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般的日子又過去了三個月,這段時日以來,傷心、苦楚、哭泣,這些痛苦像是永遠都擺脱不了似的,牢牢包圍着狄克,他的傷勢已經完全恢復,但臉色還是頹廢的,並不是因為傷勢的後遺症,而是他太累了,身心都疲憊不堪。
他終日陪伴着仿若幽魂般的悠,日日夜夜的守在她身邊,對他來説痛或許難以忍受,但比起失去她,這些痛,他甘願去承受,只是他懷疑自己還能支持多久。
他呆呆地坐在病牀邊,緊緊握着悠冰冷的手。
病牀上,慕容悠正處於昏迷狀態,她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了,病因是血糖過低導致的突發性昏厥,一度病危,她在三天前來做檢查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用來治療糖尿病的藥物,吞服了數顆,導致血糖超低,如果不是發現得早,那麼她這條命早已不復存在了。
她的又一次無意識的自殘行為,讓AKA829小隊的所有成員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因為這是三個月來的第五次了,即便他們輪流看守,也還是讓她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到自己,以致於現在她的身體狀況極差,再加上她無法正常飲食,只能靠點滴維持營養,生命對她來説,就如一根懸着懸着千斤的髮絲,什麼時候都可能會就此斷掉。
病房裏,除了狄克之外,其他小隊成員都趕來了,他們誰也沒開口説話,或坐,或立,但神色卻是同一的,那就是擔憂,傷心皆有之。
阿洛拉站在牀邊,看向天空中的白雲,良久,她才轉過身,打破了這一室的沉默。
“我打算用催眠術來治療悠。”
她一開口,所有的視線都齊齊射向她。
“催眠!?”眾人大惑不解。
她點頭,看向狄克,“如果在這樣下去,就算等她自己清醒過來,以她的身體狀況,到時候我也未必能治好她。”長期的營養不良,加上精神憂鬱,雙重損傷下,她的生命已經所存無幾了。
狄克死氣沉沉的藍色眸子泛出些許光澤,“你是説催眠可以救她?”
阿洛拉感覺得出,他那種像是看到希望的喜悦,渾身都在微微顫動,她向他點頭,“對,用催眠可以抹消她所有在安德魯那裏所遭受到的痛苦。”這是一種潛意識的消除記憶法,也就對病患下暗示,封鎖這段記憶,讓人無法想起它。
“上帝,既然有這個辦法,你怎麼不早説。”娜娜驚叫道,她的話,也正是所有人的疑惑。
阿洛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視線牢牢鎖住狄克,眼神像是在傳達着某種凝重的信息,“這不是普通的催眠,催眠術也有黑白之分,打個比方,就像魔法世界中的白魔法和魔法,前者沒有任何副作用,而後者卻要用某種對等的代價去交換。”
“什麼意思?”狄克心底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阿洛拉沉默了一下,“治療悠的催眠也是同樣的道理,我要用的不是一般用於心理治療白色催眠,而是黑色催眠。”
“你是説,這個是要付出代價的?”卡爾從沙發上站起來問道。
阿洛拉點頭,眉宇卻緊緊地皺了起來。
“所以,你才遲遲不説。”娜娜走近她,“代價很大嗎?”
阿洛拉垂下眼簾,沒有正面回答,但握緊的拳頭卻説明了一切。
狄克直直看向阿洛拉,眼神里充滿了無畏,哪怕只有一絲的可能,他都要去試試,即便是要他的命,也無所謂。
“等一下。”娜娜像是想到了什麼,她拉過阿洛拉的手,輕聲問道,“你剛才説什麼就像黑魔法一樣,難道説是實施者要付出什麼代價嗎?”不能怪她有此一問,悠是她的生死之交,阿洛拉也是,無論哪個受傷害,都是她不願意看到的。
娜娜的話,讓其餘的三人同時看向阿洛拉,他們似乎明白她為何遲遲不用這個方法去救悠,如果真是這樣,這個代價就未免太殘忍了。
狄克眼神閃爍了一下,有種光芒從他眼底漸漸消失,彷彿剛冒出水的枯井,又失去了鮮活的生命力。
他無法用另一個好友的代價去換取悠,即便他很想,但多年的友情和出生入死,不能讓他這麼做,他抬手摸索着悠冰冷的臉頰,只要她還活着,希望還是會有的。
至於卡爾、決以及娜娜顯得也有些垂頭喪氣,這個辦法似乎不是什麼良方妙藥。
看出他們打算否決這條提議,阿洛拉心裏有着寬慰,但她也知道,如果悠在這麼下去,死是遲早的,只是這個代價……
“你們都想錯了,這個催眠術,對我來説並不會有大礙。”
“咦?”決瞪大眼睛看着她,其餘的人也顯得有些吃驚。
“你確定?”娜娜不放心的追問,“你不要死撐,你和悠都是我們最好的朋友,無論哪一個受到傷害,我們都會傷心難過的。”她怕她為了救悠,寧願犧牲自己。
卡爾附和道,“知道你是醫者父母心,不過有些事也要量力而為,我們是想救悠,可不代表可以犧牲你。”手背手心都是肉,難以取捨阿。
“沒錯,沒錯,或許還有其他方法可以救悠,放心,以後就算不吃飯不喝水,我都會看着她。”決也跟着點頭道。
至於狄克,他只是安靜地坐在牀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只聽聞他淡淡地説道,“阿洛拉,謝謝你,但是如果悠知道要犧牲你,她一定不會開心。”他輕柔地將悠臉頰上的髮絲捋回耳後,“她常説,你就像是一羣野生動物中的小白兔,既温柔又善良,所以,她絕對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你。”
“所以,每次任務,她都會將我安置在最安全的地方。”阿洛拉紅了眼睛,“她每次擬定戰略,都優先我的安全。”
“她很喜歡你,所以我不能讓你犧牲自己,你有這份心就夠了。”狄克轉過頭,眼神里充滿了謝意。
“不是的,你們真的想錯了,這個催眠術對我真的沒什麼傷害。”阿洛拉抹去眼淚,“代價的確是有,但不是我,而是你,狄克是你要付出一個代價。”這才是她一直沒有用這個催眠術的原因。
這一句,瞬間在病房裏驚爆了開來。
狄克更是眼神一亮,“我嗎,要我付出代價嗎?”他的語氣有些不穩,但聽得出,那是一種歡快的語調。
對他來説,代價再大也無所謂。
“不要緊,什麼代價都可以,我什麼都願意,是要我的命,還是其他什麼,儘管拿去就好。”他激動地站起身,疾步走向阿洛拉,“不要等了,照你説得去做,我無所謂。”
只要能治好她,他就知足了。
“你不明白。”阿洛拉急急得叫道,她退了一步,看着他喜悦的表情,她就不知道怎麼説下去了,只能在原地兜兜轉。
這可讓一干人急了,到底是什麼代價讓她可以如此焦躁。
但是狄克等不了,他現在只要想到能救悠,便什麼也顧不得了,他扣住阿洛拉的肩膀,“你只管救她,其他的什麼也不要管,我承受就可以。”
“你要我怎麼説呢,這個代價不是要你的命,也不是要你身上任何一樣東西,而是……”她説不下去,這個代價比要他的命還要更讓他難以承受。
對於狄克來説,不要命,不要他身上任何一樣東西作為代價,這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狄克……”阿洛拉看着他,知道如果不告訴他,他一定不會就此罷休,“聽我説,我用的是黑色暗語,可以消除一個人心中最痛苦的回憶,但同時也會消除她最快樂,最幸福的回憶,你明白嗎,當悠醒過來,她會忘記你,你整個人都會如同那痛苦的回憶一樣,消失在她腦海裏,她和你會形同陌路,對她來説,你就是一個陌生人,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如果安德魯是悠的痛苦,那麼相對的,狄克便是她的快樂,而代價就在於此。
這個代價讓狄克猛然一震,他踉蹌地倒退了幾步,口氣顫抖地説道,“她會忘了我?”他感覺到象是有一顆子彈射入他的腦子裏,讓他無法思考,他從未想過代價是這樣的。
他看向悠,她面容慘白,如果不是那閃爍的心電圖表儀,她和死人沒什麼兩樣,她的痛,她的悲,讓她沒有了求生意志,她生不如死。
對他來説,這份愛情是他最珍貴的寶物,而這個就是代價,這讓他如何去取捨,如何去交換,但是一想到,她可能就此離開他,永遠都離開他,他的心就有了回答,只是忘記,她只是忘記而已。
他閉上眼,又張開,眼眸裏已透露了答案,“這個代價,我接受。”
“狄克!!”除了阿洛拉,另外三人驚叫道。
“她只是忘記我,忘記我們的愛情而已,這有什麼關係,那我就再追求她一次,我一定會讓她再愛上我的。”就是這麼簡單,阿拉伯男人對於自己心愛的女人,永遠都不會放棄。
他這麼一説,三人想想也對,大不了再追一次,一回生,二回熟嘛。
頓時,悠有救了,不禁愉快起來。
站在一旁的阿洛拉臉上卻毫無喜色,“不,這個代價遠沒有你們想得那麼簡單。”
“什麼意思?”狄克看着她凝重的表情,心裏卻莫名的發顫。
“這個忘記是永遠的忘記。”她別過頭,不忍心看他聽完後的表情,“她不可能再愛上你,這個黑色暗語會在她心底徹底忘記你,也就是説,對於你,暗語會潛意識的不讓她愛你,只要是你,這條愛情線就會像是上鎖了般,無法打開。”
她聽到了一陣抽氣聲,也感覺到狄克從身上散發出來驚慌,她深吸一口氣,握緊拳頭,看向他,咬牙説道,“她醒後,可以和你做朋友,做最好的朋友,但絕對不可能會愛上你,你和她永遠都不能再相愛了。”
這就是黑色暗語的規則——等價交換。
永遠遺忘痛苦,也永遠遺忘心底那份最深的愛。
*
病房裏,一時間陷入了某種冷凝,所有的視線都看向阿洛拉,而她只能再次重複解釋剛才説的話。
“人有四條感情線,分別是喜、怒、哀、樂,而黑色暗語的作用就在這四條感情線上,一旦抹消了其中一條感情線的某些記憶,那麼相反的那條感情線也會抹消掉同等的記憶,因此,悠會忘記痛苦,但相對她心裏的愛也會消失,只要想不起那段痛苦,那麼對狄克的那份愛,也無法想起,她會將愛他的那條感情線潛意識的埋藏起來,甚至潛意識讓自己不去愛他。”
又是一陣抽氣聲,這次視線落在了狄克身上。
狄克慘白了臉,彷彿看到了天崩地裂。
阿洛拉心裏難受不已,她之前就是因為這個代價而不動用黑色暗語,但是現在悠的身體每況愈下,不能再拖下去了。
“狄克,你好好考慮,由你來作決定。”
狄克搖晃了一下,重重跌坐在病牀邊的椅子上,五官糾結着,良久,他才啞聲問道,“她真的會完全忘了我,而且再也不會愛上我?”
明知道答案會讓他痛不欲生,但她還是要回答,“是的,一旦黑色暗語實施,那麼對她來説,你不會在令她悸動,更不會有愛情的感覺。”
狄克閉上眼,神色頓時老了十年,他用手捂住臉,低啞的喊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阿洛拉點頭。
他苦楚的看着病牀上的慕容悠,心裏五味陳雜。
卡爾想説幾句,但卻被娜娜的眼神給吞了回去,隨即被她拉着走出了病房,而決也蹙眉跟了出去。
阿洛拉看着狄克,知道這個決定或許會讓他苦惱上很久,“我唯一能告訴你的就是,悠不能再拖了。”
説完,她也走了出去,輕輕地關上門。
狄克坐在病牀邊,陷入了無盡的愁苦中。這份愛情,是不是走到盡頭了,無論如何努力,是不是都已經走不下去了。
這讓他情何以堪。
看着慕容悠蒼白無血色的臉,他心裏千遍的問自己,可以嗎,他承受得住嗎,失去她,他的靈魂還能存在嗎?
他是那麼的愛她,渴望着她成為自己的妻子,他一直以為這份愛可以天長地久,永遠都不會退色,而現在,他卻要做一個抉擇,這個抉擇可以救她,但或許會毀了自己,如果是生命,他不在乎,只要她的愛,他什麼都不在乎,但是失去她的愛,這種痛,會讓他生不如死。
“悠……”他輕輕地呢喃着她的名字,沿着她嬌美的五官摩挲着,“我已經找到可以救你的辦法了,可是對我來説,這個代價真的太大了,我捨不得你,我好不容易能救回去,讓你回到我身邊,我也發誓,此生此世會讓你幸福,可是這一切似乎都做不到了。”
這份情,是不是註定了無緣,還是上天的懲罰,懲罰他無法好好保護她,但他如何能捨下這份情,他已經愛得那麼深了,不是説放下就能放下的。
可是……可是如果他放下了,她就有救了。
她會活下去,活得健康,活得和以前一樣,而他還能看見她快樂的笑,看到她紅潤的臉頰,而不是現在蒼白的臉色,看到她那雙璨若星辰的黑眸,而不是空洞得眼神。
但是,她會忘記他,或許在將來的某一天,她就會重新開始另一段愛情,而那個男人絕對不會是自己。
“知道嗎,你不會再愛上我了,那你會愛上誰?”他輕輕地問,卻握緊了拳頭在顫抖,苦笑道,“我已經開始嫉妒那個能夠讓你愛上的男人了。”當他放下的時候,就意味着只能看到她和另外一個不知道是誰的男人相愛,嫉妒讓他無法承受這種痛。
這不是對安德魯奪走她的那種感覺,而是發自內心的無力感,因為她不會再愛她了,她的愛會給另一個男人,永遠都不會再是他了。
“我該怎麼辦?”他痛苦的低吟,雙手緊緊拽扯着自己的頭髮,他害怕自己有一天會因為嫉妒和不甘,去做一些會傷害到她的事情,如果真有一天,他一定無法阻止自己。
他突然有種想法,或許不一定要用什麼黑色暗語,她也會好的,或許在某一天,她就突然會好了。
或許……
有太多的或許了,但是心底聲音告訴他,這些或許是在她活着的情況下才會產生,而她現在虛弱的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如果她死了,他真的什麼就沒有了,如果她活着,起碼自己還能看到她。
還能夠看到她的笑。
閉上雙眼,有一滴眼淚,悄悄地滑落,含着那鹹鹹的味道,他站起身,吻着她冰冷的唇。
“我愛你,我愛你……”他重複着這句愛語,像是要把往後幾十年的愛都告訴她。
好久好久,他才停止這句話。
看着窗外,他藍色的眸子失去了某種生命力,卻閃出痛苦的決意。
“我要你活着,活得幸福,活得健康。”
只要這樣,他就滿足了。
他苦笑,這份愛,就讓他獨自去延續吧,只要他愛着她,就夠了。
再次落下一吻,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愛你,永遠都愛着你。
他打開病房的門,打開了一扇讓自己永遠都沉入黑暗的門。
他看着門外的四人,笑着説道,“這個代價,我接受。”
那抹笑容裏,他們能聽到他心碎的聲音。
當天晚上,阿洛拉就施行了黑色暗語,整整八個小時,狄克都在窗邊靜靜地佇立着。
當阿洛拉走出房門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狄克看着窗外的藍天白雲,天氣真好,天空好藍,陽光好暖,但他的心在此刻已經結冰了,永遠都沒有溶解的一天。
那雙藍色如海洋的眼睛已經乾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