問答,我才知道流沉和我是同年生的,大約因為有外國人血統比較早熟,少年時代第一次見面時我就以為他比我大,現在卻發現他比我還小上幾個月。
“原來比我小……”我嘀咕一句,對面的混血大男孩立刻抬眸看我。敞亮燈光下,他的面容愈發顯得深邃立體,耀眼逼人。
晚飯後,小媛獨自坐公車回家,我和流沉因為火鍋店所在的步行街離琴行不遠,選擇走路回去。
一月的夜空,寒冷深邃,每一口空氣都帶着冰澀。今天只有零下五六度,路邊的積水都結了冰,相當滑。我怕冷,把自己裹成了狗熊,走路很不方便,不一會就落在他身後。他停下腳步,等我好不容易趕上去,不一會功夫卻又落了一大段。
這樣重複兩次後,他在我面前彎下腰,手撐着膝蓋。軒家的人似乎都不怕冷,這種冬夜他居然只穿了件薄短的煙灰色修身外衣。
“你揹我?”
“別廢話,快點。”
我有些意外。在印象裏,他是個相當倨傲的人,無論表情還是眼神都充斥着某種程度的排外氣息。現在看來,是我誤解了。
我衝他笑了笑:“流沉,你很可愛。”
銀白月光下,他臉色漸沉,直起腰,淡淡道:“你還是自己走回去吧。”
説完,徑自朝琴行方向而去。
我囧,我説錯什麼了?
流沉來琴行工作後,原本清冷的店子漸漸熱鬧起來。
新增的客人大部分都是一旁商鋪的常客,偶爾路過見到年輕的混血帥哥在店內忙碌,便會忍不住進門。對此,小媛得意許久。
琴行以銷售鋼琴和小提琴為主,也有賣吉他、古箏、橫笛這類樂器,一般銷售數量最多的是各式樂譜和零配件。拜他所賜,這個月的鋼琴銷售數已打破歷史記錄,連送貨的司機都説我們銷售力度大為進步,可喜可賀。
我愈發看流沉順眼,覺得當初聘請他真是明智之舉。
也因此,我這個店長和他這個店員之間,產生了些很微妙的變化。
表誤解,此微妙非彼微妙!
舉個例子吧。
他剛來琴行那幾天,除卻第一日的意外不算,之後都是他先起牀,然後為我弄一份標準西式早餐。(我是想要吃中式的,不過你總不能叫只會烤吐司的人熬粥吧?)
在我吃早餐時,他會下樓開店門,擦窗擦桌,整理譜架,泡咖啡。晚上關店的工作,基本也由他負責。至於晚飯那就更別説了,反正我什麼都吃,他廚藝也還可以,於是全由他包辦。
簡單來説,之前由我和小媛共同完成的工作,他一個人全負責了。
小媛雖然迷戀帥哥,但在工作這方面和我秉承相同原則——能少做就少做,能不做就不做!畢竟琴行為他提供了免費住宿,索取些回報也是正常的。
那幾天看着他忙忙碌碌的模樣,我腦中就莫名其妙跳出“忠犬”兩個字來。本以為有錢人家少爺不能吃苦,他卻沒那種壞習性。
後來琴行生意有起色,我凝望流沉的眼裏總閃着光芒——他就是傳説中活生生的生財工具啊!雖然那人從未要求過琴行要有效益,但能賺錢誰不開心?
在琴行銷售掉一台三角兩台立式外加兩把小提琴後,我自動自發接手了早餐和晚餐的工作,為這個只會做吐司牛排意大利麪的混血帥哥,大大展示了一番我的廚藝。
我做菜很好吃。這大約是我所能想到的自己唯一一個優點。
尚記得那晚他關了店門上樓後看到桌上四菜一湯的神情,不能説是很震驚,但對素來鮮少表情的他來説,已經超出預計了,甚至連總是淡淡的眉梢都似乎帶了抹喜悦。
他吃得很安靜,飯後居然鄭重其事地對我説了聲“謝謝”,把我感動得找不着北。不就四菜一湯嗎?我家老爸老媽奴役我時,次次表情都天經地義。
不知怎麼的,想起元旦夜宴會,軒瑞鑫當着眾人面朝他重重揮下的那個巴掌,突然有些心疼起來。他這麼懂事聰明可愛,又從小沒有爸爸,他老媽怎麼下得去手!
看着他自動收拾桌子然後洗碗,我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背:“流沉,以後想吃什麼就和嫂子説,嫂子都會做給你吃!”其實我本沒想自稱嫂子,但畢竟他曾這樣稱呼過我,加上他確實比我小,此時此刻我覺得這兩個字更能拉近彼此的距離。
他洗碗的動作赫然停下了,蹙着眉轉頭看我。
我覺得我當時表情OK極了,連眼神都充滿了慈祥的關愛,可這傢伙居然又發神經,丟了碗衝乾淨泡沫,揮開我手就進了房。
“……你不洗碗了?”我追過去,門恰好在我面前關上。我被當作空氣直接忽略掉。
我囧,我又説錯什麼了?
現今不比當初,流沉現在是鎮店之寶,我可不能讓他心情不好。後來幾天,我總時時關注他,重活累活都讓小媛做,儘量將他供為上賓。這麼描述有些誇張,但事實就是,我成了偶爾會拍馬屁還低聲下氣的店長,他成了高高在上拽不拉幾的店員!
這轉變讓我頗鬱悶。
好在流沉本來就話少,不太喜歡搭理人,倒也沒説出讓我更鬱悶的話來。
至於那強大而高高在上的氣場,我認了,畢竟軒家的人個個都驕傲,我受了軒慕這麼多年薰陶,我理解!
這天照舊是琴行為管絃樂隊送新樂譜和集體檢修保養絃樂器的日子,樂隊近一年擴大招收,添購了一批公用的絃樂器材,供調度使用。一般來説,不是自己的東西大家都不當心,每次去小媛都要一架架細細清理,是個很耗時間的工作。
在音大我是主修鋼琴的,小提琴只是附帶玩玩,懂得不多,過去後擱下樂譜就在一旁看着。幾次下來,小媛對這個工作尤為厭惡,這次藉口店裏來了流沉,死活不願去。
“流沉懂小提琴?”我不由詫異。
小媛白我一眼:“店長,人家是高手!”
高手為啥入住時沒見小提琴?一般學器樂的人,尤其是小提琴,基本不會離手。
“這就不知道了,總之我今天不舒服,不去!”她耍無賴,我也沒有辦法。這個師妹是自己招來的,我最多罵幾句,也不能真把她怎樣。
無奈,最後只能讓流沉跟我同行。
流沉雖然話不多,但眼神卻鋭利,一下就看出我臉上的不自然:“我們去哪做保養?”
我看他一眼:“管絃樂隊。”説到這就夠了,流沉應該知道,整個S城只有一個管絃樂隊,就是他們軒家旗下的產業。
我承認,當初聘請流沉,最大的原因,是為了和軒慕作對。
這一舉動的真意後來被軒慕如此曲解,我很囧很無奈。這次帶着流沉過去,真怕軒大少爺又來幾句台詞,那可真是受不了!
只是琴行和樂隊的合作關係不是一兩天,最先的牽線人也不是我,接手琴行意味着接手所有工作,我不得不去。
進去前,我告訴流沉動作儘量快,搞定就走不要久留。
他定定看了我片刻,不知道想到什麼方向去了,順從無比説了聲“好”。
和熟悉的保安打過招呼,我們帶着保養工具和樂譜,直接從員工通道進了樂器擺放室。小媛説得沒錯,流沉是個高手,光看他擦松香的動作就知道了,從琴到弓,速度比她快了一倍不止。
工作中的流沉比平時更加耀眼,多了份屬於男人的魅力,我一邊擺放樂譜一邊不時回頭,看着他垂落額前的黑髮和專注於小提琴的金棕色眼瞳,忽然想看他拉小提琴的模樣。
所有樂器保養檢修完畢,我還在出神,瞥見他投來的視線,忙將剩下的樂譜放好,和他一起離開。
真是不巧,離開時,我們在演出準備室外撞見了軒慕。
這可真是十足的“撞”見,他斂着神情邊打電話邊衝出來,根本沒看見我。我被重重撞到肩膀,幸虧身後的流沉將我扶住。
“誰亂闖這裏——”軒慕怒意騰騰的表情在看到我們的瞬間收住,他的視線從我身上轉到流沉身上,再回來我身上。我看見他眼神一跳,匆匆幾句掛了電話,朝我走來。
“嗨。”我很禮貌地打招呼。結果被他粗暴地握住手腕:“你帶他來是什麼意思?”
我無語,果然……又來了。
“工作。”流沉丟出兩個字,視線落在我被握住的手腕上,眉頭似乎皺了一下。
軒慕這才反應過來,放開我手,沒走幾步又折回來:“你現在有沒有空?”
我問:“什麼事?”
他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説了。原來今天樂隊有場對外演出,其中有個小提琴獨奏的節目,為那人伴奏的鋼琴手臨時來不了。樂隊裏的人雖然也有會鋼琴的,但都只懂皮毛,要在這種程度的演出上,在沒有配練過的情況下上台是不可能的。
“你怎麼這樣大意?”樂隊演出素來是重大事件,軒慕在工作上一直很有分寸,這次真意外。
“那人打電話時我正在醫院,留言剛剛才聽到。”他解釋了句,隨即看我一眼:“你願不願意,不願意我不會勉強。”
他很少這樣緊張,我大約猜出了什麼:“老太爺今天也來聽演出?”
“是。”他沒隱瞞。
“好,我去。”我很乾脆。軒慕頓時鬆了口氣,忙讓準備室的工作人員給我找上台的禮服。我將揹包遞給流沉,讓他等我一會。
“你為什麼要幫他?”他沒有接包,站在我面前,神情有些嚴肅。
“為什麼?”我疑惑,哪有為什麼,不過幫人而已。
他低頭盯着我看,眼神有些迫人:“你明明知道他是那種人!明明清楚他根本不在乎你,為什麼還不肯死心?”
我黑線。喂喂,適可而止啊!本店長也是有脾氣的!
“你以為幫他一次他就會感激你?他這樣的人,無論你為他付出多少,他都不會在乎!”
這傢伙怎麼越説越起勁?我有點惱了,加上準備室裏工作人員催得急,我忙朝他道:“好了,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別多管!到底幫不幫我拿包?”
揹包遞到他面前,他看都不看一眼,直接轉身走人。
我又囧了。
這到底什麼人啊!
演出很順利,好歹我也是音大鋼琴專業的,只是在後台換好衣服打算離開時,軒家的老太爺尋了過來。
我不是樂隊的人,突然出現串場,明顯是有人做事疏忽。
老太爺待我親切和善,對自己的孫子卻很是嚴苛,一進來就一頓罵,罵的同時不忘將我誇獎一番。
後台人很多,我看到軒慕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心想,算了,好人做到底吧。
於是笑着上前,挽着軒老太爺手臂説,好久沒表演有些怯場了,這次是拜託軒慕讓我客串一回,真不是他的錯。
大約是我偏幫得太明顯,老太爺誤以為我護短,心情又好了,之後拉着我長長短短説了幾句,這才離開。
我拿着揹包踏上走廊,軒慕趕上前:“今天謝謝你。”
見他一本正經,我不由覺得好笑:“小事,不用客氣。”
不知道是否我的笑又引發他什麼想象,他的神情瞬間扭轉:“不過,你不要以為幫了我,我就會改變對你的態度。”
我的嘴角又抽了。
“雖然感謝你,但這些話還要和你説清楚。”
我想抽人……
“這樣吧,我不想欠你什麼,今天的事你的確幫了我大忙,我請你吃飯算回禮。”
我連忙擺手:“不用客氣了!”真的不用客氣!
“不行!我這個人不習慣欠別人什麼!後天晚上我來琴行接你,就這樣!”他説完就走,徒留我一人在那裏內傷啊內傷啊!
回到琴行,氣壓低沉。
小媛躡手躡腳地從吧枱後蹭過來,附在我耳旁小聲道:“你怎麼這麼晚回來?”
“有點事。你説話怎麼回事?”
小媛忙朝小提琴陳列區努努嘴:“你小聲點,沒看見帥哥心情異樣麼!你們在外面發生什麼了,是不是有人調戲他?男的女的?”
我扶額。小媛,你讓我説你什麼好……
我正囧着,流沉拿了把小提琴過來:“這琴放太久,音箱裏面積了灰塵,要用米清一清。以後記得關店時都要把小提琴放回琴盒。”他臉色平靜,看不出什麼異樣。難道剛才的低氣壓是我錯覺?
“流沉你好厲害!”小媛抓着機會拍馬屁。
“是啊,好厲害!”我也一起跟着。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漂亮的瞳底掠過一抹輕嘲。
店長被店員鄙視,我有點不樂意了,補充道:“你這麼厲害,以後這項工作也一併交給你了!”
兩天轉眼過去。這兩天我以美食為攻略,將流沉喂得面色回暖。傍晚時分,我和小媛閒來無事,一起縮在吧枱後看《斯巴達克斯》,這本以還原古羅馬競技場為背景的美劇充滿血腥暴力和色情。
我們一人抱一袋薯片,看得熱火朝天。
流沉來吧枱前倒咖啡,不小心瞄到屏幕上的畫面,嗆了一口。屏幕上近乎赤裸的一對男女正在賣力地XXOO。
“你過來幹嘛!”小媛到底年輕些,臉孔頓時通紅,嬌羞着借尿遁閃去樓上。
我將薯片推入口中,不怎麼要臉地繼續看,見流沉依然斜着脖子瞄看,心下暗暗好笑。拍拍身旁吧枱椅,示意他坐下。
他眉頭一皺,打算走,卻被我一把硬拉過去:“你害羞什麼啊!又不是A片,是正常的美劇,只是劇情需要罷了。”
“我沒有害羞。”他輕哼一聲,仍然皺着眉,神態卻有些窘。
“嗯,你不害羞,我理解,男生都有看A片的經驗。”
“我沒那種癖好。”他瞥我。
我挑眉笑笑,繼續吃薯片,見他又看我,便遞上去:“想吃?”
他沒説要吃,也沒説不吃,手卻伸了過來。纖長漂亮的手指,因為不抽煙,肌膚格外細膩,比女人的手更美。手指越過薯片袋,朝我嘴唇而來,我頓時嗅到股淡淡的松香味。
我一時有些發怔,呆呆看着他。
“沾上碎片了。”他從我唇角取下碎屑,竟放入自己嘴裏吃掉。整個過程自然而流暢,那張耀眼的臉孔靜淡平和,甚至談不上有什麼表情。
我徹底傻了。
店門的玻璃被人重重敲響,我忙探出視線,傍晚天青色的天幕下,身着單薄春裝的軒某人臉色不善地看着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