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揚聲道:“諸位師父可以散了,請各忙各的去吧。”
她說她的,和尚們卻沒人動。姑娘道:“好吧,任由各位了。”
她帶著小夥子過去,到了老和尚大悲之前:“我能跟住持到禪房裡談麼?”
大悲合什道:“自無不可,女施主請。”
他轉身先行向廊下禪房,姑娘向小夥子道:“你留在外頭,留意那五個。”
“是!”
小夥子答應聲中,姑娘也行向禪房。
進了禪房,姑娘隨手關上了門,老和尚大悲回過身合什微躬身:
“老衲先謝過女施主搭救,使‘文殊院’上下免於劫難……”
姑娘道:“住持別客氣,我當之有愧,不敢居功,因為真正救‘文殊院’上下的,是住持而不是我。”
大悲道:“女施主的意思老衲懂,這正是老衲接著要奉知女施主的,老衲說的是實話,不可能再有不同的說法奉告女施主,所以,不管女施主用什麼辦法,老衲的說法都是一樣。”
姑娘道:“住持要是這麼說,那表示‘文殊院’上下的劫難還沒有過去。”
“要是真這樣的話,那也是天意,‘文殊院’上下無可奈何。”
“住持,你可以救‘文殊院’上下,為什麼你不救?”
“阿彌陀佛,那些兇人不相信老衲的話,還有可說,怎麼女施主這等蕙質蘭心的人也不信?”
“恕我直言,因為住持你沒說實話。”
大悲合什誦佛:“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姑娘道:“住持想必已經聽見,那人剛在外頭提及我的身份了。”
“是的,老衲聽見了。”
“住持可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佛門弟子出家人,不想,也沒有必要知道那麼多。”
“住持既不想知道,那我就不說了,可是我要問住持,是不是漢人?”
“是的,老衲是漢人,‘文殊院’裡的弟子,也都是漢人。”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悲慘事,住持不會不知道吧。”
“老衲知道。”
“既是這樣,住持何苦為虜主掩飾?”
“阿彌陀佛,佛門弟子出家人,心中只知有佛,不知是其他,也不願牽扯在佛門以外的任何事中,所以老衲不為任何人掩飾。”
“難道說,佛門弟子出家人連民族大義也不顧了麼?”
“既人佛門,便已出家、出世,心中只知有佛,心中只知禮佛,絕不願牽扯其他事,為佛門招災惹禍。”
“住持啊,你‘文殊院’這處佛門,已經牽扯上其他事,難免招災惹禍了,現在要緊的只是想辦法怎麼自保了。”
“照女施主這麼說,‘文殊院’佛門處在兩難之間,已經無從自保了。”
“不,住持,走一步是一步,保一天是一天。”
“多謝女施主明教,可是老衲要再次奉知女施主,老衲說的是實話。”
姑娘微微揚了揚黛眉:“我有給住持一個機會,讓住持搭救‘文殊院’上下之心,奈何住持拒人於千里之外。”
“無論如何,‘文殊院’上下感激女施主。”
“不要感激我,我當不起,我還不知道怎麼應付那五個呢。”
“不敢讓女施主為難,還請女施主實話實說。”
“說不得也只好如此了,告退。”
姑娘轉身開門,往外行去,大悲又誦了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出禪房,姑娘又隨手帶上了門,小夥子忙低聲問:“怎麼樣?”
姑娘道:“走,咱們上前頭去。”
她往前行去,小夥子忙跟上,他也是機靈人兒,沒再問,一直到走完長廊,繞過殿角,看不見後院那些僧人了,他才又問:“怎麼樣?”
姑娘停住了:“老和尚還是那個說法,死人都在所不惜。”
小夥子道:“您沒……”
“我還會不想辦法麼,該用的辦法都用了,可是沒有用,怎麼也說不動他。”
“或許他說的是實話,實情就是如此。”
“或許是,或許不是,可是那五個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的。”
“那怎麼辦,難道能撒手不管,讓他們殺……”
“我想出了個辦法,讓我一個人來應付,你不要插嘴。”
“什麼辦法?”
“馬上你就知道了。”姑娘她往前院行去,小夥子忙跟上。
到了前院,一眼就看見了,那五個都在“大雄寶殿”高高的臺階上,有的站著,有的坐著,一見姑娘跟小夥子從後院過來,坐著的都站了起來。
姑娘帶著小夥子走了過去,到了近前,濃眉大眼黑衣客劈頭就問:
“怎麼樣,你的辦法靈了麼?”
姑娘道:“我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
“那好,老和尚怎麼說?”
“他說滿虜皇上是為躲避鰲拜餘黨行刺,才上‘五臺’來的。”
小夥子暗暗一怔,他明白了”,這是姑娘編的。
濃眉大眼黑衣客微怔:“為躲避鰲拜餘黨行刺?”
“不錯。”
“鰲拜還有餘黨麼?”
“應該有。”
“前次擒殺鰲拜的時候,沒有一網打盡麼?”
“一定沒有。”
“怎麼會?”
“怎麼不會?當時不一定知道。”
“就算是,既知鰲拜餘黨行刺,當然立即予以捕捉,皇上何用躲來‘五臺’?”
“滿虜皇上先行躲避,應該更安穩,禁衛各營也能沒有顧忌,放手捕捉鰲拜餘黨。”
“那麼京畿一帶何處不能躲,何必非來‘五臺’?”
“‘五臺’離京遠,更讓人想不到,再說皇上也想趁這機會一覽‘五臺’秋色。”
“這都你說的?”
“這都是住持大悲說的。”
濃眉大眼黑衣客深深看了姑娘一眼:“去一個,把老和尚帶來。”
瘦高的那個轉身走了。
姑娘道:“虎兒,你也去。”
“是!”小夥子應了一聲,跟了去。
沒一會兒,瘦高的黑衣客跟小夥子帶著老和尚大悲來了,不但大悲來了,原在後院不肯散的僧人都跟了來。
顯然,他們不放心大悲。顯然,這也是一種患難與共,福禍同當的表現。
“老和尚,你告訴她什麼了?”濃眉大眼黑衣客問。
他機靈,他不相信姑娘說的。
老和尚大悲道:“老衲告訴這位女施主的,跟告訴施主的一樣。”
“是麼?”
姑娘道:“你不必再問了,我跟住持約好了,他只告訴我,不告訴任何別人,住持,你不是告訴我,虜主是為躲避鰲拜餘黨行刺,才上‘五臺’來的麼?”
濃眉大眼黑衣客冷冷一笑:“既是他告訴你的,你不必再告訴他吧。”
大悲瞿然道:“老衲明白了,‘文殊院’上下感激女施主好意,但是‘文殊院’上下不能讓女施主把事情攬在自己身上,是什麼就是什麼,老衲沒有對任何人說任何不同的話。”
老和尚真是。其實佛門弟子出家人,本該如此。
濃眉大眼黑衣客臉色大變,連聲冷笑:“你是什麼意思?”
“住持沒有第二種說法,我不能讓你們濫殺佛門弟子出家人,以血腥沾染佛門清淨地。”
“你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顯然也是有意替他們死了?”
“別忘了,彼此是友非敵。”
“誰說的,睡榻之側豈容他們酣眠,殺!”
一聲“殺”,五個人立即圍上了姑娘跟小夥子。小夥子立即戒備,姑娘從容泰然:
“住持,請帶你的弟子們離遠一點,最好回後院去,出家人不要目睹血腥。”
“阿彌陀佛!”大悲道:“‘文殊院’上下又怎麼能讓女施主替……”
濃眉大眼黑衣客道:“‘文殊院’那你就先死!”
他揚掌向大悲劈去。
姑娘斜揮一掌,硬截這一掌,砰然一聲,姑娘紋風未動,濃眉大眼黑衣客身軀晃動,衣袂狂飄,大悲則被激盪掌風所及,站立不穩,踉蹌後退。
小夥子連忙扶住,道:“住持,往後站吧!”
過來兩個中年和尚,扶著大悲退向後,大悲誦佛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濃眉大眼黑衣客剛被震得血氣浮動,他沒敢馬上再出手,等到血氣恢復平穩之後才道:“怪不得你敢橫裡伸手。”
姑娘道:“現在收手還來得及,彼此本來是友非敵,你要是打算撕破臉,最好三思。”
濃眉大眼黑衣客笑一聲道:“我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他一揮手,五個人一起撲向姑娘跟小夥子。姑娘道:“虎兒,小心!”
“是!”
小夥子答應聲中,兩個聯手應敵,一場激戰剎時展開。
五個黑衣客身手都不錯,允稱一流,後來的四個更高,姑娘的修為當然在那五個之上,可是小夥子就嫩了些。姑娘應付兩三個沒問題,奈何還得照顧小夥子,這就分了神,一旦分神,身手自是大打折扣,二三十招下來,優劣立判。
和尚們看不出來什麼,可是他們知道以少敵多吃力,想幫忙,幫不上,都很著急。
就在這時候,最先來到“文殊院”那名黑衣客,突然叫一聲,翻身就倒,倒地後掙扎著往外爬,可就是爬不起來。何止濃眉大眼黑衣客等驚懼,連姑娘、小夥子也意外,因為雙方都明明白白的知道,沒有人碰他,就連掌風、指風掃中他也沒有。
這是怎麼回事?
雙方都停了手,濃眉大眼黑衣客望眾僧:
“沒想到你們這些和尚裡還有高人,我們走了眼了。”
姑娘、小夥子為之恍然大悟,對,和尚裡,他們倆也沒有想到。
和尚們,不管老少,一個個鴉雀無聲,沒有一點反應。
健壯的黑衣客過去扶起了同伴,往同伴右腿膝彎裡一摸,然後遞給濃眉大眼黑衣客:“在這兒了。”
濃眉大眼黑衣客接過來一看,臉色倏變,他兩根手指捏著一物,舉起:
“我沒有冤枉你們,這是你們的東西,這是你們的東西。”
那是一顆念珠,渾圓泛黃的念珠。和尚們還是沒反應,濃眉大眼黑衣客冷怒一笑:
“容易,看看誰少顆念珠,就知道誰是藏不露的高人了。”
瘦高的黑衣客道:“我來!”
他就要走向和尚們,忽然,一聲怪叫,他也躺下了,而且齜牙咧嘴,兩手抱著右膝,滿地亂滾,顯然很疼。他前面不遠地上,也有一顆念珠,大小、顏色,跟剛才那顆一樣。
濃眉大眼黑衣客等為之驚怒,但誰也沒敢再動,五個人已經躺下了兩個,誰敢再動。
姑娘道:“五個人,轉眼工夫間已經兩個不能出手了,這場仗是不是還有勝算,聰明人都會算一算的……”
濃眉大眼黑衣客臉色又一變,姑娘又道:
“還有,再留下去是個什麼樣的後果,聰明人也應該看得清,佛門弟子出家人是不為己甚的,從人家不到萬不得已不出手,就應該知道了。”
濃眉大眼黑衣客絡腮鬍為之一張,只聽他喝道:“咱們走!”
他還不錯,自己沒先走,等兩個能動的架住兩個不能動的挪下臺階往外走了,他才跟了下去。大雄寶殿石階上,不算很高,可是絕對可以看得清楚,那五個,很快的出了文殊院大門,姑娘還是不放心,衝小夥子一示意:“看看去!”
“是!”
小夥子長身而起,一掠數丈,直落在大門邊的高高圍牆上,只往外一看,立即又掠了回來,道:“走了。”
姑娘轉望眾僧:“是那位師父援手,請出來容我當面致謝。”
和尚們仍然沒有反應,姑娘轉望大悲:“老禪師……”
大悲道:“阿彌陀佛,女施主不要再客氣了,女施主不是也對文殊院援過手麼,投桃報李,本就應該。”
“我沒想到文殊院裡有這種高人,我只是想認識一下。”
“不必了,女施主,他要是願意讓人知道,早就挺身出來出手了,是不是?”
這倒是。
姑娘道:“面對高人而不能拜識,實在令人遺憾。”
“文殊院佛門清修地,捲入這種紛爭中,令人更是遺憾,那五位已經走了,兩位也請離寺吧。”
好,人家下了逐客令了,姑娘知道,她不能對和尚們用強,就算能,以目前的情勢看,也未必能夠如願,心裡盤算了一下,只好放棄了,道:“好我們告辭。”
她帶著小夥子走了。
出了文殊院大門,小夥子道:“要不要折回去看個究竟?”
“算了。”姑娘道:“咱們會防那五個,人家照樣也會防咱們。”
小夥子沒再說話,兩個人很快走遠了。
望著姑娘跟小夥子出了文殊院,大悲一抬手,和尚們散了,很快的,大雄寶殿的石階上,只剩下大悲跟悟因兩個人了。就在這時候,從大雄寶殿裡走出個人來,那赫然竟是李詩。
文殊院率悟因合什欠身:“施主援手,讓文殊院逃過一劫,大恩不敢言謝!”
李詩答禮道:“老師父還跟我客氣,倒是適才實在不得已,我才用了兩顆念珠。”
“老衲知道,施主用念珠用得好,這樣那位女施主就不會想到文殊院裡還有別人了。”
“先前,那五個兇人脅迫老師父,我知道她不會坐視,所以我才沒有出手,也就因為先前她沒有坐視,所以後來我才助她兩顆念珠。”
“不管怎麼說,文殊院的劫難總算過去了。”
“相信他們也不會再來了。”
“住持……”
“還在後洞裡,不是我閉了他穴道,他非出來不可。”
“住持總是為文殊院上下著想,咱們一起去接住持出來吧。”
“老師父請!”
“施主請!”
文殊院後,緊挨山壁,山壁上有幾個洞口,最大的一個足有一人多高,李詩、大悲、悟因就走進了這個洞口。
洞道筆直往裡,乾燥而潔淨,幾丈之後,忽然拐彎,拐彎處已經至洞底,洞底是一個圓形石室,天然形成,石室裡石几、石凳、石榻一應俱全,如今石几上點著一盞油燈,石榻上睡著一個人,正是文殊院那位真正的住持。
李詩上前拍活了住持的穴道,住持坐了起來,大悲、悟因上前施禮。
住持坐著向大悲答了一禮:“再次偏勞師叔了!”
大悲道:“全仗李施主。”
住持望李詩:“都解決了?”
“住持怎麼知道?”
“還有你辦不成的事麼?”
“托住持洪福,蒙佛祖庇佑,李詩不敢居功。”
“你太客氣了,這麼一來跟我也就生份了。”
“李詩還要請住持寬恕,擅自閉住持穴道……”
“我只是文殊院一個住持,我的穴道有什麼不能閉的?”
李詩欠身道:“謝住持!”
住持拍了拍李詩的手臂:“不要增添我心裡的難過了,事隔這麼多年,我還是給這佛門清淨地帶來這麼多災禍,已經是罪孽深重了。”
“住持千萬不要這麼想,住持已經想得十分周到,做得也十分周全了。”
“可是還是免不了……都是那孩子不聽話,一趟五臺惹來的。”
“皇上的一片孝心,住持何忍苛責?”
“可是這麼一來……”
“吳三桂心懷異志已久,不是皇上一趟五臺,還不會引得他顯露,對朝廷來說,這是得,而不是失啊。”
住持點了頭:“或許你說的對……頓了一頓,接道:“吳三桂,本朝自入關以來,待他不薄,以他的情形,他應該很知足,怎麼也不該有異志二心……”
“住持,世上真正知足的人不多啊。”
“這倒是。”住持微微點頭:“當初吳三桂為個陳圓圓引本朝兵馬人關,在漢人來說,他是罪孽深重,現在年紀大了,他會不會是想為自己贖罪?”
“不是!”李詩說得斬釘截鐵。
“怎麼見得?”
“從他的人怎麼對付日月會人來看就知道了,他的人話說得很清楚,睡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眠,可見吳三桂純是為了自己。”
“那就是太不知足了,不過這麼一來,我也好找你為皇家做點事了,是不是?”
“住持的意思是……”
“我是個已經出了家的人,本不想再管朝廷事,可是我已經知道了吳三桂有異志貳心,又不能不聞不問……”
李詩截口道:“我明白住持的意思了,但是這種征討之事,不是一個江湖人……”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住持搖頭道:“不能征討,一旦惹動刀兵,那得死多少人啊,百姓又苦了。”
李詩為住持這種胸懷深深感動,道:“住持有一顆佛心,我也明白住持打算怎麼做了,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吳三桂純是為自己,住持就好找我為皇家做事了?”
“畢竟你是個漢人,又是前明大儒之後,要是吳三桂有心想要贖罪,你好插手管這件事麼?”
還真是,若是吳三桂是為整個漢族世胄,先朝遺民,李詩他還真不好插手。這位住持為人設想是太周到了。
李詩又一次感動,可是他道:“我能否請住持收回成命?”
“怎麼,你不願意管?”
“朝廷文有賢臣,武有能將,而且皇上又起用了玉貝勒。”
住持一怔:“怎麼說,他又起用了紀玉?”
“是的。”
住持沉吟著微微點頭:“這孩子的作為倒是出人意料之外,這在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他比我強多了,比我強多了,我還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是的,這些事住持大可以讓皇上自己去應付了。”
“我相信他可以應付,只是他派不出能用的人去。”
“怎麼會?”
“眼前這件事,紀玉辦不了。”
“朝廷不只玉貝勒一個人。”
“辦這件事,先決的條件,必得有一身好武藝。”
“玉貝勒修為不差。”
“但是他不如你。”
李詩還待再說,住持又道:“還有,你不會不知道,除了一身好武藝外,還需要別的,你也不會不知道那是什麼。”
“住持……”
“你不願意插手,我不勉強,也無法勉強,那麼,我也不多事了,畢竟我已是個佛門弟子出家人,這樣吧,你回京之後把這件事情告訴他,讓他自己應付。”
“住持要原諒……”
“不要這麼說,人各有志,而且你為我皇家做的也不少了。”
“住持要是沒有別的事,我這就趕回京去了,我怕日月會那位姑娘,回京之後會去找我。”
“我是沒有什麼事了,回去告訴他這件事的時候,你知道該怎麼說,是不是?”
“住持放心,我知道該怎麼說。”
叫悟因,送李施主出去。”
“是!”悟因答應聲中向李詩欠身道:“施主請!”
李詩道:“告辭!”
李詩向住持一躬身,轉身向外行去,悟因跟了出去。
天已經黑透了,李詩住的茅屋還沒見燈光,羅梅影望著座落在濃濃夜色裡的茅屋,心頭跳動了一下,然後道:“主人在家麼?”
只聽茅屋裡傳出李詩的話聲:“正要點燈迎客。”
光亮一閃,茅屋裡燈點上廠,燈光外瀉,隨即門也開了,一殺欣長人影當門而立。
羅梅影走了過去,當門而立的主人,把她迎了進去,賓主落了座,李詩道:
“姑娘怎麼一身風塵僕僕?”
“你明知道我去了五臺。”羅梅影道。
李詩訝然道:“我怎麼明知道姑娘去了五臺?”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不也去了麼?”
李詩笑了:“姑娘開玩笑了?”
“你看我像開玩笑麼?”
“姑娘在五臺看見了我?”
“沒有,你要是會讓我看見,你就不是你了。”
“這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很高明。”
“姑娘誇獎了,姑娘是剛從五臺回來,是麼?”
“不錯。”
“沒回家去就到我這兒來了?”
“也不錯。”
“那麼,以姑娘看,我是什麼時候去,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只能說,你是比我早到,比我晚回來的。”
“那麼姑娘請看,我是不是一身風塵僕僕?”
“你比我晚回來,但是比我早抵京,有足夠的工夫洗滌風塵。”
“姑娘,你我差不多,你比我早回來,不過剛抵京,我比你晚回來,又怎麼可能早抵京?”
“可能,我帶了個人去,他快不了,拖慢了我。”
李詩又笑了:“姑娘真會想……”頓了頓,接道:“我沒想到姑娘真會上五臺去。”
羅梅影目光一凝:“你真沒去?”
李詩不閃不避:“我有理由去麼?”
“我認為你有,可是你不承認,我又沒憑沒據,所以我無可奈何。”
“姑娘一回京,沒回家去就到我這兒來了,是不是有什麼收穫來告訴我?”
“我承認這一趟五臺白跑,沒有達到我原來的目的。”
“那還好,足證我沒有欺瞞姑娘。”
“我不認為是你沒有欺瞞我,而是我沒能打聽出真相。”
“姑娘這麼說,那就該我無可奈何了。”
羅梅影並沒有多計較,事實上她也沒辦法多計較,她轉話鋒:
“我雖然沒能達到我原來的目的,但是我發現了另一件事。”
“什麼事?”
“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噢?”
“我來看看,你要是也去了五臺,我就不告訴你了。”
“姑娘氣我欺瞞姑娘?”
“有一半是,另一半也是因為你已經知道了,不必我告訴你了。”
“幸好我沒有去。”
“就算是你沒有去,我還是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這又是為什麼?”
“因為彼此的立場。”
“要是因為立場的關係,我就不便讓姑娘告訴我了。”
“我很矛盾,我真的很矛盾!”
李詩沒說話,他不便說什麼。
“我要是告訴了你,我就等於出賣朋友,幫助敵人。”
“姑娘認為我是敵人?”
“不是你,我是指滿虜。”
“那怎麼會告訴我就等於幫助敵人呢?”
“因為我告訴了你,你一定會告訴他們,而且會盡快告訴他們。”
“讓他們知道,就是幫助他們?”
“怎麼不是?讓他們知道,他們就會盡快化解、消除,不是幫了他們是什麼?”
“我明白了,姑娘是說,這是對他們不利的事,是他們的危機,是他們的災禍。”
“應該是這麼說。”
“姑娘說的不錯,這種事是不應該告訴我,因為只要是危害他們皇帝的事,我一定會盡力阻攔。”
說到了這兒,他忽然想起在文殊院拒絕了住持找他幫忙的事,他想起,他不能拒絕,否則就是違背了自己的許諾,因為吳三桂有異志貳心,就是危害到皇帝,住持沒有當面拿他的許諾扣住他,真是替他留了餘地。
羅梅影沒說話,李詩微一笑道:“談點別的吧,五臺秋色好麼?去了多久,有沒有多到幾個地方走走?”
羅梅影道:“可以說是來去匆匆,根本沒到別的地方去,可是夠了,五臺的秋色醉人,要不是為了這些煩人的事,真該在五臺多待兩天。”
“的確……”
“好了。”羅梅影忽然截口道:“你不用顧左右而言他了,不告訴你心裡又不安,我還是告訴你吧……”
李詩忙道:“姑娘,你要三思!”
“我知道不該告訴你,可是我偏偏做不到……”
“姑娘,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羅梅影忽然臉色一整:“我決定告訴你了,你聽著……”
接著,她把一趟五臺的經過,原原本本的告訴了李詩,沒有隱瞞什麼,也沒有增添什麼。
靜靜聽畢,李詩不能不作出震驚之狀:“有這種事,吳三桂有異志貳心……”
“要不是我這趟五臺趕巧碰上,我也不知道。”
“只是,皇上這趟五臺還願,平西王府那麼遠,吳三桂又是怎麼知道的。”
“只怕京裡有他的人。”
李詩忽然想起了吳三桂的兒子,點頭道:“不錯!”
“知道我指的誰麼?”‘
“知道,不過無憑無據,我不敢明指。”
羅梅影忽然道:“不對!”
“怎麼?”李詩道。
“你陪滿虜皇帝上五臺還願,到今天才幾天?”
“沒有幾天。”
“京裡的消息傳到遠在雲貴的平西王府,再由平西王府派人趕上五臺,來得及麼?”
“對。”李詩點頭道:“所謂平西王府的人,根本就是京裡那個府邸的人。”
“那就又不對了。”羅梅影忽又道。
“怎麼又不對了?”
“要是所謂平西王府來人,是京裡那個府邸的人,他們的消息又怎麼會那麼遲鈍,滿虜皇帝都已經回京了,他們才上五臺?”
不錯,姑娘心思縝密。
李詩沉吟道:“那些人不是來自平西王府,是可以確定的。”
羅梅影微點頭:“不錯!”
“那些人也不是從京裡那個府邸出去的。”
“也不錯。”
“那麼,很可能吳三桂在離京不近不遠的地方,秘密躲的有人。”
“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至於在什麼地方,躲多少人,京裡那個府邸一定知道。”
“那是當然。”
“只找京裡那個府氐就行了。”
“應該是。”
“我不但告訴了你,還幫你研判了這麼多。”
“謝謝姑娘,只是……”
“只是什麼?”
“我要姑娘知道,姑娘並沒有出賣朋友,也不只是幫了敵人。”
“這話怎麼說?”
“吳三桂並不是為所有漢族世胄,先朝遺民,他純是不知足,純是為自己。”
“怎麼知道?”
“姑娘告訴我的,他的人說,睡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眠,吳三桂的用心,這就很明顯了,他要是沒有私心,絕不可能,也絕不該跟日月會的人為敵。”
“這中能說我出賣的不是朋友,我還是不懂為什麼你說也不只幫了敵人?”
“讓吳三桂得勢,所有漢族吐胄,先朝遺民,甫出虎口,又遭狼吻,福禍顯而易見,貴會不見得阻止得了吳三桂,讓朝廷去消弭,有什麼不好,這又何止是幫助了敵人。”
“這麼說,你是不領我的情?”
“不,姑娘幫了我,我感激,只是我要讓姑娘心安,我更不能讓姑娘擔出賣朋友、幫敵人。”
“我不能不承認你說的有理,我也謝謝你。”
“這我心安了。”
“恐怕你現在,一定急著讓滿虜皇帝知道這件事。”
“那當然,這不是別的事,越早防範越好,遲恐有變,不過不急在這一刻。”
“你打算連夜進宮?”
“不錯。”
“你既然認為我是幫你,我就好人做到底。”羅梅影微一笑站起:“我這就走,你趕快進宮去吧。”
李詩也站了起來:“既然這樣,我就不留姑娘了。”
羅梅影走了,李詩送到了門口,望著羅梅影飛身不見,他回身揚手熄滅了屋裡的燈,隨手帶上了門……
這時候,皇上正在御書房批閱一些奏摺,燈下,皇上坐在書桌後,萬順和在旁侍候,靜得很。突然,門外響起一個話聲:“啟稟萬歲爺,奴才有要事告進。”
皇上頭都沒抬:“叫他進來!”
萬順和向外道:“進來。”
一個年輕太監匆匆進來,在書桌前跪倒:“啟稟萬歲爺,李俠土有急事進宮覲見。”
皇上馬上抬起了頭:“人呢?”
“現在外頭候旨。”
皇上轉望萬順和:“萬順和,去迎!”
“喳!”
萬順和領旨,帶著小太監走了,皇上也放下硃筆站了起來,走出桌後,到了桌前。桌前剛站定,一陣步履聲傳到,萬順和陪著李詩進來,李詩上前躬身見禮:“草民恭請聖安。”
皇上道:“你不會是心意有所改變了吧?”
李詩道:“草民已知罪重,怎麼敢反覆戲弄皇上,這對肅王府也是大不敬。”
“不要緊,你特殊,要是你心意有所改變,我還願意做這個主,肅王府方面,也自有我說話。”
“啟稟皇上,草民連夜進宮,是有一樁急要大事稟奏。”
皇上看看李詩的臉色:“李俠士,什麼急要大事?”
“草民有一位日月會的朋友,得知皇上巡幸五臺,草民曾隨行護駕,向草民打聽真相無所獲,乃自行赴五臺打聽,草民為防萬一,早一步趕赴五臺,跟那位朋友同時碰上了這件事……”
他把五臺所遇,一一稟奏,當然,他隱瞞了該隱瞞的。
靜靜聽畢,萬順和脫口叫出了聲:“天,吳三桂,記得先皇帝賓天的時候,他曾經帶兵返京,那時候朝廷硬是不讓他進京……”
皇上道:“那時候我太小,懂的少,想到的也不多,鰲拜他們不准他人京,這些經驗、歷練豐富的老人,畢竟有他們的道理。”
李詩道:“可惜的是他卻學了萬歲爺的樣。”
萬順和道:“說不定那時候他不是為朝廷打算,而是為自己打算。”
皇上道:“我在登基頭一年的五月,敘平滇功,就晉封他為親王了,現在想想,不無安撫之意,看來他還是不滿意。”
萬順和道:“他是個漢人,又是個降將,得封親王,已經是異數了,還不知足!”
皇上道:“萬順和,李俠士也是漢人。”
萬順和猛悟失言,好生不安,忙向李詩道:“李爺,我可絕無意……我也絕不敢……”
李詩微一笑:“萬總管,認識這麼久,誰還不知道誰,吳三桂一個漢人,又是一個降將,得能爵封親王,足證朝廷並沒有歧視漢人。”
皇上道:“李俠士,說得好,說得好。”
萬順和放心的笑了:“爺,謝謝您,謝謝您!”
李詩又微一笑,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