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裏,我被一陣海浪聲吵醒了。睜開眼,周圍的人都睡得很香,外面的雨卻大得嚇人,帳篷被吹得筆挺,彷彿有個巨人在外面敲叩。我嚇了一跳,生怕帳篷會被吹跑,翻身起來,卻聽得錢文義道:“統制,還早呢,再睡一會兒吧。”
因為剛睡醒,我還有點迷迷糊糊,待坐穩了,定了定看去,卻見錢文義正坐在火堆邊,往火裏添些柴禾。火堆裏只剩些木炭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柴火。我捋了把臉,費勁地擠到火堆邊,道:“你怎麼還不睡?”
錢文義看了看四周,突然小聲道:“統制,現在別人都睡着了,我有句話想問你。”
他的臉色十分凝重,我心中打了個突,道:“是什麼?”
錢文義皺了皺眉,道:“此番受命出來,我想過很多。文侯大人交待得很好,但他有沒有説過,萬一談判不成該怎麼辦?”
我心頭猛地一震,幾乎要以為他看到了那條文侯的密令了,但馬上想起那不可能。我勉強笑了笑,道:“怎麼想這個?五羊城主與我軍聯合,有百利而無一弊,肯定談得成的。”
錢文義道:“如果五羊城主真個那麼想和我軍聯合,為什麼他不派人前來聯繫,卻要我們去五羊城?”
其實五羊城主早就派鄭昭前來聯繫過了,只是錢文義不知道而已。我微微一笑,道:“已經派來過了。”
錢文義眉頭一揚,道:“真的?”
我點點頭。錢文義的右拳往左掌上一敲,道:“那還差不多,不然我真要以為文侯大人是要我們送死去。你想,五羊城地處南方,那兒早就是蛇人的地盤,至今城池未破,那麼何城主多半已經倒向蛇人了,我們卻要和他們商議聯手的事,豈不是嫌命長麼?既然何城主早就派人來過,那就沒錯了,他多半是詐降,以求苟且。只是,我真想不通,蛇人難道真會信他們麼?”
我道:“這個我也想不通,不過既然五羊城至今不曾陷落,那麼蛇人就已經信了他們了,只是我們還不知原因而已。”
錢文義道:“是啊。如果説是五羊城主倒向蒼月公,蒼月公相信他那還情有可原。可是蛇人,唉,出海以來我一直在想,假如我是何城主,不論如何退讓,總也想不出有什麼夠分量的籌碼能讓蛇人信任我。”
我心頭一寒。的確,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有想到!怪不得文侯要設那條秘計,其實正是設的一條後路,看來文侯也有這個懷疑!只是,文侯為什麼要告訴我直到走投無路時才能打開?害得我提前打開了。他為什麼不明説要等到談判不成時再看?
以我和錢文義的智計,大概都想不透文侯的深謀遠慮吧。不管怎麼説,以文侯之能,他的計策至今為止從來沒有失效過,我也只能相信文侯已經做好了安排,他的每一個部署都有其深意在。我道:“世上事,千變萬化,最重要的是隨機應變。到時看吧,反正五羊城不曾陷落總是事實。”
錢文義道:“希望如此,不然我們這一趟白跑不説,命也白白搭在這兒,可就太划不來了。”
我心頭一陣煩亂,和錢文義兩人相對坐在火堆邊,默然無語。這一場雨下得彷彿無窮無盡,不知過了多久,大約總有一整天吧,放晴時已近黃昏了。
在陸地上,這麼大一場雨肯定下得水都漫起來了,但是在海上,退潮後,水面倒象是降了許多,大海真似廣闊無垠,這一場大雨的水量對於海洋來説實是微不足道。下雨時我們什麼事都做不了,放晴後,樸士免立刻指揮士兵搶修天馳號。我對樸士免説用不了那麼急,天已快黑了,但樸士免説五峯船主吃了那麼大一個虧,鐵定不肯善罷甘休,如果不趁早離去,只怕會橫生枝節。與五峯船主一戰,水軍團陣亡了十八人,那十八人被埋在島上的高處,樹了一塊木碑,以備他日有機會遷葬中原——不過我想那不太可能了,這十八人只怕要永世埋骨於這礁島之上。
天馳號所受的傷損不重,無礙航行,薄暮時我們又揚帆出航了。也許經歷了那一場大難,上天也發了惻隱之心,此後一路順風順水,十分平安。我們是七月十七日出發,如果那場雨下了一整天,那麼在八月二十五日那天已隱隱看到了五羊城的影子了,前後只花了一個半月都不到,比邵風觀估計的兩個月足足快了大半個月。
看到了五羊城,我的心一下寬了下來。即使還會出什麼意外,至少,我們的目的地到了。我站在船頭,看着船頭船尾翻飛的鷗鳥,心中一陣輕鬆。
征戰,殺伐,陰謀,這些都暫時離我遠去了。可是一到五羊城,我又要墮入新的陰謀中去。在海上時只覺天下最無聊的事便是坐船了,可眼看要到了,我突然又有點留戀。雖然海上有太多危險,至少,在船上我不用擔心別人暗算我。
我正看得出神,馬天武忽然過來道:“楚將軍,丁大人有事請楚將軍前去商議。”
與五峯船主一戰後,我和馬天武成了好友,此時他説得卻一本正經。我點點頭道:“好的,我馬上就去。”
明天肯定可以進五羊城的港口了,丁西銘大概要和我商議一下如何應對五羊城主的事吧。可是,他會不會知道,文侯暗中定下那一條要犧牲他的秘計?我胡亂想着,到了丁御史艙前,道:“丁大人,末將楚休紅求見。”
丁御史在裏面有氣無力地道:“楚將軍,請進。”
門被拉開了,我一眼看見丁御史坐在牀上,臉色煞白。我吃了一驚,道:“丁大人,您貴體違和麼?”
丁御史道:“今日起來本官便覺得胸悶難受,不礙事。楚將軍,馬上便要到五羊城了,你可曾安排妥當?”
我一躬身道:“末將已吩咐下去,各人都已準備好了。”
丁御史道:“那就好。”他看着艙頂,一時沉默下來。我雖然也算副使,丁御史這座艙和我的座艙不能比,遠遠華麗得多,牆上,還貼着一張山水,不知是哪個名手畫的,雲蒸霞蔚,氣象萬千。
我正看着,丁御史忽道:“楚將軍,此事你有幾分信心?”
我吃了一驚,道:“丁大人指什麼?”
“與何城主商議聯手之事。”他站了起來,踱了兩步,道:“南疆多事,五羊城卻能歷經百餘年風雨而不倒,歷代城主都有過人之處。”
我道:“丁大人所言極是,何城主正是有過人之處,所以他定然知道孰輕孰重。此事有關我們所有人類的命運,何城主定會以大局為重的。”
如果對手不是蛇人,恐怕沒人敢相信五羊城主的吧。我暗自想着,丁御史已經覺得此事不會順利,他會不會覺察到文侯的用意?
告辭了丁御史,我也回到艙中準備。馬上要下船了,我要把隨身的東西整理一下。我身邊也沒帶什麼,這次出來,也沒帶長兵器,百辟刀、手弩和流星錘都放在身上,隨身帶的只是一盒手弩的箭。我正翻着,忽然發現牀下還有一個木盒。
木盒很精緻,我一時想不起這是哪兒來的,猛然間,我記了起來。這個盒子,是那次和五峯船主一戰時,從海賊船上拿來的。那次上船後我讓人把它放進我艙中,後來卻忘得一乾二淨,要不是今天準備下船,恐怕還會在牀下扔一陣子。我拿起來看了看,這盒子上掛着一把小小的鎖,但沒鑰匙。我抽出百辟刀,把刀刃擱在鎖環上,另一手輕輕拍了拍。鎖環並不粗,“咯”一聲,便被切斷了。我把鎖環一扭,掀開了蓋子。
本以為裏面可能是海賊搶來的什麼金珠寶物,沒想到裏面卻只是一件薄薄的短衣。這短衣是皮的,上面還有鱗片的花紋,可能是什麼魚皮,手工很不錯,只相當於厚布的厚度,但做得並不漂亮,也沒什麼裝飾,看來是件內衣。可是內衣用皮製,看來也不太舒服。如果説這是軟甲,那也太薄了點,恐怕沒什麼用。我抖開來比劃了一下,倒是和我的身材差不多。
正看着,門上有人敲了敲,我道:“進來。”
進來的是錢文義。他一進來,道:“統制,前鋒營已經準備停當,時刻可以下船。”
我點點頭,道:“好的。坐一會吧,我收拾一下,一塊兒去看看。”我正要把那皮衣收起來,錢文義忽然道:“統制,這是什麼?”
我道:“是件皮衣,我從海賊船上弄來的。”
錢文義道:“是那個方摩雲的船吧?”
我順口道:“是啊。”話剛説完,忽然一呆。那海賊方摩雲甚是勇悍,更難對付的便是身披一件黑色軟甲,那件軟甲刀槍不入,連百辟刀都砍不透。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我腦海一亮,一把抽出了百辟刀。錢文義嚇了一跳,道:“統制,怎麼了?”
“幫我拿着。”我把那件皮衣遞給他,把百辟刀往上一插。以百辟刀之鋒刃,連鋼製的鎖環都可以一下削斷,這種皮衣本應一刀洞穿,哪知剛刺上,刀尖卻覺受到了一股極柔韌的阻力,竟然刺不進去。
錢文義知道我的百辟刀的鋒利程度,見此情景,也不由“啊”了一聲,道:“這是件軟甲!”
我一陣得意。沒想到,我順手拿來的,竟然是件寶物。我道:“看來沒錯。”
錢文義翻來翻去看了看,道:“這種軟甲叫什麼?”
我道:“我也不知道。”
錢文義道:“大概樸將軍知道,問問他去。”
他話音剛落,門外響起了樸士免的聲音:“楚將軍,你在麼?我有件事……”
我又驚又喜,打開門拖了他進來,道:“樸將軍,快來看看。”
樸士免被我弄得莫名其妙,我拿起那皮衣道:“樸將軍,你看看這是什麼。”
樸士免一見我手上的皮衣,渾身一震,驚叫道:“鮫織羅!”他一把搶了過去,仔細看了看,道:“真的是鮫織羅!”
我道:“你知道?”
樸士免才省得自己有點失態,將那皮衣還給我,誠惶誠恐地道:“楚將軍見諒,末將無禮之甚……”
我知道他一説這種話,肯定有一大通好説,打斷他道:“行了,免你無罪。樸將軍,你知道這件軟甲麼?”
樸士免道:“這件鮫織羅是用極北冰洋中的一種大鮫的皮製成。那種大鮫名為‘髻頭鮫’,極為兇狠,皮也極其柔韌,本是制甲的良材,但髻頭鮫一旦死去,外皮立刻變硬變脆,不堪使用,只有活捕現剝,立刻以猛火收幹,方能制甲。只是船上難生猛火,而且髻頭鮫數量很少,很難得到。”
我道:“這麼難得啊。”
樸士免道:“是啊。當年李老將軍費盡心機才在海上捕着兩頭髻頭鮫,活着運到岸邊,才算剝下兩張皮來,製成了鮫織羅、鮫滿羅兩副軟甲。楚將軍,您這副正是鮫織羅。”
原來是李堯天父親的東西啊。我不禁有點失望,道:“我是從海賊那裏奪回來的,那個方摩雲身上穿的想必就是鮫滿羅了,可惜已經葬身海底。樸將軍,你拿去還給李將軍吧。”
樸士免道:“這個……”
我道:“這是李將軍先父遺物,本來就是他的東西麼。”我雖然説得大方,但心中實在有些不願。方摩雲身上那件軟甲我已見識過了,如果我也有一件,那麼進則有百辟刀之利,退則有鮫織羅之韌,實在是如虎添翼。如果是旁人的,那我根本不想還,可那是李堯天父親的東西,我不好佔為己有。
樸士免又驚又喜,忽地跪下來,朝我磕了個頭。我吃了一驚,扶起他道:“樸將軍,你這是做什麼。”
樸士免道:“李將軍和末將説起過好幾次,想從五峯船主那兒奪回這兩件寶甲,一直未能如願,不勝扼腕。楚將軍能讓李將軍得償所願,末將心中實是歡喜,歡喜得很。”他的話本來就生硬,此時心中一激動,説得更是磕磕絆絆,但我也心中有感,不敢去笑他,道:“樸將軍,快起來吧。”
樸士免將鮫織羅收好了,又道:“楚將軍,大恩不敢……那個言謝,對了,我身邊也有一件海犀甲,雖然遠不及鮫織羅,願獻給楚將軍一用。”
我笑道:“不必了,樸將軍自己用吧。對了,水軍團受傷的弟兄都好了麼?”
與五峯船主一戰,傷亡大多都在水軍團,死十八人,傷二十三人,其中有兩個受傷甚重,好在水軍團隨船醫官很不錯,傷勢一直不曾惡化,但也沒有痊癒。
樸士免道:“末將正為此事而來。楚將軍,那兩個弟兄一直沒有好,末將想靠港後讓他們下船休養,不知楚將軍是否允許?”
我道:“那沒問題。”想到他戰戰兢兢地前來請示,我笑道:“樸將軍,有些事你自己做主便是,不用跟我請示。要是老這種口氣,那我簡直不敢和你説話了。”
樸士免臉微微一紅,結結巴巴地道:“是,是,末將死罪。李將軍也説過,末將這一點最是不好,日後定要改正。”
我苦笑了一下。樸士免這樣的性子大概也是改不了的。我嘆了口氣,道:“幾時能到五羊城?”
一説到這些,樸士免倒不再侷促了,道:“大約明天入暮時分可以到了。快一點的話,我們明天可以去五羊城吃晚飯吧。”
去五羊城吃晚飯,那是不成了。第二天天黑下來時,我們距五羊城大約還有一里之遙。我和錢文義站在船頭看着越來越近的五羊城,夜色中,五羊城裏萬家燈火,看上去一派安詳,彷彿從沒遭過兵災。我正看着,樸士免忽然走到我跟前,小聲道:“楚將軍,五羊城裏派出了兩艘快船,正向我們靠過來。”
五羊城主不知我們是誰吧?我道:“向他們打個招呼,説明來意。”
樸士免點了點頭,對邊上一個士兵下了道命令。五羊城雖然一直保持獨立,但旗語卻與帝國通用,現在天已黑了,晚上用的是以燈為號。我看着瞭望台上那士兵舉着紅黃二燈打了幾個信號,從五羊城出來的一艘船上也回了個信號,樸士免道:“好了,他們知道我們的來意,讓我們隨他們進港。”
終於抵達了!我只覺渾身都一下子輕鬆了不少,笑道:“晚飯吃不上了,夜宵可以吃吧。不知五羊城用不用帝國幣?”
五羊城的佈置與東平城約略相似,但五羊城的南門是水門。一個多月的海上勞頓,水軍團是慣了,前鋒營卻不習慣船上生活,早已精疲力竭,一靠岸就迫不及待地要跳上岸。錢文義喝道:“列隊,請丁大人先登岸。”
前鋒營和水軍團剛列完隊,從岸上已有三個人先上了船,其中一個高聲道:“本人是五羊城南門司劉文昌,請問你們是何方而來?”
我剛想回話,丁御史已走上前,道:“本官帝國督察院御史丁西銘,奉王命與五羊城何城主商議,快去通報。”
那劉文昌聞言吃了一驚,道:“帝國的人?”可能帝國已經許久沒派人來了,他也有點吃驚。而五羊城主要與帝國聯手的事,他一個小小的南門司多半並不知情。他想了想,又狐疑地看了看丁西銘,道:“請諸位暫且在船上等候,我去稟報鄭先生。”
一聽到這個“鄭先生”,別人還沒什麼,我卻如遭當頭一棒,道:“是鄭昭麼?”
劉文昌看了看我,冷冷道:“請這位將軍不要直言鄭大人名諱。”
鄭昭在五羊城的地位這麼高?我還記得鄭昭曾對我説過,五羊城中有句話叫“私兵兩萬,不及六人”,鄭昭是那六人中的“説士”,看來不假。而鄭昭費盡千辛萬苦,從西邊繞道回來,也終於回到了五羊城裏了。
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登時心都涼了。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和鄭昭見面,他身懷讀心之術,我想什麼他都想得到,最可怕的是,如果鄭昭知道文侯有這樣的秘計,那與五羊城主聯手之事只怕談都不用談了,鐵定失敗。
怪不得文侯要語焉不詳地説讓我到“走投無路之時”再打開錦囊,他擔心的正是鄭昭吧!他讓我擔任護送之職,也正因為我知道鄭昭的這種本領,不至於措手不及,可是我實在太笨了,一路上思前想後也想不通文侯的用意,偏偏沒有想到鄭昭!而劉文昌説要請示鄭昭,多半正是要讓鄭昭來窺視我們的真正用意。
現在究竟該怎麼辦?
此時劉文昌已經下去了。岸上,五羊城的城兵環列四周,在千人以上,一個個如臨大敵,看這副架勢,大概一旦覺得我們不懷好意,就要把我們盡數斬殺。我只覺茫然不知所措,不知究竟如何是好,眼前只覺一陣模糊,卻是額頭的汗水流了下來。
錢文義也發現了我神態有異,關切地道:“統制,你不舒服麼?”
我現在的臉色一定極為難看,一聽他的話,我心頭一亮,裝作有氣無力地道:“是啊,我突然覺得渾身乏力,好象生病了。錢文義,你幫我指揮弟兄們下船,我得躺一會兒,不然撐不下去了。”
錢文義吃了一驚,小聲道:“這時候生病了?真是不巧。統制,你快去歇息吧,這兒有我呢。”
我逃也似地回到座艙,關上門,先抹了把額頭的冷汗,坐下來細細地想着現在的處境。
現在最大的危機是我提前知道了文侯的秘計,要不讓鄭昭知道,除非我一點都不去想。可是雖然這麼打算,可是腦海中來來去去的盡是文侯那張手諭上的話,越要不想,卻越是想個不停。
怎樣才能不讓鄭昭知道?裝病頂多只能躲過一時,可是我作為副使,又怎能不見鄭昭?除非……除非殺了他!
一念及此,我又搖了搖頭。大庭廣眾之下,劉文昌對我們本來就有疑心,就算我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鄭昭,他哪裏還能信我們?我只覺茫然不知所措。文侯派我來是因為我知道鄭昭的底細,沒想到陰差陽錯,卻是弄巧成拙了。現在倒真的到了“走投無路之時”,可文侯也沒有第二個錦囊給我一條秘計。
現在能靠的只有自己。我默默地想着,拼命讓自己想着過去的事,可是不管怎麼控制自己,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文侯的那條秘計。
今天是八月二十六日。難道,我的忌日就是今天了?我有點哭笑不得。現在唯一的辦法,大概就是自殺了。我死了,鄭昭也就不知道文侯有這樣的秘計。可我當然不可能去自殺,難道真的走投無路了?
不對,我還有一條路!
我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我記得打坐時可以讓自己雜念不起,如果我能用打坐之法,説不定可以應付過去。
也只有這麼辦了。我咬了咬牙,努力讓自己提起精神。自從真清子教我打坐之法,我天天都練習,可是也從來沒有練成過讀心術,現在只有硬着頭皮試一試。
真清子給我的那本書我已背得滾瓜爛熟,先背了一遍,把前後的條理理了理順,想着究竟該如何運氣。剛想了一輪,門外忽然傳來了人聲,有個人道:“楚將軍是我許久不見的老友,他身上有恙,更要看看了,哈哈。”
這正是鄭昭的聲音!
我翻身倒在牀上,拼命讓自己想着體內的氣息。打坐其實並不是一定要端坐着的,躺着一樣可以。平躺着陷入冥想,鄭昭一定同樣摸不着我的心思。我剛躺下,門一下被打開了,鄭昭打着哈哈走進來,道:“楚將軍,貴恙如何?不礙事吧?”
隨着他進來,我突然覺得腦子裏一陣疼痛,簡直象有一根尖針直刺進去,幾乎要呻吟出來。這是怎麼回事?我心頭微微一亂,頭更是疼得幾乎要裂開一樣。我強忍着劇痛,拼命控制着自己的心神。
彷彿被一下捲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中,我的身體立時失去了重量,象一片羽毛一樣忽上忽下地飄動。不,那已不是在飄了,而是被狂風席捲着,自不由己地上下翻飛,一會兒直上重霄,一會兒又陷入九泉之下,雖然閉着眼,眼前閃動着無數個人影。祈烈、蘇紋月、武侯、蒲安禮、路恭行、郡主、小王子……這些人在我眼前忽隱忽現,不論是已經死去的,還是依然健在的,似乎在這一瞬間都只成了一個影子,一樣被捲進了這個漩渦中去了。其中還夾雜着許多我根本不認識的人影,大概是不知何時我見過一面的,也一樣沉渣泛起,縈迴不斷,當中也有……她。
是她!她的臉在一大堆人影中一閃而過,又如被狂風捲去。許久未見了,她的樣子在我記憶中已經開始模糊,我不再記得清她的樣子,但我幾乎馬上就知道,那正是她。
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般的琵琶聲……她的面容依舊,帶着一絲愁意。那一絲愁意,彷彿清晨穿過樹葉上露水的第一縷晨曦,彷彿寒夜裏還沒有完全淡忘的舊夢,彷彿明天一個微不足道的希望……
我象被捲到了萬丈深淵的邊上,再進一步就會墜落下去,只怕永遠都無法脱身了。一看到她,我身上彷彿湧起了一股奇異的力量,身體也登時沉重起來。
戰爭。戰爭是什麼?戰爭就是殺人麼?我在軍校時教過的一個學生曾經問我什麼才是名將,那時我跟他説:“軍隊的職責是結束戰爭,保護人民,如果軍隊反而屠殺人民,或者要人民也投入戰鬥,那這指揮官就已經失敗了,絕算不得名將。”説這一席話時,我只是對武侯的屠城滅國和蒼月公的全民皆兵有感而發,現在卻突然間象又知道了自己的真實思想。
戰爭不是殺人,戰爭是不得已的手段,不是為了名將之稱,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守護!我投入戰爭,那麼多將士在前線浴血奮戰,不正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國土麼?我們站在這兒,誰也無法把我們驅逐出去!我是在守護,守護我愛的人,守護我自己!
我直了直僵硬的身體,那股狂風雖然撲面如刀,卻也象立時減弱了許多。我不會後退了,即使命運註定我一事無成,我的生命會隨時失去,但我不會後退,我要守護我喜歡的一切!
風依然很大,我耳邊有響徹天際的雷霆。無數個驚雷從天而降,如萬千長劍穿透了我的胸膛,我忍受着那股劇痛,一動不動。
我要守護我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那股厲風彷彿一下子便消失無跡,又變得光風霽月,我只覺渾身登時鬆懈下來,便如惡鬥一場,精疲力盡的樣子,突然間,我好象聽到了錢文義的聲音。
錢文義也在我邊上?我睜開了眼,一眼卻看見了鄭昭。
一見到鄭昭,我就嚇了一大跳。他向來都是從容不迫,即使當初在帝都西門外被我和曹聞道追上的那次,他也沒有象現在那樣驚恐不安。可是現在,一張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上掛滿了豆大的汗水,似乎比我還累。
錢文義果然在邊上,他見我睜開了眼,欣喜若狂,道:“統制,你沒事吧?”
我坐起來道:“沒什麼。怎麼了?”剛説完,突然聽到錢文義在説:“楚休紅生了什麼病?要是他完蛋了,那我們可就糟了。”
錢文義怎麼這般沒禮數,我有點不悦地道:“我還不會完蛋呢。”
錢文義一陣驚愕,臉上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汗水,嚅嚅地道:“是的是的,統制你吉人天相,不會有事。”可是他嘴上説着,我又似乎聽見他在説:“他怎麼好象知道我在想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我吃了一驚,突然間靈光一閃,霎時明白了一切。
我練成了讀心術!我現在讀到的是錢文義在想的東西!我大喜過望,呼吸一急,哪知眼前忽地一黑,意識中有一股奇異的力量似乎又要突然奮起。我嚇了一跳,連忙調勻呼吸,讓自己坐得端正些。錢文義又湊上來道:“統制,你還好吧?”
他湊過來時,我又感到他好象在説:“楚休紅得的是什麼病?看來很怪。”
我又睜開眼,拼命抵禦着意識中的那股力量,道:“沒什麼,你先出去吧。”
我和錢文義一言一語交談的時候,鄭昭站在一邊一動不動,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我不知道他到底賣什麼關子,也不知道他現在到底是不是知道我心中所想了,要是錢文義湊在跟前,只怕我反而要被那股力量控制住。我勉強道:“你先出去,把門關上,我要和鄭先生説些話。”
錢文義道:“好吧。”他掩上門出去了,出去時我還感到他最後在想着:“統制到底是怎麼了?”
等他一走,我一下坐直了,對着鄭昭。鄭昭仍然直直地盯着我,殭屍一樣一動不動,看得我有點發毛。我道:“鄭先生,請坐吧。”
現在我練成了讀心術,那麼我也可以讀到他的思想了,可是現在我卻好象什麼都感覺不出來。可剛才讀錢文義心中所想,卻是輕輕易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正想着,鄭昭已坐了下來,道:“是。”他的臉上仍然極是僵硬,現在倒象是他突然得了一場大病,雙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怎麼看都不象個正常人。
他是突然瘋了麼?
“我沒瘋。”
一聽到鄭昭這麼回答,我差點失聲叫起來。這種情形,明明是他知道我想的一切,可是我卻無法知道他的心思,看來即使我練成了讀心術,卻只能讀到錢文義的心思,卻讀不到鄭昭在想什麼。我一陣失望,道:“好吧,既然你知道了我的秘密,要殺就殺吧。”
“什麼秘密?”
我差點要以為鄭昭在取笑我,然而抬頭看去,卻見他一臉驚恐,汗水也更多了,不象是取笑我的樣子。難道,他真的突然得了瘋病了?
突然間,我猛地想起那次我被衞宗政提審時的情景了。那次衞宗政派了個人監視我,晚上陳忠偷偷和我商議,都被他聽了進去。那次若不是我誤打誤撞,突然間能夠使用攝心術,只怕那時衞宗政便已覺察了文侯的計策。那次那個衙役中了我的攝心術的樣子,正和現在的鄭昭彷彿,難道,這一次我仍然沒有練成讀心術,而是攝心術麼?
我心頭一震,鄭昭坐在椅子上的身體也猛地一顫,似乎要站起來,我的頭裏好象翻江倒海,身體都彷彿翻了個個,説不出的難受。我長吸一口氣,讓自己的呼吸調勻,看着鄭昭。現在如果有個人進來,準會摸不着頭腦,我和鄭昭兩人面對面地坐着,誰也不動。
如果鄭昭真的中了我的攝心術,那我應該可以命令他做事的。我看着他的眼睛,心中默默地念道:“鄭昭,站起來。”
果然,鄭昭“呼”地一聲站了起來!
我一陣狂喜,看來,我的確練成了攝心術了!可是沒等我高興,鄭昭的眉頭突然一皺,低聲道:“你怎麼也會……”
他要脱開我的控制了!我大吃一驚,卻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緊盯着他。鄭昭臉上變了數變,也不知在想什麼,這句話也吞吞吐吐地道:“會……會……攝……心……”
“我會!”
我突然間打斷了他的話,鄭昭眼中神光一閃,又猛地黯淡下去,不再説話了,而我腦海中那股奇異的力量也象遭到迎頭痛擊,立時微弱下去。我長吁一口氣,才抹了抹額頭的汗水。只方才這一瞬,我也滿頭是汗,象狂奔了十七八里路。
此時我已約略明白了端倪,我練成的一定是攝心術而不是讀心術。鄭昭想用讀心術窺探我的心思,只是他萬萬沒想到我居然會攝心術,全無防備之下,被我反剋制住。而我因為攝住了他的魂魄,所以現在他的腦子幾乎就成了我身體的一部份,他的讀心術會用到了錢文義身上,因此錢文義想什麼,我也能夠明白了。
雖然制住了他,可是到底拿他怎麼辦,我卻想不出來。鄭昭説過,讀心術非常累人,他一天也不能用很多次,攝心術比讀心術要高一層,只怕更加累人,但我現在好象還感覺不到什麼。只是我總不能永遠都控制住他,一旦被他掙脱,他知道了我有攝心術的話,惱羞成怒之下,只怕會命令人殺了我。
我該怎麼辦?殺了他麼?
我心念一起,鄭昭臉上突然顯出一絲恐懼。看來我雖然控制住了他,但他仍然保有一部份神智,象當初我中了他的攝心術,身體已不受自己掌握,但神智依然清明一樣。兩相比較,似乎我的意志力更強一些。
剛一得意,腦海中突然一翻,前額好處被人當頭砸了一悶棍,我登時向牀上倒了下去,而那股力量卻已排山倒海之勢壓了下來。
鄭昭在反擊!
可是我雖然明白,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的意志雖然比他強,但對攝心術的運用卻遠不及他純熟,我卻不識好歹地得意忘形了,這回真個成了他人俎上魚肉,任人宰割。
如果我被鄭昭控制,那我心中的什麼秘密都會被他探知了。我正痛悔不已,但現在已無法可想,後腦勺剛碰到牀上,卻聽得“嘣”一聲,那股力量又突然間消失無跡。
我被控制了!我想到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如此。那一次我中了鄭昭的攝心術,情形便有點象現在一樣,先是一陣極大的力量不斷壓下,突然間又消失無跡,然後我渾身就不由自己控制了。現在我被他控制了,那麼所有的事都會被他榨出來吧?我驚恐萬狀,下意識地去拔刀。
手剛碰到百辟刀刀柄,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中鄭昭的攝心術。如果真中了攝心術,他哪裏還容得我拔刀?一念及此,我還不敢相信,伸手到跟前,把手張開握拳了兩三遍,才算相信自己真的沒中攝心術。可是,鄭昭大佔上風之下,為什麼會不反擊?我定睛看去,卻是鄭昭半坐在椅子上,兩眼翻白。
他死了?我嚇了一跳,只道他用力過度,脱力而死。如果鄭昭死了,那也沒辦法向五羊城主交待,談判的事一樣不必再説了。我跳下牀,走到他身邊,扶起他的肩道:“鄭先生!”
剛握住他的肩晃了晃,鄭昭睜開眼,喃喃道:“你……你怎麼也會?”
我心頭一凜,眉頭也皺了起來,鄭昭臉上突然擠了擠,馬上舒展開來,變成了平常的樣子。我看着他,小聲道:“你沒事吧?”
“沒事。”
鄭昭慢吞吞地在椅子上坐穩了。他的動作變得十分機械,倒象是個木偶。看樣子,他又被我控制住了,而且和剛才不同,我意識中已感覺不到那股正在反抗的力量。難道我的攝心術突然間威力大增麼?可是我自己知道自己這點攝心術實在靠不住,剛才鄭昭的反擊如此之強,怎麼會突然間如此不濟?難道他真的是用力過度,以至於全然不設防了?
突然,我看見他後腦勺上撞出的一個大包,登時恍然大悟。哪裏是什麼用力過度,方才鄭昭突然反擊,以至於我摔倒在牀,他自己一定也沒有好果子吃,一樣摔下去。我是坐在牀上的,倒下時後腦勺摔在軟軟的被褥上,自然沒什麼大礙,他卻是撞在桌子邊上,結果撞了個七葷八素,怪不得馬上被我控制住了。
雖然鄭昭被我控制住了,可是我仍然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我該問問他五羊城主的立場麼?可是也不知道怎麼個問法。
我站到他跟前,彎下腰,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道:“鄭先生。”
鄭昭也慢慢地站了起來。一看到他那副遲鈍的樣子,我又有點得意。但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覺一凜。方才就是因為得意忘形,差點被鄭昭反撲成功,如果現在鄭昭是在裝樣麻弊我,那可糟了。
想到這裏,我心中一動,看着鄭昭的眼睛,低聲道:“鄭昭,你現在會聽我的話,按我説的做麼?”
鄭昭看着我,慢慢地點了點頭。我一陣狂喜,心知這一步成功了,又道:“好,那你要記住,如果你想對我用讀心術,就會頭痛欲裂。”
我其實是想到了方才自己頭痛得要死,才順口這麼説的,那準是鄭昭對我用讀心術,而我拼命反抗所致。最主要的是不能讓他對我用攝心術,我看着他,慢慢説:“還有,如果……”
我剛要説如果怎麼樣,門外突然有人叫道:“阿昭,你在裏面麼?”
這聲音來得太過突然,而一聽到這個聲音,我更是目瞪口呆,連要説什麼話都忘了。
這個人是我認識的!我無論如何也料不到,剛到五羊城,還沒下船,居然馬上碰到了兩個舊識。
我剛一分神,忽然覺得象有一條冰柱插進頭頂,直插到後背,那種冰冷而堅硬的劇痛讓我一下子縮成一團,不由呻吟起來。我抬起頭,正好看見鄭昭低下頭看着我。
此時他哪裏還有半分白痴樣子,一臉都是猜疑和驚異,其中似乎還帶着幾分妒忌。我吃了一驚,想站起身來,但哪裏站得起來,我的身體彷彿已經不屬於我一樣了。
我中了鄭昭的攝心術!
雖然身體動不了,神智卻很清楚。而我中他的攝心術,這也是第二次了。看來方才門外那人一叫,我被分了神,我的攝心術登時被鄭昭攻破,而他隨之而來的反擊卻是我再也擋不住了。
到了此時,我只有咒罵自己太過得意忘形,另外就是罵自己太過蠢笨。我方才對他暗示説如果他對我用讀心術會頭痛欲裂,卻忘了讓他用攝心術時也頭痛個半死。我的攝心術遠沒有他那麼純熟,被他控制住後,除了還能保持頭腦清醒以外,根本沒辦法反擊。我拼命想要平靜下來,但方才門外那人的聲音卻已擾亂了我的心神,哪裏還能保持半分平靜?
現在只能希望我對他的暗示有用。如果鄭昭接下來對我用讀心術而痛起來的話,那我還有一線反敗為勝之機,否則文侯的秘計,我心中的隱事,什麼都瞞不過鄭昭了。
鄭昭走上一步,低聲道:“楚將軍,方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心中霍地一亮。看來鄭昭中了我的攝心術時並不象我能保持神智清明,他並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了。現在如果我亂説一氣,説不定可以瞞過他去。我腦子飛轉,已想好了三四個藉口,正要説時,但一開口,卻説道:“方才,鄭先生你……”
我要説出我制住了鄭昭的事!我雖然想好了藉口,但我的嘴好象也不由我控制一樣。我嚇得魂飛魄散,這等情形以前並沒有過,看來快兩年不見,鄭昭的攝心術也高明瞭許多。而我一開口,勢必要什麼都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