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道見狀,卻厲聲悲號起來,直喊:“老前輩饒命,我情願獻出所有法寶陰火,只求放我殘魂,前往投生,感恩不盡。”陰陽叟笑道:“我雖為旁門中人,從不無故傷害人的性命。便我所收少年男女,雖然充我爐鼎,只要滿了三年期限,便各賜靈丹金銀,送回故鄉,在我法力醫治之下,仍返本來,並還各享高壽,無礙婚嫁。從此安樂富有,無論父母家人,決看不出經我用過。這等採補,不傷一人,並使由貧轉富,各享高年。
自問無大罪惡,已然上幹天忌,將來仍不免於大劫。好呢,期前兵解;一個不巧,形神皆滅,均在意中。我因身賦陰陽二體的異質,所習又是這等獨有的旁門道法,已然鑄錯於先,性更好色,重於情愛,只管因循下去,見了美男少女,不肯放過,心中仍是時加警惕,顧慮未來災劫。你連那已死的幾個妖孽,能有多高法力,便敢狂做自恃,無惡不作?自來誅惡人即是為善。似爾等極惡窮兇之輩,本就神人共憤,不容存留,初見面時,已不打算放過。既而一想,你雖淫兇萬惡,我也是旁門中人,所行所為,固比你們要好得多,除採補外,平日只有善行,並無惡念,但在正經修道之上看去,終不免於五十步百步之消。又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無論遇到多好資質的少年男女,除非對方意志不堅,受我勾引,或是得過我的好處,命是我救而外,決不倚仗法力,強迫順從。而你所困這兩個少年男女,全是仙骨仙根,女的更是極好美質。這類爐鼎,雖然曠世難求,百年不遇,無緣無故,我決不能侵害人家,行強攝去,供我應用,即使遇上,也只空自垂涎,無法下手。難得你用邪法陰火將他們困住,既想人寶兩得,遂你淫慾之後,連女的一起殺死,煉他們生魂。他二人已陷羅網之中,本來凶多吉少,萬無生理。就有太清神光附身,因其年幼識淺,郎才女貌,情愛又深,彼此關心太切,分了心神,容易露出破綻,稍微疏忽,便遭毒手。如不是你,我便無望。為此只想把人帶走,不與你這妖孽計較,上來也會好言相告。你偏不知進退死活,才被一同攝來此地。限你天明前得手如願,我便不問,免你説我以強凌弱,奪人之愛,你偏不能踐約。你淫兇無恥,為惡大多,又不聽良言,犯了我的老例,本非殺你不可。方才又放冷箭,對我暗算,本想給你多吃一點苦頭。不料我愛的人恨你人骨,急於看你伏誅,賞這陽春美景和本山泉石煙雲之勝,我為討她歡心,你死前已少受好些活罪,怎的還不知足?你那陰火,早被我收去多半,殘餘無多。你連殘魂都保不住,隨身法寶如何帶走。本我囊中之物,怎叫獻上。這等夢話,説它何益?靜待滅亡罷了。”
妖道似知生望已絕,表面仍在苦口求饒,雙目兇光亂轉,已似要冒出火來。忽然厲吼:“老前輩開恩!”話未説完,叭的一聲大震,身後葫蘆首先爆炸,人也平空躍起,自裂八塊。大片陰火血光狂湧如潮,中有幾股赤殷殷血光比箭還急,分朝陰陽叟和崔晴、綠華二人射去。同時一條小人黑影,在一片妖光籠罩之下,破空直上,其急如電。
二人先料陰陽叟不存好意,還拿不定。及聽那等説法,全都激怒。但知對方邪法甚高,不敢冒失。綠華更是小心,緊拉崔晴示意,不令輕舉妄動,一面暗作準備,氣得已快要流下淚來。
二人正憤急間,忽見妖道用邪教中解體分身大法,意欲拼命,形勢甚是險惡。方在失驚,陰陽叟竟有準備。空中所懸綵球本已縮成尺許方圓,妖魂剛隨血光陰火上湧,叭的一聲,綵球忽似水泡一般突然加大,晃眼便自爆裂,化為億萬彩絲,四下激射,結成一片穹頂形的彩幕,往下壓到。方才內中所藏碧螢血焰,已比箭還急,隨同綵球分裂,朝陰陽叟手託小玉瓶口中飛去,滋的一聲,當時收盡。妖魂似知不妙,立時舍上就下,想往兩旁飛躥。未容掉頭貼着地面,又有一蓬彩煙朝上飛射,只閃得一閃,便將妖魂連那八段殘屍所化血光一齊裹住;彷彿兩個圓缽相對合攏,將妖人殘魂碎體一齊包沒在內,晃眼由大而小,縮成一團煙霧。只見妖魂黑影和身外碧光,似網中之魚一般,在內連躥幾躥,一聲慘號過處,聲影皆無。陰陽叟把手一指,立有一股青氣朝那彩霧飛去,當時吸住,往裏一收,颼的一響,吸入玉瓶以內。
二人見那玉瓶高才二寸,只有寸許方圓,那麼大一個妖人,妖光邪火尚不在內,單那一大堆殘屍,少説也有百餘斤重,共總不過三數句話工夫,先後兩妖人的元神和黑狗兇魂,連同後死妖人的邪法異寶,一齊收去,無影無蹤。對方邪法之高,可想而知,不禁驚魂皆顫。綠華想起陰陽叟前言,更是羞憤。一面運用大清神光全力抵禦;一面盤算,覺着這老妖人看去文弱,比前遇兩妖人更為厲害,我二人決非其敵,早晚必遭毒手,慘死還在其次,身子必遭污辱,何顏再見父母?萬分悲憤情急之下,決計捨命全貞,寧死也不落於妖人之手。悄告崔晴説:“我二人早晚遭這老鬼的毒手,此時自殺,在太清神光護身之下,還可保全清白;如落人手,為邪法所制,生死都難。不如早打主意,死了的好,你殺完了我,再行自殺。來生再相見吧。”崔晴愛極綠華,重逾性命。又因綠華人最温柔膽小,如非自己再三引誘,每日洞中潛修,至多閒時去往梅林一帶望月賞花。
母親在洞前後設有好幾重禁制,只要不出山,休説不會發生今日之事,也決不會被妖人發現。越想越是自己害她,心中愧悔,宛如刀割,不禁哭道:“好妹妹,都是我不好,把你害了。”綠華見他傷心,執手苦笑道:“此事怎能怪你?吉凶禍福,由於天命,必是我們前生孽重,才有今日慘禍,事已至此,下手越快越好。”
忽聽光層外有人接口道:“你二人不必如此,我雖相愛,並無害人之心。此時我已想開,似你們這樣仙根仙骨的人,也不應被我糟蹋。我雖左道中人,並非窮兇極惡一流。
只因天賦異稟,兼有陰陽二體,半爿化男,半爿化女,加以生來多情好色,每見痴男怨女,必為撮合,使成夫婦。對於修道之士,本來具有超人智慧,必能勘破情關,況無緣孽糾纏的人,倒也不去管他。最難過的是,一個男歡,一個女愛,偏因父母師長強其成就仙業,把男女交合,人生至樂,認為大逆不道,也不同雙方有無夙緣,不特婚嫁在所不許,連互相交往,也恐有妨修為,一律禁止,實在不近人情。這類事,我最是不服,被我遇上,只要問明雙方真個情深愛重,必以全力助其成就,即便為此延誤修為,在我無邊法力主持之下,將其收為弟子,照樣也能煉成地仙。如説我們中人將來不免一次大劫,正教中人每經四百九十九年,還不是照樣有一次天劫難於避免?況我神通廣大,最善前知,不到大劫臨身,早已先期兵解。算起來,只比他們容易成就,平日更是快樂逍遙。願意和我同參歡喜姻緣,勤修陰陽二妙,自是更好,成就也更容易;如真情愛深重,男女雙方都是大老不二,我也不加勉強,照樣愛護。只不過雙方交合之時,須由我盡情賞鑑,不能避人而已。實不相瞞,本來我對你二人愛到極點,對於女的更是醉心,開頭原想全數收去,遂我心願。後經仔細觀察,看出你們雙方夙緣既深,情愛尤厚。如果仗我法力破去太清神光,強行好合,固非不能。但是你們受我迷惑禁制只是一時,事完清醒,定必憤不欲生,傷心求死。即此已與我平日男女相愛,須由本心互相貪戀,不可絲毫勉強之言相違。再如在太清神光未破以前,逼你們自殺兵解,更是大殺風景,揹我平日信條。起初男女兩得之念,已然改變,但卻不肯放過。現有兩條道路:一是由你二人仍仗太清神光防身,我也不加侵害,只用法力勾引,使你們對我生出愛意,自願好合,遂我心意;一是你們此時結為夫婦,拜在我的門下,照我方才所説行事,除夫妻交合例有定時,須當我面,不可隱避而外,餘均聽便。你們看如何?”
崔晴先見綠華想要自殺,雖然心痛如割,但知事關重大,此外無計可施。正在萬分為難,忽聽對方這等説話,覺着有了生機。因自己的飛劍綠華己能應用,惟恐驟出不意,突尋短見,忙把劍光制住。賠着一臉苦笑,先用手緊拉了一下,再抱緊綠華説道:“好妹妹,先莫傷心。我看這位老人家雖是旁門中人,但與先前所遇妖邪迥不相同。快莫傷心,等我和他商量一下,如能無事,豈不也好?”綠華深知崔晴痴愛自己,往往情不自禁。先聽陰陽叟那等説法,只更羞憤,又存有求死之念,雖未開口,心中實是痛恨。及見崔晴説時面有笑容,也未覺出崔晴暗中用手拉她。更不知崔晴想用緩兵之計,看出妖人邪法雖高,心性卻較前兩妖人要好得多,説話也頗算數,仗着方才不曾破臉,意欲緩和形勢,與之好言相商,哪怕毀掉自己,拜在妖人門下,只求綠華安然脱險,便是萬幸。
綠華卻錯會了意,誤以為崔晴乘機下手,不懷好意,當時氣往上撞,冷不防回手就是一掌。
二人本是緣孽極深的一雙情侶,這些日來崔晴固是情有獨鍾,把綠華愛如性命,綠華對於崔晴,無形中也長了愛苗。不過少女天真,光明無邪,到了患難之中,由不得增加情分,一任崔晴相偎相抱。非但不以為忤,反覺平日為防對方舉動輕狂,得才進尺,時常峻拒,使其難堪。當此危險存亡關頭,便任他儘量温存,能得幾時?越想越難受,也回手相抱,互相慰問,拼與同死,形跡上雖無顧忌,心地仍是光明。崔晴見心上人無限柔情,已在患難之中無形流露,任憑自己温存撫抱,並還握手殷勤,相約同死,可見平日相愛已深,只因少女嬌羞,不肯顯出。雖覺大難當前,歡娛苦短,心卻感激萬分。
以為平日痴情熱愛,心機不曾白用,滿擬此時無話不可以説。綠華誤會,突然翻臉,驟出不意,做夢也不曾想到有此一掌。綠華悲憤頭上,滿腔怒火,打得又重,當時口鼻全破,滿臉開花,鮮血直流。綠華盛怒之下,還未留意,剛脱口罵得一句:“你這該死沒出息的東西!”猛覺手疼,目光到處,瞥見崔晴順嘴流血,滿臉驚惶之容,不禁心中一軟,説道:“任憑這老兒妖人有多厲害,我死志已決,能奈我何?你把我當作什麼人呢?”
崔晴聞言,方始明白過來,心中一酸,悽然説道:“妹妹你真錯怪我了。我本意是見對方還好商量,最難得的是言行如一,不肯以暴力邪法逼人順從,打算舍我一身,放妹妹脱身回去。只要不逼我做那淫邪之事,如肯放你,便拜他為師,我也認命。否則,等你走後,我乘機兵解,轉世為人,再尋妹妹一同修為。彼時我已變成女身,當可由我親熱,無什麼嫌疑避忌,豈不也好?先想暗中説明,無奈這位老人家法力甚高,必被聽去。只得暗中捏了你一把,以為妹妹何等聰明,當能知我苦心,誰知還是誤會。我想此身已為男子,無論如何,均不免於嫌忌?便以後能如我們之想,相隨同修,也終不無芥蒂。何況危機一發,事也無望,偷生實在無趣。我因把妹妹愛逾性命,妹妹對我也非不好,只是平日成見太深,老疑心我有什麼惡意,使我痛心。否則方才不會那樣大怒,重手打我。既不見信,只好先死在妹妹面前,以明心跡。這位老人家自己從不肯傷害無辜,我本情願拜他為師,只求放你,以作交換。現因妹妹疑我而致先死,雖然非他所殺,終因強逼我們成為夫婦而起。妹妹心性貞烈,我們平日何等情厚,因為一時誤會,尚且不容,如何還肯受辱?他既不肯勉強好人,再見我為此而死,如再傷你,豈不與他不肯倚仗法力,強人所難,傷害無辜之言違背?本來我原想妹妹走後,再把吉凶禍福付之天命,為了表明我的心跡,只好先走一步了。”
綠華早就心軟,聽出崔晴實是一番好意,自己不該誤會,勾動傷心,意欲兵解,以明心跡。知道崔晴飛劍功力頗深,自己近日得他傳授,雖也能夠運用,但決攔阻不住。
一見崔晴説完,把手一指,劍光已經飛出,不禁情急,抱着崔晴頭頸,悲聲哭喊道:
“我也願死,但須一路,丟下我一個卻是不行。”崔晴見綠華抱緊自己,情急悲哭之狀,心中痠痛更甚。只得強忍悲懷,急呼:“妹妹留意,你那太清神光雖然神妙,無人主持也能發生威力,到底小心些好。你如信我痴心愚誠,便請暫時忍耐,等我和這位老人家開心見腸商量一下,如肯把你放走,我也不死,豈不更好?”綠華仍然抱緊崔晴哭道:
“反正我得死在你的前頭,別的不問。”一面行法,正待加強神光威力。
忽聽對面哈哈笑道:“果是一雙可愛的痴兒女。我決不忍侵害你們,就此放走,也非所願。前面便是我的洞府,如肯信我,可將神光撤去,隨我入洞,住上七日夜,在我法力禁制之下,到第七日子夜,不問能否保得元貞,我均放你們走。如果對我心存畏忌,欲仗神光護身,那也由你們。不過話須言明,我老人家言出必踐,向無更改,對你二人已是格外通融。自來道高魔高,定力越深,魔頭反應之力也必加強。何況你們本是夙世情孽,一雙兩好,彼此恩深愛重,分解不開。如無神光護體,只要肯服低認罪,我素不肯以強凌弱。如今你們有一人如能強制情慾,這七日夜的難關或者還能渡過;否則你二人一個尚是心中咒罵,一個竟敢於公然罵我妖人,如不將你們護身神光破去,還當旁門道法遇見玄門真傳太清寶篆,便無奈何。事須三思,免留後悔。今日為了妖道和你二人,白糟掉我的好光陰,少行許多樂事。現對你們絕望,無暇多説,如聽良言,可自跪下謝罪,自行入洞。真不放心,也不勉強。反正路只一條,此時想逃,真是做夢,到時你們自會進去。我先走了。”説罷,人忽隱去。
崔晴早聽出陰陽叟年輩法力均高,所説決非虛語。但見綠華切齒悲憤之狀,未必肯聽,方想拿話試探,婉勸綠華,賠罪入洞,互運玄功,守定心神,捱過七日夜,便可脱身,但恐綠華又生誤會。還有太清神光乃玄門正宗,最高防身大法,左道旁門決不能破,萬一料得不對,敵人是想行詐,等將太清神光撤去,再用陰謀暗算,如何對得起人?綠華又是外柔內剛的性情,寧甘吃虧,決不屈服。方在心意不定,欲言又止,綠華早看出他為難,慨然説道:“晴哥不必為難,經此患難,我對你已深信不疑。反正我二人死活均在一路,哪怕形神皆滅,也必不為妖法所惑,這大清神光萬不可撤。老師所説如真,自不會傷害我們,有此神光護身,放心得多。即便為他所破,他自命得道多年,法力無邊,不肯以強凌弱,當不至於和我們一般見識。真要安然脱身,向他謝罪不晚。所説如假,反正要和他拼,免得上來先受愚弄,自投羅網,豈不也好?我們本與他無仇無怨,雖被邪法困住,脱身並非無望,無緣無故將我們和妖人一齊攝來,其曲在彼,怎能怪人罵他?”
崔晴聞言,也覺有理。四外仔細一看,方才所見妖光血焰、陰火金刀、毒針毒箭之類,已全消滅,陰陽叟也已不見。只對面有一丈許高的崖洞,通體還不到兩丈方圓,望去像個小石堆,矗立鼎湖對岸。湖水澄清,最深之處約兩三丈。隱聞男女歡笑與笙管豔歌之聲由洞中傳出,十分柔媚,聽去是在地底。此外別無異兆,連那十二面妖旗和先前所見籠罩全峯的穹頂彩網,均已收去。一輪朝日,已然透出雲上。山下依舊波濤浩瀚,雲海蒼茫。除身外那幢太清神光不曾撤去而外,別無異兆。回憶前情,無殊夢境。
依了綠華,四邊天空均無阻隔,最好驟出不意,冷不防隱形遁走。崔晴畢竟家學淵源,學道年久,深知對方厲害,悄聲笑答:“對頭法力甚高,越是這樣越不可測,我們不可勉強。即便神光不撤,也須照他所説,往洞中飛進,免得敬酒不吃吃罰酒,反而更糟。”綠華已把陰陽叟恨同切骨,聞言嗔道:“我沒你這樣膽小怕事。就算他邪法厲害,逃走費事,也須試拼一下,如能遁走,豈不更好?哪有自送上門的道理?”崔晴見綠華嬌嗔滿面,目有淚光,知對妖人痛恨到了極點,自然不肯強她,連聲應諾,答説:“這樣也好。只要妹妹脱困回山,任憑這位老人家如何處置我,只要不迷我心神,做那無恥之事,便經百死,也所甘心。”綠華知他苦心孤詣,藉着説話,向對方乞憐,把所有罪孽全攬了去,免得自己吃虧。雖然膽小怕事,全為自己而起,用心良苦,不忍再加埋怨,悽然答道:“我知你的好心,但我二人生死患難,理應一路,你如受害,我豈能獨生?
事已至此,怕他作什?他如真是好人,何必還有這些花樣?早放走了。是好是歹,終須一拼,能否脱身,且看我二人的命吧。”説時,早在暗中運用靈符,心念故居,突把崔晴的手緊握了一下,口説:“我們先到對湖洞前查探一下,相機而行也好。”
説時遲,那時快,話才出口,二人已在太清神光籠護之下,電馳飛起。綠華畢竟幼稚,上來以進為退,故意往對湖崖洞衝去,到了湖心上面,見無異兆,突然掉頭回身,電也似急,往回路山中飛遁。回顧身後,見無人追趕,除晨霧似還不曾消盡,日光之下有一層淡得幾非目力所能分辨的輕煙外,不見絲毫跡象。開頭也未留意,心還暗喜,以為出其不意,飛遁神速,已然逃出羅網。晃眼回到洞內,在義母碧城仙子崔蕪各層禁制防禦之下,即便妖人尋來,也能抵擋些時。何況對頭口氣不會窮迫,遁光落地,立可無事。及至飛了一陣,不見到達,心方一動。
崔晴始終認定陰陽叟不會那麼便宜放人,話既出口,已然説明不再傷害自己,那七日之約自然不肯放過。何況綠華對他又存敵意,口出不遜,不肯絲毫示弱,更易觸怒。
情知逃走無望,甚或弄巧成拙,惹出事來,心雖憂急,無如心上人性情貞烈,外和內剛,懷有寧死不屈之念。這一日夜間,雖將心中藴藏的無限深情自然流露,把以前温柔靦腆的神情去了一個乾淨,雙方情誼固然深到極處,但那貞烈心志也越加強。方才已生兩次誤會,如不依她所説行事,必當自己附和敵人,又存別唸,反而不美。暗忖:“我本心有她則生,無她則死,起初不過想要委曲求全,拼舍一身,保她貞操性命。她既堅執成見,只好依她行事。萬一能逃羅網,豈不更好?如被對頭擒回,或是同困敵人洞內,照對頭所説,至多苦熬上七日夜,多受一些罪孽。好在我未得罪對方,有我在前,怎麼也不至於把她性命送掉。”
主意打定,反更心安。一面聽其自然,由着綠華心性去做;一面暗中留神,仔細觀察。自來旁觀者清,何況崔晴早已看透對方不是好惹,逆他不得。自一起飛,便看出身外那層淡煙始終擋在前面,不曾衝破。大清神光飛遁何等神速,照理這點山路,本不須多少時候,如何飛了半個時辰,不曾到達,再往上下四外一看,無論何方,均有一層淡煙矇住,相隔約在十丈左近。一任綠華飛得多快,始終是在前面。天色依;日晴朗如初,腳底一面卻似起了濃霧,看去一片茫茫,所有山巒林木全不見影。情知不妙,兩次想要開口,均因綠華滿臉喜幸之容,覺着心上人自從昨夜涉險被困,一直悲憤填膺,傷心落淚,自己空自心痛,無計可施,好容易見她現出一點笑容,何忍使其失望?明知此是片刻間的空歡喜,事既無法勸解,也只聽之,話到口邊,又復停住。
綠華回顧崔晴目注自己,面帶憂疑之容,想起前事,笑問:“晴哥,怎飛了這些時,還看不見仙都後山影子?莫非這片大霧把沿途的山嶺全遮住了麼?”崔晴此時更看出情勢危急,下面不説,頭頂和四外那片淡煙始終追隨身外,毫未減退,分明陷入對方陣內,始終是在禁網之中,不曾離開一步。一見綠華翦水雙眸憨憨地註定自己發問,全不知利害輕重,不禁又憐又愛,摟着綠華纖腰,悄答:“妹妹你莫多心。你見久飛不到,心中奇怪麼?你再留神細看一下,只恐我們還不曾離開鼎湖峯呢!否則兩地相去才得多遠,怎會飛了這多時候還未到家?腳底那一片又何嘗是霧呢!”
綠華本就有些懷疑,聞言立時警覺。未及回答,忽聽有人接口道:“此話不差。你們乖乖地到我洞府中來,不要跑這冤枉路了。”綠華對於陰陽叟鬼祟神情早就痛恨,聞言想起敵人方才所説好些可惡的活,越發急怒,嬌叱道:“老鬼休要欺人太甚!我爹爹凌渾、母親崔五姑也不是好惹的,還有我的師祖……”底下話未説完,忽聽一聲哈哈,眼前一暗,跟着又是一花。定睛一看,一片五色煙光散處,人已落在一大間洞室之內,身外太清神光並未減退,四面皆是極堅厚的洞壁,並無門户可以通行。綠華知已入網,憤極之下,也不問處境是好是壞,仍縱遁光朝前亂衝,所到之處,只見煙光雜沓,迸射如雨,休想衝動分毫。似這樣凍蠅鑽窗,上下四外全都衝到,並無用處。崔晴再三力勸説:“這位老人家並無惡意,無非見我二人情深義重,想借着七日夜的光陰,試驗我們道心定力,也許還是好意,何苦與之相抗,自尋煩惱?”一面連握綠華的手示意。綠華見無用處,也實力竭智窮,只得忿忿而止,氣道:“無論他説上天,我只有一條命,寧死不問左道旁門低頭。你無須拉我的手,我決不怕。”
崔晴見綠華一反常態,任怎勸説,絲毫不聽。恐再説下去,話必難堪,激怒對方,更多阻礙。一面設詞敷衍,婉言勸慰;一面暗中祝告:“我這義妹為人極好,但她年幼天真,不知輕重,以致口出不遜,冒犯威嚴,還望老前輩恕其無知之罪,特加原有,感謝不盡。如有責罰,任何罪刑,甘以身代。只蒙格外開恩,加以寬免,無論有何吩咐,除卻一事,均可遵命。”綠華見崔晴時而強作笑容,婉言勸慰;時而低頭沉吟,嘴皮亂動,滿臉均是惶急之容。知其關心過切,恐自己得罪敵人,又不敢過於深勸,暗中向敵求告,兩頭為難,由不得心腸一軟,笑指道:“你怎沒出息?我不再開口如何?”
崔晴心方一寬。再往四外一看,那間洞室本來又高又大,上來只覺陳設富麗,地勢甚寬。因綠華正在怒火頭上,一味運用大清神光,滿洞亂躥,洞壁上煙光四射,也無心情查看。中間綠華氣無可出,又因自己不肯盲從,與敵硬拼,便在太清神光防護之下,朝洞中那些陳設用具衝去,滿擬粉碎全洞物事,以圖泄憤。誰知遁光所到之處,竟是空的,一下也未撲中。及經勸止以後,再看洞室,竟比方才所見要小得多,共只三丈方圓一間。內中陳設卻似富貴人家閨閣,珠簾玉幕,錦茵繡褥,四壁嵌滿明鏡。所有陳設用品,不是富麗到了極點,便是香豔異常。當中一張小圓玉桌,上設美酒佳餚,並有花箋一張。洞頂懸着幾盞粉紅色的宮燈。左右兩旁排列着不少花架盆景,各種四時奇花香光浮泛,一片芳菲。另外琴笛笙蕭各種樂具,無不精美齊備。古色古香,陳設精雅,令人自生愛好。
崔晴因知綠華滿腹悲憤愁急,無可勸慰,便指室中陳設笑道:“妹妹,你看這裏陳設用具全是真的,並非幻景。反正無事,看看何妨?也許主人只令我二人在此住上七日,就放走呢。”綠華接口道:“你做夢呢!老鬼決非善良,聽那口氣,非此不可,哪有這等輕鬆事情?他這裏佈置得如此華美講究,要沒有別的陰謀毒計,邪法害人,休説七天,再多些日何妨?早晚必有變化,你只留神便了。”
説罷,一眼看到小圓桌上花箋上有字跡,走將過去,取在手中一看,大意是説:綠華年幼無知,又是所愛的人,雖然不願計較,但見崔晴情痴可憐,為此欲以法力,撮合成這段良姻。但人各有志,也不勉強。二人只要在這間紅香洞室之內捱過七日夜,在此期中,雙方如均能守定心志,以極堅強的毅力勘破欲關一念,自可安然走出,從此不再相擾;否則,他因情深愛重,不能剋制情慾,成了夫婦,二人陰陽交合,真元已失,全都不能回去,最好拜在陰陽叟的門下,否則也不勉強,照樣脱身。至於室中陳設用具,既非幻景,飲食之物,尤為精美,不妨隨意取用,於人無害。並説此時二人已在他法力禁制之下,護身神光並無用處。如不相信,儘管全力施為,將其籠罩身外,再在室中隨意飲酒,吹唱為樂,以渡這七日痛快光陰。
綠華起初認定對方不懷好意,太清神光一直未撤。滿擬有此防身,在神光未破以前,一任邪法多麼厲害,決可無事。誰知陰陽叟邪法神妙,得隙即入,看去雖只一間充滿香豔華美習氣的洞室,並無別的侵害,內中卻是滿布危機。綠華不看那張花箋,或者還可無事,這一伸手,邪法立即乘虛而入。此時二人已在邪法暗制之下,心情早被搖動,絲毫未覺。先疑室中所備酒食藏有邪毒,休説綠華根本厭惡,連崔晴也暗具戒心,不肯飲用。後因悶得無聊,又見室中別無異狀,漸漸對坐下來,始而互相勸勉,並未有什雜念。
待有一日夜過去,二人覺着為時已久,除不能脱身而外,別無他害。在邪法漸漸發動之下,雙方情愛無形加深,由不得你憐我愛,互相温存,越談越親熱。崔晴固是愛極綠華,綠華也覺崔晴對她情深義重,痴得可憐。互相又談論了一陣。
二人兩日兩夜未進飲食,如在平日,彼此用功打坐,自可無事,因以全力對付敵人,連經憂危,本就心力交瘁。坐定之後,先還恐怕敵人有什麼陰謀毒計,提心吊膽,一味留神,戒備非常,還沒想到別的。時候一久,綠華受了邪法暗制,首覺飢渴難忍,笑告崔晴説:“這七日夜的光陰不去説它,我們已兩天未吃東西,再過下去,不知能否忍受呢。”崔晴聞言,也覺腹飢,細一盤算,笑答:“我們在家時節,也有不進飲食之時,但是煙火未斷,絕食也無如此長久。尤其是和妹妹一起,此時我已覺餓,口渴更加難受。
我想主人所説決無虛言,好在太清神光始終不曾離身,主人既為我們備有美酒佳餚,不如由我先試一下,如無異狀,再同飲食如何?”綠華也實飢渴難受,再看桌上所設酒餚佳果甚多,無不精美異常,酒香陣陣,襲人鼻端,聞之神爽。忍不住倒了一杯一看,酒色純青,映着羊脂玉杯,好看己極。笑説:“我此時不知何故,又渴又餓。你我禍福相共,這七日夜的光陰反正難耐,索性你我同吃,好壞都在一起吧。”崔晴還不放心,想要先試,綠華已飲了半杯。崔晴劈手搶過,一飲而盡。
綠華妙目流波,白了他一眼道:“沒見你這人,只要是我吃殘的東西,必搶過去,莫非我嘴上有糖不成?萬一酒裏有毒呢?”崔晴見她半嗔半喜,巧笑嫣然,丰神豔絕,心中愛極,情不自禁,一把摟住綠華纖腰,涎臉笑道:“妹妹此時當已信我為人,我雖愛極了你,別無他念,只容我稍微親熱,於願已足。”説罷,把臉一湊,又朝綠華玉頰上親了一下。綠華佯嗔道:“你又討厭不是?我還餓呢,吃點東西,也不得安靜,吃完還不知是死是活呢。”
崔晴笑道:“此時我已想開,反正你我同生共死,天荒地老,長在一起,永無盡期。
依我心意,最好早死,下世變個女子,服侍妹妹,作個貼身丫頭,一步也不離開,省得妹妹多心,老討嫌我。”綠華笑罵道:“沒出息的東西,就算稱你的心,一做我的丫頭,稍微無禮,我便打罵,想和我親熱,不是更無望麼?幾時看見丫頭抱着小姐,親個沒完的?”崔晴笑道:“我無日無夜守在旁邊,老看着妹妹,不論沐浴更衣,均由我來服侍,那有多好。”綠華笑道:“我偏不要你在我跟前,每日除了打,就是罵,看你纏我不纏。”崔晴道:“那樣我已心甘。再不你我一同轉世,你變男子,我變女子,長得和妹妹一樣好看,嫁給妹妹,由你憐愛可好?”綠華氣道:“你越説越不像話,真沒出息,看你將來怎了。再如胡説,我又要打你了。”説罷,將手一揚,作出要打神氣。崔晴見她吃了一點酒,星波微餳,玉頰紅生,神情越發嬌豔,越發心癢難抓,一把將手拉住,放在口鼻間,不住撫摸聞嗅。覺着春葱一握,柔若無骨,玉肌涼滑,別有温香。正在得趣忘形,吃綠華冷不防把手一甩,嗔道:“我還吃不吃呢?再鬧,我就生氣不理你了。”
崔晴恐她真氣,自己也覺親熱過分了些,忙即賠笑認錯,連説:“妹妹莫生氣,我不敢了。”綠華見他惶急,心又不忍,笑説:“現在我已知你的心。當此患難關頭,未來吉凶難料,你又對我這樣情痴,我已立志修道,不會嫁人,只你一個忘形骨肉之交,任你稍微親熱,也就是了。老沒有夠,我又怕癢,有多難受。規規矩矩坐在一旁,飲酒談心,過完七日,一同回去。我想義母也快回山來了。”崔晴乘機答道:“娘如回山,你我見面都難。我不再和你鬧,只請同坐同飲,用一個杯子,挨近一些。”綠華此時心情甚亂,又未想什心思,不知怎的,懶洋洋的,又説不出是何緣故。手朝崔晴前額點了一下,説得一個“你”字,欲言又止。崔晴自是涎臉挨坐過去,一手摟着綠華纖腰,一手端杯,二人同杯同飲。綠華本意推拒,不知怎的説不出口,就此放過,任其摟抱,也未再提。崔晴見綠華酒後玉容越發嬌豔,又任自己親熱温存,不再堅拒,與前判若兩人。
其實均受邪法侵害,已難自制,如非綠華夙根甚厚,心智明瑩,早已入港。就這樣,仍難持久,結局非糟不可。崔晴之母崔蕪已然回山,知道不妙,跟蹤尋來,正在洞外,用盡心力往裏進攻,並用法寶洞靈箏攻山開路,打算破地而入。無如陰陽叟天性奇特,立意想使二人互失元真,一同拜在他的門下,邪法甚高,急切間攻不進來。二人此時若能警覺,仗着太清神光護身,往外強衝,固可合力逃出危境。否則此時已經過五日五夜,再要煞上兩日,也能勉強渡過難關。無如雙方前生情孽,難於避免,結局仍為邪法所算,以致遭劫轉世,多受好些苦難。這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