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京城各處早上了燈。
郊外沒燈的地方夜色濃,西郊李家宅院這一帶,夜色更濃。
李詩沒點燈,就站在茅屋前,浸沉在濃濃的夜色裏,看碧空滿天星斗,聽樹梢沙沙風聲,他心頭沉甸甸的,他自己知道為什麼。
他擔心紀翠,他希望紀翠能明白,能接受,能泰然,不過他知道,那真不容易。
他又一次的傷了紀翠的心,恐怕紀翠的心要碎了。
但是他自問,他做錯了麼?他不能承認。
風在樹梢,帶來了沙沙聲,還帶來了別的聲響。
那聲響極其輕微,常人聽不見,卻沒能瞞過李詩。
“那位?”他淡然問。
“是我。”一個女子話聲傳來,熟悉的女子話聲。
“恩姨!”李詩忙叫。
一條人影翩然出現在跟前,是賈姑娘,她一身黑衣:“少主!”
“恩姨怎麼來了?請屋裏坐,我點燈。”
“不,就這樣,這樣好。”
賈姑娘攔住了李詩,望眼前李家宅院,話聲有點顫抖:
“少主,我彷彿回到了當年……”
“恩姨,人、物俱非了。”
賈姑娘沒説話,但聽得見,她一身衣裳簌簌作響,顯見得她顫抖得很厲害。
李詩忍不住叫道:“恩姨,不要難過了。”
又過了一下,聽不見簌簌聲響了,才聽賈姑娘道:
“少主為什麼一個人在住在這兒?”
“恩姨,就因為只我一個人。”
“少主,我想哭,想大哭一場!”
“我無意惹恩姨傷感。”
“我知道……少主,一代換一代,這是一定的,只要少主早一天成了家……”
“恩姨……”
“怎麼?”
“我一點都沒有想到。”
“不行啊,少主,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有書兒在……”
“少主,你糊塗了,他的兒女,永遠不能姓李。”
李詩像讓人在心上紮了一刀,她疼,疼得他説不出話來,也呻吟不出聲。
“少主,你的責任重大。”
漸漸的,李詩平復了:“謝謝恩姨,我知道。”
“那麼,眼前的姻緣為什麼放棄?”
李詩心頭一跳:“恩姨已經知道了?”
“記翠又進宮了。”
“恩姨來就為告訴我這個?”
“是的,可是我也早該來看看了。”
“格格怎麼樣?”
“可想而知。”
李詩的心一揪:“她應該明白。”
“少主,不管男女,人在這時候,有幾個能明白的?”
這倒真是,要是都能明白,世間就沒有為情而生的悲劇了。
“恩姨是不是勸了她?”
“任何人勸她,都不如一個人去看看她。”
李詩知道這個人是誰,他心又一揪:“恩姨認為我該去?”
“難道少主認為不該?”
“我去了,又能説什麼?説什麼有用,既然已經這樣了,相見不如不見。”
賈姑娘沉默了一下:“其實少主説的也是,我並不是不知道,無如……”
她住口不言,沒説下去。
李詩道:“恩姨?”
他這是問賈姑娘,想説什麼。
賈姑娘説了:“我是怕紀翠有個什麼,我愧對肅王爺。”
的確,翠格格是肅王的女兒,現在肅王禁錮在“宗人府”,肅王府是由賈姑娘跟玉貝勒主持,萬一翠格格有點什麼,讓賈姑娘怎麼對得起肅王?
李詩為之心神震動,一時沒能説話來。
“少主為什麼拒絕?”
“恩姨,我跟翠格格彼此不適合,而且,我對翠格格只有感激之心。”
“其實,紀翠是個很好的姑娘,她對你很真,也很痴。”
“難道恩姨認為我該接受?”
賈姑娘沉默了一下:“老實説,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説,我覺得少主可以接受,但我又不能勉強少主,事實上這種事本就不能勉強。”
“恩姨,我不能害人害己。”
“我知道。”
“我的情形恩姨最清楚,一事無成,惹一身情孽,實在愧對……”
“不,少主,你不能説一事無成,大仇已經雪報,沒有你,李家也不會有今天……”
“恩姨……”
“少主,我不是安慰你,我説的是實話,你的成就,無人能及。”
“恩姨這麼説,更讓我汗顏。”
“少主,你是個百姓,一襲布衣,打古至今,有那個百姓這麼受皇上看重的。”
“恩姨,我不認為受皇上看重,就是成就。”
“那敢問少主,什麼才是成就?”
“恩姨明知道。”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受皇上看重還不是成就,什麼才是成就。”
也許,在賈姑娘看來,這是最大的成就,其實,真説起來,十個人有九個人也都會認為這是最大的成就。
李詩還想再説,可是就在這時候,他那敏鋭的聽覺聽出有人進入了十丈之內,他立即揚聲道:“那位?”
一個冷冷話聲傳了過來:“我。”
這一聲“我”,聽得李詩心神猛震。
這一聲“我”,也使得賈姑娘脱驚呼:“貝勒爺!”
帶着一陣微風,一條頎長人影閃現,不是玉貝勒是誰!
李詩定過神道:“沒想到貝勒爺會在這時候蒞臨,草民見過貝勒爺。”
他微微欠了欠身。
很夠了,李詩見皇上也不過躬身為禮。
玉貝勒一雙目光,在暗夜裏像兩道冷電,緊緊逼視李詩,他沒動,也沒説話。
賈姑娘忙叫:“貝勒爺!”
兩道冷電倏然斂去不見,玉貝勒冷然道:“你沒有想到還能見到我吧!”
李詩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一問還真叫他難以回答。
只聽玉貝勒又道:“不,你應該想得到,皇上作什麼決定,你不會不知道。”
他説對了,不過只説對了一半,皇上不管作什麼決定,李詩不會不知道,他卻不知道他這條命是李詩保住的。
李詩還是沒説話,因為他不必作答了,玉貝勒已經替他回答了。
賈姑娘忙叫:“貝勒爺……”
“賈姑娘。”玉貝勒道:“你放心,我不會怎麼樣的,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我不是他的對手,他現在也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我要是招惹他,那不是自取其辱麼?”
玉貝勒話不好聽,可知他對李詩心裏是什麼的感受,賈姑娘為之不安,對李詩也無限歉疚,忙又叫:“貝勒爺……”
李詩道:“賈姑娘,不要緊。”
玉貝勒道:“聽見了麼,賈姑娘,他都不在乎,您又何必。”
賈姑娘只苦在不能説實話,不能説真相,她忍下了:“貝勒爺,您怎麼來了?”
“我來找您。”
“呃!”
“您又怎麼會來找他?”
“我是為格格的事來的。”
“為紀翠什麼事?”
“我來請他去看看格格。”他答應了麼?”
賈姑娘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她怕玉貝勒聽了動氣,不能説李詩沒答應,可又不能説李詩答應了,她正為難。
李詩道:“我會去看格格的。”
“不必,你不要去。”
李詩跟賈姑娘都一怔,賈姑娘道:“貝勒爺……”
玉貝勒道:“賈姑娘,小妹的好歹,是咱們“肅王府”的事。”
“可是……”
“賈姑娘,沒什麼可是,要怪只能怪小妹自己。”
賈姑娘還待再説。
玉貝勒話鋒一頓,轉問李詩:“這件事,我本來就不願意,可是皇上做主,我不能抗旨,不能不答應,現在你拒絕了,正好,我倒該謝謝你……”
轉向賈姑娘,賈姑娘,咱們走吧。”
話是説了,可是他沒動,顯然是等着賈姑娘走。
賈姑娘無奈,只有轉身掠去,消失在黑暗中。
玉貝勒這才也一閃不見。
望着賈姑娘、玉貝勒先得消失在夜色中不見,李詩站在那兒久久沒有動。
他心裏很難過,他不明白,弟弟書兒怎麼會這樣,受過了一次這麼大的教訓,還不知道悔改,皇上仁德寬厚,給了他最後一次機會,這是異數,再這樣下去,不是自己毀自己麼?
可是漸漸的,他不再怪這位玉貝勒了,他認為那是生長的環境使然,他認為,他李家不該有這樣的孩子,出這樣的人接下來的另一個難題,就是他要不要去看翠格格了。
他自己不願意去,不為別的,正如他所説,既然不接受這份情意,拒絕了這門親事,説什麼有用,還能説什麼?相見不如不見,而且,玉貝勒也不願意讓他去。
無如,為了恩姨,他不能不去,翠格格性子剛烈,萬一有點什麼,恩姨還真難跟肅王交待,如果恩姨是翠格格的生身之母,那倒還好,可是偏偏不是。
他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一進堂屋,玉貝勒就發了脾氣:“您去找他幹什麼,您怎麼會去找他?”
這是這麼多年以來,玉貝勒頭一次對賈姑娘這樣。
賈姑娘心裏難過,不過還好,玉貝勒能這麼問,足證他沒有聽見她跟李詩的談話。
她道:“貝勒爺知道,我不得已。”
“什麼不得已,我説過,這是咱們‘肅王府’的事,咱們自己處理……”
“怎麼處理,這種事是貝勒爺你能處理,還是我能處理?”
“小妹她自找的,活該!”
“貝勒爺,你能這麼想,我不能。”
“為什麼您不能?”
“因為我不是你們兄妹的生身之母,我也沒有辦法跟王爺交待。”
一句話聽得玉貝勒不説話了,久久沒有説話。
“貝勒爺,我知道你要面子,可是這時候不能講面子,面子也沒有人重要。”
玉貝勒已經平靜多了,説話也柔和多了:“賈姑娘,我承認我是要面子,可是您不會不知道,在這種情形下,李豪來説什麼都沒有用,除非他能點頭,而以小妹的性情,恐怕他這時候再點頭都沒有用,還讓他來幹什麼?”
“貝勒爺,我知道你説的是理,可是……”
話剛説到這兒,玉貝勒忽然目閃寒芒,雙眉揚起,閃身掠出堂屋。
賈姑娘雖然沒聽見什麼,可是她從玉貝勒的反應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忙跟出去。
她一出堂屋就看見了,玉貝勒在翠格格所住小樓後的一棟屋子上攔住了一個人,那正是李詩,她忙跟着掠了上去。
玉貝勒卻抬手攔住了她。
只聽李詩道:“賈姑娘,我來看格格。”
玉貝勒冰冷道:“我告訴過你,不必。”
“那是貝勒爺你的説法。”
“不錯,現在‘肅王府’我做得了主。”
“可是貝勒爺你沒有為賈姑娘着想。”
“你又為什麼為賈姑娘着想?”
“不為什麼,也不必為什麼,我只是認為我做得到,事由我起,我也應該做。”
“現在我再次告訴你,不必,你可以走了。”
“貝勒爺……”
“李豪……”
“貝勒爺,我叫李詩。”
“不管你叫什麼,就算你現在在皇上面前再紅,再得勢,你也不能非要管我‘肅王府’的事,何況這件事説‘不’的是你。”
“我知道,我不是管……”
“不要説什麼了,走,馬上走!馬上離開我‘肅王府’。”
“貝勒爺……”
“你是不是想逼我動手?”
賈姑娘忙叫:“貝勒爺……”
玉貝勒道:“賈姑娘,您就聽我一次,行麼?”
賈姑娘還想再説。
忽聽翠格格的話聲從小樓裏傳了過來,冰冷:“賈姑娘,我哥做的對,讓他走,馬上離開咱們‘肅王府’。”
賈姑娘跟李詩都為之一怔。
玉貝勒冷冷一笑:“賈姑娘,您聽見了。”
賈姑娘回身向小樓叫道:“格格……”
只聽翠格格又道:“賈姑娘,讓他走,我不要見他,我不認識他,我不要見他。”
賈姑娘轉過身望李詩,沒有説話。
她為李詩難過,只為一個“情”字,李詩在翠格格心目中,竟落到如此下場。
李詩很難過,但他表面上一點也沒帶出來,事實上,他想:這樣也好,這樣翠格格的悲痛或許因為恨他可以減輕一點。
他道:“賈姑娘,我走。”
他説走就走,長身而起,飛射不見。
或許翠格格在小樓上看見了,沒聽她再説話。
賈姑娘站在那兒也沒説話,她臉上沒表情,一點都沒有。
玉貝勒也沒説話,不過他臉上浮現着一絲出了氣,解了恨的得意。
賈姑娘沒留意,不然她就不會再在意眼前事,而會為玉貝勒臉上的神色痛心、擔心。
登臨“五台”遊賞的人,多的時候真多,可是少的時候也真少。
現在就應該算是少的時候。
那蜿蜒上升的登山路上,半天才看見兩個人影。
這條登山路,是條累人助登山路,一般遊人總得歇上好幾歇才能登上。
而這兩條人影來得可是真快,初見時還是兩條小而模糊的人影.不過一會兒工夫,卻已經到了跟前,腳下不但快,而且是不喘、不汗、面不改色。
這兩位厲害。
這厲害的兩位是一男一女,女的廿多,粗布衣裙,脂粉不施,但是清麗如仙,氣度高華,男的是個半大小夥子,看樣子只有十六七,也是一身粗布衣褲,長得眉清目秀,皮白肉嫩。
他們倆,應該是姐弟,不然不會結伴同遊。
就在這時候,這一男一女停了下來,姑娘的一雙清澈目光從山上而山下,然後聽她喃喃説:“真的,‘五台’的秋色真不錯,來對了,趕上了。”
小夥子似乎沒這個雅興:“姐,‘五台’這麼多寺廟,究竟是那一座?”
姑娘沒有收回目光:“傻子,當年浩浩蕩蕩絕瞞不了人,隨便找一座,打聽一下不就知道了。”
人美,話聲也好聽。
小夥子抬手指,他手指上方鬱郁蒼蒼的綠蔭中,露一角飛檐狼牙:
“那有一座,我去問。”
他沒等姑娘説話,飛步奔了上去,步履輕捷矯健,轉眼間就沒人了那萬樹叢中。
姑娘沒動沒説話,索性利用這等的功夫,把遠近的秋色看個夠。
也就在這時候,從那蜿蜒上升的登山路上,又上來一個人。
這個人是個大帽黑衣客,中等身材,一頂寬沿大帽把臉都遮住了,不過從身軀跟步履看,這大帽黑衣客應該是個中年人,不但是個中年人,應該還是個相當沉穩的中年人。
大帽黑衣客登上來就看見了姑娘,他不由微一怔,也不由多看了兩服。
這難免,任何人,此時此地看見這麼一位清麗如仙的姑娘站在這兒,都會一怔,都會不由自主的多看兩眼。
不過也只是兩眼而已,再多看就不好了,大帽黑衣客腳下只是頓了一頓,隨即又往前方去。
姑娘似是沉醉在秋色裏,渾然不覺。
小夥子又步履輕捷矯健的上頭奔了下來,他似乎沒看見大帽黑衣客,邊跑邊叫:
“姐,他們説是‘文殊院’。”
姑娘霍地轉了過來,兩道清澈目光直逼過去。
小夥子看見了姑娘的目光,也看見了那已然遠去的大帽黑衣客背影,忙住口不言。
姑娘道:“恐怕已經遲了!”
小夥子以眼色指那已經看不見的大帽黑衣客:“他會不是一般的遊客麼?”
“要是我沒看錯,他絕不是一般遊客,而你也讓他知道,咱們不是遊客了。”
小夥子臉色微一變:“不會是他吧?”
“不是,是他絕瞞不了我,我希望是他,只要他這時候一出現‘五台’,那就是證明咱們懷疑的內情,絕不簡單了。”
“會不會是他派來的?”
“不可能,他沒人可派,真要是內情不簡單,他也絕不放心派別人來。”
“那就可能是別人真來遊山,趕巧了。”
“但願。”
“不管怎麼説,都怪我,太不小心。”
“太年輕,經驗不夠。”
“是。”
“經一事,也可以長一次經驗。”
“是。”
“你説是‘文殊院’?”
“是的。”
“在那兒?”
“在前頭。”
“走!”
姑娘一聲“走”,兩個人又往前行去。
一路上,處處是美好的秋色,美得叫人不忍不看,美得叫人不忍離去,可是姑娘已經沒心情看了。
約莫盞茶工夫,“文殊院”到了,望着“文殊院”的外貌,姑娘低低道:
“難怪挑上這兒。”
小夥子也低低道:“真的。”
進了“文殊院”寺門,迎面一個年輕和尚,雙掌合什,微微躬身:
“恭迎兩位施主。”
姑娘、小夥子一起答禮:“不敢!”
“兩位施主是隨喜參禪,還是……”
姑娘道:“我們姐弟久仰寶剎為‘五台’第一叢林,也想遍覽‘五台’秋色,打算在寶剎借住兩天……”
“呃,原來如此,那要等貧僧的慧通師叔安排,他正接待先兩位而來的另一位施主,兩位先請這邊坐!”
“先兩位而來的另一位施主”,這一句,聽得姑娘神色一動,道:
“敢是位大帽黑衣客?”
“正是,兩位認識?”
小夥子臉色一變,不過他沒説話。
“不,剛在路上碰見過。”
“呃!”年輕和尚沒再説什麼,再次抬手讓客。
就在寺門裏邊上,有間清靜禪房,那是供善男信女暫坐歇息,飲用茶水的地方,年輕和尚陪着兩人進了禪房,讓兩個人坐下,給兩個人倒了茶,然後才説:
“兩位請稍坐,貧僧去請慧通師叔。”
姑娘一欠身:“有勞師父!”
年輕和尚也一欠身,出去了。
小夥子忍不住忙道:“姐……”
姑娘以眼色示意。
小夥子忙又住口。
姑娘道:“這是又一次。”
小夥子臉一紅,一直到聽見年輕和尚步履聲遠去了,他才又道:
“怎麼那個人也……”
“許咱們來,不許別人來?”
“難道這是巧合?”
“或許,可是不管他是原就要上‘文殊院’來,或者是聽見了你説的話,這種不是一般遊客的人上‘文殊院’來,都不尋常,都值得留意,同樣的,他也會留意咱們,因為他知道咱們會來。”
“他要是沒聽見我説的話,怎麼知道咱們會來?”
“我敢保證,他一定聽見了。”
小夥子臉色一變:“我去看看。”
他就要往起站。
姑娘抬手攔住:“又來了,沉住氣。”
小夥子一怔,忙又坐了下去:“怎麼一來就碰上這種事?”
“如果這是咱們所謂的‘事’,這是好徵兆,足證明有‘事’,不是沒‘事’。”
“也對,跟您出來這一趟,真學了不少。”
“慢慢學吧,不過不要在什麼都沒學到之前,輕舉妄動,壞了大事。”
小夥子臉又一紅,窘笑未語。
步履聲傳來,由遠而近,剛才那年輕和尚跟在一箇中年僧人之後進來。
姑娘跟小夥子站了起來。
中年僧人合什微躬身:“兩位施主。”
姑娘跟小夥子雙雙答禮,姑娘道:“這位想必就是慧通師父?”
中年僧人道:“貧僧正是慧通,職司‘文殊院’知客。”
姑娘道:“原來就是知客師父,我姐弟在寶剎投宿的事,還要偏勞師父安排。”
慧通道:“貧僧已經知道了,請兩位施主隨貧僧來。”
他微一欠身,轉身行了出去,姑娘跟小夥子跟了出去,年輕和尚跟在最後。
廊上一陣東彎西拐,來到一處,三間房相連,姑娘跟小夥子知道,這是書房所在,其中一間小一點,慧通就帶二人進了這一間。
説這一間小,只是跟另兩間比,其實這一間並不小,而且窗明几淨,點塵不染。
慧通道:“出家人修行之地,吃住簡甲,只怕委屈兩位施主了。”
“師父好説。”姑娘道:“佛門清淨地,講究的就是簡樸,怎説委屈,倒是我們姐弟打擾了。”
慧通道:“不敢,兩位施主真客氣。”
姑娘取出了一些碎銀,道:“一點心意,添些燈油。”
她把碎銀交給小夥子,小夥子遞出,年輕和尚上前接了過去。
慧通合什欠身:“多謝兩位施主,兩位請稍作歇息,茶水隨後送到。”
他帶着年輕和尚走了。
聽不見步履聲了,小夥子道:“您瞧見了麼,另兩間客房是鎖着的。”
姑娘坐在了炕上,道:“怎麼?”
“那大帽黑衣客呢?”
“或許他們別處還有客房。”
“那幹嗎跟咱們分開?”
“別急,很快就知道了。”
沒一會兒工夫,年輕和尚送來了茶水,道:“給兩位送茶水來了。”
小夥子上前接,姑娘站起道:“有勞師父了。”
“施主別客氣,這是貧僧的份內事。”
小夥子幫着他把茶水放下,姑娘則又道:“聽師父説,比我們早來還有一位。”
“施主問那位呀,慧通師叔把他安置在東客房了。”
果然別處還有客房。
“客房還有分別麼?”
“那倒不是,慧通師叔本來也要把兩位安置在東客房的,只因為兩位之中有一位是女施主,怕有不便,所以才把兩位安置在了西客房。”
原來如此,人家顧慮周到。
姑娘“呃!”了一聲,她沒等年輕和尚走,便轉了話鋒:
“寶剎是‘五台’第一叢林,香客眾多,師父一定很忙。”
“倒也沒什麼。”年輕和尚道:“香客是不少,但是投宿的並不多。”
“聽説寶剎前不久來了貴人。”
“貴人?”年輕和尚居然一臉茫然。
“當今皇上。”
“皇上?”年輕和尚更驚訝的叫出了聲:“那有這回事,貧僧怎麼不知道?”
姑娘見風轉了舵:“那許是到別的寺院去了,不是到寶剎來。”
“就算是到別的寺院去,聖駕巡幸‘五台’,這是何等大事,本院也應該知道啊。”
“據説皇上是微服巡幸‘五台’,人也不過只帶了一兩個。”
“呃,那就難怪沒人知道了。”
年輕和尚走了。
小夥子望姑娘:“您看這是怎麼回事?”
姑娘道:“或許他不肯説,或許他真不知道,不管是什麼,都可疑,這就夠了。”
“都可疑?”
“皇上到‘五台’來還願,有什麼怕人知道的,既怕人知道,這還不可疑麼?”
“那……”
“不要急,總有知道的,總有肯説的。”
“東客房那個呢?”
“在不明瞭他的來意之前,他不惹咱們,咱們也不惹他。”
“是。”
“現在離晚齋還早,洗把臉,喝口茶,咱們出去走走。”
“是。”
小夥子對姑娘恭恭敬敬,看樣子似乎又不像是姐弟。
各洗了把臉,喝了點茶,兩個人出了客房,小夥子以為是要在“文殊寺”走走,那知姑娘直往“文殊寺”外走去。
等到出了“文殊寺”,小夥子趕前一步:“咱們怎麼出來了?”
“我剛才問年輕和尚的那些事,只要他跟知客慧通一説,他們一定會起疑竇,而且提高警覺,咱們不能不出來走走,以減輕他們的疑竇。”
“要是這樣他們就起疑竇,提高警覺的話,往後去咱們還怎麼打聽?”
“不要急,我不説了麼,總有肯説的。”
小夥子沒再説話。
跟着姑娘到處走,小夥子也只是跟着到處走而已,姑娘可着實飽覽了各處的秋色。
正看着,姑娘忽然低低道:“不要回頭,不要亂動,有人跟蹤咱們。”
小夥子夠機靈,學會沉住氣了,他一邊指點着眼前的秋色,一邊低低道:
“看見是誰了麼?”
“不必非看見不可。”
“在那兒?”
“咱們背後,十丈外。”
“他這是什麼意思?”
“咱們是做給‘文殊寺’的和尚看的,他卻是要來看看,咱們究竟要幹什麼?”
“他白跑這一趟了。”
姑娘沒説話。
“照這麼看,他已經盯上咱們了。”
“這表示他在半路上聽見你説的了,也足以證明,他是個有心人。”
“您看,他會是那條路上的?”
“至少跟咱們不一條路。”
“他會不會是個鷹犬?”
“你怎麼會認為他是個鷹犬?”
“他們主子來過的地方,他們不能不提防點什麼,事實上咱們不就來了。”
“我不能不承認,你説的是理。”
“要是我沒有料錯,咱們得小心應付。”
“我知道。”
“姑娘,這算不算惹咱們了?”
“勉強算,不過他既可能是鷹犬,你也知道得小心應付,咱們就忍一忍吧。”
“是!”
“走,咱們往前去。”
兩個人又往前去了,一路走,一路指點談笑,完全一付探幽攬勝模樣。
又走了一會兒,小夥子低聲問:“還跟着咱們麼?”
姑娘“嗯!”了一聲。
“姐,我想逗逗他。”
“不許,可沉不住氣了,咱們茫然不覺,會消除他的疑心,至少會讓他以為咱們不如他,這對咱們有利。”
“便宜他了。”
“時候差不多了,咱們回去吧。”
小夥子忽叫:“姐,我先跑了,看咱們誰先到。”
他回身就跑。
他回身不能説不夠快,可是他卻沒有看見什麼,姑娘明明説還在後頭,她絕不會聽錯,可是怎麼就沒看見。
小夥子一陣快奔,他跑得也夠快,可卻就是什麼也沒看見。
跑出了二十多丈,他停下了。
姑娘趕到了,瞪小夥子一眼:“就是不聽話。”
“姐,怎麼沒有……”
姑娘臉色微整:“足證不等閒,你不能再這樣了,不然我趕你回去。”
小夥子一伸舌頭:“下次不敢了。”
“走吧!”
兩個人往回走着,小夥子道:“鷹犬裏有這樣的麼?”
“別小看他們,鷹犬裏好樣的多得是。”
“那怎麼會不是李公子的對手?”
“那是因為李公子一身修為高絕。”
“這麼説,鷹犬全不是李公子的對手,不是因為他們沒好樣兒的,而是因為他們碰上的是李公子。”
“廢話。”
小夥子笑了,不好意思的笑了。
回到了“文殊寺”,晚飯時候還沒到,姑娘道:
“現在咱們該在‘文殊寺’裏到處走走了。”
小夥子道:“要往東邊兒去麼?”
“還不一定。”姑娘道:“你跟着我走就是了。”
“是。”
兩個人,姑娘在前,小夥子跟在後,閒逛似的,先往“大雄寶殿”行去。
剛上台階,裏頭迎出了一個年輕和尚,正是跟着知客慧通的那個,他合什微一躬身:
“兩位施主回來了?”
姑娘道:“師父知道我們出去了?”
“貧僧剛往西客房知會兩位晚齋的時刻,兩位不在,現在又見兩位剛進寺門,是以知道兩位出去了。”
“我們見時候還早,所以到處走走。”
“現在兩位是要……”
“想在寶剎到處看看,不知道是否可以麻煩師父帶領。”
“不敢,貧僧的份內事,只是今天天色不早,恐怕已經看不完了,就先看幾處吧,明天再陪兩位繼續看,請!”
他抬手先往“大雄寶殿”裏讓客。
姑娘跟小夥子在年輕和尚的陪同下,進了“大雄寶殿”,年輕和尚不但陪着兩個人到處看,還一一解説。
姑娘跟小夥子意不在此,找着機會,姑娘道:“還沒有請教師父上下?”
“不敢,貧僧智圓。”
“原來是智圓師父。”
小夥子道:“師父,東客房的那位,是不是也出去了?”
“不錯,貧僧剛去知會他的時候,他也不在。”
姑娘道:“難怪剛在外頭,遠遠看見個人像他。”
姑娘這是為小夥子在掩飾,這樣就不會讓人在意,小夥子為什麼要問了。
智圓忽然一笑道:“大半皇上前不久真巡幸過‘五台’了。”
“怎麼?”姑娘問。
“不只是兩位問,東客房的那位施主也曾問起。”
姑娘輕“呃!”一聲道:“他是怎麼問的?”
“他問皇上前兩天巡幸‘五台’,不知道是不是還在‘文殊院’。”
姑娘道:“看,他也聽説皇上是來了‘文殊院’。”
“各位施主遠從各地來,都聽説皇上巡幸‘五台’,採了‘文殊院’,貧僧這‘文殊院’的弟子反倒毫所知,真是怪事。”
姑娘道:“真是,這是怎麼回事?”
“等貧僧問過慧通師叔就知道了。”
“師父是不是也把我們問師父的事,告訴了東客房的那位?”姑娘問。
“是啊!”智圓笑道:“他問貧僧的時候,貧僧告訴了他,他説‘知道的人真不少啊’。”
姑娘道:“其實,皇上巡幸‘五台’,特意到‘文殊院’來,也沒有什麼。”
智圓道:“施主是説……”
“前些年,先皇帝在‘文殊院’晏駕的事,師父知道吧?”
“知道啊,那時候貧僧還是個沙彌。”
“那麼現今這位皇上巡幸‘五台’,特意到‘文殊院’,一定跟先皇帝晏駕‘文殊院’有關,是不是?”
智圓沉吟着點頭:“嗯,有理,貧僧怎麼沒想到這一點?”
話鋒一頓忽又道:“可是,皇上要真駕臨了‘文殊院’,貧僧怎麼會不知道,也沒聽誰提起呢?”
姑娘道:“皇上既是微服出京,想必不願讓人知道,一是寶剎,上下都不知道,再不就垂只有幾位知道,得到告誡而不敢説。”
智圓又沉吟著點了頭:“可能……”
姑娘瞅着智圓道:“只是,皇上究竟是為什麼來的,又為什麼這麼神秘呢?”
智圓道:“這就不知道了……”
忽聽鐘聲響動。
智圓一定神,忙道:“晚齋了,兩位請回客房等候,齋飯馬上送去,貧僧失陪!”
他-躬身,走了。
轉了半天,不在“大雄寶殿”裏,小夥子見智圓走了,要説話。
姑娘遞一個眼色,道:“智圓師父讓咱們回客房去,走吧!”
小夥子忙把到了唇邊的話又咽了下去,跟着姑娘出了“大雄寶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