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望谷雖然敗走,但他的人傷亡很少,只有一個被我擊落樹下,其餘的只是些輕傷;而西府軍中,陣亡三人,重傷兩人,輕傷十二人,好在貢使的車車壁很厚,躲在車裏,一點事也沒有。
夜摩大武從懷裏摸出一本本子點過了名,報上了傷亡,唐開將長槍狠狠紮在地上,怒道:“他媽的曾望谷,等我入貢回來定要向都督請令,把這幫蟲豸斬殺乾淨。”
他越説越怒,忽然揮掌在槍桿上一掠而過。我本以為這槍會被擊倒,哪知他單掌掠過,長槍居然象被利刀砍過一般一揮而斷。
槍桿是用很堅韌的木料製成,用刀砍也未必能有這般乾脆利落地砍斷。隨着他這一掌,我也猛然一驚。
沒想到,唐開居然有這等好的本事!怪不得他能託大去追擊曾望谷吧。
這時唐開已在吼道:“將陣亡的三個兄弟就地掩埋,傷者視傷勢輕重上車。”
夜摩大武把那本本子放進懷裏,走了回來。等他走過來,我道:“大武兄,曾望谷到底是什麼人?聽聲音,好象非常年輕。”
“沒人見過他,只聽説他以前是李湍跟前非常得寵的人,還有人傳説,他是李湍的孌童。”
我皺了皺眉。曾望谷是李湍的孌童?我也根本無法把那個斬釘截鐵的聲音跟“孌童”兩個字聯繫起來。不過,聽曾望谷的聲音也很是尖脆,想必他的長相相當俊美。李湍有這種嗜好,我倒也不知道。
夜摩大武看着正在指揮士兵整理插滿的箭枝的唐開,喃喃道:“這人已經在鬼嘯林盤踞了五六個月,我們幾次想要圍殲他都被他安然脱身,而且他的人也不見少,當真有他的本事。”
的確,曾望谷的箭術絕對是譚青、江在軒那一級的高手,而且他指揮部下,進退有據,定也深通兵法。雖然他手下盡是些烏合之眾,卻也很具威脅。如果這人也能收入龍鱗軍中的話……
我不禁有點想笑。到這時,我還想着龍鱗軍。也許,現在龍鱗軍從上到下,只剩了我和吳萬齡兩個了吧?
這時,唐開在那邊大聲道:“夜摩大武,宗洋也已陣亡,你給他記上一筆吧。他媽的曾望谷,這四條人命,我要你身上四塊肉來換。”
他在那兒污言穢語地罵個不停,夜摩大武答應一聲,從懷裏摸出了一本書,翻了開來。我順口道:“大武兄,我見你有本書啊。”
夜摩大武道:“那是本名冊。楚將軍也看過書麼?”他從懷裏又摸出一支黑黑的小棒,翻開那本名冊,在“宗洋”的名字下寫了個日期。
我摸了摸懷裏,在高鷲城中拿到的兩本還有一本在我身邊。我摸出來道:“你這名冊上能寫字麼?試試這兒,能不能寫?”
夜摩大武接了過來,在封面上劃了一條,但是他那根小棒在名冊上記得容容易易,在我這本書上卻只是劃了條黑痕,輕輕一抹就抹掉了。他詫道:“楚將軍,你這本書是什麼做的?好象不是牛羊皮啊。”
帝國的書本,高級的用牛羊皮切成方塊磨薄後再砑光,然後在上面寫字,本本書價值不菲,而便宜的用竹簡刻字後上色,一本書有數十斤重,攜帶大是不便。我拿到那兩本書時便對製成這書本的材料很是不解,曾經切下一小條燒着試試,但這東西入火即融,變成黑黑地一小團,還是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做的。我見夜摩大武的名冊與這有些象,一樣薄如樹葉,本以為是同一種東西,沒想到居然完全不同。我道:“你的名冊是哪裏來的?”
夜摩大武道:“那是繭紙,好象跟你的大不相同。”
這名字還是第一次聽到,我一下勾起了好奇心,道:“繭紙?那是什麼?”
“那是煮繭的水沉澱在竹篩上形成的一種東西,不是易得的,平常不是太薄就是有破洞,這一本名冊我是千挑萬選才找齊,別小看這小小一本,足有幾十頁呢。”
他的那本子大小和我的書差不多,但我的書足有兩百多頁,他那一張張的繭紙還是比我的書頁要厚得多。可如果跟羊皮書相比,繭紙又輕便得多了。只是繭紙如此難得,好象也不是很好弄到。這時唐開已在指揮士兵啓程,我也不再去多問了。
鬼嘯林有二十里方圓,下面的行程倒沒有什麼波折,曾望谷大概也知道一次伏擊不成,便不會再有機會。
此人當真非同凡響。走出鬼嘯林,我回頭又望了一眼。那一片樹林中還傳來陣陣呼嘯,彷彿是攫人不得的鬼物在啜泣。我打了個寒戰,對吳萬齡道:“吳將軍,此去帝都,尚有千里之遙,如果再有五六個地方有曾望谷這等人物,只怕前途叵測啊,唉。”
吳萬齡看了看四周,道:“楚將軍,我有句話想説,不知楚將軍聽不聽得進?”
我不知他要説什麼,看了看他道:“怎麼了?”
“楚將軍,在高鷲城中,縱然我們被蛇人攻得左支右絀,你從不曾喪失過信心。可是從我們逃出城來,你好象一下子頹喪了很多。”
象是兜頭被澆下一桶涼水,我渾身都一凜。的確,在高鷲城中,即使面對蛇人,我也從來沒有畏懼過,甚至能到蛇人營中將沈西平的頭也盜出來。可是也許最後的那場破城之戰讓我經受了過大的刺激,我好象一下子沒什麼信心了。曾望谷即使再厲害,能有蛇人厲害麼?他的隊伍人數也不算多,實在並不算怎麼樣,可我好象連曾望谷也有幾份懼意。如果在守城時我也是象現在這副樣子,恐怕早就死在陣中了。
我一帶馬,馬長嘶一聲,把前面的西府軍也驚動了。他們紛紛扭頭看過來,不知出了什麼事。我提着馬,繞着她的車轉了一圈,又回到吳萬齡邊上,道:“吳將軍,你説得對。”
我絕不會讓你再經受什麼驚嚇。
看着她坐的那輛大車,我默默地想着。
穿過乙支、祈連兩省,便進入方陽省境內。乙支、祈連兩省向來蕭條殘破,乙支省的府治在帝國最多隻能排到五十名以後,祈連省的府治甚至排不上號,還不及幾個富省的小城,兩省人口以前加起來也不及天水一省的人口多。但天水省因為迭遭兵殛,許多原先散居在天水省的居民越江而逃,這兩省的人口也有所增加,我們一路不時見到一些聚居的村落。因為聚居未久,帝國的官員尚無暇顧及,那些人在這些貧瘠的土地上休養生息,倒也自得其樂。
車隊路過那些村落時,一些孩子大呼小叫地跑出來跟着我們。就象原野上的雜草,即使被野火燒成一片灰燼,春天來臨的時候仍然會長得滿山都是,這些孩子也一代一代地生長。他們也許並不知道戰爭的殘酷,在他們眼裏,我們這些騎着馬,手持兵器的武士實在是一道值得讚歎的風景。
過上十幾年,這些孩子可能也會手執兵器,去進行殺戮。那時,他們會知道戰爭的可怖了吧。
進入方陽省,周圍的一切也象是換了副景象。方陽省靠近帝都,府治北寧城與帝都霧雲城相距不過兩百里,也是十二名城之一,向來有“帝都之門”之稱,這裏駐有一萬多兵力,守將是方陽省總督長安伯屠方。屠方雖不是什麼名將,但他一家三代都很得帝君寵信,他自己也是先帝駙馬,算是外戚,帝君讓他拱衞京師,自也是放心。
拜見過屠方後,我們在北寧城休整了一日,便重又出發。現在距帝都最多隻有兩天的路程了,到這時,已可説不必再擔心什麼。一路上一直戰戰兢兢的唐開也露出了笑顏,想必這一趟入貢順利,他回去後也會得以升遷。
北寧城位於兩山之間,夾山而建,正象是一把鎖住大門的巨鎖。過了北寧城,便是一馬平川,這二百里通衢走得很快。一路上,官道兩邊也已長出了茂密的雜草,如野火般漫過原野,無邊無際,一如大海。
我和吳萬齡騎馬走在最後,心情也漸漸輕鬆起來。薛文亦的傷也好得七七八八了,他撩開車簾看着外面,不時和秦豔春説幾句體己話,坐在一邊的張龍友卻尷尬得很,我在外面見了,也不覺好笑。只是,她所坐的那輛車卻一直沒有拉開窗簾來。
這次西府軍入貢,算是相當隆重的,貢使也分文武二人,唐開是武貢使,那個文官一直躲在車裏,大概現在還沒從曾望谷的襲擊帶來的後怕中擺脱出來,很少外出,我都沒見過幾次。
又行了一日,前面有人忽然喧譁起來,我道:“怎麼了?”
從車中,張龍友叫道:“帝都!楚將軍,霧雲城到了!”
他在車中站着,指着前面大呼小叫,一臉的喜色。我伸長脖子望去,遠遠的,在一帶青山間,一個塔尖半隱半露,上面正放出金色的光芒。
那正是華表山上的郊天塔。華表山在霧雲城西郊,能見到效天塔,霧雲城也只有十幾二十里路了。我一陣欣喜,道:“正是!吳將軍,我們回來了!”
吳萬齡也欣喜萬分,道:“是啊,統領,我們回來了!”
西府軍大概從來沒見過這麼高的建築,我聽得他們一個個都在發出驚歎。夜摩大武離我們最近,他正張着嘴,似乎不信自己的眼睛。我拍了拍馬走上前,道:“大武兄,帝都到了!”
夜摩大武轉過頭道:“楚將軍,我只在書上見人寫這郊天塔高聳入雲,原也只道無非和府敦城裏的望江閣差不多高,沒想到,居然有這等高法!”
我微微一笑。以前見慣了郊天塔,也並不覺得如何高,可聽薛文亦説了魯晰子的事後,便覺得這座塔確實是高。我道:“帝都的建築,有不少雄偉壯觀的,大武兄有空,我帶你去遊覽一番。”
這時,從身後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楚將軍,霧雲城是不是有個祥雲觀?”
那是和張龍友很好的那個女子的聲音,這祥雲觀準也是張龍友跟她説的。我轉過頭笑道:“是啊,那是天機法師的清修之城,每月初一十五開觀,讓人入內進香。聽説這觀有九十九間半,是除禁宮以外最大的房子了。”
她正坐在那個説話的女子邊上,也在望着遠處的郊天塔。聽得我説,她轉過眼光,向我微微一笑,那笑容直如春花綻放,明豔不可方物,我心頭湧起一股暖意,又道:“祥雲觀是法統的地方,張先生一定很熟的……”
我話還未説完,前面忽然有人叫道:“是野豬!是野豬啊!”
在一片混亂中,路邊傳來一陣響動,一頭野豬在草叢裏直竄出來,幾個西府軍撥馬在追,這頭野豬慌不擇路,竟然向她這輛車衝了過來。我摘下長槍,一打馬,攔住了那頭野豬,凝神定氣,一槍刺向那頭野豬。
野豬如果長老了,兇猛程度不遜於鼠虎。但這頭野豬隻怕才一歲多一點,身上的皮毛還是很鬆散的,不象老野豬那樣經常被樹脂砂土粘得幾同鎧甲。我看準了這野豬的來路,一槍刺下,槍尖正扎入野豬脖子處。槍一入體,這野豬發出一陣慘叫,拼命掙扎,但它已被我的長槍扎穿了,哪裏還掙得脱?它垂死之下,力量倒也很大,我帶着馬原地轉了幾圈,猛地一挑,野豬被我挑得飛起兩三尺高,滑出了槍尖,倒在地上也沒氣了。
一個西府軍跑得很快,已到了這野豬邊上,他從馬上一下彎下腰將野豬抓了起來,笑道:“楚將軍好本領,今天我們有得吃烤豬肉了。”
我也笑道:“到了帝都,哪裏還在乎這一頭野豬,酒肆裏好吃的多着呢。”
這野豬也有六七十斤,他一手抓起,行若無事,力氣當真不小。他抓着野豬擱在馬背上,“咦”了一聲道:“怎麼,原來這畜生已經中箭了?”
這野豬後臀上中了一枝箭,怪不得會亂跑跑到我們隊列中來。只是這箭刺得並不深,這野豬再跑一陣,只怕箭會自己脱落。那人一把拔出箭來看了看道:“好漂亮的箭,誰射的?”
正在説着,忽然從前面有人高聲喝道:“你們是什麼東西,竟然敢搶我們少爺的獵物?”
我們都站住了。喊話的是個身穿短衣的年輕人,好象是個隨從。他説話很是粗魯,我聽了也一陣不舒服。唐開拍馬上前道:“這位兄台,我等是天水省西府軍的貢使,前來向帝君入貢的。”
這人撇了撇了嘴道:“是天水那地方啊?你是官麼?怎麼這般沒教養?”
離他不遠處,還有五六個人駐馬而立,當中一個是衣着相當華麗的少年,看年紀也不過十八九歲,大概是哪一家的公子哥外出春狩。我才恍然大悟,那頭野豬隻怕是中了那少年的箭才會亂跑的,被我揀了個便宜。只是這少年一箭卻不能致野豬於死地,若不是我拉着,這頭野豬他們哪裏追得上?
唐開也有些生氣,道:“兄台,我們委實不知那頭野豬是貴公子的獵物。衞越豪,將獵物還給這位兄台吧。”
那個叫衞越豪的西府軍拍馬上前,道:“兄台,實在抱歉,我們不知你們這隻野豬跑來了。喏,給你。”
他的話裏本已帶刺,説完便將野豬向那人扔去。衞越豪臂力驚人,這豬也有六七十斤,那人哪裏有他的神力?見那野豬扔過來,還不識好歹地要接,這野豬一下砸在他的馬背上,馬登時驚得人立起來,那人身形一晃,從馬上摔了下來。
西府軍中的士兵都發出了一陣嘻笑。論個子,衞越豪也不算高,那人見他單手抓着野豬行若無事,也只道這野豬沒什麼份量,這下子吃了個大虧,一張臉也漲得通紅,翻身上馬,那野豬也不要了,抓過馬鞭向衞越豪抽來。衞越豪根本沒防備,一鞭正抽在他臉上,臉頰邊登時紅腫起一條。他也臉色一變,喝道:“做什麼打人?”
那人怒道:“我打死你們這幫西府軍的爛胚!”説罷又是一鞭。他的力氣遠沒有衞越豪大,但是一根馬鞭使得倒是神出鬼沒,衞越豪想閃也閃不開,這一鞭又打在他臉上,又是打出一條紅印。
衞越豪怒吼一聲,從馬上摘下了槍,喝道:“混蛋!老子一槍搠你個透明窟窿!”
他的槍沒舉起來,唐開忽然也抽出長槍,一把壓住衞越豪的槍,喝道:“衞越豪,休得無禮!”
衞越豪很是委屈,道:“唐將軍,你看他……”
唐開沒理他,陪笑道:“兄台,我這個兄弟粗魯了些,請兄台別見怪。不知兄台的公子是哪一位?”
這人大概自覺得了便宜,仰起臉得意地道:“問我家公子麼,告訴你,你認識這個麼?”
他從懷裏摸出了一塊圓圓的鐵片給唐開看了看,唐開臉色一變,將槍紮在地上,滾鞍下馬道:“原來是公子啊,末將西府軍侍衞官唐開,請陳管家海涵。”
那塊圓鐵片大概是證明這個人的身份的吧。這人見唐開如此恭敬,得意洋洋地道:“原來西府軍也不盡是瞎子。唐將軍您貴姓?”
唐開明明已報了名了,他卻還要問他貴姓,那是成心挑碴了。唐開卻也不發作,畢恭畢敬道:“末將姓唐,是西府軍周都督的侍衞官,此番押送貢品來京,請陳管家報上貴公子。”
那陳管家笑道:“好説好説。”他在馬上彎下腰,一把將野豬也拉了上來擱在了馬背上。原來他的力量也並不很小,只是這般一動便有些氣喘了。放好野豬,他又道:“唐將軍果然識時務,在下告辭。”
他拍馬要走,一眼看見了一邊的衞越豪,又怒道:“你睜那兩隻牛眼做甚?還是欠揍麼?”
衞越豪大聲喘着粗氣,一隻手五指分開合攏,似乎隨時會抽槍出擊。唐開喝道:“衞越豪!”他看了看唐開,一張臉也漲得噴血一般紅,咬着牙想説什麼,卻還沒有説。那個陳管家卻是得理不饒人,指着衞越豪罵道:“你這混帳竟然還要動粗麼?看來你白長這一個個子,這雙招子也是不想要了吧?”
他説着,手中忽然閃過一道黑光,“啪”一聲,衞越豪一聲慘叫,雙手捧着臉從馬上摔了下來。
突然生變,西府軍的士兵本已站定了看着他們,這時都發出了一聲驚呼,卻見衞越豪手捧着臉在地上翻來滾去,看樣子,那陳管家一鞭竟是照着他的眼睛打的。
以一根細鞭打瞎人的眼睛,這種本領必定是好的,陳管家拍了後馬,靠進些後道:“小子,以後叫你對人尊重些。”説罷便舉起了鞭子,看樣子又要一鞭打下。我再也忍耐不住了,兩腳一磕馬肚子,猛地衝了出去,喝道:“這野豬是我刺死的,不關他的事!”
這時陳管家手裏的鞭子已經揮出,我手向前一揮,長槍帶着風聲擋在他面前,他這一鞭正好打下來,一下纏在槍桿上,我又猛地一收手,陳管家的力量跟我也頗有不如,鞭子一下便被我奪了過來。
我這般突然出現,他也駭了一跳,喝道:“你這畜生,要找死麼?”
我將槍收回了,道:“我是龍鱗軍統領楚休紅,陳管家,請自重。”
他看了看我,突然喝道:“冒充軍官,你可知是犯了死罪麼?”
我道:“龍鱗軍原統領,忠義伯沈西平在高鷲城下戰死,我是君侯提拔上來的。”
“那武侯呢?難道他讓你投入西府軍了麼?”
“南征軍已全軍覆沒,我們是逃出來的。”
陳管家有點愕然地看着我,有點將信將疑。的確,如果要説謊,也沒有説得如此離譜的。他道:“你真是南征軍麼?難道真的只有你逃出來了?”
我正待回答,忽然馬前響起一道尖嘯,我吃了一驚,拉了拉馬,但這也是多餘的,一支響箭插在馬上三尺外的地方。這箭華麗之極,用金粉漆得閃亮,雪白的毛羽插在地上時還在不住抖動。只聽得有人道:“陳超航,你跟他説什麼。”
這聲音還帶着點稚氣,正是那個衣着華麗的少年。他正帶馬過來,那五六個隨從緊緊跟着他。他到了我跟前,道:“你真是龍鱗軍統領麼?”
帝都除了二侯和十三伯中的九家,還有十幾家宗室外戚,那些公子哥也不少,再加上高官子弟,這等貴公子也更多了。這人大概是哪家的貴介公子,説話也很是無禮。我在馬上將槍架好了行了一禮道:“公子,末將正是。”
“聽説龍鱗軍是天下第一強兵,那你的本領一定好得不得了了?”
他説這話時撇了撇嘴,我不由一陣苦笑。前鋒營也自認天下第一強兵,不過沒有龍鱗軍那麼經常掛在嘴邊。這貴公子要是知道我原先是前鋒營的百夫長,只怕更要撇嘴了。我道:“不敢。”
“那好,你就來試試我的槍吧。”
他從馬上摘下了槍。他這槍也華麗之極,一杆長槍用金水刷過幾遍,金光耀眼,槍尖下,一個血紅的纓子垂下來,好看之極。不過,他一摘槍我就知道,他這把槍槍頭還不到我以前所用的三分之一,這種槍無非是公子春狩時打打麋鹿野豬之類,真要上陣,只怕一碰就折。
他將槍取下,那陳管家已驚道:“公子,您萬金之體,犯不着跟他一般見識麼?萬一,你大爺知道的話……”
這少年也有點遲疑。不知陳超航嘴裏的“大爺”是誰,他多少也有點忌憚。但他剛才話説得大,要他收回也不太容易。我心底暗笑,心知道等公子哥,捧捧他就是了,犯不着真與他放對,道:“公子出槍,一見便是行家,末將不敢和公子比試。”
我自覺自己不太會溜鬚拍馬,但這幾句話説得也不算太離譜,這少年正要順勢收槍,忽然他眼睛一直,呆呆地看着我。我只道自己臉上有什麼不對,伸手摸了摸臉,卻見他的目光浮移不定,原來也不是看着我,而是在看我背後。我扭過頭看了看,卻見那輛車的車簾拉開了,在趕車的車伕背後,她們三人正向外張望着,看着我和這少年。她坐在三個人的當中,另兩個女子也算千里挑一的美女,卻絲毫也掩不去她的美麗。我不由得向她們笑了笑,讓我高興萬分的是,她嘴角也浮出一絲笑意。
那種笑意,一如春花般燦爛。
忽然,我聽得這少年喝道:“小子,你受死吧!”
我年紀比他大好幾歲,他反倒叫我小子。這般突然翻臉,只怕是因為在她們面前,這個少年很想表現一番。他提槍向我當胸刺來,那血紅的纓子也翻出一個花。
真個上陣時,這纓子只能礙事,只有在儀仗時才裝飾一下。這少年大概連這道理也不知道,出槍的手法倒也不弱,明顯是經過名家指點,只怕也是我的槍術老師武昭指點的。這一槍花哨之極,陳超航在一邊喝彩道:“公子,好槍法!”説着向我橫了一眼。
這意思我自然知道,我當然也不能真的去和這少年大打出手。那少年一槍刺出時,我便打定了主意,讓他佔點上風后認輸。這少年到底不比周諾,讓他自以為憑自己本領取勝,我自認遊刃有餘。我道:“真是好槍法!”摘下槍,只用三分力氣,卻裝得很費力的樣子,讓他的槍在我胸前還有半尺遠時才一個蹬時藏身,連消帶打,用槍擋開他的槍。
如果走上幾個回合,我可以認輸了吧。為了好看點,我可以裝着摔下馬來。好在這些山馬個頭不高,地上又是綠草如茵,摔下來也沒事。只消給他點面子,不至於和衞越豪為難便是。
哪知我剛側身,槍正要崩開那少年的槍,他忽然大喝一聲,槍尖一下縮了回去。
二段寸手槍!
這正是武昭老師的絕技,他雖然在軍校當老師,這二段寸手槍卻很少有人能學會。這一槍使出,接連兩槍,第一槍只是虛招,第二槍才是實招,第一槍縮回後,第二槍突然發出,有如飛電驚雷,力量也要大一倍。我的馬上槍術不算最高明,在武昭當年教的這一批學生中,卻也是難得的學會這路槍法的十幾個學生中的一個。此時見他突然使出這路槍來,我不由大吃一驚。
本來這寸手槍使出,若是能在第一段發槍時便將他的槍崩出,不讓他使出第二段來,這槍便不破而破了。不然,便只有以槍對槍,以同歸於盡之勢迫對方收槍。但現在我剛才太過託大,裝着用盡擋開他時也裝得太過份,槍已磕空,中門大開,就算能和他同歸於盡,此時只怕也收不回槍來了。
我心頭一凜,若是對手是以前蒲安禮那等級數的好手,我是必死無疑。但眼前這少年槍法稚嫩,雖然這一槍大是高明,第一段出槍速度雖快,但收回二段出槍時,當中已有滯澀,速度大減。我正待趁勢落馬,但身體情急之下,竟然鬼使神差地猛然直立起來,甚至不等我轉過念頭來,左手已一把抓住他那槍尖下的槍竿,右手的槍“呼”一聲掄了過去。
“糟糕!”這一槍剛掄出,我心頭便已痛悔不已。我也算身經百戰,身體的反應比腦子竟然更快,這少年本領再強一點,只怕我心知不敵,便已趁勢落馬。但他的本領説高不高,説低不低,讓我抓住這反擊的時機,卻連腦子都不用過。
這一槍掄到,我已用了一半力道,那少年只怕會被我打落馬來,手臂説不定都要打折。此時我們兩匹馬已是馬頭碰馬頭,他正從我馬匹左邊衝過,我的槍成後手掄出之勢,也根本收不回來。此時我們兩人都是臉色煞白,只怕我的臉色更要白些。
這時,忽然一道人影疾閃而入,一把抓住我的槍頭,正是陳超航。他本就離我們最近,這一下衝入,硬生生地擋住我的槍。我借這力量,兩手同時鬆開了槍。但我掄出這一槍雖然只用了一半力量,陳超航卻在馬上只有單手之力,槍竿仍是在那少年身上一磕,他連這點力量也已受不了了,人登時摔下馬來。
他一落馬,我耳邊只聽得一陣呼斥,五支槍同時對準了我。這五個隨從動作極快,已呈半圓形圍住了我,封住我每一個死角。此時我的槍被陳超航抓着槍頭奪去,他一隻手用力太過,也被槍頭割得鮮血淋漓,那少年的槍也被我扔在地上,本能地伸手到腰間要去拔刀,手一碰百辟刀刀環,才猛然醒悟過來,不由怔住了。
那少年已從地上爬了起來。剛才一磕的力量本也不大,他倒沒什麼大礙,只是他一臉惶急,翻身起來便怒喝道:“他媽的!快宰了他!宰了他!”
陳超航將我的槍扔在地上,伸手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包住傷口,跳下馬走到那少年跟前,道:“公子,你沒事吧?”
此時唐開也已下馬衝到那少年跟前,一下跪在他跟前道:“公子,請您恕罪。”
這少年渾身也沒受傷,無非落馬後,一身華服沾了點春草上帶露水的泥土。他站直了,又恢復了剛才的雍容華貴,喝道:“你是西府軍唐開麼?”
“正是末將。”
“你難道沒教過這人道理麼?”
這少年也算不講道理的,我心頭怒意升起,但也不敢多嘴,翻身下馬,也跪在那少年跟前道:“末將失禮,公子的槍法實在太高明,迫得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了,請公子恕罪。”
説他“槍法高明”倒也沒錯,他的槍法的確高明,只是出槍力道速度遠為不足,根本算不得厲害,便是這麼説,我也只覺有點臉紅。這等言不由衷的話,實在不肯出口,此時也不得不説了。
唐開在一邊道:“公子,楚將軍是龍鱗軍統領,正是萬軍陣中殺出來的,請公子看在他萬里護送,前來朝貢的份上,恕他失禮。”
這少年聽得唐開的話,倒也露出笑意,道:“好吧,我饒你一次吧。”他打了個呼哨,那五個隨從一下收槍在手,整齊劃一,不論哪一個,都比這公子的本領高得太多。
陳超航用左手扶着那少年上馬,道:“公子,可要將他送大理寺麼?”
刑部、督察院、大理寺,合稱三法司,分典刑獄,都是會審重刑犯的地方。陳超航説什麼要送我去大理寺,那是要把我當罪犯的意思,我不由心一寒。這少年能送人去三法司,不要是刑部尚書的公子麼?
那少年還沒有答話,這時從前面傳來了一陣喧譁,他臉色一變,陳超航道:“大爺來了!”
這少年瞪了我一眼道:“快!你們快點站好,誰也不許説剛才的事!”
衞越豪也已被人扶上了馬。他的一隻眼睛被陳超航抽中,腫得象個胡桃,也不知有沒有事。我也翻身上馬,夜摩大武已過去將我的槍撿起遞給我道:“楚將軍,小心點!”
來的那“大爺”會是什麼人?我不禁一陣詫異。這少年無疑是個紈絝子弟,他口中的“大爺”多半是他的哥哥,而他的哥哥多半也是個紈絝子弟,要再是那麼個不講理的,那真是要頭大了。
我本以為也只有十幾個人,哪知過來的,竟是黑壓壓一大片,足有一百來人。這些人極有秩序,象潮水一般分開,當中湧出一輛大車。這輛車也不知有多少匹馬拉的,走得不快,我一見這車,只覺腦子裏“嗡”一聲,人都差點暈了。
帝國之制,帝君出巡,為十二匹高頭大馬拉的御輦,一品王公是八匹,文武二侯是是六匹,以下都只能乘駟車,也就是四馬拉的車,一般庶民的馬車最多由兩匹馬拉。但這人所坐的馬車,竟然有十匹之多。能有那麼多馬拉的車,只有帝君妃和東宮太子!
我打的,竟然是帝君的小王子!
這也難怪,這一代帝君妃子太多,恐怕自己也不見得知道自己有多少兒子,那些小王子並不如何值錢,但太子只有一個,這個小王子只怕是和太子是一母同胞,而現在也正是春狩之時,大概是他們一同出來打獵的……我背上一陣陣發涼,有點不知所措。
太子的車慢慢駛過來。馬太多了,車子反而駛不快。當車駛到我們跟前時,陳超航轉過頭,小聲對我們道:“跪下!跪下!”唐開反應倒快,已是一揮手,身後的西府軍同時跪了下來。我夾雜在人羣中,也跪倒在地。
車門開了,從裏面走出了一個年輕人。
這年輕人年紀與我也相差不太遠,衣着反而沒有小王子那麼華麗,只是態度雍容之極,幾同天人。他揹着手走下車,看了我們一眼,揮了揮手道:“都起來吧。”
小王子頭一個站起來,道:“大哥,你來得這麼快?”
太子大概是與他同時出發的,落後那麼多,當然不能算快。只是在小王子心目中,自由自在的日子總是多得一刻便是一刻。太子微微一笑道:“你沒惹事吧?”
他本來是看着小王子的,忽然臉上一怔。我有點詫異,偷偷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剛瞟了一眼,我的心又一下抽緊了。
他看的,正是她坐的那輛車。她們的車簾還沒放下,三個人坐在一處,有點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們。不知怎麼,我突然感到心底有點酸酸的,儘管太子的樣子英挺俊朗,可在我眼裏,他這樣子怎麼看就怎麼不順眼。
似乎,在內心深處,我希望她只能讓我一個人看到一樣。
“你們是……”
太子忽然向着我們問道。他的聲音也平和清雅,很是動聽,可一樣的,我聽着仍是一股不舒服。唐開已忙不迭地道:“微臣西府軍侍衞官唐開,會同焦文裕大人,奉周陶兩位都督之命,為慶帝君四旬大壽,貢上壽禮,禮單在此,請太子過目。”
焦文裕此時也已出了車,從懷裏摸出一卷帛書。太子接了過來,拉開了一頭,看了看,又看了看我們的這車輛,道:“真是費心了。”
那焦文裕此時已回覆平常了,朗聲道:“太子殿下,吾等忠於王事,不惜肝腦塗地。”他這兩句話中氣十足,慷慨激昂,任誰聽了也不會想到從曾望谷伏擊後嚇得整日躲在車裏不敢出來的也是他。
太子只是微微笑了笑,右手五指靈巧地捲動帛書,左手則放開,一目十行地看過去。西府軍也不知獻些什麼禮品,但既然是貢品,總不會差。
當帛書卷到最後,太子突然眉毛一揚,臉上露出了笑意。我看見唐開和焦文裕對視了一眼,臉上也都微微有點笑容,大概是他們投太子所好,送的貢品恰到好處,現在不禁得意起來。
太子將帛書重又卷好,道:“唐卿,焦卿,遠來辛苦,你們辦得很好。將貢品送入內務府後,來東宮領賞吧。另外,那四個女樂便直接送到我宮中來,不必到內務府報號了。”
他的話依然温和輕柔,但卻象個晴天霹靂,我都懷疑是不是我聽錯了。
他最後説是,是“四個女樂”!
西府軍並不曾有什麼女樂,那麼這四個女樂就是她們了。這時,陶守拙那古怪的笑意又閃現在我腦海中。
周諾本來是要把我留在西府軍,但後來突然改變主意,大概也是聽從了陶守拙的勸告。但是我一直以為陶守拙只是跟周諾説些我是遠來之人,不能重用之類的話,根本沒想到他出的會是這種主意。
將這四個女子也當成貢品獻給帝君,西府軍自也早就知道帝君和太子的嗜好,這筆禮物那當然妙不可言,於貢品實有錦上添花之妙,只怕在太子眼中,那十車貢品也沒有她們四人好。
這時,我越想越怒,身子一長,便要走上前去,告訴太子説她四人不是貢品,哪知剛走上一步,卻覺得身後一緊,我扭頭看時,竟是夜摩大武和一個人站在我身後,手搭在我背後,看樣子,他們手中握着短刀。
我一陣氣苦。一路上,夜摩大武跟我也比較投機,雖然唐開注意的時候他和我説話不多,但時不時還説幾句話,我只以為跟他情味相投,以後也能做個朋友,可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看樣子,他只怕早就是唐開安排好來穩住我的。他沒有在符敦城把我們斬盡殺絕,也算是心尚存一絲忠厚。
我越想越是心痛,也沒再回頭,只是低聲道:“夜摩大武,你好!”
夜摩大武沒有説話,但我覺得頂着我背心的刀尖有點抖動。我看了看邊上吳萬齡,他背後也有兩個人正虎視眈眈地看着他,手搭在刀柄上,只怕吳萬齡一有異動,他們便會將他斬殺。吳萬齡的手握着拳,整個身體也在顫抖。他看了看我,眼中已透出了絕望。
到了這時候,難道我們再去向太子説,她們四個並不是獻給他的貢品麼?
焦文裕還在向太子説着什麼,大概仍是在表示些“肝腦塗地,在所不惜”之類的話,激昂慷慨地,太子聽得也微微頜首根本沒人在注意我。
吳萬齡的一隻腳已深深地插入泥土中,而他握成拳的右手中,指甲也插入掌心,血正一滴滴地滴下來,落入泥土,他腳邊的泥土已是佈滿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我咬了咬牙,猛地抬起頭,叫道:“太子殿下!”
當我説出這一句話的同時,人已猛地躍起,以左腳為軸,人疾向右轉,右腳閃電般掃過。夜摩大武本站在我右邊,我這一腳他首當其衝,正踢中他的手腕,“當”一聲,他手中的短刀已然落地。但隨即我只覺腿肚子一疼,人也一歪,倒了下來。
站在夜摩大武身邊的那個西府軍手起一刀,已刺入我右腿腿肚。雖然插得並不深,但我也疼得站立不住了。我奮起餘力,右腳一屈,猛地蹬在他腰上,他被我蹬得一個身體也直飛起來。
此時我已摔倒在上,已看見隨着我這一腳,傷口的血被甩了出來。耳邊,已聽得唐開在叫道:“護駕!擒拿反賊!”我心知不妙,現在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傷人,不然滿身是嘴也説不清了。人本已摔倒在地,便瞬即一個翻身,將受傷的右腿跪地,人跪在了地上,叫道:“太子殿下!”
哪知我剛喊出一聲,又有兩個西府軍衝了上來,另一排擋在了我和太子中間。他們都沒有長兵,但這二十幾個人就算赤手空拳我也應付不了。我正待再喊叫一聲,一個西府軍一刀向我當頭斫來。我低頭閃過,看準他的刀勢來路,左臂屈起,一把夾住他的手臂,不等他用手腕用力來削我,右手一拳打在他肘處,登時將他的刀打落。
這是要我的命啊。打翻了這一個人,我不敢放手,只是夾着他,那把落地的刀也不敢拾,只是叫道:“我有話説!”但此時圍了一大堆西府軍在周圍,太子也不知能不能聽清我的喊聲,也許他突然間發現西府軍中大亂,怕都來不及,哪裏還會來聽我喊什麼。
好陰毒的計謀啊。我本以為陶守拙沒有在符敦城殺我們是心尚存忠厚,但他明顯不是這種人。他只怕知道我們與她們四個相濡以沫,同舟並濟,要是明明白白殺了我們只怕會雞飛蛋打,連將她們當成貢品的打算也不行了。而將我們騙到帝都才將事情抖出,如果我們沒什麼反應,這事也就順水推舟,自然而然了,説不定我們還會得到些賞賜。如果我有所舉動,那到此時殺我,上可以瞞住太子,下也可以將她們瞞住,説我是因為謀刺太子才受死的,這比在府敦城將我們殺掉不知要好多少。直到這一刻,我才算明白了陶守拙的真正用意。
真沒想到,我們千辛萬苦逃到帝都,竟然會落得這麼個下場。
西府軍已將我層層圍在中間,我看見吳萬齡也已被兩個西府軍用刀逼着。和太子之間,此時至少已站了五六排六七十個西府軍了,我根本看不到太子。
竟然不曾死在陣中,不曾死在高鷲城破城,居然會死在這種地方。造化弄人啊,到此時,我反而有種好笑的感覺。透過身後那些西府軍的人縫,我看見她們正向外張望着,也許她們還不知道到底突然間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