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詩藺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她睜開眼便看到了漠。
此時,他們置身的不是石頭山上的神廟,而是位於城西山谷裏湖中間的小亭上,與岸隔絕。
正值深夜,四周的山黑沉沉地將湖圍住,湖面上映照着白色的月光。
“我怎麼會是在這裏?”法詩藺坐了起來,茫然問道。
正在看着天上月色、欣賞着湖光夜景的漠轉過頭來,道:“你醒了,是我帶你來此的。”法詩藺憶起黃昏時分被十名隱殺鬼族追殺,再被人制住,最後莫名其妙地昏過去之事,道:“你到底是何人?”漠不想欺騙法詩藺,道:“我是魔族黑魔宗的黑翼魔使!”“你是魔族之人?”法詩藺的警惕心頓起,手抓起了身邊之劍。自從千年前的一場戰爭,人族便與魔族勢不兩立,兩者之間大大小小的戰爭不知發生過多少回,死了多少人。法詩藺所受的教育告訴她,人族與魔族之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想到這個令自己心動的人竟是魔族之人,而且貴為魔使。
“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傷害你的。”漠平靜地道。
“那你將我帶到此處,到底有何居心?”法詩藺警惕之心毫不放鬆。
“這麼晚了,為了安全起見,又不想別人打擾,就只好將你帶到此處。”漠輕淡地説道。
法詩藺冰冷的目光審視着漠的臉,漠的臉淡漠中透着堅毅,在月色湖光的映襯下有着滄桑之感。
法詩藺的心一陣跳動,月光的冰冷之感不期然被化解。
她心忖道:“怎麼會這樣?自己不是最恨魔族之人麼?怎麼對他卻生不起絲毫的仇恨之意?甚至連審視他的勇氣都沒有!”漠望着微風之下閃動着銀光的湖面,道:“你是不是很恨魔族之人?”“是!每一個人族之人皆視魔族之人為敵人,人魔勢不兩立!”法詩藺提高聲音大聲道,聲音在湖面和黑沉沉的山羣間迴響開來。
“既然你這麼仇恨魔族之人,那你便殺了我吧,就算是我欺騙你,沒有向你道出真實身分的懲罰。”漠淡漠地道。
“你以為我不敢?”隨着鏗鏘之聲響起,法詩藺將劍拔了出來,劍在月光下閃着森寒的光芒。
“那你就開始吧。”“你少在此裝模作樣,出招吧,我法詩藺不會殺一個根本不作反擊之人!”法詩藺儘量使自己的聲音充滿殺意,她知道魔族之人皆乃狡猾之輩,不能讓對方看穿自己的心思加以利用。
漠淡然道:“我不會出招,因為我從不會與女人打架。”“哼!”法詩藺冷哼一聲,道:“看來在你眼裏瞧不起女人!”“我從沒有這樣説過。”“那你為何不與女人過招?”漠道:“我總認為女人是美的化身,無論是人族、神族,還是魔族,或者其他族類,我不想成為這種美的扼殺者。”法詩藺心中訝然,這個人的理由倒是顯得怪異,於是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會殺一個毫無反抗之人,即使你是魔族之人!”説罷,長劍回鞘。
“你真的很恨魔族之人?”漠逼視着法詩藺的眼睛問道。
法詩藺還是第一次見到漠如此充滿執意的眼神,在她的印象中,還以為他不會對任何事太在意,道:“魔族之人殺了我萬千族類,每個人族之人皆將魔族之人恨之入骨,我豈有不恨之理?”“是的,每一個人族之人皆應恨魔族之人入骨,因為魔族之人殺了太多人族之人。但每一個魔族之人也恨人族,因為人族也殺了我們太多同胞,有誰想過要放棄這種恨呢?這本就是一個充滿仇恨的世界。”漠苦笑着搖了搖頭,望着湖面泛動的銀光。
法詩藺心中震動,她之所以恨魔族,是因為魔族殘忍無道,殺了太多人族之人,卻從未站在魔族的立場去想過,魔族在殺人的時候,同時也遭受着被殺,他們同樣是受害者。這就頓時讓法詩藺心中的恨變得沒有意義了,甚至是一種愚昧。“這種恨難道是兩個不同的族類所導致的嗎?誰又願意死亡?誰又願意戰爭?是人族,還是魔族?”她彷彿感到了漠心中那種無奈的悽楚,那是一種徹悟。她覺得自己對魔族之人的仇恨是如此盲目,如此可笑至極,就像是兩個對罵之人在笑對方的粗魯。
但法詩藺的心又馬上一緊,“不,魔族皆是狡猾之輩,自己切不可受他的騙。”可隨即法詩藺又在心裏笑自己這種擔心的無聊,“事實不是擺在這兒麼?難道自己連分辨是非的能力也沒有?”儘管如此,法詩藺總覺得自己應該有不贊成漠的觀點的理由,她不知為何害怕與漠有着共識。這種感覺微妙得連她自己都無法弄清楚,她只是覺得不應該被漠的感慨所感化。
法詩藺冷嘲着道:“看來你倒是一個多愁善感之人,而且心地也不錯。”“所謂人族、魔族、神族只是一種信仰的區分,並無何本質的區別,更無仇恨可言,皆有着肉體、靈魂、思想,是一部分人導致了相互間仇恨的產生。”漠説道,並不在意法詩藺的話語。
法詩藺道:“你這些話似乎是説給我聽的。”漠抬眼望向法詩藺,道:“是的,這些話是説給你聽的,我不希望在你的心中有這種毫無意義,甚至愚昧的仇視。”漠的語氣顯得極為真誠。
法詩藺將視線轉向天上的月亮,道:“我為什麼要相信你這沽名釣譽、不知所謂的論斷?”“你一定要相信,我需要你幫我。”“要我幫你殺了古斯特?”“是的。”“你以為我會幫助一個魔族之人嗎?”“你會的,你曾經答應過考慮。”“你很自信?”“我相信你不會失言。”“你為什麼要殺他?”法詩藺又將視線轉向漠的臉上。
“因為他體內有着魔族天脈。”漠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説了出來:“魔族天脈是魔族聖主出世的象徵,若是聖主臨世,人族、魔族、神族又會發生一場大戰,到時更是生靈塗炭,血流成河,所以我要阻止這場戰爭的發生。”法詩藺沒想到古斯特竟會是魔族可能出現的聖主,可他卻屬於人族,她感到不解,於是問道:“你似乎在騙我,誰都知道雲霓古國好色的大皇子古斯特是人族之人,而你卻説他是魔族的聖主。”漠道:“他並不是真正的古斯特,真正的古斯特已經死了。”法詩藺大驚道:“那他又是何人?”漠顯得茫然地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有這些。”法詩藺顯得不可思議,但漠似乎並沒有騙她,她感覺得到這一點。
她炯炯有神的目光望向漠,牢牢地鎖定漠的眼睛,問道:“你為什麼要我幫你殺他?”漠正色道:“因為我從沒有相信過人,但我相信你,惟有你能幫助我,也只有你才可以幫助我。”他的眼睛中有着似火一般的東西在燃燒。
法詩藺的心感到了火的温暖,一種從未有過的温暖,一種充滿力量的温暖。
但她將心底產生的強烈反應壓了下去,平靜地看着漠,看着那張淡淡的臉。
良久,法詩藺道:“我現在無法給你答覆,但我會考慮。”漠的臉上微微露出一點笑意,淡淡的笑與臉上的淡漠交融,他道:“我相信你會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的,我相信我不會看錯人。”法詩藺也笑了。
清涼的夜風輕輕地吹拂着兩張臉上的笑,湖、山、月在靜謐中毫無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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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沒有死,他又做了一個夢,再次夢到了影,但這次卻是與影歡好了一場,激情的釋放讓醒來的他感到一種渾身的舒泰,更有着甜蜜和温馨。
他摸了一下前胸,傷口卻已經不見,只是隱隱有着在天牢裏所做的夢中被影所刺的那處傷痛。
他知道自己不會死,在天牢做夢醒來,遇到天衣時他就知道,那是夢的啓示,但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此時,他所在的環境讓他感到陌生,是來自心靈的陌生,或者説,此時不是他想象中會出現的地方。
——這是一間草舍,他所躺的是一張乾硬的木板牀。他從牀上爬了起來,正欲走出草舍,看看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俏麗清純的面容,幾綹被風吹亂的烏黑長髮間或地遮着俏臉,婀娜多姿的嬌軀輕裹着淡灰的素衣,讓人感到舒心和清爽。
這女子嬌脆的聲音輕喊道:“殿下醒了?”影子不由得一聲輕笑,忖道:“自己現在不是站立着面對你麼?怎麼問出這等有趣的問題?”但他還是道:“是的,我醒了。”這女子掩口輕笑道:“沒想到殿下是這樣一個有趣之人。”影子望着這女子可人的樣子,饒有興趣地道:“那你眼中的大皇子殿下是一個怎樣的人?”這女子又是燦爛一笑,顯得有些天真地道:“我眼中的大皇子應該是一個驕橫無禮、自由散漫、咄咄逼人、不可一世之人,而且據説他是一個特別好色之人。”説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這女子把影子從上到下重新地審視了一遍,顯然是想從他身上找到是否好色的“罪證”。
影子不由尷尬一笑,這女子的目光讓他有一種全身衣服被剝光的難受感,絲毫不比上次艾娜剝光他衣服時的感受差。他苦笑一聲,道:“沒想到我在你眼中是這等形象,真是失敗,看來我要重新檢討一下自己了……”“咯咯咯咯……”沒待影子把話説完,這女子便大聲笑了起來,甚至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這是殿下的真心話麼?殿下會在意一個小小女子對你的看法?”影子正色道:“當然。”這女子看了影子半晌,似乎在確定影子所説之話的可信度,半晌她才説道:“其實……殿下是一個很可愛的人,這是我見到你時最深切的印象。”“可愛?”影子大吃一驚,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會與“可愛”這個詞聯繫在一起。
這女子肯定地道:“是的,殿下是一個很可愛之人,就像藍兒一樣可愛。”説着,這女子的臉上竟然泛起了一絲紅潤,轉身跑了開去,留下一串輕快的笑聲。
“可愛?”影子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動,他還在想着這個用在自己身上似乎並不恰當的詞,自語道:“我會可愛麼?就像藍兒一樣可愛麼……她叫藍兒?”這是一個明快的名字,和那輕快的笑聲一樣。
影子也一笑,很輕鬆的笑,因為他認識了一個愛笑的藍兒。
影子走出草舍,在他眼前出現的是一處明淨悠遠的山谷,山谷中間是一面平滑如鏡的湖泊,湖中間有一處小亭,與四周的山隔絕,靜臨湖面之上。
“山色如黛,湖光幽藍。”影子情不自禁地讚道,他曾經到過不少名山大川,雖然也見過不少新奇的自然景象,但是似這般明淨、通透之感的景象他卻從未見過,心境彷彿迴歸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一隻不知名的飛鳥平滑着雙翅從湖面飛過,輕觸湖面,驚起些許漣漪。
影子的心一陣急跳,彷彿這飛鳥劃破的不是湖面的平靜,而是影子心的平靜。
飛鳥發出一聲鳴叫,山谷內,水面上,叫聲連綿迴響,經久不絕。隨即飛鳥便朝如黛的山色深處飛去,轉瞬即逝,而湖面上的漣漪,山谷內的迴響,也相隨消逝,一切回覆原先的幽靜,彷彿根本就未曾有這樣一隻鳥,作着這片刻的驚擾。
影子想起了“雁過寒潭,雁過,潭不留影”的至境,這是他心中美的最高意寓。而此刻,此情此景,雖然少了一份內在的不可言傳的情愫,但它對影子的視覺、思維的衝擊,讓他心中美的最高意寓更形象化,更具體化。
影子很入神,連已經有人與他並排站在一起都絲毫無察。
站在他身旁的是一個女人,並非藍兒,而是另一個女人。影子臉上的神情也出現在了這個女人臉上,惟一所存在的差別是這個女人對此情此景多了一份習慣性的淡然。儘管如此,但仍可看得出,眼前景象的美被她的眼睛與心珍視着,就像珍視着與這景象同樣美的她的容貌一樣。
女子沒有言語,她只是靜靜地陪着靜靜而視的影子,些微的風侵擾着她天藍色的裙角與烏黑細滑的髮梢,讓她的身姿多了一份曼妙和靈動。
天,已是淡黃,幕色漸上,遠近之間因模糊、朦朧而平添些許神秘。
當明亮的光線完全消失時,整個山谷便顯得更加靜謐了,而靜謐背後潛藏的另一種生機開始在無形滋長。
影子輕吁了一口氣,心神這才完全迴歸身體,而這時他也感到了站在身旁之人的存在,正欲發話之時,身旁之人已道:“世人都認為光明與黑暗是不能相融的,原來光明與黑暗是不可分的,本為一體。”影子心中大為詫異:“這不正是自己心中所想所思麼?”他轉眼看去,看到了朦朧中完美無瑕的側面,他心中又是一驚,這個側面是如此熟悉,彷彿突然從心中跳出來一般。
“你、你是誰?”片刻間,影子竟然不能讓自己的心保持平靜。
這女子沒有回答,卻反問道:“殿下可知道自己是誰?”女子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着前方。
影子的心霎時平靜了下來,悠然地道:“既然你稱我殿下,我想我應該是雲霓古國的大皇子才對。”女子發出一聲輕笑,道:“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得到一個十分有趣的回答。是的,既然是殿下,就不可能再是其他人,小女子失禮了。”這女子説着,便將俏臉轉而面向影子,露出淺笑。
影子仔細辨認着眼前這張臉,卻又越發顯得陌生,他也輕輕一笑道:“應該是我冒犯、唐突失禮才對,怎又輪到小姐陪不是?”“沒想到殿下是如此禮讓之人,既然我們都覺得自己有失禮之處,那也就不用再謙讓談論這個話題了。我想殿下目前最為關心的是怎麼會出現在這裏,這裏又是何處吧?”影子微笑着道:“我已有此等想法。”這女子道:“很抱歉,我所能告訴殿下的是,是有人將殿下送至此處的,而接下來,殿下在此處將會與我們相處一個月。”影子顯得極為不解,道:“這又是為何?你口中所指的-我們-又是誰?”“很抱歉,我不能給你任何理由,況且許多事情本身就沒有理由,就算找出所謂的理由,也只是騙騙人而已。至於-我們-,是指我及藍兒,按年齡殿下可以稱我為姐姐,這一個月中,我們三人會一起度過。”説這話的時候,這女子的語氣讓人有一種不容拒絕之感。
影子道:“看來此事已經有人安排好了,由不得我自己的意願。”“可以這樣理解。”影子輕笑一聲道:“這讓我想起了一句話。”“哦?”這女子頗有興趣地道:“不知是什麼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女子當時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道:“這是一個頗為有趣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