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黃門出來告訴我,帝君不見我時,我驚得呆了。我道:“為什麼陛下不見我?”
黃門苦着臉,道:“陛下現在不願見人。楚將軍,請您先回去吧。”
那一天,我趕散了一批舉着綁了個共和軍的旗杆遊行的尊王團,把領頭的送到執金吾,沒想到第二天傍晚,一大批尊王團就來我門外聚會遊行。他們打出橫幅,罵我吃裏扒外,是“共和叛匪”潛於帝都的內奸,似乎全然忘了原先他們稱我為帝國棟樑的事。更讓我惱怒的是,我居然在那夥人當中看到了那個被我送到刑部去的漢子,連那個被馮奇打了一泥丸的漢子也在。他們得意洋洋地笑着,似是有意前來示威。馮奇氣惱無比,向我要求給他一鐵彈,我還是把他拉住了。等那些尊王團從早吵到天黑時走了,我立刻起草了一個奏摺,準備面見帝君交給他,要他收回允許尊王團便宜行事的詔令。這等便宜行事必將事態鬧到不可收拾,尊王團已經開始衝擊共和軍設在帝都的議事處,再這樣下去定會讓聯合政府的事徹底破產。我要求帝君立刻下詔,緝捕鬧事首領,取締尊王團,向共和軍賠禮道歉。
可是奏摺剛遞進去,我還沒等到帝君召見,便退了回來。上面批着幾個字:“尊王團朕之赤子,忠貞可嘉,不得阻撓。”
看到這等批語,我差點氣死。我剛以為帝君有點明君的樣,居然就批出這等話來。而帝君現在也不知對我有了什麼成見,我三次求見,都被駁了回來,説讓我回營候命。等第三次被駁,我知道帝君已鐵了心不願見我,更害怕那個共和軍議事處有什麼閃失,只得先去那邊看看。自從我聽説尊王團衝擊那裏的事,心急如焚,立刻調動五德營的兩輛鐵甲車前去守衞,防止尊王團再幹出什麼事來。現在共和軍議事處裏雖然沒有太重要的人物,到底都是共和軍派駐帝都的官員,假如他們出了什麼事,那真個不可收拾。
我到了議事處前,還隔得兩條街,便見人山人海,很多人都興高采烈地向那邊衝去,而議事處的所在竟有黑煙升起。我心頭一沉,向那兒走去,剛走了一段,便見地上有一灘血跡,心更是沉了下去。
再走過一條街,已能見到議事處了。一見,我心中便徹底涼透了。我派來的兩輛鐵甲車被拖到了一邊,上面還被大大地寫了幾個字,有罵我是國賊的,也有誓死保衞帝君的,連在一起看似乎我有行刺帝君之意。幸好鐵甲車牢固,沒什麼事。可是議事處門口已稀稀落落沒幾個人了,其實連門都已經沒有,早燒作焦炭,正一團團地散出黑煙。
我快步上前,敲了敲鐵甲車的門。鐵甲車的窗子拉開了一條,裏面的士兵見是我,這才開門跳了出來,一臉的沮喪。我罵道:“飯桶!這是誰幹的?”
一個士兵委屈地道:“都督,人太多了,總有好幾萬。他們瘋一樣過來,把我們推到一邊,我們又不能真個動手碾壓他們。他們一下衝了進去,把裏面的人全抓了出來。”
這士兵説到這裏,聲音有點哽咽。另一個接道:“他們把那些共和軍的官員拖出來,便活活地在地上打死,連屍首都拖走了。將軍,我在戰場上不怕,可是看到他們的樣子,當真怕了。”
他們説得簡略,可是我卻有如目睹,心頭像被撕裂了一樣痛。我只以為尊王團只是衝擊辦事處,不敢真個如何,沒想到他們真的瘋了,居然做出這種事。我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四周,頹然道:“回營。”
我拉開門,跳上了鐵甲車。士兵也跳上了車,駕駛者見我進來,道:“都督,若是那些尊王團再攔着我們怎麼辦?”
我恨恨地道:“碾死勿論!”
我心裏已真的痛恨之極。尊王團把議事處徹底毀壞,他們也就是把立憲制毀了。現在共和軍大概未曾接到消息,等一知道此事,我敢説戰火立刻就要燃起。這些尊王團真的瘋了麼?可帝君居然還支持他們,難道帝君也瘋了?
鐵甲車在路上橫衝直撞。這回那些尊王團想必也知道了我的決心,一個都不敢在車前晃,兩輛鐵甲車一路直接開入軍營。
一回軍營,簡仲嵐過來想要彙報什麼,我咆哮道:“現在不要説了,誰也不準來打擾我,違者格殺勿論!”
這種命令無理之極,我也知道,可是我現在實在想靜一靜。到今天為止,這一年來的和平結束了,我與南宮聞禮這一年來為立憲的奔忙也全數成為畫餅。我千方百計想要避免戰爭,但戰爭還是迫在眉睫。我現在恨不得立刻下令,把地軍團開出去,見一個尊王團就殺一個。可是現在把二十萬尊王團殺光也無濟於事,何況我真有這種命令,肯定會在歷史上留下一個“殺人狂魔楚休紅”之名。更何況尊王團成員大多是帝都居民,有不少與那些士兵有着親屬關係,我讓他們殺人,他們多半不肯的。
我該怎麼辦?即使在與蛇人交戰的最危急關頭,我也不曾像現在那樣無助。我現在實在想和人商量一下,可是在地軍團裏只怕商量不出什麼。即使是楊易和廉百策,定也感到茫然。假如是曹聞道,可能會嚷着要血洗帝都了。
現在該怎麼辦?我想着。帝君突然間變臉,他是受到了誰的遊説?多半是張龍友。張龍友發現孵化器是被丁亨利炸燬,原先的計劃全部化為泡影,惱羞成怒之下,要與共和軍決裂。一定是這樣的。本來我對張龍友已經回覆了一點好感,但現在又恨他入骨。帝君偏生信任他還在信任我之上,我什麼話都説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打仗。可是,我能和帝都的百姓開戰麼?
我發現自己以前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我總以為君為輕,民為貴,民意是不會錯的。可是,民意有時也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當一個人瘋狂時,跟着瘋狂的人往往會有幾百、幾千、幾萬。
帝國瘋了。我躺在牀上,默默地想着。
門上突然響起了敲叩。我吼道:“現在我誰也不見,快滾!”
可是門外那人仍在敲。我怒不可遏,站起來衝到門邊,拉開門,正想再咆哮幾句,命令他滾蛋,門一開,卻見是曹聞道站在門口,後面楊易他們四個也直直站着。我冷冷道:“你們要做什麼?”
曹聞道大聲道:“統制,我有事稟報。”
“不見,等過後再來。”
我正想關門,曹聞道一把抵住門,道:“你太沖動了。”
曹聞道自己很衝動,現在倒説我衝動了,我冷笑道:“曹將軍,你別忘了你的身份。”
曹聞道平時雖然與我不拘小節,嘻嘻哈哈個沒完,但我一旦正色對他説話,他立刻恭敬之極。可是現在他卻毫不退縮,直了直腰道:“統制,你平時向來冷靜鎮定,現在卻大為失常。老廉有件極要緊的事要稟報,你一定要聽。”
他反倒像在命令我一樣。我心頭又是一陣怒火升起,正待發作,但看到他身後的楊易他們四個,心裏卻像有一盆冷水澆過。這一席話不僅僅是曹聞道的意思,只不過只有曹聞道才敢説。我抹了一下額頭,點點頭道:“好吧,讓廉將軍進來。”
曹聞道舒了口氣,回頭向廉百策頜首示意。我轉身進了屋子,坐在了椅子上。廉百策進來後,把門掩上了,我道:“廉將軍,你有什麼事?”
廉百策看着我,忽然一下跪倒在地,重重給我磕了個頭。他這等舉動我不曾想到,吃了一驚,但腦海中如電光一閃,道:“你……你真是大人的人?”
廉百策抬起頭。他眼裏已帶有淚光,卻也有三分苦笑,道:“百策是大人的人,也是張大人的人。”
他這一句話,我已明白了一切。邵風觀説得完全正確,他當真估計得百發百中,只是他也漏算了一點。我站起身,道:“當初張龍友是在掌握大人的耳目吧?”
廉百策點點頭,道:“甄文公當初將耳目刺探的統領權交給了張大人,百策那時也是張大人有意安排。張大人説你認識我,只消我能顯露本領,他要殺我時你定會求情,以後就會把我納入你的麾下。”
我的心裏如同有一塊寒冰。早在那麼久以前,文侯和張龍友就已經在我身邊埋下了耳目,我居然毫無覺察。文侯一時失察,把耳目統領權交給了張龍友,這也是後來被帝君和張龍友反克的關鍵吧。我點點頭,道:“那你為什麼要跟我説?”
廉百策又重重磕了個頭,道:“可百策首先是地軍團廉字營的統領。將軍,那天你問我時,我便知瞞不過將軍了。現在末將寧可一死,也不願再隱瞞將軍。”
我沉吟了片刻,扶起他來,道:“廉兄,起來吧。這事你還向誰説過?”
廉百策道:“我只與楊將軍他們四個説過。”
“讓他們都進來。”
廉百策答應一聲,出去將楊易他們叫了進來。等他們到齊,我看了他們一眼,道:“首先,我想對大家説,廉將軍永遠都是我們地軍團的一員,生死與共。”
廉百策的呼吸急促起來,楊易他們看了看廉百策,都點了點頭。他們自然明白我的意思,楊易道:“都督,廉兄永遠都是我們的兄弟。”
我伸出手來,道:“過去我總覺得,軍人以身許國,不該以私交籠絡。但如今形勢急轉直下,國家已無法讓我們信任,我現在只能要求你們無條件服從我,即使付出性命。”
他們都吃了一驚。我以前一直反對將軍隊私人化,所以在五德營中,我沒有與哪個營特別親近,全部一視同仁。我見他們也有些猶豫,道:“你們也可以不同意,不要有顧慮。只是我現在要做的事,必須得到你們無條件的支持。”
廉百策道:“楚將軍,也許末將沒這個資格,但末將願無條件服從。”他伸出手來,拔出腰刀要刺破指尖,曹聞道忽地伸出手攔住他,抬頭看着我道:“統制,你先説你要做什麼事。假如有違我本心,末將堅決反對。”
五德營中,在旁人眼裏曹聞道是與我最接近的一個,我也從來沒懷疑過他和陳忠兩人的忠心,沒想到他現在卻是第一個反對。我的心裏一動,還不曾説話,楊易忽然道:“都督,你是要兵諫陛下?”
這話一出,幾個人全都面色大變。兵諫帝君,如果不成功的話就會被視成反叛,誅滅九族。即使成功,恐怕我們也逃不了後世的罵名。我點了點頭,道:“因為這不僅僅是我一人的事,所以我想求得諸位支持。”
陳忠忽然道:“我同意。”他一直沒説話,此時説得斬釘截鐵。
曹聞道嘴唇哆嗦了幾下,左手往右掌中一擊,道:“好,幹就幹!統制,我也跟着你。”
錢文義看了看楊易,正待説話,楊易忽然上前一步,道:“都督,這是下下之策,萬萬不可。”
曹聞道眉頭一豎,道:“你説……”楊易忽然一伸手,止住了他,低聲道:“帝君出爾反爾,已失人君之望。末將以為,要做就做徹底,廢了他!”
他最後三個字説得輕,但卻是石破天驚,連我都嚇了一大跳,看着楊易。他現在説的話已夠得上大逆之罪,足夠凌遲碎剮了,我都沒想到一向持重的楊易居然會有這等提議。我正要讓他閉嘴,楊易已接道:“帝國數百年,氣數已盡,共和軍也是口蜜腹劍,説的和做的完全兩樣。都督,現在帝都根本沒有能與地軍團對抗的勢力,只有你自立為帝,才能建立一個真正的新時代!”
楊易的眼中炯炯有神。他是當初兵部尚書路翔的遠親,結果路翔被文侯扳倒,他無罪被拘。從那時起,他對帝國已經徹底失望了吧。曹聞道看着他,又看着我,頭上汗水已流了下來,忽然伸手到桌上一拍,道:“楊兄説得極是!我贊成!老陳,你呢?”
陳忠似乎也被楊易的話嚇了一跳,但他沒有多想,只是道:“楚將軍為帝,我同意。”
我見錢文義和廉百策也要開口,不管他們是附議還是要反對,搶道:“此話再不用説,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曹聞道看着我,道:“統制,我知道你覺得共和軍説的那些更有道理。你不做帝君,做共和軍的統領也是一樣,你肯定是個明君。”
我搖了搖頭,道:“不管我會不會是明君,我以軍隊牟私利,便是給後人做了個極壞的樣子,縱然有再冠冕堂皇的藉口也不行。這事不許再提,絕無可能。”
曹聞道低低一笑道:“起兵自立為帝是以軍隊牟私利,兵諫難道就不是了麼?統制,要做就做徹底,楊兄這話我贊成!”
曹聞道和楊易以前一直不太和睦,但這時兩人似乎説到一塊兒去了。
我的額頭已盡是冷汗,背後也有寒氣爬過。我本來只想讓他們支持我兵諫。現在在帝都以地軍團實力最強,兵諫很有可能成功,可是我沒想到他們竟然會説到這個上去。那些野心家,在開始時何嘗不是打着為國為民的旗號。即使在起初這是真話,但後來還是變了。就算我永世不會變,但我一定要堵死以軍隊的力量來實現自己目的這種路子。
可曹聞道的話一語破的,我覺得兵諫可以表明我沒有私心,自立為帝才是有私心,可兩者其實有什麼兩樣,都是用武力來實現自己的目的。今天我可以兵諫來強迫帝君放棄決議,明天就有人可以用同樣的理由起兵造反,不論我是否有私心,都是為將來的無恥做了個榜樣。
不,絕不允許。我直了直身子,大聲道:“不要説了。從現在起,任何人,包括我在內,如果想要地軍團起兵,不論口號有多麼正義,地軍團必不可聽,當視若國賊,立時格殺!”
他們臉色又是一變。剛才我還要讓他全部無條件聽我的命令,現在這條命令就像是跟自己作對了。他們怔怔地不説話,我哼了一聲,道:“聽到了麼?”
“遵命。”他們同時説了一句。剛説完,曹聞道急道:“那麼,統制,你該怎麼辦?”
我的頭亂成一團。帝君不再見我,共和軍的議事處已被亂民搗毀。現在共和軍自然不會得到這個消息,但再晚,過一兩天這消息也該傳到五羊城了。我不知道帝君敢任由尊王團胡作非為到底有什麼預防措施,方才熱血上頭,根本顧不得考慮太多,現在倒冷靜下來。我看了他們一眼,道:“大家先坐下來吧。你們説,現在事態已經如此,共和軍聽到變化定會起兵,到底該如何避免?”
他們都坐了下來。廉百策一坐下,便道:“楚將軍,有一件事,甄文侯問過我好幾次你的態度,他應該仍想把你召回麾下。楚將軍,有沒有可能把兵力交給文侯,讓他處理?”
文侯的才能,我們全都清楚。廉百策其實是張龍友安排進來的,他現在有這種提議,顯然已經把立場完全轉到地軍團上來了。我還沒説話,楊易已搖了搖頭,道:“文侯大人如果能控制地軍團,定然能夠扭轉乾坤。但他一旦手上有了權力,便更不可收拾,等如飲鴆止渴。”
我也正是顧慮及此。如果我現在投靠文侯,那麼文侯起死回生,固然可以一舉扭轉局勢,但他不是我所能駕馭的人物,演變成的局勢恐怕是我更不願看到的。我點了點頭,道:“楊兄説得極是。”
陳忠忽道:“其實説來説去,這件事到底本身有沒有人在指使?”
楊易看了看廉百策,廉百策臉騰地紅了,道:“楚將軍,尊王團背後其實是張尚書……”
曹聞道聞聽,猛地站了起來,道:“老廉,你怎麼不早説!”
我也有些怒氣,但看着廉百策的樣子,卻又釋然。廉百策作為張龍友派來監視我的人,這些年來他心裏一定猶豫困苦之極。現在他終於下定決心背棄張龍友,哪裏有時間把他知道的都説出來。我道:“這事是張龍友指使的?”
廉百策道:“末將也不知。但那尊王團的首領受張尚書籠絡,那是肯定的。”
陳忠道:“都督,末將也不知道太多,只是末將覺得既然張尚書早就預謀此事,那麼他定然對共和軍的反撲做好準備了,都督,你不想與共和軍交戰,恐怕不行。”
楊易道:“陳兄以為,張尚書其實早就派人趁虛遠征五羊城了?從兵法上説,此舉愚不可及,如果他真有這種心思,根本不必多此一舉地去搗毀議事處。一個議事處又不是什麼重鎮,裏面也沒什麼共和軍的重臣。如果我要偷襲五羊城,第一件事便是留着他們,這樣才可以迷惑共和軍,同時出動奇兵,收到出奇不意之效。搗毀議事處,只是打草驚蛇。”
陳忠對兵法並不擅長,楊易説得正是。張龍友最擅長的就是權謀。他的權謀術連文侯都要敗下陣來,肯定會想到這一點,不會走出這等臭棋。錢文義這時沉吟道:“假如搗毀議事處,並不是張尚書的主意呢?”
楊易道:“帝君就算想出這等主意,還要張龍友去辦的。”
錢文義不再説話。但我只覺腦海中閃動了一下,想到一個念頭。我們現在都覺得搗毀共和軍議事處與偷襲共和軍應當是同一件事的兩個步驟,但楊易和錢文義的話卻給了我一個提示,假如搗毀議事處並不是要與共和軍開戰,而是為了提醒共和軍?
能做這一件事的,只有一個人……文侯!
我被這個念頭驚呆了。但唯有這樣想才講得通。顯然,張龍友並沒有完全掌握文侯的耳目,仍然有一部份歸文侯親自掌握。恐怕,尊王團真正聽從的,實際上是文侯!只有這麼想,才想得通尊王團為什麼要三番兩次來地軍團勞軍,我本來就屬於帝君一方的人,帝君根本不必藉助尊王團來籠絡我。
我越想越是悲哀。文侯的確是個不擇手段的人,用張龍友自己的武器擺了他一道,根本不把那些人的性命放在眼裏。不管是被殺死的共和軍駐帝都人等,還是那些一心以為自己做的是忠君愛國之事的尊王團員,在文侯眼裏,同樣等若螻蟻。
我猛地站了起來。他們都被我嚇了一跳,跟着站起來,楊易小心地道:“都督……”
我道:“不要緊。你們在營中嚴陣以待,除了我親自來到,不要接受任何命令,包括帝君和我的手令在內。”
楊易急道:“你要做什麼?”
“見文侯大人。”
“楚將軍,你真是難得。”
當我到了文侯府,文侯正在伏案寫着一幅字。文侯的書法向來出色,現在有了紙,練習得更多。我看着他,道:“大人,我想知道尊王團是不是聽您的指揮。”
文侯忽地抬起頭,眼裏帶着一絲嘲諷,道:“沒想到,你居然只比張龍友晚看出半天,呵呵。不過,他搞的這個尊王團原本就是個鬆散的組織,我也不能全部控制。”
我沒想到文侯居然直承,心裏更覺得涼了。假如文侯矢口否認,那就説明他仍在暗中活動,應該有挽回的餘地。可現在卻説明他把一切都擺在了枱面上,再無法改變了。我道:“大人,你可曾想過,這樣做雖然將了張龍友一軍,但將立憲徹底破壞了。”
文侯道:“楚將軍,你可知道什麼是這世上最難用,也是最易用,最有威力,也最無力的東西麼?就是民心。所謂民心,當發動起來時威力無比。要是挑撥起來,有時可能只需一句話,他們就會義無反顧,萬丈深淵也會爭先恐後地跳。可是一旦挑撥起來,也就如一隻出柙的怪獸,再不受控制了。”這時他寫完了最後一筆,將筆往筆筒裏一扔,抬起頭看着我道:“民心是最容易擺佈的。張龍友用這個將我推倒,我認輸。但現在我把這些還給了他。”
我已驚得呆了。直到現在我才發現,事實上還有我根本沒想到的內幕。我道:“那麼,張龍友讓陛下不干涉尊王團,並不是因為尊王團受他指揮?”
文侯哈哈笑了笑,道:“楚將軍,假如你是姓張的對手,恐怕早就被他大卸八塊了。他真是天縱奇才,把我手中的武器全部奪走了。我用手頭僅剩的這件武器,也是威力最大的武器來與他決一死戰,他也應對得全無破綻。”
我像被凍僵了一般,人無法動彈,話都説不上來。遠遠不止我所猜想的,只是兩個權謀家在指使手下,而是一場用權謀來爭奪民心的對決。得民心者得天下,這話不知聽過多少遍,在這些權謀家手下,民心也只是一件可以隨意玩弄的東西。更讓我震驚的是,我發現即使我自認自己真正以民為本,一切都從民眾的利益出發,還是有可能遭到民心背棄。所以,共和軍儘管説的和做的並不一致,仍然可以獲得很多人支持。同樣,帝國橫徵暴斂,一樣沒到天怒人怨的地步。這一切,都是因為民心是可以由着人擺佈的,即使你告訴他們太陽從西邊升起,從東邊落下,一樣有很多人不願看一眼事實,跟着你這樣説。
文侯走到我跟前,輕聲道:“楚休紅,你今天到我這裏來,那麼我再給你最後一個選擇,你跟我,還是站在那邊?”
他看着我,眼裏灼灼有光。我只覺頭暈目眩,囁嚅地道:“我……我……”
“實話告訴你。假如你不站在我這一邊,我勝利的可能最多隻有兩成。但只要你站過來,我就有七成的把握打垮他們。所以我非常需要你的力量,楚休紅,我老了,只要你跟隨我,將來的一切都是你的。那時,你想要立下什麼法令,建立怎麼一個國家,都可以任由你的意思了。”
文侯的話中似有一種魔力,我幾乎就要點頭了。然而,我心裏似乎有一個倔強的聲音在怒吼着:“不,不要。”聽從了文侯,也許會真的和他説的一樣,但這豈不是藉助軍隊來達成自己的目的?而我剛發過毒誓,決不讓任何人利用軍隊來干涉政局。軍隊,只能用來保護人民,與任何政派無涉。
我重重地搖了搖頭,道:“大人,我不會幫你。”
文侯的眼裏一下極其失望,我甚至看到了他眼神背後隱隱的殺氣。我顧不得一切,道:“大人,末將有一個理想,軍隊不能屬於任何人,軍隊這把利刃,只能以之示外敵,不能用來對付自身。所以請恕我無知,地軍團哪一方都不會幫。”
文侯的眼中又開始發亮:“你是説,帝君要你捉拿我?你也不會從命?”
我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索性直着脖子,道:“不論帝都發生什麼事,地軍團只能用來抵抗外敵。即使帝都出現無法控制的騷亂,地軍團也只會幫助維持治安。大人,末將告辭了。”
文侯要爭奪民心,不會動手弒君的。他肯定還能控制一部份禁軍,加上府兵還有一些,帝君沒有地軍團可調,便同樣不會用極端手段。也許,這樣選擇才是最好的,索性讓他們去爭吧,看誰爭到了民心,我便倒向誰。
我看着天空,不由微笑起來。來時我茫然不知所措,現在打定了主意,人也鎮定了許多。我現在所做的,豈不同樣是一種權謀?只是這樣做可以免除許多殺戮,讓流血只侷限於這些達官貴人之間吧。
只是,第四天我就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這幾天裏,尊王團如火如荼地壯大,現在幾乎把整個帝都的居民全都捲進去了。由於文侯的煸動和帝君、張龍友的放任,尊王團幾乎控制了朝政,甚至一些宗室都開始頭上綁條紅布上街,自稱尊王團一員。尊王團發動了整個帝都居民搜捕共和軍的殘黨,現在已經發展到搜捕同情共和的人。僅僅過了幾天,立憲制已沒人提起,甚至有人在茶館裏説了一句立憲的事,立刻被尊王團捉去用私刑拷打致死。在人們眼裏,共和軍已是一切不幸的根源,賦税增加是因為共和軍,天災人禍也是因為共和軍。在他們眼裏,只要摧毀共和軍,一切都會變得美好無比,人人都能過上富裕的生活。
等到了第四天,楊易帶着人驚恐萬狀地來我住處告訴我,尊王團已然失控,開始闖入私宅,強行將人帶走,因此他要暫時住到軍中不要出來。我見他面色有異,心知不對,追問之下,楊易終於吞吞吐吐地説,今天出了一件大事,尊王團一大早便開始了一個“清君側”運動。被他們列入要從帝君身側清除的奸臣名單的,有十幾個,我排在最後,而排在最前的則是為立憲奔走最力的南宮聞禮。
凌晨,十幾個尊王團成員趁天還黑,執械闖入南宮聞禮的宅邸,當場將南宮聞禮刺殺。帝君聞聽南宮聞禮被殺,也吃了一驚,命令執金吾捉拿首要人犯,結果尊王團在皇城下聚集十萬人,迫使帝君宣佈南宮聞禮有罪,殺人者有功。也正因為出了這件事,“清君側”運動到現在才殺了三個人。廉百策現在還與尊王團一些首腦人物有聯繫,他聽到這個消息,立刻與眾人商議,決定先分頭把那份尊王團要除掉的文臣武將名單上的人等先接到地軍團裏避難,楊易正是來接我的。
聽到這個消息,我只覺心都凍成了冰。張龍友和文侯以民心的對決,現在已經超出他們的控制範圍了。民心已如出柙的怪物,橫衝直撞,我知道他們兩個當中,肯定要有一個身敗名裂,把一切都輸光。
帝都陷入了有史以來最大的混亂之中。而更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件事發生在一個少有的沒有戰爭、和平的年份裏。僅僅幾天前,人人都認為一個太平盛世拉開了序幕,可是幕布拉起,才發現那是一個萬劫不復的年代。
二月十七,帝都的混亂到了頂點。幾乎所有帝都居民都上街了,不論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個個都頭纏紅布條,在大街小巷上走着。不時有人高呼着口號,説是誓死保衞帝國,誓死忠於帝君。其間有人打出了橫幅,又提起帝都破圍戰中文侯的功績,歌頌文侯對帝國子民有再生之德。另一些人也打出橫幅,讚揚陛下英明神武,領導了帝都破圍戰。兩派人唇槍舌劍,各説各的。正當要從口頭相爭轉變到動手時,突然有一騎快馬疾馳入宮。
特使來報,水火兩軍團偷襲五羊城成功。
水軍團與火軍團原本駐守東平城,鄧滄瀾設空城計,暗中出海遠征。當時五羊城城防空虛,水軍團恃戰船得力,大破五羊城船隊。五羊城以水軍起家,水軍實力極強,但鄧滄瀾得蒲安禮做內應,將五羊城水軍打得片甲不留,殺入城中,取珍寶無算,共和七天將中留守城池的何步天、巴文彥二將戰死,何從景自己也做了俘虜。現在水火二軍正在北上,一月後就能將何從景押解入京。
這個消息讓我也吃了一驚。我吃驚的不是張龍友有這種後手,而是共和軍居然大意了。可能持續一年多的談判把何從景也麻痹了,以至於他認為帝國肯花那麼多力氣來談立憲之事,定不會發動奇襲。水軍團駐守東平城,從東平城海路入五羊城,大概要一個月左右,計算日子,鄧滄瀾最遲也要在一月中出發,而當時還沒有談判完成。
這個消息一傳來,帝國上下歡聲雷動,帝君偉大論頓時壓倒了文侯英明論。我不由嘆息,文侯自己估計自己頂多只有兩成的勝算,但這兩成勝算他也估得多了,張龍友用手裏的權力把八成把握變成了十成。現在帝君的聲譽比帝都破圍戰後的文侯還要高,即使文侯在尊王團中還有人,到了現在那些人也不會再支持他了。而讓我又吃了一驚的是,這個頗顯陰險,卻又恢宏的計劃,居然是身在火軍團裏的吳萬齡制定的。我沒想到只擅長整軍的吳萬齡這幾年成長如此之快,這個計劃雖然有些背信棄義,但每一步都計劃得無比周詳嚴密,沒有半點踏空。
勝負已定,然而我沒有一絲高興。
南宮聞禮死了。這個將會成為帝國有史以來最賢明的人,就這樣倒在半路上,倒下得全無價值,甚至滿載罵名,連兇手都找不到。那些殺他的人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正是南宮聞禮堅持,不久前剛發佈過一個減免賦税,將土城分配給赤貧户的立憲法律。
我偷偷見了南宮聞禮的遺孀可娜一次。可娜年紀並不大,其實與我相去無幾,但這個女子出乎意料的沉穩。她拒絕了我要她暫到軍中躲避的建議,仍要住在家裏。不過我看那些尊王團成員對她相當尊敬,加上帝君得勝,肯定會為南宮聞禮平反昭雪,便沒再堅持。
三月中,消息傳來,五羊城殘部在高鷲城一帶舉旗,重立共和國,正式宣佈反叛,並奪回五羊城。同月,尊王團的清君側運動結束,有幾個尊王團領袖被刑部以“受共和軍唆使陰謀顛覆帝國”的罪名拘捕斬首,那自然是聽從文侯的幾個。南宮聞禮正式平反,追授文侯之爵,可娜作為南宮聞禮遺孀,受封清節縣君,並破例接任禮部尚書之職。帝國開國以來,曾經出過幾個女官,但出現女尚書還是第一位。可娜成為禮部尚書的第一件事就是宣佈民間兵器管制,收繳散落民間的武器。尊王團掌握許多武器,可娜的這條命令自然是對付他們的,收繳武器後,那些人頂多就是在街上晃晃了。
四月,帝都平靜,地軍團則受命征討共和軍,因為共和軍開始準備北伐。短暫的和平正式結束,戰火重新燃起。從帝都出發時,我看到一路上那些剛安定下來的難民再一次收拾東西準備逃難,那些剛被開墾出來的荒地也一片片地重新拋荒,痛苦依舊攫住人們的心。
從帝都抵達五羊城,需要兩個月的路程。地軍團在近一個月後抵達東平城,共和軍的前鋒已抵達東平城下,攔住了我們的去路。當時東平城已齊聚地火水風四軍團,本以為手到擒來,但出乎我的意料,這一戰艱苦之極,地軍團險些被擊潰。
因為共和軍的炮火威力遠遠超過了火軍團。火軍團的火炮射程大約一百多步,共和軍的火炮竟然遠達七百餘步。我記得在攻入伏羲谷時,簡仲嵐曾提醒過我,但當時我覺得這太不可能,一直在懷疑。在東平城下第一次確認,就更加驚心。我們的戰法一直是火軍團先用火炮轟擊,當敵軍發生混亂後再由地軍團突擊。這種戰法屢試不爽,可是這一次徹底失敗,火軍團的炮火根本還沒碰到共和軍的影子,就被共和軍的炮火掃滅了近一半。這一戰打得畢煒痛哭失聲,幾乎要自盡,幸好當我冒險命地軍團突擊時,共和軍軍中突然發出一聲巨響,似乎是發生了什麼事故,結果共和軍敗退下去,但他們在敗退前仍然將地軍團的一架鐵甲車也擊毀了。鐵甲車一直被看成是陸戰無敵,連蛇人對之都毫無辦法,可是共和軍的炮火竟然能摧毀鐵甲車,讓我們驚心不已。
這一戰共和軍雖退,損失卻是我們更大,所以其實地軍團是敗北的。從地軍團成軍以來,這是第一次失敗,五德營羣情激昂,誓要雪恥。然而我另有打算,在出發前,我向帝君上過奏摺,要求以何從景為籌碼,建議停戰,恢復當初談定的立憲制,説好的共和軍享有權利一律不變。帝君雖然有些不肯,但我向他陳説利害,帝君最終還是同意了。
趁現在只是交戰過一次,不至於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向共和軍派出使者,要求和談。
共和軍回應了。可是,與我想的不同,雖然何從景被帝國活捉,共和軍反倒提出更苛刻的要求,甚至要求修改國號,去帝號,帝君只能作為特殊人物在國家享有優待。
共和軍的強硬出乎我的意料。然而我仍然希望不要再有戰爭,所以不論共和軍提出的條件有多麼苛刻,我仍然一步步談判,該還的還,只希望達成一個共和軍和帝君都能同意的條件。
只是,變化還是來得太快。談判從五月談到七月,突然傳來一個消息,尊王團又在帝都發動一次運動,刺殺了何從景。
消息傳來,最後一線和談的希望破滅,戰火重開。這是帝國自新四年、共和元年七月的事,這一年,張龍友晉升為太師,正式成為帝國最有權勢的人,而文侯重新被貶為侯爵,文公的爵位給了蒲安禮。同時,我終於在二十九歲的最後一個月裏被封為帥,成為帝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元帥。同時,邵風觀、畢煒、鄧滄瀾三人同時升為上將軍。這時帝君也正式提出要我迎娶十九公主的事,但我以郡主為理由而拒絕。
自新五年、共和二年三月,我正在抵禦共和軍的新一輪攻勢,傳來一個消息,文侯逃亡入狄,地軍團與風軍團立刻返回征討。
回到帝國後,整編了部隊,我和邵風觀率地風聯軍五千人進入沙漠,經過激戰,活捉了文侯。然而,在這一戰中發生了很多事:我的百辟刀在與葉飛鵠對刀時碎裂,小王子則在與隨文侯出逃的武昭老師對槍時槍挑武昭老師,而地軍團參軍簡仲嵐竟然要殺我。
帝君現在正倚仗我,他不會殺我。要殺我的,只有因為我拜帥後權位逼近他的張龍友。張龍友要做的,是加強帝君對帝國的控制權,然而我作為帝國元帥,率先反對任何人獨斷,在張龍友眼裏,我就是他控制地軍團的最大障礙了。
然而,我只有一步步地做下去。至少,現在只有我才能制約張龍友,不讓他成為第二個文侯。
文侯被捉拿回來後,我與邵風觀、鄧滄瀾聯名請求赦免他的死罪。不管怎麼説,文侯為帝國立下了極大的功勞,他也確實有治國的能力,就算讓他成為一個幕僚,也能夠向他請教許多治國之策。畢煒雖然沒有與我們聯命,但他也沒有提議要殺文侯。堅決要殺文侯的,卻是晉升為文公的蒲安禮。
蒲安禮上疏,説文侯跋扈難制,不臣之心永無寧日,因此必須斬殺,張龍友也附和他的建議。張龍友和蒲安禮,這兩個帝國目前地位最高的人都堅持如此,雖然有我們四相軍團三統領聯命保奏,仍然無濟於事。不過好在我們也不算毫無地位,帝君決定,賜文侯一死,給他留一個全屍,不至於身首異處。
自新五年七月,文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當時,我正奉命抵禦丁亨利的共和軍北上。
丁亨利非同凡響。共和軍重新舉旗以來,雖然仍遭四相軍團壓制,無法渡江北上,但他們的實力越來越強,而且每次挫折都無法給他們實質打擊,往往過了幾個月共和軍就恢復元氣。我幾乎要以為共和軍真的擁有那種能造出人類的孵化機了,可是經過詳細調查,共和軍根本沒有這種東西,他們的法寶就是徵兵。
與帝國軍徵兵時不同,共和軍徵兵完全憑自願,只是承諾會把土地按軍功分發給他們。與帝國的土地私有不同,共和軍宣稱土地國有,人人皆可擁有。這一點對於流離失所的難民極有吸引力,而且大江以南的土地要比大江以北肥沃得多,不要説帝國那些擁有廣袤封地的宗室王和功臣們不願把自己的土地分給難民,就算他們肯,這些土地的吸引力也不及共和軍控制區。更何況隨着戰火蔓延,勞力下降,當初立憲時定下的減免賦税已成了一句空話,實際賦税反而增加起來。而越是這樣,逃離帝國控制區的難民就越多,共和軍的兵源也更充份。當我發現被我們佔領的地方的民眾也開始傳説有一個地方沒有貴族壓迫,不必繳納苛捐雜税,土地也歸自己所有時,我明白,帝制先天上比共和制就有着致命的缺陷。我不相信共和軍能永遠把土地分給民眾,可是在當今,共和制再華而不實,帝國再有明君賢臣出現,對於民眾來説,共和制仍然要好得多。
只是,我現在已經踏上了不歸路,無法再回頭了。唯一的辦法就是走下去,把另一條路截斷,這條路才會是一條康莊大道。
自新五年十一月,四相軍團齊聚,經過商討,決定對五羊城發動一次水陸攻勢。由於共和軍的水軍被鄧滄瀾擊敗後,實力大不如前,所以我們的水軍佔了絕對優勢,共和軍也乾脆放棄水面決勝之心,把精力全部放在了陸軍上。雖然地軍團的兵力較丁亨利稍佔優勢,但這優勢遠未到必勝的地步。共和軍的七天將都在,而且他們還有那種威力遠遠超過我們的火炮,陸戰實力之比最多隻是五五之數。
我定下的是聲東擊西之計。
表面上,由地軍團發動首攻,似乎為了掩飾水軍團從海上的進攻,其實鄧滄瀾才真正是佯攻,地軍團最終發動的是主攻。以這種看似不合理的戰術來打擊共和軍出現的空隙,也是丁亨利露出的唯一破綻。丁亨利深通兵法,我與他也交手多年,知道尋常的計謀瞞不過他,但也正因為對兵法太熟悉了,他一貫不做冒險之事。丁亨利與我惺惺相惜,可我們也都知道對方在戰場上決不會留情,戰爭對於我們都不是一件兒戲,我以地軍團孤軍深入,隨時會遭到重創,他一定會認為我是在故意引誘他,真正的殺手是以水軍團從海面攻擊。只是當他把兵力移到水門時,地軍團將不顧一切突然發動最後的攻勢,一舉破城。
這個計策太過冒險,如果是平時,我決不會用這種手段。一來可行性太低,二來即使成功,損失也會大得超出預計。
可是我還是實行了。帝國軍第二次攻破五羊城。
這一次本應給共和軍帶來滅頂之災,可是最終卻令我失望,丁亨利仍然率領三分之二的士兵逃遁。這個人不愧今世數一數二的名將,即使處於絕境,仍然能如游魚一般脱身。
攻破五羊城,本應是一個轉機。我建議對五羊城採取懷柔政策,讓這些共和軍控制地的民眾知道,帝制並非如共和軍説得那麼可怕,他們仍然可以生活得安祥幸福。然而讓我始料未及的是張龍友突然蒞臨五羊城,他親自在城中搜捕共和軍殘部,隨即斬首示眾。
我知道他是想用雷霆手段震懾共和軍民眾,讓他們不敢再依附共和軍,使共和軍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然而,他所做的這一切適得其反,毫無效果,反倒映證了共和軍宣傳的“帝制邪惡”,我在攻破五羊城初期採取的一些懷柔手段相應成了兩面三刀,前功盡棄。攻下共和軍的大本營,豈但沒有消滅共和軍,反倒讓他們的生存餘地更大了。
我現在的希望,只能寄託在能揭示出天法師的真面目。伏羲谷一戰後,因為天法師不知所蹤,我一直在追蹤這個人的下落,不知他躲在共和軍還是帝國的背後。經過數年的追查,我終於發現了天法師是躲在共和軍的南武公子處。我將這個消息通知丁亨利。我告訴他,這一切其實都是天法師搗的鬼,包括最開始的尊王團搗毀共和軍帝都議事處,以及水火兩軍團偷襲五羊城。天法師是把我們當成了他手中的武器,他想要做的是消滅我們人類。
丁亨利答應了。他同意停戰,先去南武公子處追查此事下落。然而,這時南武公子卻到了軍前,帶來的卻是天法師那風乾已久的首級。
早在幾年前,天法師就已經被南武公子看出破綻殺死了。只是天法師讓我們火併的計劃,卻經過南武公子修改後,一步步成為現實。
最後一線和解的希望也破滅了,戰火重新開始。此時,共和軍的實力已經佔了上風,而屋漏偏逢連宵雨,孤懸海中的海靖省都督,海靖伯孫琢之宣告獨立,不再聽從帝國命令。與之相應,西府軍都督、司辰伯陶百狐宣佈天水省獨立。
海靖省是海上門户。孫琢之獨立後,水軍團已無法再從海上長驅直入,進攻五羊城了。天水省則是西北門户,陶百狐一獨立,西北諸省從此與帝國失去聯繫。
自新八年,也就是共和五年的五月,最後一擊來臨了。狄人以為文侯和沙吉罕報仇為名大舉入關,實力大不如前的青月公再不能守,被狄人全線突破,防線徹底崩潰,青月公闔家自焚而死。同月,句羅島宣佈與帝國絕交,改奉共和國為正朔。
句羅是帝國最為忠實的藩屬,每當句羅有難,帝國也不惜一切代價援助。連句羅都背棄了帝國,我也似乎看到了帝國的末日。只是,我仍然不願就此放棄,我仍想做最後一搏。
自新八年年底,我率地軍團裝作不支共和軍進攻之勢,將共和軍引入大江中游的對馬山和屏風山一帶的墜星原。
當初帝國與共和軍第一次同盟,陸經漁因為不願迴歸帝國,於是率舊部盤踞此地,屢次偷襲帝國補給,就是在此地被我帶領首次上陣的地軍團鐵甲車隊擊敗。我還記得那一次陸經漁引以為傲的鐵騎軍被鐵甲車追殺殆盡時,他嗒然若死的樣子。那一次,他告訴我,屬於他的時代過去了,接下來將是屬於我的時代。現在就是在這個地方,我與陸經漁最得意的弟子又開始了一次決戰,這也將決定接下來的時代屬於誰的問題。
戰爭就是如此。我定下最後一個細節時,想着。可是我沒有一絲欣喜,卻只有失望乃至絕望。我的眼前看不到一絲光明,當初武侯陣亡前所説的“不仁者天誅之”六個字,時時在我耳邊迴響。我一直引以為戒,可是漸漸的,我自己也成為一個自己不願的“不仁者”。
自新九年、共和六年的一月,決定帝國與共和軍最後命運的一戰開始了。丁亨利率領的共和軍主力陷入了地軍團的包圍,可是,共和軍的實力卻只有在地軍團之上。儘管將丁亨利包圍,我仍然不知道這一次是魚死還是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