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著月色回到了住處,李詩在不亞王侯之家的李家宅第前站了好一會兒。
望著眼前重建好的家園,他心裡又有著一陣傷感。
他知道,這種傷感完全是一趟“五臺”之行引起來的。
自從藝成進入江湖尋仇到現在,他究竟得到了什麼,大仇是一一得報,家園也得以重建,可是又怎麼樣,白回回犧牲了,恩叔離他而去,親人再也回不來了,最難過的是,失散多年的年輕弟弟終於找到了,但卻不能相認,不但不能相認,有一個時甚至如同仇敵,這不也是人世間的大悲劇麼?
他就這麼站著、想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室旁樹林內的一聲夜梟悲啼驚醒了他,醒來時已經是月影偏斜,星移斗轉,秋夜涼甚,連他都覺得有一點寒意,這他才走向宅旁。
宅旁不遠的樹林裡,有一座簡單的茅屋,那才是他住的地方。
一走到宅旁他就看見了,茅屋裡意透著燈光!
他走的時候是白天,那裡有點燈?就算是夜晚出門,他也會熄燈。
那麼這是……
不管是什麼,顯然不像有惡意,不然不會不怕主人回來看見燈光。
沒惡意歸沒惡意,但這主人不在家而擅人人宅,也夠那個的了。
除非是熟人,而李詩認識的熟人又有幾個?
李詩揚眉,走了過去,進入樹林近了些,他提聲問:“那位朋友來訪?”
茅屋隨即傳出一個女子話聲,甜美的女子話聲:“猜!”
不用猜,一聽就聽出來了。
李詩心頭跳,邁步走了過去。
茅屋門開了,燈光外瀉,一個美好的身影當門而立,揹著燈光,一時還看不見臉。
不用看臉,這身影也是夠熟悉的。
只聽甜美話聲又起:“不速之客恭迎居停。”
“不敢。”
說著話,李詩跟那女子進入屋裡,關上門,燈下再看,站在眼前的是羅梅影,她嬌靨上堆著淺淺笑意:“好久不見了!”
佳人別來無恙,且更見清麗,李詩平靜了一下自己:“真是好久不見了。”
羅梅影道:“雖然都在京裡,可是互不相往來,一晃就是好幾年了。”
“可不!”
“你我可真算得是上是君子之交了。”
這是怪李詩總不去找她。
其實,她不也沒來找過李詩!
李詩淡然一笑,轉話鋒,抬手肅容:“坐!”
這一肅容才發現,茅屋一明兩暗,外頭的這間廳堂,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點塵不染,他不由為之呆了一呆:“姑娘……”
羅梅影道:“我不但大方居功,還索性邀功,這邊的廳房,那邊的廚房,我都收拾過了。”
李詩好生不安:“這怎麼敢當?”
“還跟我客氣,別忘了,要不是你我互約十年,說不定我早就是這兒的女主人了。”
李詩只覺心頭一跳,一顆心也不由往下一沉,十年,但十年之後又怎麼樣,他們倆,誰能改變自己的立場!
只聽羅梅影又道:“我茶都給你沏好了。”
她真給他倒了杯茶來。
李詩又不安了,但羅梅影轉了話鋒,他也就跟著轉了話鋒:
“姑娘什麼時候來的?”
“晚半晌就來了。”
來了好麼久了。
“姑娘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李家宅第建好的事,京畿一帶的人都知道,瞞不了人,我到那邊找,才知道那是座沒人住的空宅,後來我就在林子裡發現了這座茅屋。”
李詩沒說話。
“你一直沒住進去?”
“我一個人怎麼住?”
“說的也是。”
李詩又轉了話鋒:“羅老爺好?”
他叫習慣了,改不了口。
羅梅影道:“他老人家安好。”
“戴老跟戴姑娘也好?”
“他們倆位都好。”
“姑娘突然來找我,是……”
“公事,可是我寧願談私事。”
李詩懂,因為一談公事他倆就立場分明,馬上就呈現了對立狀態,他道:
“既然姑娘為公事而來,恐怕就無法避免。”
羅梅影道:“恐怕還真的無法避免。”
“只是我不明白,姑娘跟我,還有什麼公事好談的。”
“當然有。”
“請說說看。”
“就像你這一趟‘五臺’……”
李詩心頭一震:“貴會知道……”
“你高坐車轅,成了車把式,我們那有不知道的。”
“怎麼樣?”
“你趕車,車又是從內城出來的,車也不是普通人家的車,那密遮的車簾後頭,到底坐的是什麼人?”
李詩飛快的想了想:“我不能告訴姑娘,其實姑娘也沒有必要知道。”
“我都知道你去了‘五臺’,你就該明白,有人跟蹤馬車到了‘五臺’山腳下。”
李詩心頭再震:“姑娘既然知道,何必還問我?”
“我是看看你會不會騙我,還好,你只是不告訴我,並沒聲騙我。”
女兒家心眼兒多,羅梅影是女兒家裡頭的翹楚,自然心眼兒更多。
李詩道:“我又為什麼要騙姑娘?”
“你不騙我最好,他們那位小皇帝微服出京,輕車簡從,只有你保駕,一個老太監隨行侍候,悄悄的遠上‘五臺’幹什麼去了?”
“還願去了。”
“有時候卻是不得不說假話,是不是?”
李詩只覺臉上一熱:“話是我說的,信不信全在姑娘。”
“京裡這麼多寺廟,幹嘛遠上‘五臺’還願?”
“因為許願原在‘五臺’。”
“我記得,他們以前那位皇帝晏駕的那一年,當時的太后、皇后、王公大臣,浩浩蕩蕩的也去過‘五臺’。”
“不錯,那就是帶當今去許願。”
“許什麼願?”
“那時候的那位皇上有病,病得還不輕。”
“我明白了,為父皇的病許願。”
“不錯。”
“可是沒能讓父皇病體康復,還還什麼願?”
“生死有命,救不了人總不能怪天。”
“倒也是不錯,可是你別忘了,在那之前,你也保過主僕二人上過‘五臺’啊!”
這一定是戴雲珠說的。
“那純粹是趕巧了,當時我是向記騾馬行的少掌櫃,有人要遊‘五臺’,找上了向記騾馬行,我怎麼能不去?”
“可是為什麼你會對他們以前那位皇帝有承諾,你一個江湖百姓,怎麼會認識他們的皇帝呢?”
按說,是怎麼也沾不上。
“說來話長,那年我在‘承德’,以前那位皇上秋狩遇險,我救過他。”
“這一段,編得符合。”
“是麼?”
“是。”
“是與不是,我上一趟‘五臺’就全知道了。”
李詩心頭再震,可是他道:“姑娘儘管去,‘五臺’秋色不錯。”
“我不會錯過的。”
“姑娘究竟想幹什麼?”
“不必一定想幹什麼,對他們的事,多知道一點總是好的。”
“這是姑娘跟我說的實話?”
“我可沒有說不會騙你!”
“不管姑娘有沒有騙我,我再一次告訴姑娘,十年之內,如今已不到十年了,請不要動他們的皇上,絕不要動。”
羅梅影臉色有點陰沉:“這就是為什麼我寧願談私事,不願談公事的道理所在。”
“但是這也沒有辦法避而不談。”
“要是能,也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所以說,除非你我任何一個願意放棄自己的立場,不然就絕免不了對立。”
羅梅影目光一凝:“這種情形,十年之後會有所改變麼?”
“只能說,到那時候這一切已經不在我承諾之中,已經不關我的事了,可是隻怕在這十年之內,姑娘會身不由己。”
“怎麼說?”
“在這約期之中,姑娘或許會因為我而不採取任何行動,而姑娘只是貴會北京分壇的一員,一旦總壇下了指令,姑娘將如何抉擇?”
羅梅影嬌靨顏色更陰沉了:“除非我能放棄自己的立場,否則我只有聽總壇的。”
“這就是了。”
羅梅影似乎忽然急了:“為什麼你就不能……”
李詩截口道:“同樣的我要問姑娘,姑娘為什麼就不能放棄……”
“我不能,我不是為自己,我是為整個漢族世胄,先朝遺民。”
“我沒有姑娘那麼崇高,我是為自己,為自己的承諾。”
“小我怎比得大我?”
“姑娘……”
“難道你不是漢族世胄,先朝遺民?”
“姑娘,這個問題你我談過了,我要的只是十年,十年之後我可以不聞不問。”
“一個人能有幾個十年,十年之後還能有現在這種機會麼?”
“姑娘,個人固然沒有幾個十年,但這種事不是簡單小事,可能要花費幾個人的很多個十年。”
“我知道,但是機會,尤其是好機會,我們不能放過。”
“可惜,在姑娘的這一個十年裡,碰上了我。”
羅梅影嬌靨再現抽搐:“你為什麼就不能退讓?”
“貴會別的行動,我一概不管,已經是退讓了。”
“在我來說,那不夠。”
“姑娘,那我就無能為力了,事實上,我並沒有勉強姑娘,而一旦面臨貴會總壇的指令,恐怕我也沒有辦法勉強姑娘。”
這話,聽得羅梅影很傷心,但是她也知道,李詩說的是實情實話。
前者,她是因為對李詩動情,才願意不把李詩當敵人,甚至等李詩十年,後者,一旦總壇有了指令,她也就根本無法循私了。
她好痛苦,道:“看來,我跟你,也跟雲珠妹妹跟你一樣,有緣而無份。”
李詩沒接話,這話他怎麼接?他也不好受,沉默了片刻,他才問:
“姑娘,能不能告訴我,貴會要幹什麼?”
羅梅影也沉默了一下:“我們覺得,愛新覺羅氏皇室,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我們能探知這些秘密,也許就能斷送他們。”
李詩心頭猛震,他知道,羅梅影說的是實情,皇家的這個秘密一旦揭露於天下,或許不至於斷送皇家,但是對皇家的威信絕對是個大打擊,一旦失去威信,還怎麼御滿朝文武跟天下百姓。
他道:“這種憑空臆測,姑娘何必……”
“我剛說過,我們不放棄任何一個機會,各地分壇是幹什麼的,就是蒐集各地情況上報總壇。”
“難道這是貴會總壇讓姑娘……”
“不幸正是。”
李詩心又往下一沉,他知道,羅梅影無從選擇了,他得謀取對策,他先平靜了一下自己,隨即道:“這我就沒法勉強姑娘了。”
“要是愛新覺羅氏皇室沒有什麼不可告人之密,你又為什麼勉強我。”
“姑娘,我的承諾是衛護皇帝十年,所以我不允許任何對皇帝的侵犯。”
“那你是說……”
“我會阻攔貴會的任何行動。”
“要是行動的是我呢?”
“我希望不是姑娘,不是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人。”
“你是知道的,‘北京’分壇人手雖然不少,可是這麼重要的事怎麼能交給別人去做。”
這話就說得很明白了。
“既然這樣,我也只有先請姑娘原諒了。”
羅梅影目光一凝:“你打算怎麼辦,能先告訴我麼?”
“那就要看貴會怎麼辦了。”
“要是我上‘五臺’去呢?”
“五臺’名山,本是供人遊賞禮佛的地方,姑娘當然可以去。”
“你明白,我上‘五臺’是為什麼。”
“不管姑娘是為什麼,希望姑娘不要打聽皇家事。”
“我要是打聽呢?”
“事實上姑娘也打聽不出什麼來。””五臺’各寺廟的和尚不會說?”
“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讓打聽?”
“皇家的事,本就不許百姓談論。”
“聽你的口氣,儼然是個做官的。”
“我不在意姑娘的諷刺。”
“別誤會,我沒有這意思。”
李詩沒說話。
“不要忘了,我這個百姓,不是愛新覺羅氏王朝的百姓。”
“我沒有忘,可是姑娘也下要忘了,‘五臺山’上的和尚們是。”
“總有一兩個不是的。”
李詩心頭猛一震,不錯,羅梅影說的對,“五臺山”那麼多出家人,難免會有一兩個以漢族胄,先朝遺民自居的,萬一“日月會”曉以大義,很可能會有所洩漏,這怎麼辦?
但轉念一想,他又放心了,皇家的這件事,就這連“文殊寺”知道的人也不多,知道的現在對住持都忠心耿耿,應該不可能有所洩漏。
他道:“那貴會就去試試運氣吧。”
“你是說,可以?”
“但願我能防得了。”
羅梅影目光一凝:“你要知道,我很不願意這麼做。”
李詩淡然道:“也沒什麼,各人的立場不同。”
“對,這跟你不能攔我一樣。”
“對。”
“無論如何,我總算先告訴了你。”
“謝謝姑娘,姑娘做的已經很夠了。”
“不必等十年以後了,現在我就知道會是什麼樣的結果了。”
李詩沒說話。
“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
李詩道:“姑娘走好……”
羅梅影沒等李詩說完,頭一低,站起來去開了門,門一開,她閃出去,人就不見了。
留下了一陣香風,跟一陣明滅不定的燈光。
李詩坐在那兒一動沒動。
羅梅影走了,相信是帶著傷心跟斷腸。
李詩文何嘗好受?
羅梅影為的是所有漢族世胄,先朝遺民。
他又為什麼?
但是,李詩無怨也無悔,他只是覺得很難過!
今夜,恐怕要失眠了。
皇上從朝上回宮了,他到了御書房。
剛坐定,萬順和趨前道:“萬歲爺,您宣召了玉貝勒?”
皇上只“嗯!”了一聲。
“您怎麼會……”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他進宮來了麼?”
“已經候旨多時了。”
“叫他覲見。”
“喳!”萬順和轉身向外:“皇上有旨,貝勒紀玉覲見。”
外頭響起幾聲傳呼,很快,輕捷步履聲傳了過來,由遠而近,及門而止,隨即門外響起玉貝勒的話聲,比以前低沉:“奴才紀玉,奉旨覲見。”
萬順和沒好氣:“進來。”
玉貝勒低頭進來,樣子沒變,只是從身軀看瘦了些,他書桌前跪倒在地:
“奴才紀玉,恭請聖安。”
皇上臉上沒表情:“起來回話。”
“謝皇上恩典!”
玉貝勒站了起來,低頭哈腰退立一旁,相當年那位皇帝他也沒這樣,看來他現在是改多了,收斂多了。
皇上道:“這是你出來以後,頭一次覲見。”
“是!”紀玉低著頭道:“皇恩浩蕩!”
“像你這種情形,能活命已經是異數,還有機會覲見,應該更是奇蹟。”
玉貝勒立即趴伏在地:“奴才知道,奴才該死,奴才該肝腦塗地也不足為報。”
“我索性再給你一個奇蹟,我還讓你統領京城禁衛。”
玉貝勒一怔,猛抬頭,他看見的是皇上一張肅穆的臉,萬順和也一怔,急望皇上,皇上召見玉貝勒他都不以為然,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皇上會讓玉貝勒官復原職,他忍不住,想說話。
皇上似乎知道,向著他一抬手:“萬順和,不許說話。”
萬順和低下了頭,硬沒敢吭聲。
玉貝勒突然哭了,磕頭如搗蒜,嘴裡一直說,可就聽不清楚他說的是什麼。
人到了這時候,大概都會這樣。
也難怪,命已經是撿回來了,更那堪這麼多奇蹟異數,玉貝勒他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只聽皇上道:“起來回話。”
玉貝勒像沒聽見,仍在磕頭仍在說。
“紀玉。”
玉貝勒似乎已經歇斯底理了,仍沒聽見。
皇上皺了眉:“萬順和,叫他起來。”
“是!”萬順和忙走到玉貝勒身邊,大聲道:“貝勒爺,萬歲爺叫你起來。”
這回玉貝勒聽見了,機伶一顫,倏然而醒,抬眼見萬順和:
“呃?萬總管。”
萬順和有點輕蔑,有點不耐煩,甚至有點厭惡:“皇上有旨,叫您起來。”
玉貝勒忙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遵旨。”
他起來了,仍然重予哈腰恭立。
萬順和翻了他一眼,退了回去。
皇上道:“我不多說了,往後該怎麼做,你自己明白。”
“是、是,奴才知道,奴才知道。”
“還有件事,我要讓你知道一下。”
“是,皇上明示。”
“這件事本來我是要告訴肅王的,可是肅王禁錮‘宗人府’,長兄比父,我只有告訴你了。”
“是!”
既然“長兄比父”,那當然是有關小妹紀翠的事了,玉貝勒到這兒當然明白了。
“我想做主,把她許給西郊李家後人李詩。”
皇上真是隻是知會他一聲而已,因為皇上根本沒問他意見。
玉貝勒當然不可能有意見,不敢有,可是他沒想到是為這件事,為什麼沒想到,因為他認為就算是皇上,也不敢公然做出有違祖宗家法,有違大清皇律的事,所以他怔了一怔,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只聽皇上又道:“你是不是顧慮家法跟皇律?”
玉貝勒定了定神,忙道:“是!”
“我召紀翠進宮問過她,她願意放棄她的一切,成為庶民,而且西郊李家也不是普通人家,有我做主,你就不必再顧慮什麼了。”
“是!一切全憑皇上做主。”
這是到了這時候,玉貝勒唯一能說,該說的一句話。
“好了,你回去告訴紀翠一聲,等我召見過李詩之後就辦事,你們不必張羅什麼,我交內務府辦。”
“是,謝皇上恩典,奴才告退。”
玉貝勒一禮,低頭哈腰,退著往外去,不只是退三步,一直退到了門邊,又一禮,這才轉身出去。
萬順和望著門哼一聲:“做夢他也夢不到,一定是喜出望外,心花怒放,又神氣了。”
只聽皇上道:“那一定,可是又神氣卻未必,從今後他會知道小心謹慎的。”
萬順和轉過臉來道:“萬歲爺,您怎麼能……”
“萬順和,我做事也要你管!”
“奴才不敢!”萬順和忙道:“奴才天膽也不敢,只是……”
“只是什麼,你放心,我做事有我做事的道理,我做事有我做事的把握,紀玉是個人才,閒置了可惜,何況現在我需要這種人才。”
“可是……”
“你也放心,經過這次教訓,他絕對比以前好用。”
“奴才是怕萬……”
“剛不跟你說過麼,我做事有我做事的把握,就算有個萬一,在這幾年之間,我有制他的人。”
“要是過了這幾年呢?”
“他能老老實實的過這幾年,以後也就不會怎麼樣了,況且幾年之後也又是一個局面了,我還能制不了他。”
小小年紀,居然如此,萬順和是既驚喜又敬佩,道:“萬歲爺,您真……奴才都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了。”
皇上淡淡一笑,沒說話。
“只是……”萬順和忽轉話鋒:“剛才您看他那窮囊樣兒,就那麼點出息,堪大用麼?”
“領京城禁衛,他還是得聽命於人,不是輔佐,不算大用,也就是因為他只這麼點出息,所以我料他不敢再有貳心,只要我恩威並施,擔保他忠心耿耿。”
“萬歲爺,奴才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那就什麼都別說了,等李俠士進宮來吧!”
要等李詩來見了。
萬順和忙道:“萬歲爺,奴才跟李爺說好了,等萬歲爺要見他,奴才就派人去接。”
“怎麼你跟他說好了,等我要見他,你再派人去接?昨天我臨去見太后的時候,不是叫他進宮來了麼?”
“萬歲爺只說有話明兒個再說,他不知道萬歲爺是隨口說說,還是真召他進宮。”
“李俠士做事太謹慎了,既然這樣,你就快派人接他去吧。”
“奴才遵旨!”
萬順和一禮,忙向外去了。
玉貝勒回到了“肅王府”,沒有以前的一聲聲傳呼“貝勒爺回府”、貝勒爺回府”了。
現在,玉貝勒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恢復舊日的規矩了,可是沒有,他沒吭一聲,只匆匆的奔向了後院。
堂屋裡,他見著了賈姑娘,現在堂屋只賈姑娘一個人住了,顯得冷清。
可是這會兒不冷清了,賈姑娘焦急的等著玉貝勒,玉貝勒則是飛也似的撲了進來。
“貝勒爺,皇上召見,什麼事?”
“賈姑娘,喜事兒,大喜事兒……”
“呃,喜事兒……”
賈姑娘心裡先那麼一鬆。
“您猜猜看是什麼喜事兒。”
“我猜不著,你快說吧,讓我也高興高興。”
她還是真猜不著。
“我復了原職,皇上讓我再統領京城禁衛。”
賈姑娘一怔,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玉貝勒忙點頭。
“貝勒爺,你沒有騙我吧?”
賈姑娘也知道這話問得可笑,這是什麼事,怎麼能騙人,可是她還是問了。
“沒有,這種事怎麼能騙您,又怎麼敢……”
賈姑娘突然哭了:“這怎麼會,這怎麼會……”
她砰然跪下地,往外磕頭:“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嘴裡這麼說,她心裡分外想著一個人,她以為也該謝這個人。
其實,也不能說不對,要不是這個人,玉貝勒絕不可能有今天。
玉貝勒很感動,他從賈姑娘那兒體會到,賈姑娘為他的心,他上前扶起了賈姑娘,兩眼也湧了淚。
賈姑娘站起來,流著淚望著他:“怎麼會,怎麼會……”
到現在她還不敢相信,也想不透。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我知道,皇上仁德,寬懷大度……”
“恐怕也因為貝勒爺你是個可用的大才。”
玉貝勒沒說話,沒敢說什麼,他真跟以前不一樣了,收斂了,謹慎了。
“不管怎麼說,這是你一個機會,想都不敢想的一個機會,可要好好把握。”
“我知道。”
說著,賈姑娘又哭了。
玉貝勒忽然吸了一口氣:“賈姑娘,還有件事兒……”
賈姑娘淚眼望玉貝勒:“還有什麼事兒?”
“說起來,也算件喜事兒。”
賈姑娘臉上有了驚喜神色:“還有喜事兒?”
玉貝勒緩緩道:“皇上做主,把紀翠許給了那個李豪。”
賈姑娘一怔,而且是猛一怔,這消息,對她來說,未必新鮮,可是她沒想到皇上會做這個主。
可是,很快的她就定過了神:“皇上當面告訴你的?”
玉貝勒點了點頭。
“既然是皇上做主,恐怕事已成了定局,別人也說不上話了。”
“應該是了。”
“皇上就不顧慮皇律跟家法?”
“皇上說,他召見過紀翠,紀翠願意放棄一切,甘為庶民,這就好辦多了。”
“格格真有決心。”
“皇上也說,李豪是西郊李家後人,也不會辱沒‘肅王府’,委屈紀翠。”
賈姑娘沉默了一下:“貝勒爺你覺得怎麼樣?”
“就像剛才您說的,既然是皇上做主,別人還能說什麼,又敢說什麼?”
“這是在家裡,只貝勒爺跟我,說說何妨!”
玉貝勒沉默了一下:“我覺得像是捱了一耳光。”
“怎麼說?”
“我敗了,‘肅王府’垮了,就因為他,到頭來我還得把妹妹嫁給他。”
賈姑娘心頭為之震動,她知道,玉貝勒對那位李詩,絲毫沒有感恩的心,反之,倒有點怨恨,當然,那是因為玉貝勒他不知道那這李詩是他的一母同胞親兄長。也不知道他能僥倖保命,全是那位李詩的力保,可是,賈姑娘她偏偏不能把這兩件事告訴玉貝勒,因為那麼一來,玉貝勒的榮華富貴就完了,她多年的心血,她的犧牲,也都付諸東流。
她只有這麼問:“貝勒爺是這麼想麼?”
玉貝勒沒答,也問了一句:“難道賈姑娘不這麼想麼?”
這還真讓賈姑娘難以回答。
當玉貝勒敗了,“肅王府”垮了的時候,她也恨那個李豪,但當她知道那個李豪就是玉貝勒的親兄長詩兒的時候,她矛盾了,而當她知道李詩保住了“肅王府”,保住了玉貝勒的時候,她不但沒有了恨,反而心生感激,心生愧疚,在這種情形下,她又怎麼會反對紀翠嫁給李詩!其實,她自己知道,玉貝勒無權贊成,或是反對,她更無權。
但是,她不能告訴玉貝勒,更不能明顯的跟玉貝勒唱反調,只因為她不能告訴玉貝勒真相。
她只有這麼說:“算了,格格自己願意,又是皇上做的主,別人還能說什麼。”
“就像您說的,這是在家,又只有您跟我,說說何妨?”
沒想到玉貝勒會拿她的話,跟她這麼說,她現在簡直有點後悔,非要問玉貝勒的看法了。
她也是隻有這麼說:“貝勒爺,咱們已經受過一次很大的教訓了,能保住眼前的一切,簡直就是異數,咱們只該有感恩之心,而且,真說起來,西郊李家後人並不壞,他個人跟咱們也沒有什麼仇怨,他純是為皇家,何況馬上就要成為親家了,彼此間不宜再有仇恨存在。”
她真是隻有這麼說。
玉貝勒沉默了一下,微點頭:“也只有這麼樣了,好吧,我聽您的。”
他嘴上說聽賈姑娘的,其實賈姑娘知道,他心裡未必真願意,從小帶大,她還能不瞭解他玉貝勒。
她的人往下沉,心裡也蒙上了一片陰影,她想,只有在適當的時機,再想辦法化解了。
而這適當的時機,她也知道,只要舍不下玉貝勒的榮華富貴,適當時機是很難找到的。
李詩被接進了宮,御書房裡見駕,他頭一句就說:“草民未能體會皇上的意思,以至讓皇上派人去接,讓皇上久等,草民實在死罪。”
皇上道:“李俠士何罪之有,李俠士只是太謹慎了,你我之間,以後不必如此,就算我沒有找你,你也可以隨時進宮來,不是你,這皇宮內苑就是別人的了,它就等於是你的家。”
“草民不敢。”
萬順和一旁道:“李爺,皇上想聽的不是您這一句。”
李詩只有改了口:“謝皇上恩典。”
皇上笑了:“剛說過,不是你,就這皇宮內苑,就是別人的了,我不敢說這是對你什麼恩典,但是,我一直想把你當成知近的人,至少你別拒人於千里之外。”
萬順和道:“聽見沒,李爺,古今能聽見做皇上的這句話的,恐怕您是第一人,也是最後一個人。”
李詩知道,這是千真萬確的實情,雖然他未必是最後一個,但絕對是頭一個,他感動,也激動,道:“草民沒有親人,也少有朋友,皇上跟萬總管,就是草民最知近的人。”
皇上道:“李俠土,我知道了。”
萬順和道:“李爺,我想哭。”
說著,他竟真流下淚。
李詩更感動了。
只聽皇上道:“李俠士,坐吧!”
李詩忙欠身:“草民不敢:”
“李俠士,你我是君子之交,你也是我最知近的人。”
“無論如何,請讓草民維持一個君上與百姓之間最起碼的禮。”
“李俠士,你讓我覺得咱們之間又遠了。”
李詩沒說話。
皇上也沒再讓他坐,道:“我剛召見過紀玉。”
李詩頗感意外,微一怔,道:“是。”
“我也讓他復職了。”
李詩更感意外,猛一怔,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你是不是很感意外?”
李詩定過了神,一陣激動,肅然道:“皇上仁德厚,古今沒有任何一位人君能比,玉貝勒是位奇才,威名也震播遠近,閒置了可惜。”
“這是我給他的最後一個機會,相信他自己也知道。”
“草民相信,玉貝勒一定會竭智盡忠,不惜肝腦塗地以報皇上。”
他這是千真萬確的由衷之言,這樣的仁德寬厚,的確是絕無僅有,碰到這麼一位主上,誰能不赴湯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對眼前這位皇上,李詩不只是敬佩,讓他為這位皇上赴湯蹈火他都願意。
“我只是讓你知道一下,不談他了。”
“是。”
“談你。”
李詩又一怔:“談草民!”
“我要做主,把紀翠許給你。”
李詩心頭震動,忙道:“皇上這是問草民的意思,還是……”
“問你的意思?難道你還有別的意思?”
“是的。”
皇上覺得意外:“你真有別的意思?”
“皇上恕罪,草民不敢從命。”
“為什麼?”
“這有違……”
“我知道了。”皇上抬手攔住了李詩:“這不關你的事,你不必操這個心。”
“草民不能不為翠格格著想!”
“我當面問過紀翠,她願意放棄一切,成為庶民,再加上我個皇上做主,你還有什麼好顧慮的。”
“皇上的恩典,翠格格的好意,草民感激,無如……”
“無如什麼……”
“草民一事無成,不敢成家。”
“你怎麼能說一事無成。”
“皇上,草民現在是一人飽,一家飽……”
皇上笑,萬順和道:“那太好辦了,皇上賞李爺您一個……”
皇上一點頭:“對!”
李詩道:“萬總管,要是能那樣,當初我早就領受了。”
他這也等於是告訴皇上。
萬順和道:“李爺,現在跟當初情勢不同了。”
“對我來說,永遠沒有什麼不同!”
皇上忍不住道:“李俠士,究竟為什麼,給我做事,有什麼不好?”
“草民不敢,只是皇上知道先父是個什麼樣的人,草民不敢有違先人之志。”
皇上皺了眉:“可是你總不能長此……”
“皇上放心,或自己創業,或為人做事,草民在近期內總會作個決定的。”
“無論如何,就是不佔官?”
“皇上恕罪!”
“那你的意思就是等立業以後再成家了?”
“草民沒有讓誰等的意思,草民也不敢耽誤別人。”
“李俠士,你究竟什麼意思,不妨明說,你是不是對紀翠……”
“啟稟皇上,翠格格是位難得的好姑娘,對草民也恩義深重,但是草民這種人不適合她。”
“可是紀翠願意……”
“翠格格的好意草民感激,但是草民只有違拂她的好意。”
“我話都對紀翠、紀玉說了,你讓我怎麼再跟他們開口?”
“草民不得已,草民死罪。”
“你要是隻為紀翠想,有我做主……”
“萬請皇上收回成命,否則草民只有逃躲。”
萬順和道:“李爺,怕翠格格受不了啊!”
“萬總管,這是一輩子的大事,長痛不如短痛。”
“我明白了。”皇上道:“我還以為你……我應該先問問你就好了。”
“萬歲爺……”
皇上抬手攔住了萬順和:“萬順和,這是一輩子的大事,不能勉強。”
以他的年齡來說,他懂的可真不少。
“奴才知道。”萬順和道:“可是現在怎麼辦哪?”
“怪我。”皇上道:“我原以為李俠士也願意,他們唯一的難處在紀翠的身份,我想我來做個主,把這個難處給他們解決了,一方面我做個好事,另一方面也算為李俠士盡點心,沒想到……怪我,只有我來告訴紀翠了。”
李詩一聽這話,心裡自是感到過意不去,他怎麼能再讓皇上面對這個難題,他只有道:“啟稟皇上,不如讓草民自己……”
“不!”皇上道:“難題是我自己找的,我怎麼能推給你,讓我自己解決。”
“皇上是為草民……”
“李俠士,你真願意面對紀翠?”
天知道,這種事,李詩怎麼會願意面對紀翠,可是他不好承認,也不願意否認,不免為之略作猶豫。
只這一猶豫,誰都明白了,皇上那裡已然道:“李俠士,還是讓我跟她說吧,萬一她有點什麼,宮裡人多,我還可以照顧她,你一個人怎麼辦?”
聽皇上這麼一說,李詩為之心神震動,他還真不敢再說什麼了,他欠身道:
“草民辜負了皇上的恩德,自知罪大……”
“不,你不要這麼說。”皇上道:“歷朝歷代,皇上做主的婚嫁固然不少,可是我不以為做皇上的應該勉強男女婚嫁,做一門婚固然是好事,是陰德,可是做一對怨偶,那就是罪孽了。”
這位小皇上可真是了不得。
李詩驚異的抬頭望皇上。
皇上道:“忘了?我皇阿瑪就是個最好的例證!”
李詩心頭一震,他沒說話,他能說什麼?;萬順和忽然哭了,他低下了頭,悲聲道:“奴才死罪,萬歲爺,他老人家好苦啊!”
皇上沒說話,可是旋即又道:“從今後,皇家也好,官裡也好,民間也好,我絕不讓這種事再發生。”
萬順和忽然跪下了地:“萬歲爺,這才是德榮,天下臣民有福了。”
皇上道:“起來。”
“是!”
萬順和起來了。
李詩一躬身:“敢請皇上告訴翠格格,草民有負她的好意……”
“我會告訴她。”皇上道:“不過我會讓她知道,你這是救人救己,紀翠是個明白人,她應該不會怨你。”
“草民寧願她怨,也不敢誤她一生。”
“好吧。”皇上道:“這件事就此打住了,不談了。”
“是”李詩道:“皇上要是沒別的旨諭,草民想告退了。”
“李俠土出宮去吧,以後不要等我宣召,常進宮來讓我看看。”
“是!草民以後會經常進宮請安。”
“不是給誰請安,,是你來看看我,也讓我看看你,萬順和,送李俠士出去。”
“是!”
李詩一禮,退出了御書房。
萬順和也一禮,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