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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蛇嘯雀來(1)

    梁蕭一路飛奔,不時可見二人所留痕跡,樹折石裂,宛如颶風掃過。梁蕭觸目驚心,自忖即便尋上蕭千絕,也必死無疑。他想到此處,胸中騰起一股悲壯之氣,明知此去凶多吉少,足下也不稍停。

    向西南追了半夜,仍未追及,那兩人足跡又甚為淺淡,梁蕭追到次日凌晨,竟然失了線索。他四方搜尋一陣,也沒半點蛛絲馬跡,那兩個大活人便似憑空消失了一般。

    梁蕭不死心,繼續前行,經過幾處村鎮,卻不見一個活人,滿地惟見折槍斷弓、屍首散落。那屍首多為宋元軍土,可也有不少尋常百姓,其狀慘不可言。

    梁蕭驚疑不定,奔行百里,終遇上一羣宋人百姓,一問才知有幾支元軍偏師到過此地,屢與宋軍遭遇。眾百姓害怕亂軍劫掠,紛紛棄了故園,逃難去了。

    梁蕭見這些宋人個個衣衫檻褸,蓬頭垢面,神色悽惶不勝。再聯想到一路所見,頓時悔意大生。

    當初他盟誓滅宋,絕對未曾料到這一仗仗打下來,竟會令百姓落得這般地步,與早先所想全然不同!目睹襄陽城內慘狀後,他便已生後悔,仍然隨軍戰至今日,全因伯顏一統天下再無戰爭的豪言壯語。可這一路征戰下來,梁蕭目睹殺戮之慘,內心無時無刻不在煎熬之中。

    這一晚瞧見千村荒蕪、萬户流離的慘景,悔恨之餘,又覺心神恍惚:“如此下去,不知還會死多少人,

    牽累多少百姓?或許真如蘭婭説的,即便這一戰之後,永世太平,可我的靈魂卻永遠不得安寧了。”

    梁蕭怔立良久,醒轉時,那羣百姓早已去得遠了。他望着眾人背影,心中如被毒蛇噬咬,痛苦難當:“蕭千絕害我父亡母逸,流離失所,而今我又害得這些百姓失去家園、流離失所,如此看來,我與蕭千絕又有何分別?’’,_

    他此次不顧性命趕來,只為復仇,但一念及此,又覺意興闌珊,報仇之念大減,昏沉沉只顧前行,一時也不知走了多遠,更不知走向何方。

    夜深時,梁蕭只覺雙腿如灌鉛水,疲憊不堪,坐倒在一棵大樹下,望着遠處村鎮,黑森森、冷幽幽,形同地獄。倏忽狂風淒厲,颳得枝葉嘩嘩作響,便似人馬哀哭一般。

    梁蕭心力交瘁,迷糊睡了一陣。到寅卯交接時,他忽被一陣怪笑驚醒。那笑聲尖細高昂,夾雜着噝噝異響。梁蕭驚覺爬起,那笑聲卻又一歇,四野重回闃寂。

    梁蕭望向笑聲起處,只覺漆黑一團,半分光亮也無,心中微生寒意。

    他循聲走了十多里,忽見前方房屋儼然,乃是一座村莊。此時天色將明,隱約可見村子後山影崔巍,倚天而出。梁蕭不知這一路走來,已近黃山地界。

    走近時,忽見村子前橫七豎八躺了十來具元軍屍首。梁蕭搶上,蹲身扯開一人衣衫,只見他胸口有一團黑印,便似一隻極陰沉的眸子,死死盯來。梁蕭心頭打了個突,細看時,發覺那士兵渾身奇軟如棉,三百多根骨骼節節寸斷,竟無一根完整。

    梁蕭大為驚疑,猜想這元軍兵士當是被人一拳震斃,全身骨骼被拳勁波及,統統碎裂。倘若如此,這兇手拳勁之霸道狠毒,端的聞所未聞。他再看其他兵士,均是胸有拳印,骨骼盡碎。

    梁蕭沉吟半晌,挖了個坑,將這些人就地埋了,才起身進人村內。他猜想那兇手或在鎮中,當下蓄滿內勁,每走一步,均默察周邊動靜。但走了一程,卻見村中户户門窗大開,户內卻無一人。

    此時天色將明未明,氣寒風冷,厲風穿窗越户,悽悽慘慘,猶如百鬼夜哭。梁蕭縱然膽大,但一想到那兇人在側,也覺心跳加劇。猛然間,只聽“砰”的一聲大響,梁蕭失聲喝道。“是誰?”斜眼一瞥,卻見一扇木門在風中“咯吱”搖晃,驀然風勢再緊,那門扇又“砰”的一聲,打在框上。

    梁蕭鬆了口氣,轉眼間,卻見那門扇一合一開之間,似有人影閃動。梁蕭心頭一凜,飛身縱起,穿門而入。但室內空空,並無一人。正覺奇怪,忽見地上有一道長長的人影,敢情是晨光初放,竟將人影自窗外投人室內。

    梁蕭破窗而出,只見前方大街上一字站了六人,胸背相連,垂手而立。

    梁蕭見那六人均是元軍裝束,雙眉一挑,叫道:“你們是誰的部下?”那六人卻如痴了一般,動也不動。梁蕭心中奇怪,走上前去,一拍最後那人肩頭,只聽“噗”的一聲,六人如牌九一般,向前傾倒,疊在一起。梁蕭大驚,細看時,只見那六名軍士吐舌瞪眼,顯已氣絕多時了。

    梁蕭俯身細看,只見六人並非如村外元軍一般,骨骼盡斷,身上也無明顯傷痕,只是最末一人斷了右手小指,第五人則斷了左手小指。梁蕭看到第四人時,耗時良久,才發覺他左足小趾已斷。第三人則斷了右足小趾。第二人最奇,頭髮節節寸斷,除此再無損傷。梁蕭驚疑不定,再看第一人時,卻見那人骨骼頭髮均然無損,他略一沉思,撕開那兵士的衣甲,果見那人胸口有一團漆黑拳印。

    梁蕭思索良久,心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不由驚咦一聲。他出聲未畢,只聽有人冷笑道:“瞧出來了麼?”梁蕭大駭,抬眼一瞧,只見丈外蕭然立着一人,衣着懶散,氣派瀟灑。

    梁蕭膛目道:“公羊先生。”略一遲疑,又道,“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公羊羽冷哼一聲,道:“此等無名小卒,殺之徒然污了手腳。”他上下打量梁蕭,嘿然道:“你若想死,老夫倒樂意成全。”梁蕭微微苦笑,道:“蕭千絕呢?”公羊羽淡然道:“他遇上故交,正親熱呢。”

    梁蕭見公羊羽突然現身,委實詭異至極。又聽他含糊其詞,更覺疑惑:“此處發生了什麼事?”公羊羽瞧他一眼,哈哈笑道:“你這小子自身難保,還有心管別人的閒事?”梁蕭麪皮一熱:“就算我罪該萬死,雲殊就役犯有過失麼?”

    公羊羽濃眉一蹙,目中寒光閃過。梁蕭擺手道:“先生且慢動手,這六人與我同袍從軍。所謂人死怨消,先生且容我將他們埋葬,再鬥不晚。”説罷自顧自拔出劍來,就地挖了個坑,將六人掩埋。

    公羊羽從旁瞧了片刻,冷聲道:“他們死了有你埋葬,卻不知你死了之後,又有誰埋?”梁蕭聽得這話,想起自己從軍以來,征戰頻頻,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千萬將士在戰場上倒下,變成一具具無名屍首。自己活到今日,實屬萬幸。

    他一時心生淒涼,嘆道:“人生百年,莫不有死,死後埋與不埋,又有什麼分別?難道來年先生棄世之日,也能料到誰來埋葬自己麼?”

    公羊羽尋思自己拋妻棄子,身邊再無親人。恐怕百年之後,也落得個遺骨荒山,無人掩埋的結局,想到此處心中一慘,默然半晌,道:“好,瞧你父親面上,待你死後,老夫親手讓你入土為安。”

    梁蕭心中百味雜陳。他此來本想與公蘋羽辯駁一番,但這一路行來,目睹戰禍之慘,悔恨交加。他既覺自己罪孽深重,論理之心便蕩然無存,只想着:“今日死於他手,也算莫大解脱,可惜爹爹的大仇未報,媽媽去向不明,我束手待斃,豈非天大的不孝?”

    誰知公羊羽卻被他一席話勾起生平憾事,沉思道:“天機宮我是不能回了,一子一女名有實無,百年之後,恐怕也無人為我添香祭奠。唉,梁文靖那孩子本是好的,可恨死在老怪物手裏,這個仇我定要替他報的。不過他只得這一個兒子,倘若死了,豈不絕後?早先他聽説梁蕭攻宋之舉,勃然大怒下,只想一殺了之,此時卻又猶疑不決起來。

    梁蕭見他拈鬚沉吟,久久不語,正覺奇怪,忽聽公羊羽緩緩道:“小子,你可知道,這鎮中六人是怎麼死的?”梁蕭略一遲疑,應聲道:“是被人一拳震斃。但為何第二人斷髮,後面四人斷了手指、腳趾,卻叫人想不明白。”

    “這正是那人的厲害之處。若一拳將六人骨骼震散,原也不難。難得的是他拳勁所及,只傷指骨頭髮,並不波及其他肌骨。內力之妙,可謂隨心所欲了。”

    梁蕭心頭一凜:“可是蕭千絕麼?”公羊羽冷笑道:“蕭老怪若要殺人,雙掌所至,千軍辟易,何必玩這些花活?這門武功出白天竺,梵文名為‘濕婆軍荼利’,濕婆是婆羅門教破壞之神,軍荼利則是‘瑜伽術’裏對內力的稱謂,也有蛇的意思,是以這內功便是‘破壞神之蛇’。此功大成之後,內勁猶如千百毒蛇,遊走於敵手體內,是傷心碎骨,還是摧肝斷腸,全憑修煉者的心意。”

    梁蕭道:“這般看來,那人已然大成了。”公羊羽道:“不錯。”梁蕭雙眉一挑道:“他叫什麼名字?”公羊羽瞥他一眼,嘿笑道:“你這娃兒死到臨頭,問題卻不少。”粱蕭臉一熱,揚聲道:“誰叫先生老不動手,盡説這些不相干的話?”

    公羊羽望着他,暗歎道:“我若一心殺你,何必廢話。唉,但眼下老夫委實硬不起這個心腸,須得叫你惹我生氣,再動手不遲。”當下試探道,“這人內功如此高明,你很佩服麼?”

    他心忖修煉這“破壞神之蛇”的人乃是大奸大惡之徒,梁蕭只消答一個“是”字,自己必然大怒,立馬就能取他性命。故而話一出口.便目不轉晴盯着粱蕭雙唇。

    梁蕭一皺眉,搖頭道:“天下間讓我佩服的不過四人,此人決不在其內。”公羊羽大失所望,隨口問道:“哦,是哪四人?”

    “其中之一是位大和尚,他義氣沖天,敢作敢當。梁蕭佩服的人中,他算第四。”

    “你説的是九如和尚?”

    “先生也認得他?”

    公羊羽冷哼一聲,答非所問道:“那麼第二人呢?”卻聽梁蕭道:“第二人卻是了情道長。至於為何,也不消説了。”公羊羽聽得連連點頭,笑道:“這個自然,她排第一對不對?”梁蕭搖頭道:“她排第三。”公羊羽面色一沉,心道:“我倒要瞧瞧誰排在她前頭。”

    卻聽梁蕭又道:“我第二佩服的是一位小姑娘。”公羊羽眉頭大皺,心道:“一個小女娃兒,焉能與慧心比肩?”想着怒哼一聲。

    卻聽梁蕭嘆道:“這位小姑娘身患不治之症,卻不自暴自棄,樂於助人,若然無她相助,便無樑蕭今日。”公羊羽聽到這裏,神色略緩,微微點頭。只聽粱蕭又道:“至於梁蕭最佩服的人,卻是個大元的官兒。”公羊羽眼中精光一閃,勁透雙手。

    梁蕭續道:“此人姓郭名守敬,他一心興修水利,精研曆法,成就千秋之功,遺惠百世之民,故而梁蕭佩服的人中,他算第一。”

    公羊羽聽到此處,怒氣漸平,點頭道:“若真如你所説,此人無論在元在宋,均是叫人欽佩。”他嘴裏如此説,但梁蕭佩服者中竟無自己,心頭總有些不是滋味。

    忽聽梁蕭道:“先生的武功才智梁蕭都是極欽佩的,可惜先生拋妻棄子,不顧親情,卻又叫粱蕭不太佩服了。”

    公羊羽勃然大怒,但轉念一想,若然因此殺了梁蕭,豈不自顯心虛,便將一腔怒火生生壓下,冷笑道:“你小娃兒乳臭未乾,又懂什麼。”心中卻想着:“這小子狡猾無比,莫非已瞧出老夫心思,裝模作樣,叫我尋不着把柄。”轉念又想,“我何必自己動手,叫他乖乖自盡,豈不更好了”

    他沉吟一會兒,忽道:“小子,你隨我來。”説罷轉身就走,梁蕭只得舉步跟上。

    公羊羽來到村頭一株蒼松下。此時天光已白,四野亮堂。他一掌擊在松樹樹幹上,松針頓如下雨一般,簌簌而落。公羊羽大袖一揚,袖間似有無窮吸力,那千百松針頓時聚成一線,收人他大袖之中。

    公羊羽收完松針,説道:“小子,我若出手殺你,未免勝之不武。石公山上,你我賭約未竟,而今不妨續上一續。”

    梁蕭雙眉一挑,只見公羊羽大袖再揮,袖間松針嗖嗖射在黃泥地上,少頃便擺成一個圖形,似方非方、似圓非圓。

    公羊羽問道:“你認得麼?”粱蕭神色微變:“認得,這是天地玄黃陣,莫非宋軍陣勢,卻是出於先生手筆。”

    公羊羽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道:“你在石公山頂大放厥詞,説什麼‘此陣囊括天地,吞吐日月,御千萬之兵如拈一芥,,想必也有點兒見識。如今我這陣圖之中,一枚松針便算一個軍士,你若破得此陣,我便饒你不死,你若敗了,便自己抹脖子了賬。”

    梁蕭審視那陣勢半晌,搖頭道:“可惜我沒有收發松針的本事,如何與先生比鬥?”公羊羽笑道:“這個不難,以你眼下修為,我説一説,你便會了。”

    他心想梁蕭難逃一死,無須藏私,便拈起一枚松針道:“我這法子叫做‘碧微箭’,以碧針為箭,內力為弓,將這松針射出便是。”他見梁蕭神色疑惑,便道:“不明白麼?我且問你。弓能射箭,卻是因何?”

    梁蕭精於騎射,深明弓箭特性,便道:“弓背剛硬,弓弦柔韌。只消左手緊握弓背,右手拉開弓弦,便能將箭射出。”

    “不錯,一張弓裏有剛有柔,你的內力可有剛柔之分?”

    梁蕭恍然道:“先生之意,是以剛勁為弧,柔勁為弦,松針為箭。”

    公羊羽頷首道:“你這混賬小子,心思卻還不笨。”梁蕭沉吟片刻,道:“如此説來,這功夫和蕭千絕的‘弓弦勁’倒有些相近。”

    公羊羽兩眼一翻,啐道:“放屁,什麼叫有些相近?哼,碧微箭是碧微箭,跟弓弦勁全無關係。”説到這裏,又哼一聲,“就算有些關係,那也是蕭老怪參得野狐禪,不算正道。他以身子為弓,我以氣機為弓,上達天道,二者境界,相去不可以道里計。老子説:‘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

    損之,不足者補之。’又道:‘將欲翕之,必固張之’。碧微箭的訣竅便在於此,比之‘弓弦勁’那等狗屁功夫,高明一百倍也不止。”

    公羊羽罵了一陣,一吐心中悶氣,才又細説如何走脈,如何運勁。梁蕭悟性本高,抑且華山之後,他歷經陰陽龍戰之劫,內力兼具陰陽剛柔。聽罷公羊羽的話,拈起一枚松針,加以五成剛勁,五成柔勁,剛勁外張,柔勁內斂,倏忽二勁相交,只聽“嗖”的一聲,那枚松針應聲飛出,插人泥裏。

    公羊羽點頭道:“孺子可教也。記清楚了,外剛內柔謂之出,外柔內剛謂之入。”

    梁蕭一點頭,呼地一拳擊上蒼松樹幹上,松針簌簌而落,他這掌卻與適才相反,柔勁外吐,剛勁內收,其勢便似倒轉長弓,弓背在內,弓弦在外,將箭反射回來一般。百餘根松針被他掌力一引,頓然射將回來。梁蕭袖袍一攏,盡皆收入袖底。

    公羊羽悠悠道:“説起來,這道理也並非侷限於松針傷人,來日若你內力臻達化境,吹秋毫,射微塵,那也未嘗不可。不過你若有幸臻此境地,天下之間,怕也無人是你敵手了。”

    梁蕭聽出他話中的遺憾之意,微微苦笑,勁分剛柔,松針自袖中射出,也排出一個陣形,似方非方,似圓非圓。

    公羊羽目光一閃,冷笑道:“你也用這個?”

    “天地玄黃陣’乃百陣之王,無破之法。除了以彼攻彼,再無良策。”

    公羊羽冷笑道:“算你小子有些見識。”一揮袖,地上松針如被風吹,玄天二十四陣運轉開來:“立春陣”若殷雷滾滾;“雨水陣”如斜風吹雨;“驚蟄陣”蛟龍擺尾;“春分陣”自分陰陽;“立夏陣”奔騰似火,“芒種陣”鋭如麥芒,“小暑”、“大暑”前後勾連,“小雪”、“大雪”左右仿徨;“霜降陣”若六合飛箱,無所不至;“寒露陣”似葉間露水,聚散無方。一時間,陣形依四季變化,分進合擊。

    梁蕭也拂袖轉動“玄天二十四陣”,但方位頗有不同。“冬至陣”對上公羊羽的“夏至陣”“秋分”對“春分”,“大雪”對“小暑”,“處暑”對“清明”,“寒露”對“穀雨”。玄天二十四陣合節氣之變,自有陰陽生克,公羊羽陣法遭克,頓然凝滯。

    梁蕭再一揮袖,“成土陣”從正北出,“隱土陣”自東北來,“晨土陣”自東南出,“滔土陣”從西南來。一時後土九州九陣各依方位,紛紛殺出。

    公羊羽冷笑一聲,大袖輕揮,玄天陣散至兩冀,九州九陣居中突出。所謂南火克西金,他以正南“深土陣”抵擋梁蕭西方的“並土陣”;東木鎮北水,以正東“信土陣”抵擋梁蕭正北“成土陣”。其他七陣,也各依五行剋制。其勢便如白鶴展翅,縹緲間暗藏殺機。

    梁蕭識得這是“天地玄黃陣”中“玄黃九變”之一的“鶴翔之變”,當下雙眉一挑,揚聲道:“虎踞之形。”

    他內勁到處,后土陣內收,玄天陣外突,形如一隻踞地猛虎,與沖天白鶴遙相對峙。公蘋羽深知攻不可久,鬥得片刻,陣勢內斂,變“品質之勢”。

    、蟲質為龍生九子之一,幼時其形如龜,成年後脱掉外殼,化龍而去。這一變寓攻於守,後續變化甚多。梁蕭即變為“風翥之勢”,易守為攻。公羊羽立成“黃龍之變”,玄天、后土二陣忽前忽後,勢若神龍,不見首尾。梁蕭陣變“玄龜之形”,任其來回衝擊,不動如山。

    兩人雖以內力遙遙駕馭松針,鬥得實則卻是智謀。“玄黃九變”頃刻變完,二人又另創新陣,彷彿弈棋一般。“玄黃九變”好比定勢佈陣,佈陣已畢,再隨機應變,各出新意。只不過這比鬥陣法,藴含許多五行生剋、八卦九宮之理,較之棋理卻又繁複許多了。

    公羊羽越鬥越驚,心道:“這小子年紀輕輕,算學怎地如此了得。此陣他不過初涉,我卻鑽研多年,卻佔不得半點便宜。”殊不知梁蕭也是窮思蠍慮,不敢疏忽半分。初時他不過為求自保,後來漸得妙趣,於學問之專注,反倒勝過關切自身性命了。

    二人均為當世一等一的聰明人。此番鬥智,真可謂棋逢對手。初時變陣尚且疾如狂風,鬥到艱深處,漸漸放緩,各各整眉苦思,過得一時半會兒,方才各出袖風,交換一輪變化,變到山窮水盡處,又才各自托腮長思。直到一方萌發靈感,重又變陣應對。

    如此鬥了兩個時辰,勝負未分。忽聽得西方山中傳來一聲鷹唳,尖細悠長,久久不絕。公羊羽雙眉一動,微有不耐之色。

    那鷹唳響良久,仍不見歇。公羊羽倏地站起,一揮袖,兩枚碧松針射向梁蕭。梁蕭沉浸於陣法之中,不防他突然出手,“膻中”、“神封”兩穴一麻,頓被制住。

    只聽公羊羽笑道:“陣法呆會兒再鬥不遲,那兩個賊貨鬥得許久,也不知勝負如何,咱們先去瞧瞧熱鬧。”

    梁蕭被他提在手裏,只覺耳邊風響。眼前景物一閃而沒。公羊羽起落如飛,轉瞬奔出數十里路程。

    到得一處山坳,公羊羽躍上一塊巨石,笑道:“到啦!”説罷將梁蕭放下。梁蕭定睛望去,只見遠處羣山,翠峯橫空,雲環霧繞,不見天色;近處則是一片蘆葦蕩,蘆花搖曳,好似堆銀積雪一般。蕩邊立着一黑一白兩個人,黑衣的是蕭千絕,白衣人則五旬年紀,鼻高目深,面白無鬚,嘴唇薄似刀削,白髮一絲不亂,如佛陀般堆在頭頂。

    梁蕭見這人怪模怪樣,不類中土人士,又見他身邊坐着一名元軍兵土,氈帽已脱,黑髮落至腰間。他這一瞧之下,只覺心中劇震,若非穴道被制,幾乎立時便要大叫起來!敢情那元軍兵士不是別人,竟是阿雪!

    梁蕭驚駭之餘,再一細看,卻見她渾身僵直,愣在當場,就似一個石人。那白袍人唇邊橫着一支血紅長笛,鷹唳聲正是從那笛中激發出來。

    只見天空之中,七八隻蒼鷹、鷂子發出淒厲嗚叫,與兩隻禿鷲鬥得羽毛亂飛。那兩頭禿鴛悍勇無比,一啄一抓,便有一隻鷹鷂墮下。梁蕭想起母親曾説少時養過兩隻禿鷲,想來便是這兩隻了。

    隨那白袍人笛聲高起低伏,四面八方時有山鷹巖隼飛至,片刻間已不下數十隻,團團圍住那兩隻禿鷲,亂啄亂抓。

    梁蕭暗暗吃驚:“難不成這人竟能以笛子驅策鷹隼?”

    只見那兩頭禿鷲漸漸寡不敵眾,頭翅中爪,身形搖晃,鳴聲淒厲。銀袍人笛聲忽地一揚,數十隻鷹隼、鷂子一擁而上,嚎爪齊施。只見半天中血雨紛飛,那兩頭禿鷲轉眼便被扯得七零八落。

    蕭千絕見狀,八字眉向下一聳,怒哼一聲。白袍人歇了笛聲,揚聲道:“蕭老怪,你不是説這兩隻禿鷲長空無敵麼?而今輸了,還有什麼話説?”説罷哈哈大笑,笑聲中隱有噝噝異響。

    梁蕭聽得耳熟,心道:“原來一早先聽到的怪笑聲便是他的。”

    蕭千絕冷然道:“好,這一陣算我敗了。説好了,先鬥鳥兒,再比武功,賀陀羅,有本事的,這次便不要再逃。”

    白袍人嘿然一笑,不置可否。但見蕭千絕作勢欲上,他忽地橫笛於口,發出一串清亮鷹唳。

    只聽呼啦拉一陣亂響,漫天鷹鷂呼嘯而下,齊向蕭千絕撲來。梁蕭心頭凜然:“這人真有御鷹之能,卻不知是何來路?”

    蕭千絕見羣鷹撲至,大喝一聲,雙掌揮舞。要時間,半空中似有無形刀劍飛舞,那些山鷹、巖鷂紛紛折翅斷頭,當空落下,未死的掙扎亂飛,卻無一個近得蕭千絕身側。

    頃刻間,漫天鷹隼盡遭屠戮,僅存一隻山鷹,驚惶着展翅欲飛。忽聽一聲虎嘯,一頭黑虎從側旁林中躥出,縱起一丈來高,自半空中將那隻鷹撲將下來,按到地上時,已然不活了。

    賀陀羅噝噝笑道:“蕭老怪,你的‘天物刃’越發凌厲了。”蕭千絕兩眼一翻,冷笑道:“屁話少説,還我鷲兒命來。”

    他身形一晃,逼近三丈,賀陀羅手足不動,人卻橫飄兩丈,讓過蕭千絕一掌,笑道:“蕭老怪少安毋躁,再讓你見識見識。”

    他橫笛於口,吹奏起來,此次卻是嘰嘰喳喳,尖細嘈雜。梁蕭忖道:“這是什麼鳥叫,好生耳熟。”

    蕭千絕聞聲止步,冷笑道:“好,老夫就再瞧瞧。”當下凝立不動,刷刷刷又是三掌。賀陀羅雖在數丈之外,已然左右閃避,退到十丈處,臉色雖不大自然,口中兀自吹奏不絕。

    一時間,只聽四周嘰嘰喳喳,應和之聲大起。梁蕭但覺天色一暗,抬眼瞧去,就見空中出現無數麻雀,如一片灰麻雲彩,向這方飛快移來。梁蕭恍然大悟:“這人吹的是麻雀叫聲。”

    卻見那些麻雀便似瘋了一般,快如利箭,嗖嗖嗖從天而落,射向蕭千絕。蕭千絕掌風到處,麻雀屍身猶如雨落,但一羣墮地,二羣又至,前仆後繼,渾然不知死為何物。

    蕭千絕初時出掌尚且從容,漸漸越變越快,使到後來,雙掌此起彼落,疾如風輪。但那麻雀仍然越聚越多,遮天蔽日、鋪天蓋地,好似整個黃山的麻雀均向此地聚集而來。

    麻雀聚集已多,經那賀陀羅笛聲催促,分作兩羣。一羣裹着蕭千絕,密密層層,猶如鐵桶一般。另一羣則衝向那頭黑虎,尖嘴亂啄。黑虎厲聲咆哮,揮爪搖尾,但那麻雀無孔不人,黑虎顧首難顧其尾,不多時,便聽得一聲嚎叫,黑虎雙眼流血,驚慌中拔腿欲逃。但羣雀窮追不已,對準它爪牙不及之處,啄得血肉飛濺。黑虎奔出二十來丈,口中厲吼變成聲聲哀嚎,驀地四爪一軟,癱在地上。

    蕭千絕的“天物刃”掌風雖厲,但遇此怪異情形,也覺無法可施。麻雀本是百鳥之中至為低賤弱小者,但因數量太巨,一旦聚集,威力之強竟是遠超鷹隼。蕭千絕殺透一層,又來一層,只殺得地上雀屍堆積盈尺,而那頭黑虎卻為羣雀啄食,血肉已盡,只餘白骨了。

    梁蕭縱然統領千軍萬馬,馳騁疆場,但見此情景,也覺心寒。

    忽聽蕭幹絕一聲大喝,呼呼數掌,將雀陣衝出一個口子,身若一朵黑雲,徑向蘆葦蕩飄去。

    梁蕭見他使出這路輕功,也不由暗讚一聲好,揣度道:“無怪他往蘆葦蕩去了,此時除了鑽人水中,委實擺不脱這些怪鳥。”

    誰料蕭千絕貼着蘆葦尖滑出三百步之遙,並不人水,而是落在對岸,手裏卻多了一杆蘆葦,色澤淡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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