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濟人雖聰明,到底初次出門,心又謹細,那廟偏在道旁小徑盡頭,地勢隱僻,中間隔着兩片樹林,初來的人不易尋到,惟恐走錯,天氣又熱,及至途中向人打聽,雖未聽説詳情,但是連問幾處,口碑均是極好,心想:老方丈既是張師好友,想也不是尋常人物,許氏夫婦分手以前,為何再三叮囑到了廟裏,不可多説多問?這兩夫妻非但和張師相識,並還深知底細,這等説法必有原因,我且照他所説暗號試上一試。心中尋思,不覺走到廟前土坡之上。因剛過午不久,驕陽當頂,天氣炎熱,到處田野中都是空無一人,廟門大開,只有兩個形如香夥的中年人赤着上身,卧在門口當風之處,睡得甚香,裏面殿房中也是靜悄悄的。連咳嗽了兩聲,無人回應,便信步走將進去,前面正偏殿都無人影,正想照許天星所説,到了後殿再作計較,剛剛繞殿而過,還未走出旁邊甬道,微聞內裏笑語之聲,探頭一看,不禁大驚。
原來後殿院落中聚着七八個大小僧徒,同在烈日之下正練功夫,內中一個年約三十左右,獨立中央,赤着上身,雙手平攤,左右手掌上各立着一人,都是"金雞獨立"的身法,上面每人一手,十指交叉,反掌向上,也各有一人立在上面,照樣雙手向上平伸,一邊一個,託着一人,似這樣人託人,疊起了三四層高一座人塔,下面那人雙手所託重量,少説也在千斤以上,偏是紋風不動,身子無一搖晃。這還不奇,最奇是對面立着一塊高達兩丈、寬只數尺的木板,下面有一木架夾住,對面一個少年和尚剛由人塔頂上飛起,撲向木板之上,正在上下移動,那麼壁直的一塊木板,人和壁虎一樣站在上面,並不下墮,對面兩人還在和他説笑。
這等功夫郝濟看也不曾看過,剛想起父親平日所説:"強中更有強中手,我雖保鏢多年,享有盛名,一半全仗為人和平日善於應酬,應變機警,才得保持無事,雖然內外功夫都有一點門道,真要遇見能手強敵,非但勝敗難説,就許不堪人家一擊。昔年急流勇退,便是看出事大艱險、越看越心寒之故,休説練了本領,為人鷹犬太不上算,便是商客保鏢,也非什麼高明行業,最好做些本份之事,以勞力謀生,隨時心安理得,魂夢不驚,免去許多煩惱,如非我有仇家,家傳武功不願拋棄,已命你專心務農,武功不要練了。"方才聽許氏夫婦口氣,張師幫過老和尚大忙,可見老方丈本領決不如他,這還是自己眼見,才知和尚師徒會武,許氏夫婦並未談起,如今老方丈尚未見面,單他的徒弟已是這等驚人,乃師不言可知,張師本領之高更不必説了。心方驚喜,暗中看他們還有什麼出奇本領練將出來,對方已自警覺。
説時遲那時快!就在郝濟略一探頭,往後倒退,稍微遲疑,轉眼之間,只覺眼前人影亂閃,宛如一羣大烏受了驚動紛紛飛起,同時急風撲面,颼的一聲,內中一條人影已迎面飛來,落在身前,正是懸身附壁的那個少年和尚,另外一個便由身旁繞過,朝山門外趕去。
郝濟見那少年和尚貌相英俊,動作輕快,神態頗慌,彷彿有什隱情被人看破,面容甚是愁急,但又不便發作,落在身前,朝着自己上下打量,不知説什話好。微聞另外幾個僧徒低聲議論,似在埋怨山門外兩個香夥,不先招呼便放生人走進。料知廟中僧徒均非常人,不願被人看破,師規大嚴,又不便發作,正在為難,恐生誤會,不等對方開口,忙照許天星所説,把左手三指一伸,放向前額比了一比。眾僧徒立時面轉喜容,對面一個便低聲笑説:"幸而不是外人,請到後面再談如何?"説罷,拿起殿廊上所掛的一件粗麻布僧衣,更不多説,引了來客,便由偏殿後面甬道繞往廟後菜園之內。
郝濟守着許氏夫婦之誡,也未開口。到了後面小屋,少年和尚幫助安頓完畢,方始低聲笑道:"我名叫法勤,尚未受戒。師兄貴姓?"郝濟説了。法勤面色一紅,低聲囑告:"方才我們師弟兄閒中無事,同練輕功,山門外本有二人看守,不知何故沒有招呼,致被師兄看見。獻醜還在其次,如被家師知道,難免見怪。幸而師兄不是外人,否則來人如是仇敵一面,也還有法可想,最怕是附近村民或是無心路過的遊人香客。我們奉有師命,對於常人,只有隨時盡力相助,不許絲毫欺侮,動強萬萬不敢,好言求告,就他答應,也恐無心走口,泄露出去,那真糟到極點。這裏為了三師伯喜靜,他老人家不願人來打擾,近來行蹤無定。我們奉有師令,除卻遇到師兄這樣的自己人引來此地而外,決不顯露形跡。這片菜園由他老人家自種,以前極少離開,不是真個出去日久,恐其荒廢,也不許我們代勞,輕易無人來此走動。雙方道路不同,因三師伯最恨和尚,幾次和家師爭論,要叫我們還俗,因此我們明知見他有益,不奉呼喚都不敢向其求教,休看同居一廟,尋常見面都難。你即明白三元信號,定是他的師侄一輩,或是別的自己人了。
我也不便多問。如其不曾得到招呼,你還可以隨便走動。否則你我弟兄就許難得見到,此後出入均由旁門,前面殿房更不能去。三師伯不知何時回來,今早他又出門訪友,不久必回。你一人在此,如其不耐寂寞,可往門外那片窪地樹林之中等候。我每日早晚兩次均要前往看瓜割草,可以作為無心相遇,談本些時。我這人太愛朋友,尤其像老弟這樣年輕,又是三位師伯的門下,更是難得遇到,真想和你結為兄弟之交,不知意下如何?"
郝濟自和法勤見面,便自投機,對方又是那高本領,自己孤身在此,巴不得能夠與之結交,聞言連聲喜諾。法勤又將應用之物和米糧藏處一一指點,方始興沖沖走去。郝濟心想:廟中師徒本領這高,如與結交,明年今日,豈不多出幾個好幫手?只不知他們與張師同居一廟,為何有這些禁忌規矩?想了一陣,想不出個道理。眼看日色偏西,涼風已起,人到地頭,在涼蓆上休息了些時,汗已扇幹。房中用具雖極樸素,無一不備,門外就是一條小溪,便去溪中沐浴了一次,迎着田野裏的晚風,獨立斜陽影裏,正在盤算心事,忽然想起法勤雖説張師歸家時間無定,日前業已當面定有約會,命我三日之後來此相見,我並不曾過期,斷無不歸之理,萬一夜裏歸來,還未吃飯,我毫無準備,也非敬師之道。爹爹曾説高人異士多尚真實,對師雖應恭敬,言動之間愈真愈好,用不着什麼虛套,何不去到鎮上買些現成酒菜,揀那存放得起的先作一個準備,以示恭敬,就便還可看看這裏街道景物,省得枯坐無聊,好在廟後一帶素無人來,左近村民與和尚情感又好,衣物不會遺失。回到房中,拿了錢和酒瓶,便出旁門,由廟前繞走過去。迎面遇見兩個少年和尚,一個拉了一條水牛,一個挑了兩大桶水,正往廟旁牛棚中走去。雙方對面走過,想要開口,因對方只含笑點頭,一言未發,便各走開,自己初來不知底細,張師本人尚未見到,能否收容從師,到底還説不定,全仗有人指點,得知信號,才當是他自己人看待,一個言語不慎,答非所問,難免生出枝節,話到口邊,又復止住。
自往鎮上買了一隻當地特產的風雞和一些豆十滷蛋,可以多放兩天的酒菜,就在當地買些現成蒸饃將肚子塞飽,只吃了兩臾滷菜,自奉甚薄。回到廟後,已是日落西山,黃昏將近,仗着從小做慣,洗切燒作樣樣都會,不消片刻把飯做好,又由地裏採了一些黃瓜、豆角,連自己所買配成六色;放在小方桌上蓋好。等到天黑,尚無蹤影,又用水盆將內中兩樣葷菜冰在水裏,放向陰涼透風之處。惟恐費油,燈也未點,放了一塊木板,鋪上席子,準備乘涼露宿。望着剛升起來的上弦明月,盼了一陣,吃夜風一吹,不由生出倦意,先因屋小悶熱,酒菜都放門外空地之上,還防有蟲,又用木盆盛水,連酒帶菜均放在內,睡夢中彷彿身旁有人走動,心疑張師回來,剛要驚醒,猛又覺腰間微微一酸,人又昏沉睡去。
醒來天色已明,四外靜悄悄的,昨夜夢中所覺業已不在心上,心想:師父一定未回,昨夜那隻風雞再如不吃,此時一點風意沒有,定比昨日天氣更熱,如何存放得起?且喜昨夜風涼,飯菜決不會壞,如其不吃,太陽一起卻非糟掉不可,正準備起身洗漱,將這些現成食物吃上一飽,少時張師回廟再買新鮮的。及至走到存放食物之處一看,連酒帶菜全都被人吃掉,並還多了一份杯筷和一空的酒瓶,彷彿嫌酒太少,又多取出一瓶。心想紗罩上面壓有一塊木板,如有貓犬之類偷吃,當時便可驚醒,桌上雞骨共有兩堆,杯盤整齊,還多一個空瓶,決不會是貓狗偷吃,料定半夜裏張師迴轉,並還同來一位朋友,因見自己睡得甚香,以為年幼遠來,人已疲倦,心生憐惜,不曾喊醒。照此形勢,分明拜師有望,滿心歡喜,只不知自己共只走了七八十里,並未覺得疲倦,怎會睡得這麼死法?張師既和友人來此一同飲酒,怎麼也要説笑幾句,如何一點也未聽出?
心中不解,以為此時天才剛亮,張師又吃了夜酒,必在房中安卧,不敢驚動,輕悄悄掩往房內,想取洗漱用物,誰知內外兩問空無一人,仔細一看,也不似有人進去過的形跡。心雖奇怪,因覺廟後一帶從無外人足跡,來人半夜到此,從容飲食而去,休説外人無此大膽,也決無此情理,斷定非是張師不可,也許有事走開,既已知我在此等他,少時必要回來相見無疑。依然滿腹高興,匆匆洗漱,又去做了一鍋飯,因見風雞吃光,只當師父喜吃,忙將另一隻生雞洗滌乾淨,隔水蒸好,就着園裏菜蔬涼拌了兩佯,再將滷蛋取出三隻放在桌上,將飯燒熟,見酒已被吃光,有心去往鎮上打酒,又恐師父回來錯過,只得耐心等候。
日光早已升起,果然天熱已極,轉眼交午,始終不見人來,先想不出道理,到了午後,又熱又餓,又恐雞壞,連換了兩次井水還不放心,又用竹籃吊向井裏,胡亂取了兩碗冷飯,就着一點涼菜吃完,眼已巴盼了一陣,不覺又是日色偏西,心想:師父定是好酒量,可惜酒瓶不多,只得兩個,今夜非回不可,何不將那原封的酒買上一大壇,再將風雞多買幾隻,省得往來討厭,萬一師父事忙,恰巧錯過,如何是好?想到這裏,又往鎮上跑去。因當廟中僧眾用齋之時,一個人也未遇上。
那鎮是個往東要道,比城裏還要熱鬧,客店酒館之外,還有十幾家鋪户,東西容易買到。郝濟一心討好,還添了幾條風醃的黃河鯉魚,一個人挑了回來。因為在鎮上多走了兩家,吃了一點東西,去得又遲,歸途月色已高,天氣甚好,月光明亮,剛走往回廟路上,忽見前面樹林中,黑乎乎走來一個人影,看去十分岔眼,走得極慢,幽靈相似,頭上又是毛茸茸的。這樣熱天,當夜又沒有風,自己穿着一身粗麻布的短裝尚在出汗,來人彷彿穿有不少衣服,粗短短的一幢,簡直不類生人,不由奇怪起來。
郝濟走得極快,那人由林中閃出,又是迎面而來,轉眼相對。郝濟覺着這樣怪人從未見過,形如殭屍,身子不動,不留心細看,決看不出是在走路。這一臨近,才看出那人身材本就矮短,又穿着好幾件長大的厚衣服,頭髮蓬起,加上連鬢鬍鬚,宛如一團茅草,當中露出兩點黑光,形貌醜怪已極,月光之下看不出衣服好壞,裝束行動直像是個瘋人。出來時久,恐師迴轉,急於回廟探看。那人緩步月光之下,神情甚做。當時不曾理會,匆匆趕到廟後小屋,仍是原樣,不像有人來過,只得把酒菜放好,做了些雞魚,和昨日一樣配上兩個素菜,放在水盆裏面。
往返奔馳,連燒帶做,天氣又熱,做完周身已被汗水濕透。先還算計師父當日必回,惟恐辦理不及,等到忙完,又等了一陣,身上實在汗污難受,心想:此時夜飯早過,也許師父又是半夜回來,何不先去洗澡,換好乾淨衣服乘涼等候,豈不舒服得多?隨取了一身單衣褲,走往門外溪中洗了一個澡。月色已早高起,雖無昨夜風涼,比起方才已好得多,又當新浴之後,覺着身上一輕,二次回到屋內,見人未回,便將溪中所洗衣褲掛在樹上吹乾,獨坐外面鋪板上乘涼守候,到了半夜,仍無動靜,只得卧倒,睡前為防師父迴轉,又被錯過,特意寫了一張紙條放在桌上,就這樣還不放心,同時想起昨夜睡夢中曾聽響動,正要驚醒,彷彿腰間被人點了一下,人便昏沉睡去,醒來非但連酒帶菜被人吃光,連井裏吊的半隻肥雞也被取出,吃得一點不剩,自己彷彿失去知覺。今夜雖留有紙條,萬一師父不願見我,又和昨日一樣點了我的穴道,豈不又要錯過?想到這裏,便將鋪板移向井旁,並將吊菜籃的長索一頭壓在枕邊,然後閉目養神,看是如何再作道理。心並不想真睡,原是萬一打算,因料師父必由旁門進來,特意將門帶上,面向門睡,有人走進,當時便可驚醒,哪一面俱都想到,能不睡最好,就是睡着,也不至於誤事。
誰知隔了一陣,眼看月影西斜,夜色已深,人還未見蹤影,回憶前情,許多均出人意料之外,正在疑慮盼望,並無睡意,不知怎的,腰間又是微微一麻,人便失去知覺。
隔了一會醒來,因有第一夜發生之事,雖拿不準是否被人點了穴道,格外留心,見天大亮,朝陽已出,憑自己習慣,無論如何不會起得這遲,斷定第二夜又被人點了穴道,才致昏睡不醒,又見井邊吊索雖是原樣未動,縋向井下的一頭甚是輕飄,知道又和前夜一樣發生變故。趕往井邊一看,果然只剩一個空籃,存放酒食的方桌上,又是殘餚狼藉,酒菜全光,昨夜新開壇的滿滿兩瓶陳酒,業已瓶底朝天,一滴不留,杯筷卻只一副。心還盼望,這次只得一人,也許師父連日有事,日出夜歸,因不願我起來麻煩,故意點了穴道,讓我睡起再談,此時多半人在屋內,忙往屋中奔進,不料又撲個空。
郝濟本來機警心細,仔細想了一陣,暗忖:此人除非師父,不會這樣大膽,但是我到這裏非但奉命而來,師父見我在此並未見怪,還將我孝敬他的東西吃去,照理應該見上一面才是道理。就説事忙,恐我糾纏,隨便在吃酒時吩咐兩句,並無妨礙,我也不敢不聽,前夜同有友人,也許還有機密不願被我知道,昨夜他只一人,我又不曾睡着,為何又將我點昏過去?實在不解,這類高人異士均喜除暴安良,與惡人作對,江湖上的仇敵多半不少,師父和廟中方丈形跡那麼隱秘,當有原因,仇敵尋上門來原在意中,但也不應這等做法,人不見面,卻將所辦酒食偷吃了去,別的卻不留痕跡,雖然點我穴道,到時一樣醒轉,絲毫不曾受傷,也於情理不合。我從小練武,頗有根底,耳目生來靈警,記得昨夜人並未睡,來人將我點倒時方始有些警覺,再想回身業已無及,事前稍不留心,還當自己睡熟,連這一點都不會知道,豈非怪事?如非平日不信鬼怪,後門外面都是曠野墳堆,還當是狐仙鬼怪所為呢,怎麼也想不出個道理。
最後認定,還是張師一人所為,多半有心試驗,故意做此不測舉動,看我心志是否堅定。好在昨日東西買得多,今日我仍照佯準備恭候,索性日裏睡它一陣,養好精神,夜來連鋪板都不搭出去,立在外面乘涼等候,師父就此相見自然無事,否則日裏如再不來,任他本領多高,也不能人影不見便可將我點倒,好在東西現成,無須再買,吃完早飯便作午睡,因覺連日許多奇怪,先斷定師父有心考驗,又覺師父往來無常,行事莫測,前廟又不能去,也許暗中隱藏。正在查看動靜,惟恐突然轉來,無心錯過,所以連小和尚法勤的約會都未前往。
睡醒起來,又練了一陣功夫,帶着一身大汗,去往溪中沐浴更衣,飲食一切也都準備停當,又是黃昏月上,將就用冷開水泡了一點飯,就着一點滷菜吃飽,拿了一把蒲扇,在菜園門內外散步乘涼,等月色漸高,再在屋前空地之上放好一點酒菜,端了一把竹椅守在旁邊,暗忖:師父日裏仍是未回,多半又是半夜來此,我且守到天明,無論如何也要看個清白,是否師父有心相試,還是另有其人暗中取笑。坐了一陣,正想:師父食量真大,那許多酒菜竟會吃光,一點不留,前夜飯還未動,二次回來,連飯也吃去多半,這等大的食量實是少見。因天尚早,覺着不是師父回來的時候,枯坐無聊,又往門外溪邊走動,微聞裏面彷彿有什響動,甚是輕微,忙往回查看。
還未走到小屋前面,月光甚明,大片空地兩邊都是菜畦,無論哪面來人均易發現,一看四面靜悄悄的並無影跡,方覺聽錯,猛瞥見月亮底下有半截毛茸茸的黑影,比飛還快,一閃而過。心方一驚,忙即跟蹤回身查看,身子還未側轉,猛又覺腰間被什東西打了一下,並不甚重,驚疑百忙中剛瞥見那是一枚山棗,由身上滾落,同時腰間一麻,身子一軟,彷彿被人托住,要倒未倒,又和前夜一樣,昏迷過去。
醒來人卧外面鋪板之上,仰望月落參橫,天還未亮,一算醒來時間,先後三次被人點倒,都差不多大約兩個時辰光景,這次因為來得較早,所以未等天明便自解開,想起月下所見毛人影子和連夜經過,以為遇見鬼怪,好生驚疑。因那鋪板就在方桌旁邊,細想對方用意,將他點倒之後,不等倒地,便搶上前扶住,放向裏面鋪板之上,再連人搭了出來,分明似嫌屋小天熱,特意移向門外,人雖被他點倒,並無惡意,桌上酒菜自然吃個精光。
郝濟孤身一人守在孤廟後園之中,半夜三更接連遇到非常之變,貪吃酒食的人行蹤詭異。第三夜被點倒以前,又發現一個毛茸茸的怪人影子在月下飛過,便是多大膽子,由不得也有一點發寒,無奈天還未亮,前面殿房不能進去,未便驚動,性又好勝,雖有一點膽寒,仍自勉強忍耐,先只當是師父,還不怎樣,及至當夜三次點倒,昏迷不醒,事前又發現鬼怪一樣的毛人,覺着師父有心相試,也不會這等舉動。尤其當夜因覺師父量大,特意做了加倍酒菜,酒也加多,少説總有十斤左右,除放起兩大瓶外,下餘還有大半壇,都放在外面,照樣被他吃光,人類哪有這大食量?儘管平日不信鬼神,也疑心起來。偏巧來時因聽父親囑咐:"此去從師學藝,不是對敵,小孩子家不會遇見敵人,衣服樸素,行李無多,又有家傳武功,遇見尋常歹人,空手空腳也能應付。"因此未帶兵器,只瞞着父親,把平日心愛的聯珠鐵彈帶了十多粒,另外還有路遇雙刀小白龍,空手接來的兩枚形如鐵錨前端附有兩個倒鈎的鋼鏢。這兩問小屋內,都是應用雜物,並無兵器,為防萬一,忙回屋內,將鏢袋取出,藏在腰間,又尋到一柄鐵鍬,雖不稱手,尚還能用,因料怪人所居,必在近處,並且剛走不久,先縱往屋頂,四面查看。殘月曉風中,天已快亮,廟前廟後,四外靜蕩蕩的,哪有一點蹤跡?跟着便聽前殿經、魚之聲隱隱傳來,知道廟中僧徒已做早課,只得縱下。轉眼天明,知日裏不會有事,放下鐵鍬,又往門內外和溪邊一帶查看,連腳印也未尋到一個。
正打不起主意,遙望東方天邊已掛起半輪紅影,廟後偏東,一條坡陀起伏通往一片窪地的小路上,走過一個少年和尚,忽想起前日法勤所約的地方正是那邊窪地,此人非但誠懇豪爽,並還彼此投緣,自從訂約以來,一次都未去過,連夜所遇之事十分可疑,孤身一人,初次來此,細情不知,那偷吃酒食的雖不似有傷人之意,長此下去到底可慮,照那來勢,決非其敵,如其是人也還罷了,真要是個怪物,如何應付?影子不見,人就昏迷過去,豈不危險?莫如尋他探詢,也好作一準備。主意打定,見少年果是法勤,匆匆洗漱,便趕了去。
當地乃是一片疏林,內有二株枯死的槐樹。法勤每日均要前往砍柴放牛,並整理附近新種的兩畝瓜田,照例早晚兩次,至少有個把時辰耽擱,也有隻去一次之時。廟中僧徒習於勤勞,各有專責,這些事均歸法勤一人掌管,極少有人同去。地勢僻靜,中間又隔着一些土堆,不在溪旁高地上眺望,連人頭都看不見。法勤極願和郝濟結交,見他尋去,甚是高興。郝濟想幫他砍柴,法勤笑説:"無須。前二日我砍柴甚多,原防萬一有事,或是師弟尋來,可以多談些時。此來本是看那新開出來的瓜田,就便等你,果然相見,再妙沒有。我們師兄弟共十四人,各有各事,只中午天熱休息,大家聚在一起談天,或是午睡,做點雜事,各隨其便,人都聚在後偏殿內,並不走開。難得你我師長均未回來,正好多談些時。我們都去那旁樹下陰涼之處,我將新長熟的西瓜,取來同吃如何?"
郝濟忙説:"無須費事。這兩大的西瓜恐還未曾熟呢。"法勤笑答:"此是瓊州山中帶來的特種西瓜,又甜又脆,汁水又多。先種了兩年,都未種好。今年才經三師伯指教,拌上草灰,提前下種,又新開了兩畝瓜田,才得成長。此瓜比土產早熟得多,只是不大。由師父走的前一天起,我們每日都要採它幾個回去。今日難得有十幾個最好的,瓜田是我一人所開,照例有點主權,本定少時要採回去,先吃兩個無妨。我連等了你三天,今日料你多半要來,我還帶有小刀,我們邊吃邊談吧。"説完,先將郝濟領往西南角一株大柳樹下,同坐樹樁之上,再往附近沙地瓜田之內取來兩個白皮西瓜,切開一看,白瓤紅子,其甜如蜜,汁水又多。郝濟第一次吃到這樣好瓜,連聲稱讚,並將瓜子留下,準備將來帶回家去。一面藉着言談,向法勤探詢:"廟後一帶這樣荒涼,可有什麼奇怪人物?"
法勤笑説:"你也快成大人了,我雖不知你的功力深淺,斷定必有根底,莫非孤身獨居,還膽小麼?休看我是佛門弟子,並不信什麼神佛鬼怪,便師父出家多年,也與別的和尚不同,所以除卻三四位早就出家、中途才拜在師父門下的師兄,餘者均未受戒,隨時均可還俗。如非師父恩厚,人又大好,師徒情份太深,知他身世苦痛,我們和他親如父子,誰也不捨離開。如照師父三年前勸告的話,至少也有一半還俗去了。就這樣,我們也不願常做和尚,只為不捨師父,暫時又無處可去而已。大家守在這裏自耕自吃,並還可練武功,日子過得也還不差。不瞞師弟説,名為和尚,除每日兩次唸經而外,餘者均和常人差不多。廟中並不禁什葷酒,各隨所喜,從不勉強做作,不過每月只得三次牙祭,必須有了盈餘,並不使外人知道便了。至於往外面救濟窮苦、除暴安良,改了俗裝出去更是隨便,只不許偷盜而已。這裏一向安靜,休説沒有什麼奇怪人物,就有外人對頭,不來擾鬧是他便宜,否則休想整個回去,這多年來,從無什事發生。你這等説法,難道這三日之內,見到什麼可疑形跡麼?"
郝濟和法勤愈談愈投機,但覺自己不知底細,對方形跡隱秘,萬一把話説錯,無法存身,進退兩難,有的話還不敢出口,後來看出對方關心誠懇,傾心相見,便將巧遇師父、奉命赴約以及接連三夜所遇怪事説出,只把許氏夫婦所傳信號略過,彷彿那是師父所傳,並非得自旁人,説得稍微含混,餘者多半明言,一點也不隱諱。法勤聽完前半,插口笑説:"師弟初來,前天見你曉得信號,只當三位師伯門下,還不知道來歷,等我送你回去,正埋怨門口兩個乘涼的香夥,便有一人代三師伯帶信,説你是他新收記名弟子,也許人已來此,他老人家有事耽擱,還得一兩天才能迴轉,命我們引往廟後安頓,由你住在裏面,東西現成,飲食隨意,如非我們奉有師命,我早尋你去了。"説完,再聽郝濟後半經過,不禁面帶驚奇之容,重又細問詳情。
郝濟方幸師父居然收容,見他神色有異,問得更是仔細,以為變出非常,以前所無,否則詞色不會這樣緊張,心正疑慮。法勤問知那人食量大得出奇,以及第三次郝濟昏倒時有一枚山棗落地,並將郝濟卧在鋪板上面放向門外陰涼之處想了一想,彷彿有什醒悟,面上立現喜容,低聲悄説:"此事雖然關係重大,好壞難説,照此情形於你一定無害。
你不問他是人是怪,你只若無其事,每日夜裏照樣準備酒食,人卻不要守候,各自安眠,靜以觀變,到時自知。有許多話我不能説,如其所料不差,也許有益無損,至少與你無干。只管放心,但是冒犯不得。你想頭兩夜你事出意外被人點倒還有可説,第三夜人立空地之上,那麼亮的月光,人未近身,只用一枚山棗便打中你穴道將你點倒,並未着地,又將人抱向外面,連來三次,你連影子都未見到。師弟本領多高,性命也在他掌握之中,如何能與對敵?稍存敵意,便吃大虧。休看廟中這十幾位師弟兄本領不算高強,也都練過多年,下有苦功,外來仇敵容易打發,像這類事,便是遇上也只避開,決不敢出一口大氣,你想有多厲害!幸而看那意思對你甚好,如將膽放大,遇事留心,舉動不要冒失,必能平安無事。你身邊的暗器無論打得多準,就是對面,也萬不可出手。我此時往怎麼想都是好的一面居多,只看你如何應付罷了。"郝濟忙謝指教。
法勤四顧無人,又悄聲説道:"師弟方才所説,你不要向人露出。我看單師伯本來住在廟內,偶然出外,至多三日必回,新近説往汝南府尋人,連去了半個多月,你來前一日,剛剛回轉又匆匆走去,看那意思,也許就是躲避這位怪人。他明知你來尋他,就是本人不歸,也必有話交代我們,如何人不回來,只命人帶了幾句話,以後便無下文。
他老人家雖是成名多年的劍俠,平日行事最是謹細,如非看準師弟獨居在此不會有什變故,甚而於你有益,藉此考驗你的膽力識見都不一定。真要危險,就他暫時不願與此老相見,也必設法通知,不會任你獨居,不來過問了。他老人家以前行動十分隱秘,每日均在後園種菜,偶然種一點花,輕易連園門都不走出,仗着地勢清靜,附近居民都和我們有點情份,知道全廟僧徒每日勤勞,常在地裏相見,有事可以面談,餘者都是念經時候,廟中又無什香火,不願進來驚擾,日久成習,極少有人人門,廟後一帶,更因路不好走,從無外人足跡。單師伯願在這裏住下,一半也由於此。像近半個多月的舉動,還是第一次見到。內裏必有原因,莫要有什深意你還不能領會,一旦錯過,那就太可惜了。"
郝濟早聽乃父説起近數十年江湖上的奇人異士,就不認得,也有耳聞,並無張三爺其人,疑他是個假姓,果然料中。聽法勤無心之言,才知師父姓單,彷彿以前聽過有這一位姓單的老前輩,急切間想他不起,後來忽然回憶那姓單的前輩異人是個身材短小的老道人,還有鬍鬚,與所見張三爺不同,又是小時父親所説,照彼時來論,這位道人年已百歲左右,連父親也是出於傳聞並未見過,年貌裝束更與所説不同,仔細一想,決非現在所拜師父,也就罷了。法勤見他出神,只當年輕獨居,遇上這類怪事難免膽怯,又勸勉了一陣。
郝濟見他誠懇親切,好生感激,幾次想要探詢,均因回憶父言,未知底細來歷以前不敢冒失走口,又復忍住,一面力言:"多蒙師兄指教,我已明白,一定照你所説行事,決不違背。既是一位前輩高人,蒙他光顧,只有高興,怎會害怕?"二人又談了一陣。
郝濟聽法勤口氣,師父暫時不會迴轉,就來也不會在日裏,本來寂寞,難得交此同輩良友,不捨就走,一直談到日光近午,天也越來越熱,雖有柳蔭遮蔽陽光,照樣烤得難受,又恐法勤腹飢,便謝別要走。
法勤也説:"廟中正做午齋,不過全廟僧徒各有各事,偶然不去齋堂,因為事情未完,錯過一頓也可隨意補吃,並無拘束。只是今日天氣太熱,屋裏陰涼一點。熟西瓜甚多,你採兩個回去,吊在井裏,夜來乘涼再吃,豈不是好?"郝濟知他意誠,真當弟兄看待,彼此一見如故,也就不作客套,隨即謝諾,採了兩個西瓜,本想等法勤將瓜採好再行分手,因聽"無須",知道彼此相見揹人的事,便各先回。
剛由林中走出,忽見相隔十餘丈的土崖上面,本來長滿雜草,這時彷彿有一團由崖後冒起,動了一動,立定再看,並無動靜,只當眼花,也未理會。中午陽光火也似熱,地皮燙人難耐,忙即趕回,脱下衣服,赤着上身,隨便泡了一些冷飯,吃完稍歇,又往溪旁柳蔭之下洗了個澡,見一灣溪水都被陽光曬成温泉,泡在裏面並不舒服,一絲風也沒有,許多草花經不起毒日猛射,十九萎頓,只得帶着一身汗水,赤身回到屋內,穿上一條種莊稼的短褲,卧在地鋪涼蓆之上,睡到日落西山方始起身,席於已被汗水濕透。
心想,今天更熱,兩隻西瓜此時想已冰透。正要取吃,忽想起那瓜脆甜多汁,正好請客,孝敬師父,便未往取。
見天上雲多,陽光酷烈,炎熱已極,日色早已偏西,地面還是滾燙,熱氣燻蒸,快到黃昏才稍微見一點風,閒着無事,因已數日不曾抱牛,便練了一套功夫,索性練出一身大汗再去洗澡吃飯,酒還存起兩大瓶未動,無須再買,仍和昨日一樣把雞魚蒸好,添上蔬菜,夜來放在露天水盆之內,上蓋紗罩,準備等人前來享受。一面照看法勤所説,仍在園中搭鋪,隨便坐卧,聽其自然,初意就是師父不回,怪人也必來此飲食,誰知日裏睡得太多,夜來不能入夢,眼看夜色已深,接連兩次裝睡,已過了前兩夜怪人來的時間,天已離明不遠,均無動靜,後半夜天氣轉涼,夜風較大,身一涼爽,不覺睡去。
早來覺着身上發熱,睜眼一看,人已睡在陽光之中。回憶昨夜經過,快天明前方始睡熟,好似不曾被人點穴,估計只睡了一兩個時辰便被太陽曬醒。昨夜有意避開,睡處離方桌較遠,又因西瓜浸在井內,無法把葷菜同時縋下,知道半夜十九來人,沒有多少時候,菜做又晚,不至餿掉,只放在並水盆裏,中間還隔着一個柴堆、兩株樹木,東西相去頗遠,心疑對方必已看出自己意誠,有心請客,人又避開,不好意思上來便先點穴,動作又輕,東西現成,所以不曾警覺,或者人睡之後方始到來,比前兩夜晚上些時,所以事前未聽動靜。及至走往桌前一看,不禁驚疑起來。要知後事如何,請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