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十分怪異的景象——一匹馬上坐著一個婦道人家,一個肚大腰圓的壯漢牽著韁繩走在前頭,馬屁股後面,還以兩根粗麻索斜斜平行著拖拉著一口棺材,這樣的一隊組合,如果走在大街上,不嚇得人們雞飛狗跳才叫有鬼了。
悶著聲走了一段路,查既白抬頭望了望天色,開口道:
“那老王八蛋給你運送棺材的時限是啥辰光?”
顫巍巍坐在鞍上的女人憋著聲音道:
“月亮升起的時候……”
哼了哼,查既白道:
“這傢伙倒挺懂得精神威脅,亂墳崗,白木棺,月色淒寒,鬼火熒熒,他就想準備折騰人了?他孃的,這一遭遇上了我,恐怕如不了他的願!”
鞍上的女人顯得有些忐忑不安地道:
“那人很兇狠……這位大哥,你自忖有一定的把握制服他嗎?”
查既白嘿嘿笑了:
“在不曾稱量對方到底有多大個斤兩之前,實在不好答覆你這個問題,小嫂子,只有到時候隨機應變,斟酌行事了……”
女人輕細的道:
“不知怎的,我卻對你好有信心,我現在雖然仍覺得憂慮,但不驚惶,下意識裡,感到得勝的人一定會是你,真的,我有這樣的意念…”
查既白頷首道:
“小嫂子,你現下給我打氣是對的,到了節骨眼上萬一不濟,至少保你逃命的本事還有,你穩著吧,下頭的戲,便由我來與他唱了。”
沉默了片刻,那女人以一種十分靦腆的語聲道:
“看我多荒唐——還沒有請教你這位救命恩公的尊姓大名?”
查既白不經意的漫應道:
“查既白——查案的查,不知東方之既白那個既白……”
那女人在嘴裡小聲唸了幾遍,才尊敬的道:
“原來是查大哥。”
聳了聳肩,查既白道:
“不敢當,你呢?你又叫什麼來著?”
那女人輕輕的,帶著一絲羞澀意味的道:
“我姓白,黑白的白,叫白燕,燕子的燕。”
查既白笑道:
“白燕,這個名字好聽又文雅,你我二人的姓名當中都有一個白字,你也白、我也白,光頭淨面,白得漂亮之至!”
叫白燕的女人似乎想笑,但又實在笑不出來,她佯咳了幾聲,朝遠處一抹崗巒的暗影處指點:
“查大哥,那座崗子下面,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了,大概還有兩里路不到……”
“嗯”了一聲,查既白默默的向那座亂葬崗的方向凝望,在這裡,已可隱約看到錯落散亂的墳頭,歪斜橫豎的碑石,以及曝露出土的棺木,隨意擱疊的骨罈——總之是一片點點的灰白,團團的陰暗,看到那裡,不僅使人眼裡充滿著滅絕無告的悽惶,連人心裡也都窒壓著恁般沉重的晦澀了,死人與活人居留的地方,到底光景是大不一樣!
天色已經昏暗下來。
幾隻老鴉貼噪著在這片亂墳堆的上空飛繞,天際西方那一抹鬱紅的餘暉,反映得暮雲紫赤中泛透深青,雲層凝結如帶,厚滯沉重,那情景就似要扣罩在人們的頭頸上,風很輕,卻恁般森寒冷峭——幾乎使人忘了眼下還不到那陰瑟索落的節令,總之,來在這塊地頭,什麼風光物事都變得如此妖異陰寒,完全不同於平素的樣子了。
查既白在一截灰白腐朽的棺材板上坐了下來,伸腳踢開了旁邊的一根枯骨一不知是他奶奶的什麼玩意身上的骨頭——他吁了口氣,抹了把腦門上的汗水,衝著白燕毗牙一笑:
“這地方,有點邪門,人一來到,就覺得渾身不自在,看啥東西都透著那麼幾分鬼氣,如夢似幻的不甚真切,小嫂子,你可有這樣的感受?”
白燕心神不安的道:
“我怕得很,查大哥,所謂幽明異路,陰陽兩隔,活人與死人之間的環境到底代表著兩個迎然不同的世界,活人在未成為死人之前,只怕很難適應死人的氣氛及那種永遠靜止的僵凝……”
查既白笑道:
“小嫂子,聽你說話相當文雅巧俐,你一定讀了不少書吧?”
白燕低幽的道:
“你過獎了,小時候只跟著塾師念過幾年書,粗識幾個字而已,其他的還談不上。”
查既白同情的道:
“看你賢淑文靜,必是一位知書達理的好內助,可惜你那當家的福薄,竟不能與你共度那下半世——對了,你當家的可也是習武之人?”
嘆了口氣,白燕道:
“就因為他練過武,才會自持功夫在身,與人鬥狠,其實他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盪,如果本事高強倒也罷了,偏又只得個不上不下的把式,打死了人卻又不能自保,害了他自己。也害苦了……”
查既白道:
“學功夫主要是強身自保,進一步才能助人救人,切莫持武炫耀或逞兇鬥狠,他孃的人外有人,天上有天,如果自己不知檢點收斂,就算是一等一的好手,也終有吃虧受癟的一日,你那老公,唉,亦未免太浮了……”
白燕沉默下來,是那樣一副欲哭無淚,傷痛錐心的神情,查既白連忙也住了口,兩人寂然相對,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查既白髮現月亮已經升起來了。
說什麼月明如水,又說什麼月色如畫,那一輪玉兔不但沒有丁點詩情,沒有絲毫畫意,此時此刻此景之下掛在那裡,慘白冰冷,帶著一抹陰青,簡直就和一張死人的面孔相差無幾——僵寒又冷滯。
白燕激靈靈的打了個哆嗦,抖著嗓音道:
“月亮……升上來了……”
喳既白木然道:
“不錯,月亮升上來了,在這段日子中,月亮總是會在這個時辰上下升起來。”
白燕的恐懼已不能掩飾,越發的面容慘白一如那懸空的月亮:
“那凶煞……查大哥,那凶煞也就快出現了……”
查既白點頭道:
“當然,我們來這裡原本也就是為了要等那老八蛋。”
手捂胸口,白燕聲音暗啞:
“查大哥,如果你萬一勝不了他……我只有自殺一途……”
查既白微笑道:
“別他娘那麼喪氣,我不是告訴過你麼,就算我不是那老小子的對手,至少保你逃命的本事還有,逃命的功夫我最在行!”
白燕沙沙的道:
“查大哥,我怕……”
查既白道:
“你害怕乃是正常的反應,在這種狀況之下,你若不怕,那才叫奇怪,不過你不必怕,小嫂子,下頭的戲由我唱,你只管一邊廂瞧熱鬧也就是了,那老小子不是什麼大羅金仙,更非什麼妖邪惡魔,充其量,也就是個有血有肉的歹人罷了,對付歹人,我有一套,他娘亦稱不上是行善的主兒!”
白燕咬咬下唇,道:
“千萬要小心,查大哥,那人厲害得很……”
查既白雙臂環胸,大馬金刀的道、
“厲害的角色我見多了,大家都是肉做的,誰弄上一傢伙也同樣皮破血流,哪個能咬牙撐到底才算有種,才分得了輸贏,厲害的定義不是插別人三十三刀,要自己捱上三十三刀不皺眉,那才叫厲害!”
乾嘔了一聲,白燕恐怖的道:
“光是聽你說,我已經難以忍受——”
查既白哈哈一笑:
“你不是問過我,月光下的人血是副什麼光景麼?小嫂子,老實告訴你吧,月光下的人血,也不過就是人血罷了,還能變成什麼其他樣子?等一歇,你就會知道我所言不差了。”
忽然一聲夜梟啼叫,其聲尖銳如泣,白燕嚇得猛一激靈,駭然向四周探視。
輕輕擺手,查既白低聲道:
“先穩住自己,小嫂子,你無須驚惶,萬事有我老查擔待!”
突兀的狂笑聲便好似在諷刺著查既白的自信一樣,從那邊一個墳頭上厲烈的傳送過來——說這是人的笑聲,因為只有人才會發出包含各種意義的“笑”之音浪來,實在說,這樣殘暴粗野又充滿著無比狂虐意味的笑聲,已不帶半點人味,倒似由一頭兇獸喉間發出的長吼!
白燕全身驚栗,索索抖動,幾乎是語不成聲:
“他……他……來了……”
仍然坐在那半截棺材板上沒有移動,查既白目定定的凝視著那邊墳頭頂上的一個巨大黑影,嘴裡輕描淡寫的道:
“不錯,他來了,笑得倒蠻起勁,我不明白這老八蛋在斷子絕孫的光景以後,為何卻仍高興得起來?”
墳頭上那個巨大黑影只是雙臂一張,已如一頭鷹隼般飛掠過來,來勢急速凌厲,卻在六尺之前淬然落地釘牢,更沒有半點聲息發出。
查既白細細打量對方,不覺心裡犯了哺咕——那人生了張巨目闊鼻、須瓷虯繞的獅子臉,長了副虎背熊腰的碩大個頭,比一比,恐怕較查既白還要高出一個腦袋,全身黑衣黑靴,滿頭黑髮披下來又纏在脖子上,尤其逼人心魄的,是那一股子摸不見,觸不著,卻能令人深切體會到的殺氣,凜烈濃重的殺氣!
人的心念與意志,往往便透過他的外表凝結成一種“勢”,這種“勢”無聲無臭,但它的感應強厲又尖銳,當它興起的時候,它的脅迫力便自然能透入某一方面的意識中了。
現在,查既白已經感受到對方的那股殺氣,那種血腥狠暴的心“勢”。
巨漢連正眼也不看查既白一下,他衝著白燕,聲若雷鳴:
“賤人,你把你那天殺的死鬼丈夫連棺材一齊運來了麼?”
白燕像篩糠似的不停顫悸著,上下牙齒磕碰有聲:
“運……運來了……已經……運……運來了……”
冷冷一笑一笑聲宛若是一把匕首投擲向人心——巨漢亢烈的道:
“是你自己把棺材弄到地頭上的麼?不曾依恃其他任何外來的助力?”
搖搖頭,白燕又立時驚覺的點點頭,她畏懼至極的往後倒退,面孔連連痙攣,突然間,她忍不住趴跪在地,失聲痛哭起來!
巨漢雙目赤芒如焰,聲音像若悶雷響自喉底!
“回答我,賤人,我要你親口回答我!”這時,查既白才慢條斯理的開了口:
“老朋友,你瞧瞧你,人高馬大枯牛似的一條漢子,卻衝著個纖弱婦道發威施狠,算的哪門子英雄豪傑?你也不怕人家笑話?”
巨漢這才好像突然看見了查既白,他冷冷的朝查既白上下端詳了半晌,冷冷的道:
“你又是打哪個鱉洞鼠穴裡鑽出來的下三濫”
查既白不溫不怒的笑了:
“就算我是下三濫,至少我還懂得憐惜婦道,不欺軟弱,像你這種高人異士的行徑心態,嘖嘖,我這下三濫還委實不甚欽服!”
巨漢的聲音忽然放得極慢極緩:
“看情形,你是要替這賤人出頭攬事來了?”
查既白大聲道:
“你玩的這手斬盡殺絕,違悖天理的把戲,我他娘看不慣,老朋友,需不需我伸手接攬,就全看你待如何往下處理了!”
巨漢的眼神寒冷如冰,他陰狠的道:
“不知死活的東西,膽敢在我面前徒放狂言,扛肩找碴——很好,我兒子的一條命,如今不但要索回兩條,更加上你墊底!”
他側首又向白燕大喝:
“賤人,顯然你是藉助這個莽夫之力才將你丈夫的棺材弄來此地,這是你不曾履行條件,怪不得我心狠手辣,難存慈悲了!”
查既白嘿嘿一笑:
“老朋友,不必來這番‘過門’,你早就知道單憑那小嫂子一人之力,決計無法做到你的要求——換句話說,你安排的乃是一條絕路,只不過多個殺人藉口而已。”
揹著雙手,他站起身來接著道:
“另一則,你任令那小嫂子與棺材棄置路邊,不加監視,難道你就不怕她逃之夭夭麼?這隻有一個解釋,從頭到尾,那小嫂子就全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必然預留佈置,不怕她不履約潛逃,總之一句話,那小嫂子逃也是個死,不逃也是個死,你老先生光等著宰人也就是了。”
巨漢濃眉上揚,昂然道:
“你說得不錯,我當然早有佈置,預防那賤人背約逃逸,自然我也早就知曉她在途中求助於你的,只差要她親口做個承認——目前,亦不需要她承認了!”
查既白頷首道:
“老朋友,事情的發展與演變,完全在你預期之中,也完全合了你的心意,現在已經是這麼個狀況,你打算怎麼辦?”
狂笑一聲,那巨漢粗暴的道:
“殺——通通殺!”
查既白古並不波的道:
“請問,你要先殺誰?”
愣了一下,巨漢怒道:
“當然先殺那賤人,接著就殺你,但你如欲阻我行事,秩序移動一下亦無不可!”
查既白笑嘻嘻的道:
“我剛才業已說過,老朋友,需不需我伸手接攬,還要看你怎麼往下做一你就真個會這麼蠻橫殘暴,毫無道理的殺害一個婦道人家?”
巨漢兇狠的道:
“我兒子的一條命,用這雙狗男女的兩條命來抵已是不值,此外,我絕了後,他們也一樣不能繼延香菸,即使由別人在這女子身上留種也萬萬不行!”
雙袖攏起,查既白道。
“你倒是斬草除根,做得徹底!”
巨漢猛一揮手:
“給我滾到一邊,休來礙事!”
退後兩步,查既白笑道:
“我卻要看看你待如何下這毒手,怎忍下這毒手!”
那邊的白燕,已經是瑟縮成一團,她流淚滿面,全身顫抖、以那種悲懼至極又哀懇至極的目光在巨漢與查既白兩人的身上往來轉動。
那巨漢身形微挫,全身的骨節便如連珠炮般緊密暴響,他雙眼圓睜,吃人也似的瞪著白燕,然後,一步一步的逼近……
白燕開始在地下爬行,嘴唇哆嚏,四肢僵木的在地下爬動,她躲向查既白的方向,一邊爬,一邊位顫著低號:
“救我……查大哥……救救我……”
查既白神態安詳的道:
“小嫂子,我看他殺不了你。”
巨漢驀地怪吼一聲,騰空而起,雙掌夾著雷霆萬鈞之力,宛若恨不能將白燕砸扁搗爛,那麼猛烈的襲捲下擊——
白燕尖位著在地下翻滾,強勁的掌勢呼轟兜旋,而查既白卻紋絲不動,沒有任何舉止,就好像他純是為做壁上觀來的…
於是,在突兀之間,下壓的掌力淬然斜轉,彷彿兩股無形的巨檸飛撞——目標竟是衝著查既白暴襲!
長笑如嘯,查既白胖大的軀體在微微閃晃下已然閃電般移出七步,地下正在尖號著翻滾的白燕居然以一個頭下腳上的姿勢倒彈向空,雙腳怪異的倏絞查既白頸項!
好一招歹毒的“金絞剪”!
頭微仰,查既白右手伸縮,“青竹絲”的寒芒流燦齊吐,瞬息裡十九道瑩瑩冷焰閃映出十九條幻變不定的光之圖線,白燕原式不換,肘臂凌虛後推。人仍倒飛急掠,在空中一個輕巧的轉折,漂亮之極的落回地面。
那是白燕一那滿臉悽惶無告的白燕,那淚水不曾停止過的白燕。那屠弱纖細。幾乎不想再活下去的白燕,也是那剛才還在無比驚恐中尖號滾爬著的白燕,一點不錯,完全是同一個人同一個白燕。
現在,查既白知道,這亦是一個編得好故事的白燕!
巨漢咆哮著正待再次撲擊,白燕卻淡淡的擺了擺手,只這一個細微動作,那巨漢竟如奉綸旨,即時退後,垂手肅立於側。
查既白凝視著白燕,情況的變化,實在無法令他把前後的同一個白燕疊合在一起,理智上他當然清楚這是同一個人,心境與情緒的反應上,他卻有一種白燕被借體還魂的怪誕感覺——好像是一個邪惡的鬼魂侵佔了原先屬於白燕的軀殼!
白燕也凝視著查既白,她的面龐蒼白,斑斑淚痕尚未乾透,她的長髮披散,衣裙汙皺,韻致依舊令人憐惜,只是,神色之間卻陰酷寒凜得宛如一個經過蛻變的魔女!
就這樣相互的對望,他們似乎都想透過彼此的瞳孔深處,探索對方在此時此刻內心中的揣測及意圖。
夜色涼如水,也明澈如水。
周遭一片寂靜,死樣的寂靜,好像連墳堆棺木裡的死人都被眼前的僵寒氣氛懾窒住了——不聞蟲聲嗽嗽,不見鬼火閃動,天地之間,只那月光灑下的幽幽銀白。
查既白突然笑了起來,他非常沉穩的開口道:
“小嫂子,你演得好戲。”
白燕也跟著笑了起來——自從查既白和她認識迄今,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女人的笑靨,笑得好媚,好俏,好可愛,這一笑、使她那原來平凡尋常的面容,也襯映得加上三分嬌麗,膚顏姿貌,頓見湛然煥發。
查既白緩緩的道:
“你笑的時候,比你哭的時候好看得多,小嫂子,以後如果尚有機會,你該多笑才是。”
白燕仍然情笑如花——雖則臉上淚痕猶存,而淚中情笑,更別有風情,她輕輕淡淡的道:
“告訴我,老查,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查既白道:
“看出來什麼?”
白燕用右手食指拭抹頰上淚跡,挑起一邊的柳眉:
“看出來我們是在設計坑你?”
查既白笑吟吟的道:
“老實說,你前半段的表演極佳,我一點也沒有起疑心,但是你的毛病生在後半段,你忽略了一樁違悻常情的舉止,即使如此,我也只是暗中揣測而已,並不能確定這是一個圈套,我決定冒險求證,考驗一下事情的真偽,很遺憾,小嫂子,這一試你們未曾過關,狐狸尾巴顯露出來了。”
沉思片刻,白燕道:
“的確是遺憾,我原以為已經騙過了你——老查,能不能說明白,我是在什麼時候、哪一件事情上露了破綻?”
查既白安閒的道:
“很簡單,在你告訴我的那絕望情況下,為什麼不直截了當的要求我保護你離開?你似乎根本沒往逃命的那方面想,只殷殷期盼我來這裡幫你抗制欲待殺害你的仇家,而你並不知道我是誰,是否具備如此的能力,你居然不打算逃走,卻將你的生命託付予一個連來歷背景都不清楚的陌生人,小嫂子,這豈是一種正常的心態?”
頓了頓,他又微微笑道:
“何況,你還堅持我把這口棺材一齊運來!”
白燕審慎的道:
“但是我猜想你一定會以為我的‘仇家’早在暗中監視著我,所以我才不能棄約逃走……”
查既白笑道:
“不錯,我是這麼判斷過,但問題在於這只是我的判斷,你一個普通的婦道人家,豈有如此周詳的考慮?你的仇家,就算擺下這一著棋,他明白,你卻不知道,照常情講,你該設法逃生,可是你卻不逃,愣要朝牛角尖鑽,拖著口棺材到這裡找死,小嫂子,這就未免透著玄虛了……”
白燕平靜的道:
“或許你認為我是希望你能替我‘丈夫’報仇?或許你臆測到我期盼你幫我永絕後患?記得我說過,我那‘仇家’是個趕盡殺絕的兇人,你大約會體驗到我故事中疲於奔命的驚悸痛苦?”
查既白道:
“你模擬我的想法都很中肯合理,我是考慮到你如此違反常情的心理,乃基於報仇及除患的期冀,不過儘管在這樣的情形下;你寧願放棄逃生的機會和未曾肯定我的能耐,仍是極不合理的,如果你活不成,如果我抗不住你的‘仇家’,還有何仇可報,何患可除?與其平白再搭上兩條命,。遠不比早求生路來得妥當——小嫂子,一個尋常的女人會這樣盤算的,但你卻不,尤其在你的故事敘述中,我發覺你並不是厭倦了生命,再者。你對你的‘丈夫’似乎還有著幾分承受牽累後的怨意,這種種跡象,再印證你的表面做法,就不能不使我提高警覺,務必要求證一次了……”
白燕道:
“那麼,這口棺材又有什麼不妥?按常理說,裡面裝的如果是我的‘丈夫’,我怎忍心將他棄置路邊野地而不顧?我求你幫我運棺材來此,為的是使我‘丈夫’入士為安,這應該說得過去!”
搖搖頭,查既白道:
“本來我也以為你的要求不錯,後來路上我一面走,一面想,卻覺得大有問題,小嫂子,因為你祈求的是要我為你保命卻仇,事情解決之前,實不必亟亟運棺入土,這除了憑添累贅,毫無意義,設若為了要向你的‘仇家’證明你已踐約履諾,則更荒唐,你我全明白,你那‘仇家’絕對不會相信以你一己之力便能完成此事,我們原已打譜硬幹,你又為何多此一舉!”
白燕又笑了:
“老查,你先前說過,雖然你心中已起疑竇,尚不能肯定,那麼,假設我真是如故事所敘的可憐女人,你就忍心讓我‘仇家’將我殺害?”
查既白嚴肅的道:
“這個你無需擔心,小嫂子,我是一個習武的人,我有很多年搏殺拼鬥的經驗,而且我屢歷生死,在血光寒刃中進出無數,我深切知曉如何在危急情況下救人,如何在千鉤一發問施援,我更知道在什麼形勢裡用什麼手段才會真正表露出行動者的企圖——你那伴當方才出手兇狠,但實中帶虛,使的乃是可以隨時移力挨勁的功架,可見他並非想制你死地,小嫂子,他那一手,比起你用銀眷插喉的表演要差多了。”
白燕不由嘆了口氣,十分懇切的道:
“老查,真有你的,難怪你在道上惹下這麼多紕漏而仍能活到現在,更難怪你有如許的名氣,我要告訴你,你可確然不是白賺的!”
拱拱手,查既白笑道:
“過譽了。小嫂子,真是過譽了!”
白燕的雙眸浮起一層惆茫的煙霧,她居然頗為傷感的道:
“老查,我好願意和你做個朋友,我相信你一定會是個非常風趣、詼諧,而且重信義,講忠恕的好朋友,我實在不喜歡與你結仇對立,可是——”
查既白也相當遺憾的道:
“是的,可是你有苦衷,不得不選擇你不喜歡的那條路去走,小嫂子,人在江湖,往往身不由己,有多少事,都要味著情感與良心去做……”
白燕輕唱的道:
“你瞭解就好。”
查既白神態安詳的道:
“故事過去了,我們已來在一個真正的冷酷現實裡,小嫂子,請說明白,眼前是一個怎樣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