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房子加上愛就是一個家。
封龍飆此刻正住在這樣的家裏。
在厚葬了故老莊主之後,封龍山莊的房子整修一新。“封龍四衞”搬進了“天頤人和”
樓,“黑蝶二十一使”與燕飛飛姑娘喬遷“天玄琳琅”齋,封龍飆封少莊主呢?則棲於“翰墨凝芳”堂。
愛的味道更是瀰漫了整個山莊。
四衞的寵愛。
二十八使的敬愛。最多的,還是燕飛飛姑娘的“恨”愛。
姑娘倚在“凝翠含芳“亭上,恨得牽腸扯肚肺,笨!傻!呆!痴!已暗暗罵了一百零三遍。燕姑娘燕爾一嘆,道:“封哥哥,好冷啊。”
冷!冷嗎?日照中天,暖風習習,封龍飆已經八十六次説過,可以穿點衣服。再説一遍嗎?封龍飆沒有説。
燕姑娘的第八十七聲:“封哥哥,我好冷啊。”又如怨如泣地傳人耳渦。
冷是什麼意思?
封龍飆心下一動,關切地問道:“燕妹妹,你是否吹了風,發燒了?”
燕姑娘無不無情地説:“我自己怎麼知道。”
當一個人吹了風發燒的時候,額頭一定會很熱,手也會很熱,把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額頭上,不會有不太正常的感覺。
通常的做法是,把一隻沒有發燒的手放在正在發燒的額頭上。
冷,還是別的意思。
脱下自己尚帶體温的並且實在多餘的衣服,給冷的那一位披上,當然是親手披上,自然就不會再冷了。
封龍飆恰好有這麼一件衣服。
還有,可以把感覺冷的人扶回卧室,替她裹上棉被。毯子什麼的。舉手之勞,簡便有效。
封龍飆完全勝任的了。
他沒有這樣做。
我們這位封公子自從有了家後,便忙得不可開交。每天上午去“天頤人和樓”聽“封龍四衞”講述江湖門派,行世道理,下午去“天玄琳琅”齋聽燕飛飛姑娘講各大門派,武林世家、旁門左道和奇士異人的武功源流、臨敵招式,翻看燕姑娘從“黑蝶門”載來的和故老莊主留下的武功秘籍,還要抽空去關照一下,“黑蝶二十八使”姐妹。
一想起封哥哥在“天玄琳琅齋”那種心無旁鶩,目不斜視的樣子,燕姑娘就恨。
父仇在身,母恨未報,燕姑娘的恨,恨不出聲來,只得把銀牙狠咬,一日三咬牙,已經咬了五十八次了。
眼下,燕姑娘的銀牙又“咯咯”地咬起來。
封龍飆聽到了,輕聲道:“燕妹妹,我去找個大夫來。”找!哪去找!就是把“不醫活人”李亂刀請來也沒用。
燕飛飛幽幽嘆道:“封哥哥,給我講個故事吧。”
她淚花掛在睫毛上,一閃一閃,楚楚動人。
封龍飆道:“好!我就講一個。遠處有座山,山中有個洞……”
燕飛飛道:“洞中有位聖母,聖母座前有兩頭金虎……是不是?我都聽了一十九遍了,背也背下了。”
封龍飆一嘆。
封哥哥不會講,燕妹妹是很會講的。
“古時有魚,其形如紡,遊入北冥,極感寒冷,一魚説冷啊,另一魚卻不知怎麼辦好。
聰明魚告訴他。抱在一起就不冷了。笨魚説,那也不妥,前胸不冷後背冷啊,就去想辦法了,一直想了好久。”
封龍飆問道:“想出來了嗎?”
燕飛飛道:“不知道。”
封龍飆倏然起身,繞着“凝翠含芳亭”繞了一圈,飄然回到亭子上,説道:“辦法是有的。”
燕姑娘道:“什麼辦法?”
封龍飆臉兒通紅,木訥地道:“擁抱在一起心兒熱了,身子還會冷嗎?”
燕飛飛“嚶嚀”一聲,鑽進封龍飆的懷抱,用她的美人拳捶打着,羞羞地道:“傻哥哥,笨哥哥,想出辦法來了,還等什麼!”
封龍飆是怕人看見,讓他們取笑,“你夾在武功門派裏,給我講了那麼多故事,我還能不明白嗎?”
燕飛飛堵住他的嘴,道:“呆哥哥,人家看見我們在這裏,早就躲開了。”
是的,日頭都躲進了雲層。
天氣好像忽然熱了。
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非得讓人往嘴裏吹上那麼一吹。
“哈哈!花有清香日有陰,春宵一刻值千金。大好時光,兩位怎麼打起架來了?”
打架?
誰和誰打架?
“凝翠含芳亭”外不知何時多了一人,一位衣着考究的公子。
“兩位不是打架,卻為何把一雙舌頭鬥來鬥去?”
唇槍舌劍,廝鬥正酣,當然可以算打架。
這位公子是不是因為無架可打,才來這裏充當勸架的和事佬?
封龍飆天津初度,便讓人撞破,一時語塞。
那位公子倒是大方得很,不等人請,便徑自走進亭來,“我叫宮邊,久慕封公子大名,不揣冒昧,特來造訪,進門便勸了場架,區區寸功,聊為見面禮。”公子朗笑着説道。
封龍飆道:“宮公子好高的武功,欺進在下身邊,尚未被在下發覺,欽佩!欽佩!”
燕飛飛望了這位宮公子一眼:俊美豔倫,瀟灑脱塵,只是彷彿缺了點什麼。
燕飛飛施禮道:“宮公子,你説久仰我家封莊主之名,莫非早就認識?”
封龍飆自走江湖,該殺的一個沒留,該活的盡數收留,“天南門”一戰,雖傳下“杏花神劍”之名,但江湖上並不知是誰所為。
宮公子坦然道:“小弟也是聽人傳言,並不認識封莊主。江湖兒女,身五彩風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燕姑娘,你説是也不是?”
封龍飆覺得大有道理:“如此宮公子請了。”
“黑蝶二十八使”獻上茶來,宮公子輕呷一口,便讚道:“好茶!獅峯龍井,形如雀舌,香若幽蘭,嫩翠泛黃,清香綿久。古人以為名茶必沏於桂泉,所謂‘蒙山頂上茶,揚子江心水’是也。孰不知,名茶必佐之美器,方為妙品。”
封龍飆聞所未聞。
燕飛飛便是欣然一笑,道:“宮公子想必精通茶道?”
宮公子竟也不客氣,道:“名士佳人,必修此道,方能清心正品也。比如這杯獅峯龍井,恰好泡在景鎮青花蓋碗之中,此舉決非巧合,燕姑娘定是道中之人。”
燕飛飛道:“願聞公子高見。”
宮公子子象侃興大發,燕不推辭,道:“若是君山毛峯,則必琉璃之盞。品其味,視其形,美哉悠哉。若是安南烏龍當用泉州漆器,木香茶香,渾然天成;閉目思之,其味無窮。
若論那極品雨毫,當以宜興紫砂為妙,有茶無器,如美人無衣,豈不惜哉乎!”
封龍飆聽得好不開心,嘆道:“一時之間,又哪湊得齊這許多器皿。”
宮公子一笑道:“小弟行走江湖,卻也帶了幾隻。”説罷便從懷中一一掏出,果然是皇貢極品,件件精美。
燕飛飛笑道:“宮公子莫非是茶店老闆。怎得有這麼湊巧?”
宮公子道:“封龍山莊富敵天下;小弟無物可敬,只此薄禮,原與莊主結個莫逆之交。”舉茶當酒。
折花為香。
封龍飆便和這位宮邊大公子莫逆了。
只是莫逆的時候,封龍飆嗅到了一種香。
一種很親切而又説不出來的香。
“香香小館”果然遍招天下客。
他們做得是香肉生意。香肉者,狗肉也。
“香香小館”的香肉,做工講究,價錢公道,又會做生意。
狗肉大補。粗壯的漢子們本來陽盛,這一補,豈不補出亂子。
“香香小館”後面的“香香小屋”就是用來把亂子消彌於無形的特別建築。
這正是“香香小館”主人“不吐骨頭”包大肚的精明。
“香香小館”來者不拒。
所以,當封龍飆、宮公子和燕飛飛走進來的時候,早已沒有了位置。
燕姑娘嫣然一笑。
嘈雜的小館霎時沒了動靜。
美人抱貓,最具風騷。燕飛飛不僅抱了一隻貓,而且是很漂亮的異種貓。貓的頭上有一個“王”字,貓中之王。
封龍飆折身要走,宮公子一把扯住他,點頭示意:別走。
不走,坐在哪裏?
一陣。“啼哩嘩啦”亂響,幾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臨近他們一桌的幾位捷足先登,做出一個手勢:請!
宮公子一拉封龍飆,便要坐過去。
幾條大漢伸出膊,不客氣地攔住他們。
宮公子道:“封兄,好像不是請我們坐下。”
封龍飆道:“不坐下怎吃香肉?”
燕飛飛蓮足一搖,盈盈過去,桌子登時有了空位。燕姑娘一手拉住封龍飆,一手拉住宮公子,笑道:“封哥哥,宮弟弟,坐下好了。”
他們坐下好半晌,幾條大漢才怒喝起來:“小子,大爺的座位也是你們這種小白臉兒能坐的嗎?”
宮公子一笑,道:“在下好像已經坐下了。”
大漢大怒,正要跳將起來。
燕飛飛又是一笑,大漢們跳將起來的腿又硬生生地壓了下去。
燕飛飛道:“這位爺,我的兄長和小弟坐得嗎?”
當然坐得,孃親舅為大,大舅小舅都來了,當然要敬如上賓。
三人正襟危坐,談笑風生,香肉美酒,悠哉遊哉。
大漢們沒了座位,一肚子怒火攻心,朝鄰近一桌將掌一拍,震得杯盤亂飛:“呔!這種地方也是你們兩個賴子來得嗎?”
兩個賴子?兩個什麼樣的賴子?
賴子是兩個人的稱號,天下無雙的“江湖雙賴”。
“不賴閻王腳”閻賴天。
“不賴玉皇頭”閻賴地。
汀湖雙賴呷一口酒,撕一塊狗肉,“不賴閻王腳”説道:“兄弟,好像那個拿個小鈎子的,今天也追,明天也追,總也沒見追了誰去的在吠。”
他説的是尉遲雄,薊門“追魂奪命鈎”,鈎頭一點人斷頭。
“不賴玉皇頭”嘆道:“玩玩小鈎子也還罷了,那個玩斧子劈柴的傢伙也叫了幾聲。”
他説的是“劈山斷嶽斧”宇文霸,腰斬天山三十六位巨梟宇文大爺?
“不賴閻王腳”又道:“兄弟,那個撒破網的還欠咱們什麼?”
“不賴玉皇頭”煞有介事地掐指亂點:“不多,不多,只不過還欠黃金十萬兩,珍珠八千顆罷了。”
這又説的是“欺天滿地網”東方奎,一持魚網,纏得五嶽英雄束手無策。
“薊門三傑”正要發作。忽聽一聲冷哼。
冷得讓人心寒。
“百花殺”金秋菊,“萬玉碎”石亦真。
兩個很美的美人。
“三傑”,“雙賴”情知不妙,犯了這兩位的大忌。
“百花殺”食指一堅,再不言語。
古時鄭國公子宋有食指動而知美味可食,“百花殺”食指動則是另外的意思。
“三傑”擰身而起,撲向“江湖雙賴”。
奪命鈎“咋吃”一聲,鈎下“不賴閻王腳”的人頭,鈎上滴血未沾。
奪命鈎怔了一怔,一個圓圓扁扁的暗器已向當胸打來,嚇得擰步挫腰,哪能避開,堪堪貼在嘴上,是一團鮮牛屎。
“不賴閻王腳”的頭又從脖腔裏鑽出,作個鬼臉。
劈山斧砍向“不賴玉皇頭”的腰,“當”的一聲,震得虎口發麻,愣怔之間,一篷水霧撲上來、鬧個滿頭滿臉,一嗅之下,便知是一泡羊尿。
“不賴玉皇頭”的長衫業已碎裂,腰圍上束着一圈百鍊精鋼。
東方奎正欲撒網,忽見雙賴飛身跳上桌來,齊齊解開下衣,一泡金黃尿尿澆了他個狗尿噴頭。
江湖雙賴。端得奇賴無比。
封龍飆不知什麼時候走了。
燕飛飛和宮公子依舊安然坐着。他們要等封龍飆回來。
封龍飆去了那些特別建築:香香小屋。
當然不是去做那件事。
封龍飆潛蹤匿形,搜尋得不可謂不仔細只是沒有一點“白”絲“白”跡。
因為故老莊主的遺骨旁,就划着這麼一個“白”字,顯然是老莊主氣絕之時劃的,這一點,“封龍四衞”已對“手跡”確認無疑。
宮公子説,這“香香小館”便是“白天黑日”幫幫主屬下的一處分舵。
封龍飆正自猶豫,方待退出,只聽一聲大笑“封莊主何其雅興,兀自在花叢飲露?”
“不吐骨頭”的白大肚白大館主,前邊亂成一團,他竟然沒有過去照應。
花叢外,八個持刀大漢不丁不八站好,看着花叢目不轉睛。
封龍飆曬笑一聲,顯然剛才的舉動已盡為人知,只是人家不曾發動罷了。
封龍飆臉上有些掛不住,私人後宅,又是“香香小屋”這樣的後宅,有什麼好分辨的?
頓將腰身一長,距離出花叢,抱拳説道:“香香小館香香屋,果然雅緻的很。”
白大肚詭笑,道:“封莊主,看中了哪位姑娘?盈玉還是溢芳?”
封龍飆大窘:“吳館主,差矣!差矣!在下只是一時好奇,隨便走走。”
白大肚白大館主井不理他,回頭問道:“白二,這話你聽過幾遍了。”
白二躬身答道:“回三爺,凡是偷進香香小屋的人都這麼説過,屬下已經聽過七十二遍了。”
白大肚道:“是哪七十二個人?”
“有鬼火柳龍,神槍段太,大馬金刀吳玉貴,長鞭無敵宋大成,螳螂門陳金,八卦門翟玉……”
“他們人在哪裏?”
“三爺知道,已經去了奈何橋上。”
一問一答,言下之意,私闖“香香小屋”有來無回。
封龍飆自忖理虧在先,道:“白館主,可否恕在下不知之罪?”
白大肚老臉一寒,道:“從無此例。”
封龍飆道:“在下已經認錯。”
白大肚並不吭聲,從背後抽出一把“鱷魚剪”,利牙森森,上下三十六顆,雙手一軋,便向封龍飆的頭上前來。
行是他慣用的語言。“不吐骨頭”白大肚,果然名副其實,利剪之下,焉有完骨,且大肚能容,容天下之人難容之骨,開口便剪,剪天下之人難剪之筋。
白二為首的八個大漢舉刀便砍,砍向封龍飆的下三路。
白二手上一鬆,那把刀失去了所在。再看八個弟兄手中亦是空空如也。
那位“不吐骨頭”白大館主端得有兩下子,一柄鱷魚剪竟剪在自己的腮幫子上,再加一分力,怕不已剪下吃飯的傢伙來?
白大肚“哧啦”掣下鱷魚剪,兩腮的肥肉帶下足有半斤,腮肉無骨,便不用吐。
封龍飆肅然一禮道:“在下為自保性命,不得已而為之,館主海涵。如蒙館主寬恕,在下這就告辭了。”轉身便要走。
“不吐骨頭”白大肚一蹦三尺,吼道:“海你祖宗個鳥涵?小子,此路不道。”説罷,從腰間拔出一支匕首。
七寸太小,通體黃白,只刀尖處團團黑點,與那日封龍飆從南天星身上拔出的匕首一般無二,只是黑點多了些。白大肚匕首一舉,白二等八個大漢亦操匕首在手,大呼道:“白天黑日匕,匕現龍虎亡!”齊向封龍飆撲來。
封龍飆再無難色,拔劍在手。
劍,仍是那把黑不黑,黃不黃,綠不綠,鋒刃並缺的劍。
笑,白大肚等人的笑,仍是那種譏笑。可惜,等他們知道笑錯了時候,已經晚了。八大壯漢,人人昂立,眉心處一朵杏花,宛若丹霞,更顯得雄壯英武。
只是雄壯的不能動了。
他們的嘴半張着,好像要説什麼?
説什麼?總不能説好吧?
他們確實是想説好,好得不能再好的那種好。
因為他們臨死前,進入了人所未知的幻境,看到了傳説中的海市蜃樓。什麼“杏花枝頭春意鬧”。鬧他個大頭去吧!
他們眼睛一花,面前陡然現出萬枝杏花,攢瓊搖芳,每個人心頭都有一種很舒服很奇妙的感覺。
就像“香香小屋”中的那些姑娘,嬌笑着朝他們走來的感覺。
劍尖點住白大肚的眉心,在肉皮上凝止不動。
白大肚主吸嘆一聲:“杏花神龍!杏花神龍!白某認栽了。”
封龍飆斷喝道:“白天黑日幫幫主是誰?總舵何在?你是否參與十八年前封龍山莊血案?説!”劍尖一抖。
白大肚眉心已開出一瓣杏花。“封莊主,十八年前,封龍山莊,在下防白幫主確……”
“通!”一支“白天黑日匕”已插入白大肚心窩。
白大肚魚眼一翻,去了。
“香香小屋”肉罄屋空,令一幫常客痛惜了好一陣子。
江湖傳言:“杏花神劍”戮盡白大肚及其屬下,事後屍體上的杏花可做鐵證。
劍主乃是封龍山莊新莊主,“杏花神龍”封龍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