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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又不知過了多久,從艙中又出來兩個人,説是唐開命他們來替換的。柳風舞交待清楚後,便將瞭望台上的那個士兵也叫下來,一起下了座艙。那士兵綁在桅杆上,雖然有驚無險,卻嚇得死去活來,下到甲板連站都站不住了,而那個舵手的兩隻手因為拼命扳着舵杆,兩手也合在胸前動彈不得,只怕得一兩天才能好。

    一到座艙裏,他也沒脱濕淋淋的衣服,一頭便栽倒在牀上,倒頭便睡。在艙中,外面的狂風暴雨聲一下小了許多,幾乎聽不到,牀也在搖晃不休,明明知道前途無從預料,他卻仍是夢到了帝都,夢到了父母和她。

    等柳風舞醒過來時,只覺嗓子有點發幹,頭也昏沉沉的,他自知有些受涼,從艙中藥箱裏取了兩顆驅風丹吞了下去。這驅風丹是葉台製成的成藥,對治療傷風極有效,也不知是藥效還是心中所想,吞下去後便覺得人好受一些。他摸摸身上的衣服,本來濕淋淋的衣服有些潮,他從衣箱裏取出一套衣服穿好,走出了座艙。

    一出座艙,只覺眼前一亮,不由得神清氣爽。外面的天已亮了,空中飄浮着朵朵白雲,也似伸手可及。

    風暴終於過去了。他一陣欣喜,舒展了一下四肢,活動活動筋骨。這時,聽得身後有個士兵道:“柳統制,你醒了。”

    那士兵正在船頭用海水擦洗甲板,那些打濕的帆布也張開來放在太陽下晾曬。柳風舞道:“大家都沒事吧?唐將軍呢?”

    “唐將軍受了些小傷,醫官給他敷好藥後,還在睡。柳將軍,這場風暴可好生厲害,我們現在在哪兒了?”

    在哪兒了?柳風舞突然間才想起這個問題。他還記得那舵手説過羅盤壞了,只怕現在也沒人知道在哪兒。他看看四周,大海茫茫,細浪起伏,平靜得象一張大大的桌布,破軍號宛如這桌布當中的一顆豆子。他道:“玉清真人肯定知道的。”

    這時,一個小法師走過來道:“船上收拾好了沒有?”

    那士兵道:“馬上便好,請真人稍候。”他又埋下頭去擦洗甲板,似是要將甲板擦到一塵不染。柳風舞道:“玉清真人也要上甲板來?”

    “真人説要再做一次龍神祭,以謝天地。統制,這等風暴可把我們嚇慘了,大江中哪裏這般厲害的風暴。”

    那士兵很是健談,還在喋喋不休地説着,柳風舞卻在想着他剛才所説的龍神祭上去了。龍神祭是要以人為祭品的,玉清子這回要把誰當祭品麼?難道,會是她?

    柳風舞心頭一緊。上一回龍神祭,那個叫朱洗紅的少女掉進海里,被自己從海鮫口中救出,玉清子便覺得是她壞了龍神祭,這回難道要把她當祭品麼?

    柳風舞越想越覺得有理,心頭大為着急。玉清子是受帝君之命出海的,自己不過是統領船上一半水兵,除非想要作反,不然又有什麼辦法可想?那個朱洗紅長得有五六分象郡主,他實在不願意看到她被斬成一塊塊去喂海鮫,可是現在又有什麼辦法?

    這時那個小法師過來向他行了一禮道:“柳統制,這三天辛苦你了。”

    三天?柳風舞嚇了一跳,道:“有三天了?”

    “是啊,從遇到蛟雲到現在,已有三天四夜了。柳將軍英武絕倫,全船得以安然無事,鄧都督將此事委派將軍,真是識人。”

    三天四夜。柳風舞不禁有些駭然。他睡了也最多不過一天一夜吧,那這場風暴已經持續了兩天三夜了。能在這等風暴中脱身,實在是天幸,他想起在風暴中那般情景,實是比陷入敵軍重圍還要兇險,不禁有些後怕。

    那小法師轉身要走,柳風舞道:“對了小法師……”

    那小法師聞言回過頭,淡淡一笑道:“我叫宇安子,柳統制叫我宇安子便可。”

    “宇安真人,這兒是什麼地方?”

    宇安子看看四周,沉吟一下道:“我們現在在向東走,實在也不知這兒是什麼地方。家師説,從倭島向東,便是蒼溟,及是天下最大的海洋,這兒大概便是蒼溟,到底是哪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連玉清子也不知道這兒是哪裏啊,那這張海圖也無從繪起。柳風舞一陣茫然,道:“好吧。”

    等回程時,再細細會也不遲吧,現在四周茫茫一片,也實在繪不出什麼。

    這時,那些童男童女已經從艙中出來了。他們在艙中關了這幾日,一個個面目蒼白呆滯,一出艙卻又活躍起來。柳風舞閃在一邊,讓他們走過去。這些少年男女都穿着滿紗長衣,雖然有些皺了,被風一吹卻又飄飄欲仙。

    走過幾隊,忽然在人羣中看見伍秋晶。她也見柳風舞在打量着她,抿嘴一笑,用下巴指了指身邊。柳風舞一見她邊上那女子,不由得渾身一震。

    那個女子象是大病初癒,神情還有幾分委頓,一張臉白得幾乎透明。入鬢的長眉下,一對眼睛卻流轉如水晶,仍是很有神采。她一見柳風舞,不為人察覺地行了一禮,又正色在人羣中走去。

    她就是朱洗紅?柳風舞那天救了她時,也不曾着意看過,現在看看,這女子果然有五六分象是郡主,只是較郡主多了幾分清秀,少了幾分豔麗。柳風舞把手舉到頭邊,正想行禮,忽然醒悟過來,手趁勢在腦後抓了抓。想必他這動作有些可笑,幾個女子“撲嗤”一聲笑出聲來,宇安子在一邊聽得了,低聲喝道:“閉嘴!不許出聲!”

    他們站好後,那隊雜役又開始吹吹打打,奏起樂來。柳風舞靠在船舷邊,忽然想起那一天的龍神祭,他站的也是這個位置,而那個朱洗紅正站在他前面幾步遠的地方,看她的背影,便有七八分象是郡主了。他不由得又摸了摸胸口那塊玉佩,猶自出神。

    這時,唐開的聲音忽然在他身後響起:“柳將軍,你起來了啊。”他轉過頭,只見唐開頭上纏着一圈白布,手扶欄杆,站在身後。他道:“唐將軍,你的傷沒事吧?”

    “沒事,當初我受過的傷不知比這重多少。”唐開看着那些女子,忽然很小聲地道:“唉,幸好這班小祖宗沒出事,不然我和你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些士兵在玉清子眼裏,根本不算什麼吧?柳風骨想起了那五個死在風暴中的士兵,頹然道:“只求以後別碰到這種事了。”

    唐開打了個哈哈道:“柳將軍別被嚇破了膽,這等事原不是輕易碰得上的,我們也算運氣不好。”

    這時,樂聲又響了起來,那些童男童女從中分開一條道。

    那是玉清子出來了吧。柳風舞看着艙口,卻見玉清子不緊不慢地踏着禹步術出來,他雖然在艙中關了這幾日,一張臉仍是白如美玉,清雅秀逸,絲毫沒有倦色。在他身後,宇安子和另一個小法師挾着的,赫然便是虛行子。

    一見虛行子,柳風舞心頭才放下心來。虛行子到底是什麼目的,他也不想多管了。

    虛行子鼻子以下被蒙着布,似乎連一步都走不了,是被兩個小法師挾着離地而行的。他們一行三人走過人羣時,那些童男童女又合攏來,將他們掩入人羣中。

    這時,樂聲又響了起來,那些童男童女也開始吟唱。他們唱的也不知是什麼歌,不過那些少年人的嗓音唱來,幽幽渺渺地,很是好聽。

    柳風舞正聽得入神,忽然在一片歌聲中,發出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們都上當了!”緊接着便是一聲慘叫。這聲音太過突兀,柳風舞和唐開同時將手伸向腰刀,但馬上省得那是虛行子在叫。

    虛行子被殺前,定是被捂住了嘴,這時不知怎的能開口了,便叫了那麼一聲。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之聲剛一亂,又回覆平靜,卻聽得玉清子的聲音響了起來:“龍躍滄海,有神來饗!”他的聲音清越高亢,很是好聽,夾在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聲中,有如鶴唳。

    虛行子喊的“你們都上當了”到底是什麼意思?柳風舞不禁皺起了眉頭,他看看唐開,唐開倒沒什麼異樣,只是頗有興味地看着被拋入海中的那一塊塊肉。

    也許,那是上清丹鼎派和清虛吐納派之間的爭鬥吧。連法統這等出家人之間的爭鬥也是這般血淋淋的,不用説朝中王公大臣之間的爭鬥了。柳風舞抬起頭看着天空,天空依然飄浮着朵朵白雲,風暴過後,更如一塊藍色的薄冰一樣晶瑩剔透,一塵不染。他放平視線,又看了看朱洗紅,這回她倒是穩穩地站着。

    唐開突然道:“柳將軍,你看水裏。”

    柳風舞看着船頭的海面,那裏正有兩條海鮫在爭食,他道:“怎麼了?”

    “海鮫最能嗅到血腥味,這回怎麼只有兩條?”

    柳風舞不禁也有些詫異。海里海鮫最多,平常船上扔掉些垃圾都會有海鮫跟上來,那回在內海祭龍神,也有十幾條海鮫,怎麼到了海中心,海鮫反而少了?他道:“大概還沒過來吧。”

    他話音剛落,船頭處的海水忽然翻了個花,那一片水面象是煮沸了一樣起伏不定。唐開道:“你説的正是,呵呵,海鮫鼻子倒靈,這回一塊兒趕過來了。”

    玉清子還在高聲唸誦着,把一塊塊肉扔進水裏。一想着這些肉剛才還是在一個活人身上,柳風舞就只覺得一陣噁心。他也不是沒有殺過人,但他殺人都是戰陣上你死我活時才殺,哪裏象玉清子這樣用人肉來祭神。他剛想轉過頭去,再不看這等血腥的場面,哪知頭剛扭過去,細樂和童男童女的吟唱聲嘎然而止,代之以一片驚恐之極的尖叫。

    又出什麼事了?他轉過頭來一看,那副情景剛跳入眼簾,他只覺渾身的血液也象一下結成了寒冰,人也幾乎坐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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