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風舞人還在空中,大喝道:“怪物,受死吧!”他兩手舉起鐵錨,猛地向那八爪龍頭頂砸去。他心知自己沒有唐開的本事,沒辦法一斧子砍斷觸手,那只有搏一搏,若能將那八爪龍的頭打碎,那便能一了百了。
鐵錨狠狠地砸在八爪龍頭頂,柳風舞只覺着手處有一股大力反彈回來,震得他雙手麻木,八爪龍也發出了一陣大吼,抓着破軍號的那幾條觸手極快地縮了回去,震得柳風舞耳中“嗡嗡”作響,他身形不亂,腰一擺,人已輕輕巧巧地站在了八爪龍頭頂。
鐵錨上還拴着纜繩,柳風舞跳下來時已算計停當,此時船上的水兵已將玉清子拉上去,另幾個正要來拉柳風舞這根纜繩,柳風舞叫道:“唐將軍!”他操起鐵錨,又是狠狠砸在八爪龍頭頂,這一記沒有剛才的力量大,但也使得腳下的八爪龍一震,那根抓着唐開的觸手也是一鬆,唐開直摔下來。
此時唐開本就在柳風舞頭頂,柳風舞一把抱住他,叫道:“快拉!”
唐開的兩條腿受傷極重,一個個傷口幾乎象小孩的嘴唇一般,從中汩汩地冒出鮮血來,他倒還是笑了笑,道:“柳將軍,有勞了,你要是個美女有多好。”
柳風舞有點哭笑不得,唐開一向有點吊兒郎當,現在死到臨頭還是不改。他左手插到唐開肋下,叫道:“有命了再想這個吧。”
唐開個子比他還高出半個頭,柳風舞單臂拉着他很是吃力,一條手臂也幾乎要被拉斷。他咬着牙,一腳踩在鐵錨上。這頭八爪龍連吃兩下重擊,正在亂動,柳風舞站都站不穩,他剛站好,正好又和那八爪龍的眼睛打了個照面。現在他和那八爪龍的眼睛很近,這般看去,遍體生寒。
鐵錨一動,船上的水兵已開始拉了,忽然,周圍的海面又是開鍋一樣翻動,在飛濺的水沫中,一條觸手疾揮而至。柳風舞本已帶着唐開升起來,這條觸手掃過,一下又捲住唐開的雙腿,唐開傷上加傷,疼得慘叫一聲,額上冒出豆大的冷汗,那根纜繩也被一下拉得筆直。
柳風舞只覺頭裏又是“嗡”地一陣。此時他一手抱着唐開,一手拉着纜繩,再分不出第三隻手來了,只能拼命用力拉着唐開,可是那八爪龍一根觸手纏住唐開,另一條觸手如影隨形,又伸了過來捲住了他,這回卷得更高,已卷在唐開腰部。這兩根觸手之力加上,柳風舞再抗不住,左臂骨節發出了一陣響,只怕連他的左臂也要馬上被齊根扯斷。
唐開臉上已全無血色,他睜開眼,忽然又笑了笑道:“柳將軍,來世再見了。”
他兩手還能動,伸手到肋下插進柳風舞的掌中向外一分,柳風舞的手被他一下推開,船上的人本就在拼命拉着,柳風舞的人如同流星一般直衝而上,一眨眼間便升起了一丈高。他叫道:“唐將軍!”
唐開微微一笑,轉過頭去,對着那八爪龍喝道:“怪物,老子和你拼了!”
那八爪龍纏着他,正在往嘴邊送去。八爪龍的嘴便長在兩眼下面,也和鳥嘴一樣,剛送到嘴邊,唐開忽然大吼一聲,右手五指撮攏,猛向前刺去。他本是西府軍都督周諾的高足,斬鐵拳雖然不能切金斷玉,勁力到處也不啻利刃,和八爪龍又湊得如此近法,右手指尖已刺破了那八爪龍兩眼之間的皮肉,餘力不竭,仍是向前。這已是他最後全部的力量了,右手一旦刺入,整條右臂都捅了進去,直插到肘。
八爪龍的要害正是在兩眼之間,這地方哪裏受得如此重創?剛才柳風舞不知,只道頭頂更是要害,其實八爪龍是沒有頭的,眼睛上面實是它的身子,兩眼之間便是它心臟所在,平常八爪龍將此處護得最是周全,但它根本沒料到這到嘴的食物竟然還有這等反擊手段,被唐開的斬鐵拳破體而入,疼得長聲嘶叫,翻起了滔天巨響,破軍號也被震得左右搖晃,整船都籠在八爪龍噴出的水汽之中,八爪龍帶着唐開緩緩沒入海水。
柳風舞人還在空中,全看到眼裏。他看得目眥欲裂,一到船上,那些士兵突然放聲痛哭起來。
唐開其實也不算什麼愛兵如子的將官,但此時人人都想起他的好處,一時悲從中來。柳風舞手緊緊抓着船欄,只恨不得那八爪龍再次浮上水面,便要將它砍成千萬段,但水面盪漾不休,漸歸平靜,只有那些破軍號上掉下去的碎木還浮在水面上。
這時,柳風舞只聽宇安子氣急敗壞地道:“你們要做什麼?”他轉過頭,卻見甲板上唐開那一隊裏有十幾個士兵手持刀槍,正走向玉清子。宇安子手舞長劍護在師傅跟前,大聲喝斥,卻沒人理他。
柳風舞喝道:“住手!你們想幹什麼?”
一個士兵哭道:“統制,是他把唐將軍推下去的!”
玉清子已是面無人色,只在宇安子身後躲閃,看得他的樣子,兩個士兵猛地衝上前,手中長槍向他刺去,宇安子手中長劍一閃,在一個士兵臂上刺了一劍,那士兵袖子也登時被血染紅了,卻眉頭也不皺一皺,兩人兩杆長槍一錯,“啪”一聲鎖住了宇安子的長劍,只是一扭,宇安子手中的劍登時折斷,兩杆長槍也象剪刀一樣擱在他脖子上,只消再一用力,便可將宇安子的頸骨也當場拗斷。
如果論劍術,宇安子的本領不知比他們高多少,但這兩個士兵身經百戰,一旦拼命,便有一股凜然之威,宇安子一身本領用都用不出來,只這麼一招便被他們壓得全無還手之力。他駭得額上冷汗直冒,暗道:“水軍團竟然厲害到這等程度?那可真是糟糕了。”
柳風舞猛地衝上前來,兩手齊出,一把抓住他們的長槍,這兩個士兵只覺長槍有如嵌入了鐵鉗中,那個臂上受傷的士兵是個什長,他叫道:“柳將軍,你要給他們出頭麼?”
這兩人都是唐開的部下,帝國軍自文侯改制以來,是以軍銜指揮部眾,下級必須聽從上級。船上還剩的這一百七八十個士兵中,以柳風舞軍銜最高,但現在唐開的部下已火冒三丈,對柳風舞出言也大為不遜。
先前衝向玉清子的十幾個士兵終還是柳風舞的部下,見柳風舞阻止他們動手,這些人都站住了,沒再上前。柳風舞膝蓋一抬,將那兩枝長槍頂了起來,脱出宇安子的脖子,喝道:“事已至此,我們應當同舟共濟,不能再自相火拼了!”
那個什長怔了怔,放了長槍,猛地衝到船邊,跪倒在甲板上,哭道:“唐統制,你英靈不遠,安息吧。”
玉清子臉青了又白,見已脱險,才長身站起來,此時又恢復了雍容大度的氣派,大聲道:“唐將軍為救我,喪身於異獸,現在全船士兵當聽柳統制號令,違令者斬!”
他的聲音很是響亮,説着向一邊的宇安子做了個眼色,宇安子會意,從地上揀起半截斷劍,喝道:“大膽犯上,你受死吧!”他腳下一錯,人已閃到那什長身後,一劍向他脖子劈去。那什長的本領全在一杆長槍上,現在赤手空拳,臂上有傷,又跪在地上,哪裏還有還手之力?宇安子的劍眼看便要砍入他脖子,柳風舞手中的長槍已疾射而出,“當”一聲,宇安子斷劍砍到了槍桿上。
柳風舞一槍挑上,宇安子本沒料到柳風舞又會出手,半截斷劍一下脱手飛出,落入海里。他向後一跳,眼中驚疑不定,不知柳風舞打什麼主意。
柳風舞道:“現在船上我為統制,水軍團受帝君之命保護玉清真人,自不可對真人無禮,但水軍團不是法統,請真人也對我水軍團有些禮數。”
他的話中也有些氣惱,玉清子現在臉上不再泛青,倒是一陣恚怒的紅色。他一甩袖子,道:“柳統制,請你節制這批部下,唐將軍之死,我也很為心痛,但事已過去,大家都不要再提了。”
柳風舞收槍在手,行了一禮道:“真人放心,有柳某在此,真人只消一心為帝君求藥便是。”
玉清子看了看船頭,現在那些童男童女大多已下去了,剛才一陣混亂,有幾個已被人踩死,和幾個被八爪龍的觸手抓死的士兵橫七豎八地躺在一處,一片狼籍,右邊,宇希子的屍首倒在船舷邊,半邊頭也被打碎,死狀極慘。他鼻子裏哼了一聲,道:“馬上向東航行,柳統制,這兒都交給你了。”
他穩穩地向艙中走去。剛才千鈞一髮,他也是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現在卻好象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柳風舞仍是向他行着禮,目送他回艙,道:“王漩,讓隨軍工正上來修理船隻破損之處,吳帆馬上清點傷亡人數,再召集弟兄划槳,全速向東。”
海上現在已一片平靜,好象什麼也沒發生過,柳風舞看着水天一線的天際,心頭又是一陣疼痛。
船上,那些童男童女因混亂,被踩死了一男三女,而士兵自唐開以下,共死了六個,加上被八爪龍觸手抽死的宇希子,這一次共死了十一人,受傷的也有一些。簡直象是被敵軍偷襲啊。當聽到傷亡報告,柳風舞不禁揉了揉鬢邊。
這大海之中,到底還有什麼神秘莫測的東西?又藏了多少兇險?他站起身,看着那些正在修理船頭的士兵,暗暗的,有一陣莫名的慌亂。
玉清子自從此事以後,倒沒再出現。雖然柳風舞明令不得對玉清子無禮,但他自知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唐開推給那八爪龍,已是犯了眾怒,若當眾出現,只怕會再引起騷動,有什麼事也只讓宇安子傳話。這倒給柳風舞省了不少事,以前大事總有唐開兩人共同分擔,現在什麼事都壓在他肩頭,他也實在不想再出什麼難辦的事。
破軍號一路向東,又航行了一月有餘。船上的糧食足夠一年之用,平常也能釣些海魚上來補充,食水也有雨水補充,倒不必犯愁,只是這一月間居然沒找到什麼島,偶爾發現一個,也是些珊瑚構成的小島,與其説那是島,不如説只是個礁石,寸草不生,只長了些貝類,這蒼溟直如無窮無盡,放眼望去,不知哪裏才是岸。
這一個月來玉清子很少出現,那批童男童女倒和士兵混熟了,一些少年向水軍團的士兵學點刀槍,平常釣魚玩耍,對他們來説,在船上這一段日子,只消沒有危險,實是很好玩的事。
又過了一個月多,天也越發冷了。破軍號出發,本是八月秋高之時,按理現在仍未到冬天,但每天早上甲板上都結了一層薄冰,天氣便如孟冬。水軍團輜重帶得足,衣物也有,因為收藏得好,一路上一點也沒損失。解開那些捆得嚴嚴實實的衣物包,柳風舞想起這還是遇到風暴前唐開捆得,便不由得一陣怔忡。
在海上呆得久了,他睡夢中也多了驚濤駭浪,少了帝都的紅花綠柳,連郡主的樣子也記不清了。有時看到朱洗紅和伍秋晶在甲板上看海景,他才想到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夢見郡主了,以前時不時要去按一下的胸前那塊玉佩,現在也似乎忘掉了。
這一日已是出發後的第七十七天,正值月圓。柳風舞在甲板上檢查完畢,一個人抱膝坐在船尾的纜繩上,看着天空。幾個在甲板上輪值的水兵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什麼,其中一個低聲哼唱着一首帝都流行的小調,大概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唱出來的音符都連不起來,但還是讓人有種突如其來的思鄉之情。
“柳將軍。”
一個女子輕清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柳風舞吃了一驚,猛地站起來。
海風中,一個穿着白色長衣的女子正站在他面前,衣服被風吹得飄起,似乎要凌風飛去,銀色的月光下,那張臉也好象是透明的。一瞬間,“郡主”兩個字幾乎要脱口而出,但他馬上意識到這是朱洗紅。
“朱姑娘啊。”他有點訕訕地一笑,“不去歇息麼?”
朱洗紅道:“柳將軍,我能在這兒坐坐麼?”
柳風舞不知她打的什麼主意。水軍團軍令極嚴,那些士兵雖然也時常向那些女子説些打趣的話,但柳風舞嚴令不得越軌,至今船上也沒什麼風月案子出來。難道朱洗紅情竇初開,竟是要移船就岸麼?他讓開了一點,道:“朱姑娘坐吧。”
朱洗紅坐了下來,也抱着膝。她穿着白色長衣,在海上駛了這些日子,人也越發清減,好象一陣風就能吹得走的。她看着月亮,低聲道:“我小時候家裏很窮,看見別人有好東西,便吵着要,我媽告訴我説,月亮裏要什麼有什麼,每年都離我們近一些,等我大了便能到月亮裏,那時什麼都有了。”
柳風舞笑了笑,也沒説話。他小時家裏也很窮,後來文侯向帝君上疏,要軍校招收平民子弟,自己才進了軍校。到了軍校時也不過十三歲,那時可沒人説什麼月亮裏要什麼有什麼的話,想要什麼東西,只是心裏想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