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着查既白的這一笑,週三禿子和曹大駝兩個全不由心裏發毛,姓查的花巧大多,手段是又妙又狠,如同打蛇,只一傢伙就能敲到七寸之上,又如同奕棋,往往較他的對手遠看三步,心思是這麼個活絡法,他朝你毗牙一笑,誰會知道他的腦筋又轉向哪個要命的節骨眼上啦?
週三禿子不得已,亦極其勉強的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微笑來應合,而曹大駝卻是連這麼一抹乾澀的笑意也難掛上老臉了。
查既白詫異的道:
“二位似乎不大快活?”
週三禿子忙道:
“不,不,老查,我們快活,我們是太快活了……”
查既白搖頭道:
“如果心裏高興,怎麼笑得這樣難看!”
呆了呆,週三禿子趕緊道:
“你不是説過麼,老查,人這玩意的構造很奇怪,悲傷的時候流淚,高興的時候也會流淚,我們是過於高興了,所以反倒連笑都笑得不大自然啦……”
查既白目注曹大駝,道:
“姓曹的,你呢?可也是這樣的感受?”
臉上重疊的皺摺痙動了幾下,曹大駝啞着聲道:
“我比周三還高興,所以甚至連笑都不會笑了……”
“嗯”了一聲,查既白道:
“只要你們愉悦,我也就不在這一番心力了,現在,我有兩件事要求二位——其實説要求是客氣,這兩件事,你們答不答應都得答應!”
眼皮子跳了跳,週三禿子驚異的道:
“老查,我説老查,價碼是早就講定了的,可憐我哥倆業已一貧如洗。再無恆產,多一文也付不出了,你不能出爾反爾,又想往上加——”
曹大駝也沮喪的道:
“十萬兩銀子一付給你,我們連穿衣吃飯的需要都沒有了,若想重起爐灶,積攢到今天這點底帳,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查既白臉色一沉,大聲道:
“你兩個一搭一唱是在演哪一齣戲給老子看?孃的,真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老子敲定你們十萬兩銀子就包準是十萬兩,多一文我不取,少一文也不行,你二人卻在那裏瞎猜疑,窮緊張,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我豈會説話不算,像你們一樣把承諾當狗屁?”
週三禿子頓時眉開眼笑,如釋重負的道:
“原來你不是想借機再摟我們一票?”
查既白沒好氣的道:
“行有行規,盜亦有道,辦什麼事要什麼價,怎作興隨意漲落?只有你們兩個上不了枱盤的東西才有這等爛污想法!”
但能不用多付銀錢,別説挨幾句罵,就算捱上兩刀,曹大駝和週三禿子也都認了,他們不約而同的喘了一口大氣,週三禿子巴結的道:
“我們哥倆就知道你老查説一不二,是個信人,有什麼事,你儘管交代,我哥倆一準照辦,包你滿意……”
查既白踏前兩步,放低了嗓門:
“第一,今天的事,切切不可張揚出去,更莫提姓魏的是死在李衝之手,若是萬一有人逼問,就説叫我宰了便是!”
曹大駝接口道:
“你放心,老查,我兩人又不是呆鳥,這種惹禍上身的事我們避之唯恐不及,又如何會出去張揚,要是叫‘丹月堂’的人再碰上我們,就算又湊巧承你來救,我哥倆也付不出第二個十萬紋銀了!”
週三禿子也跟着道:
“更不會發生有人逼間我們的事,因為自此之後,我兄弟便隱姓埋名,逃之夭夭,天皇老子也找不到我們的蹤跡……”
查既白道:
“很好,利害之間,二位一定都比我還清楚,萬一你們走漏口風,那時不光‘丹月堂’要剝你們的人皮,你們立即就會發覺,我這個好朋友亦突然變成劊子手啦!”
打了個哈哈,週三禿子道:
“你無需恫嚇我們,老查,我哥倆不會那麼不上路!”
曹大駝謹慎的問:
“那第二件事又是什麼?”
查既白輕描淡寫的道:
“那第二件事,就是此刻已到二位付錢的時辰了。”
曹大駝忙道:
“付,付,當然要付,但你總不會指望這十萬兩銀子是攜帶在我們身邊吧?”
微微一笑,查既白道:
“如此鉅額的銀錢,二位自不可能隨身攜帶,不過,不在身邊,總也有個置處處,或由二位指出所在,我派人去取,或二位中的一位引導我的人一同前往照數賜付,皆無不可!”
週三禿子急切的道:
“我看,還是我自己去拿——”
查既白安閒的道:
“也行,但你千萬別起歪心,週三禿子,否則老曹性命堪虞,而閣下亦腦袋難保——你知道,影子的刀法極快,動作更快,麻煩的是他看得清你,你卻找不到他!”
本能的引頸回顧,週三禿子惴惴的道:
“老查,你這是説到哪裏去啦?我豈是這種不信不義之徒?”
一拍手,查既白笑道:
“不錯,你不會是那等不信不義之徒,因為這一類人是不該活在人間世上的,你還活着,顯然到目前為止,還沒犯過那種毛病。”
一邊的“太陽穴”猛的鼓跳,週三禿子掙扎站起,步履瞞珊的瘸着腿行向屋門,看他那一走一扭的模樣,煞是艱辛,卻不知道這一牽動,是肉疼抑或心疼?
曹大駝訕鈉的道:
“不用多久,老查,他很快就拿回來……”
查既白含笑無語——他知道週三禿子很快就會回來,週三禿子決不敢耍花樣,因為任何能以助之脱逃的機關路線或藏匿方式,曹大駝也都清楚,如今,曹大駝的一條老命還拴在這裏,若是萬一情況有變,週三禿子賣了曹大駝,還怕曹大駝不反過來賣週三?何況,影子的確在監視着週三禿子的行動,且正如他方才所説,憑週三禿子那一點火候,想對隱於暗處的影子玩心機,那不但是白搭,倒黴也就倒得更快了。
回“三合鎮”的路上,三個人是分做兩撥走的,由影子隨護着谷瑛,查既白落單在後,這樣的走法比較安全,因為查既白的目標大,有許多人不認識谷瑛,不認識影子,卻認得他老查。
前後也只分距三四十里的路程,加勁一趕,盡半天的功夫便可趕上,是而查既白一路過去,輕鬆逍遙得緊,不慌不忙,倒有幾分遊山玩水的悠閒況味。
令他心情舒暢的不只是此行圓滿達到目的,腰裏的十萬兩銀票,更使他越揣越覺得熱活熨貼,人家説“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眼下他雖未騎鶴,也不打算上揚州,卻確然與有飄飄欲飛的愜意感覺。
人在鞍上,閒跳青山綠水,浮雲藍天,查既白不禁益發胸襟開朗,全身輕快,嘴裏居然哼起小調來。
調子雖然荒腔走板,查既白卻自得其樂,粗厲有如鏽刀刮鍋底似的音節隨着蹄聲相互應合,倒也盎然有致,查既白腦子裏忽然記起一句古詩來,是什麼人寫的來着?踏花歸去馬蹄香,啊哈,此刻的光景可不正乃如此?踏花歸去馬蹄香。
若是有錢,這個人間世該有多美好!
不由自主的又伸手拍了拍腰板帶裏的那疊銀票,查既白滿足的吁了口氣,輕策馬頭轉向路彎,這一轉,卻令他頓吃一驚,春花似的笑容也就恁般僵硬的凝凍於嘴角了。
路的這一拐彎,並沒有什麼奇特的景緻或怪異的風光,仍然是那不斷的青山綠水,依舊是那悠悠的白雲藍天——只除了路邊多擺着一口白木棺材,外加一個坐在棺材旁邊,滿面淚痕,神色愁慘的女人。
查既白不是沒有見過棺材,相反的,他見得太多太多了,也不是沒有見過守在棺材邊哭泣的女人,同樣他也見得太多太多了,呆不過,棺材不該棄置路旁,那女人亦不該獨自守着一口路旁的棺材哭泣,這樣的景況與情態,不止是怪誕突兀,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陰邪氣氛。
本能的勒住馬頭,查既白暗暗吐了口唾沫,眼睛轉到那撫棺吸位的女人臉上——那只是個長像十分平凡的女人,就宛如你在窄街陋巷或荒村野店裏隨時都可能遇上的任何一個平凡的女人一樣,生得不美也不醜,不會讓你的記憶中留下絲毫深刻印象。
那女人似乎不曾察覺查既白的出現,她仍然在無聲的淌着淚水,以滿臉悽迷的神色茫茫無告的凝視着迢遙的遠方一隅……
查既白知道對方當然看到了他,唯其傷心欲絕,才視若不見,便彷彿對方現在目注迢遙,卻根本也什麼都未看到一樣。
略略遲疑了一下,查既白偏開馬身,靠向道路的另一側,他不是個愛管閒事的人,尤其在他目前的境況裏,更不適宜多管閒事,他確實多少有幾分好奇,加上幾分悲憫的情懷,然而,他還是打算潔身自好,趕他的陽關大道。
於是,他忽然聽到了一聲細微的音響從背後傳來——像是人在突幾站立起來的時候,衣衫所發出的寨竄抖動聲,很輕,卻顯得急促。
查既白迅速回頭望去,恰好及時看見那女人手持絡發的一枝銀管,正奮力指向她自己的咽喉,如此堅決果斷,又毫不猶豫的插向她自己的咽喉!
銀眷閃動着冷酷的光彩,而由那女人上舉的雙手到她喉嚨間的距離卻是這樣接近,動作的快速加上空間的短促,幾乎在她興起此唸的一霎,即已註定了那悲慘的結果。
此情此景,任何人也會以為那女人是死定了,甚至那女人自己亦絕對認為她活不成,或許因為她希望的就是活不成,她的行動便選擇在恁般難以挽轉的須臾之間!
銀管的光芒映閃,管尖的泄落向咽喉,其過程只有瞬息,更且連瞬息的工夫都不到——
查既白的面孔肌肉倏然收縮,他的有臂基於本能的反射作用,甚至搶在大腦的思維凝形之前淬而揮彈,“青竹絲”的寒電如閃,“當”的一聲脆響,那女人落向喉間的銀替已經險極的被窄劍磕飛,瑩瑩青汛上揚的一剎那,查既白人已倒翻至那女人面前。
女人的喉間仍留下一道替尖劃過的淺淺血痕,有隱隱的血水滲出,看樣子,查既白的反應雖快,卻仍然稍稍慢了一點。
好在只是稍稍慢了一點,查既白認為這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站在那女人跟前,查既白麪對面的瞪着人家,接近得他可以感觸到對方急促呼吸中的鼻息,可以聽到那鹿撞般的狂烈心跳……
女人表情木然的看着查既白,滿布淚痕的面容上找不出一絲生之喜悦,顯不出丁點感恩的情懷,就好像,孃的,根本便不曾發生剛剛那一幕驚險的場面一樣!
舔了舔嘴唇,查既白又幹咳了兩聲,他奇怪自己的腔調怎會變得這麼個沙啞法:
“我説,這位小嫂子,你方才真可險着啦,要不是我眼明手炔,這陣子你業已一邊躺下了,有什麼事情想不開?值得你把那又尖又利的銀管子愣往自己脖頸上插?”
那女人閉上眼睛,淚水卻又似斷線的珠串也似,撲籟籟順頰流淌,查既白忙道:
“你先別哭,小嫂子,我知道你必是有過一段極其悲慘的遭遇,或是碰上什麼難以承受的不幸,才逼使你朝那條絕路上走,但話又説回來,好死不如賴活着,任是哪一種橫逆苦楚,也都有過去的一天,你向遠處看,好處想,把心放寬,説不定否極泰來的辰光就在不遠啦……”
説着這些寬慰人家的話,查既白自己亦不禁覺得十分空洞平泛,有點隔越搔癢,不切實際的味道,然而,此情此景,碰着對方又是這麼一號主兒,你叫他講些什麼才好?
把竹棍掖進腰板帶裏,查既白搓着雙手,心裏有些發急:
“嘔,小嫂子,這天色業已不早,你孤身一人獨處荒野,又伴着……嘔,這麼一口玩意,似乎不大妥當,如果有我能以效勞的地方,你不用客氣,儘管直言,我多少還幫得上忙……”
那女人緩緩睜眼,用衣袖輕拭淚水,她定定的注視着查既白,半晌沒有出聲。
被人家看得有點發臊,查既白尷尬的道:
“我是一片好心,可沒存着半點歹意,假使你對我有什麼懷疑,我可以馬上拍拍屁股走路,老實説,這裏的事,原本和我也毫無干係……”
那女人終於開口了,語聲卻是大出查既白意料之外的平靜與柔細,更帶着十分有教養的那種典雅意味:
“你是個善心的君子,而我,也決不會去懷疑一位救了我性命的人——縱然那人和我是如此陌生。”
又搓着手,查既白咧嘴笑道:
“這就好,這就好,小嫂子,此地不宜久留,你可有什麼需我效力之處?”
垂下視線,那女人輕輕的道:
“只怕太麻煩你這位大哥——”
查既白打了個哈哈,道:
“不要緊,人活在世上,誰也免不了遭個三難兩急,理應互相濟助才是,何況你還是個婦道人家?碰上眼前這等悽苦事,但凡有點心腸的人,任是哪一個也不會袖手旁觀的……”
那女人吸了口氣,聲音低幽:
“承你的情,我也就不惴冒昧,厚着臉皮求你賜助了。”
查既白一挺胸膛,道:
“儘管説,但凡能之所及,我是全力以赴,闖道混世講究的就是那救危濟弱,伸出手來挽人一把,既解人之困窘,又叫自家心頭平安,這等好事,不啻積福積德,真乃何樂不為?”
女人似乎想努力擠出一絲笑意來表示她的感激,但顯然她是失敗了,只見她嘴角僵硬的牽動了幾次,卻仍是那麼一副欲哭無淚的悽慘樣兒,咬咬牙,她道:
“這口棺材,壯士,你看到了?”
當然看到了,打一開始就看到了,這可不就是一口棺材麼?查既白點頭道:
“不錯,我看到這口棺材——小嫂子,棺材裏的人,約莫和你有着什麼淵源?”
那女人嘆了口氣,道:
“不止是有淵源,那是我在這人間世上最親近的親人,也是我唯一的親人。”
查既白喃喃的道:
“真是慘……”
那女人左頰的肌肉顫動了一下,苦澀的道:
“是我的丈夫。”
嚥了口唾液,查既白道:
“你丈夫是……咂,病故的麼?”
女人平凡的面容上又浮現起一片深濃悲悽的陰鬱,以至使她的形狀益發變得孤寒幽怨,就好像是一聲聲聽不到卻異常尖鋭的呼號,一把把看不着卻那等殷豔的血淚,鑽入入耳,灑到人心,你不能觸摸它的實質形體,但是,你卻感覺得到,意會得到,你震悸於呼號亢厲,血淚並流的感應,你能確切體驗到它的存在!
查既白忙道:
“對不住,小嫂子,我不該問你這些傷心事——”
那女人哽咽的道:
“他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殺死的!”
查既白不由自主的又重複了一句先前講過的話。
“真是慘……”
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他迷惘的接着道:
“不管是怎麼死的,總該人上為安,小嫂子,你為什麼不先殯葬了你當家的,卻把棺材擺置路旁,更又獨自一人在此垂淚?這猶不説,你甚至還有自殺的打算……”
女人吸着氣,聲音顫抖:
“都是他害了我,也害了他自己……”
查既白不解的問:
“此活怎説?”
那女人雙眸中淚光閃動,唇角在不停的抽搐:
“説起來,你或者不相信天底下竟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但實際上,這種殘酷怪誕的不幸非僅千真萬確的存在,它就落在我的身上……”
查既白心裏竟有些發毛的感覺,他道:
“你還不曾説出,那是樁什麼樣殘酷怪誕的事體?”
那女人揚起面孔,臉上的表情愕厲又悸怖:
“三年以前,我的丈夫酒後與人毆鬥,失手殺死了一個人,一個和他一樣,只有老婆而尚無子嗣的男人——但那個男人卻比他多了一個親人,那人有個父親,他的父親僅有他這一個獨生兒子,一個成了家卻尚未延後的獨生兒子!”
查既白心想:這下子就大大的麻煩了,這豈不是給人家截斷香煙了麼?如此深仇大恨,換了誰也不肯善甘罷休啊,乾咳一聲,他道:
“小嫂子,你當家的這個禍可叫闖得不小……”
那女人陰鬱的道:
“是闖得不小,這樁禍事的後果不但斷送了他的性命,也等於埋葬了我的一生……出事之後,我們開始躲避,開始流浪,我們心驚膽顫的逃奔了三年,我們雖然逃過了官府的追捕,卻未能逃過那人父親的報復……”
查既白搖着頭嘆息:
“冤冤相報,仇恨不了,孃的,這人間世上,就有恁多的惡性循環。”
那女人的言調低沉飄浮了,宛若一個召靈者突兀迷失在另一度自己神魂親臨的空間,充滿了不落實的茫然,無所把持的恐懼,
“那人的父親……是一個極其可怕的江湖人物,更是一個心腸無比狠毒的黑路凶煞,他終於找上了我們,而且並沒有費什麼功夫就替他兒子報了仇——他在我丈夫身上就插了三十三刀,狂笑着看我丈夫在連續的哀號慘叫聲中瀕臨死亡……刀刃鋒利冷森,映着月光閃動,每一刀插進肉裏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每一刀下去,便伴和我丈夫的一聲哭叫;我的丈夫在地下滾翻,匍匐,爬跪,向他求饒,向他乞告,向他叩拜……然而這一切全無作用,未能引發人家絲毫的憐憫與悲恕,我丈夫還是死了,死在猩赤淋漓的一大片血泊中……你知不知道月光之下的鮮血是什麼樣子?你知不知道?”
查既白又感到喉頭泛幹泛苦,他喃喃的道:
“可以想象,那必然不會有什麼詩情畫意……”
女人緩緩的道:
“是的,沒有一點詩情畫意,一點也沒有……”
查既白瞪着眼問:
“後來呢?後來又怎麼樣了?”
女人悲切的道:
“那凶煞……在殺害我丈夫之後,居然還不放過我……他告訴我,我唯一的一條生路便是必須接受他的一項條件,其實,那不是條件,那是折磨,是懲罰,是一種變相的凌虐手段……”
查既白道:
“這老小子卻是出的什麼騷主意?”
指了指身邊的那口白木薄棺,女人沙沙的道:
“就從這裏開始,他們把我丈夫的棺材擱下來,要我獨自揹負或拖拉——不管我用什麼方法,不能借助任何外力,把棺材弄到五里外的那片亂葬崗下,如果我做得到,那凶煞才答應讓我活下去……”
兩邊的太陽穴暮地鼓跳起來,查既白憤怒的道:
“換句話説,假若你不能獨立運送這口棺材到亂葬崗下,那老王八就要你的命?”
女人酸澀的道:
“那人説得夠明白了,設若我未能在他指定的時間內完成這件事,他也會在我身上插三十三刀,也會叫我的血在月光下淌滿一地……”
查既白深深吸了口氣、他在衡量,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他應該怎麼辦,撤手不管,情理道義上全説不過去,如果要攬下來,勢必又是一場麻煩一由於如今尚不能確定對方屬於哪一等的角色,因此也就不敢斷言麻煩的大小,然而,總是一場麻煩乃可管定了。
靜靜的看着查既白,那女人幽晦的道:
“現在,你大概知道我為什麼不想活下去的原因了,我根本毫無辦法獨立把這口棺木拖運到五里之外,甚至連五步我都移不動。與其叫那人以三十三刀來要我的命,不如我自己早做了斷來得痛快……”
暗中一咬牙,查既白大聲道:
“你説,小嫂子,你希望我能替你做些什麼?”
那女人直視查既白,道:
“你救過我一次,但求你能再救我一次——由你先前出手的動作,我知道你必是一位身懷絕技的江湖俠士,如果你不嫌麻煩,不認為陌路相逢的一個女人做這樣的要求太過分,我懇請你幫助我繼續活下去……”
事到如今,查既白不拿鴨子上架也不行了,他用力點頭,昂起臉來道:
“好,我他娘便豁上這一遭,倒要看看那個老王八有什麼三頭六臂,更得試試誰能在誰身上插進三十三刀——小嫂子,咱們開路!”
那女人的面頰抽搐,嘴唇顫動,她嚥着聲在哆嗦:
“這位大哥……我不知該怎麼説,該如何表達我的謝意!”
擺了擺手,查既白覺得自家豪氣干雲,頗有吞河嶽、嘯長天的壯闊氣勢,似乎突然間高大了不少,他哈哈大笑着:
“什麼也不用説,小嫂子,你的事我一肩扛了,走,我們不需背棺材,我們騎着大馬去找那老王八蛋,弄得熨貼,説不定順勢就把他埋在亂葬崗裏……”
那女人目注棺材,潛然淚下,她瑟縮的道:
“但……這位大哥……我……我想……”
查既白愕然道:
“你怎麼啦?莫不成還有別的什麼事?”
那女人神色十分痛苦的道:
“我不忍心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裏……原本,我也早就打算將他安葬在那座崗子下,這位大哥,我們是不是可以……可以……”
敵着嘴唇,查既白愣愣的道……
“你的意思是説,嘔,要我們帶着這口棺材一齊走,到了那邊正好就地埋了?”
連連點頭,那女人以乞求的目光注視着查既白:
“我是這樣期冀……這位大哥,還盼你成全我這最後一點心願,我知道,我知道我這樣要求大過分,但無論如何,請你再多幫我一次……”
查既白搓着手,十分坐蠟的道:
“老實説,這原不是什麼難事,站在你的立場,這個要求亦非過分,問題在於用什麼方法運走棺材?小嫂子,你總不能指望我揹着或是拖着它吧?”
那女人急切的道:
“不,不,這位大哥,我怎敢有如此荒誕不敬的想法?我怎敢這樣奢望?我是想,你正好有一匹馬,而且像你所説,還是一匹大馬……”
查既白道:
“你是説,用我的馬來拖這口棺材?”
那女人怯怯的道:
“不知道這樣做行不行?”
略一沉吟,查既白無奈的道:
“行當然行,不過還要費上一點手腳,加添些零碎在棺材上才牢靠。”
那女人迷惑的道:
“還得加添些什麼呢?”
查既白端詳着那口裝死人的木匣子,低沉的道:
“這只是一口薄皮棺木,不是他娘銅燒鐵鑄的玩意,恁情拿馬拖上五里地,恐怕不到地頭就磨穿個舅子的了,所以棺材底下還得順着頭尾縛上兩根圓木,這才磨擦不到底板,然後用我的大馬拖着方保無虞……”
那女人感激的道:
“你真是心思細密,設想周到——”
微微一笑,查既白不再多説,徑自走向路邊,那裏有幾棵野樹生長着,他還得儘快找出兩根原木來動手施工,辰光業已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