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林珊雖然仍在訴説自己的遭遇,卻已象是在説別人的事,語音抑揚頓挫、極其生動,尤其灌注自己的感情於其中,喜痛哀樂,浮於言表,故而,更加動人。
花滿樓已不再懷疑對方的話,即使林珊從此開始撒謊他也會認為是真的——因為他已經完全理解她。他認為她是個十分特殊的女人。他雖然閲人不多,卻可以斷定她和別的女人全然不一樣。她命運坎坷,她所需要的已非廉價的憐憫,而是理解。
林珊憤憤地説完了上面的話,又嘆息了一陣,突地把滿滿一杯酒喝乾,又接着道:“你或許不會相信,若是我,我也不會輕易相信。但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他變得就象是完全換了個人一樣,也可以説,他變的已不是個人!
“前幾年,幾乎從來沒有武林中的朋友到我們家裏做客,我問他為什麼?他説我長得太美,怕哪個朋友看上,把我搶了去。我知道他是在説笑,心裏也是甜滋滋的,還裝憨嗔怒地舉起拳頭追打他——房裏頃刻一陣嬉笑聲。
“但是,情況突然變了;也不知他怎麼一下子有了那麼多朋友,客廳裏整天賓客不斷,酒筵不撤。白天再也無暇來房裏陪我説話。晚上回來,也大多是入夜以後:不是已經喝得爛醉如泥,便是摸黑爬上牀來,招呼也不打,就象頭公牛似的……
我雖然再也感受不到一點兒樂趣,卻還以為他是喜歡我,我奉迎着、忍受着。
有一天,我忽然聽見前院裏傳來絲竹聲。我叫來個侍女,問她是怎麼回事?她顯然是不敢説,支支吾吾地説不知道。我怒衝衝地到前院去看,原來他竟然把花酒開到家裏來了;十幾個院子裏的姐兒,在他那些狐朋狗友們的中間賣弄風騷,醜態百出。他更是別出心裁,居然兩手一邊一個、攬了妓女的腰;那兩個騷貨正一個端杯、一個挾菜喂他……
看到這兒,我不禁火冒三丈。卻又怕給他丟面子,強忍住火、沒有發作,打定主意,等晚上好好和他談談。
一直到入夜後、他才晃晃悠悠地走進房來,叫了聲‘娘子……’便餓狼似地撲了上來。我心裏正有氣,閃身避開,他一下子撲到牀上,激怒了,拉開架子、象是要和我動手。我知道他身手厲害,便先下手為強,只施了一招他教我的‘降龍伏虎’,反扭了他的胳膊,把他按倒在地上,手腕稍一用力,他殺豬般地叫了起來。
‘娘子,’他哀告道:‘饒……’
“一招得手,我心裏不由得高興,卻仍扳着臉,喝道;‘你越來越不象話了,竟把院子裏的騷狐狸弄到家裏來,這日子你還想不想過!’説着話,我手上又用了點力。
‘他服軟了,可憐兮兮地道:‘娘子,我再也不敢了。’
我又有些不忍了,鬆開了他的手、把他抱了起來……
第二天,家裏果然安靜了許多,只是,客廳裏的酒筵還依舊。我也不好再管,只覺心煩意亂,度日如年。
有一天,我心裏悶得慌,獨自去後花園裏散心。每次看到那座花廳我都不由得想起起第一次到這兒來時的遭遇,覺得噁心,遠遠地繞開它走過;卻又總情不自禁地向那邊多看兩眼。這一次,我正想繞着走過去,忽聽隱隱一聲驚叫,聲音正是從那間花廳裏傳來。我稍一怔,縱身掠了過去。
廳中的情景醜不忍睹:一個小侍女已經被剝得一絲不掛,又羞又怕地來回躲閃着;郭璞玉半裸着身子,淫笑着……
我怒火中燒,大吼一聲,衝了進去,罵道:畜生,你還算個人嗎!’施一招‘迎風擺柳’,狠狠向他臉上摑去,
郭璞玉突地一把抓住那侍女的頭髮,輕輕一扯,擋在自己身前;那時,我憤怒出手,沒想到他會使這麼下流的手段,險險乎和那侍女撞在一塊兒……
我恨,恨他是個彘殉不如的禽獸,也恨自己,為什麼沒下狠心殺了他——以前是有機會的,我卻沒下手;只盼老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要殺了他!我緊緊咬着牙,暗暗打定了主意。
豈料,比那侍女更加羞辱的事在等着我:那個畜生和他的兩個朋友,一個是晉中大俠金刀無敵陸祥,另一個是洛陽著名武師歐伯鴻就在我的房間裏,輪流着凌辱我……”
林珊哀嘆了一陣兒,又接着道:“不知為什麼,我那時候竟沒想到噬舌自盡、沒有想到死;倘若死了,豈不是一切……”
花滿樓酌臉色冷得象塊鐵,沉聲道:“林姑娘,你不該想到死,自盡是最最無能的表現;女人也同樣是人,奇恥大辱應該用血來洗刷!”
林珊展顏道:“謝謝你,好兄弟,為了你這句話,為了你對我的理解,我真該好好謝謝你,只是……”
花滿樓截口道:“姑娘不必客氣,凡是尚未滅絕人性的人都會這樣的。林姑娘,亦非我多疑,我卻要説:日後,倘若我查得你説的這些事中哪怕有一件是真的,只要但讓我撞上那個衣冠禽獸,我一定割下他的狗頭。還有那個什麼晉中大俠、洛陽名武師,一個也不放過——叫他們用自己的血洗刷自己的罪惡!”
林珊兩眼忽放異彩,嫣然笑道:“好兄弟,我真想把你摟進懷裏,好好歡喜一陣——可是,我不能,我……”
花滿樓怕她又把話引上邪路,忙截口道:“郭璞玉這麼喪心病狂的蹂躪你,一定有他不可告人的原因,亦絕不會輕易任你逃走。你是怎麼進出來的?”
林珊道,“你説得不錯,可是,我冥思苦想,也想不通他為什麼那樣對待我。”
她頓了頓,又道:“我所以能逃得性命,全是我用巧計換來的…”
她又陷入沉痛的回憶,緩緩道:“陸祥和那個畜生一起走了,一直沒見他們回來,房裏只剩下飛雲劍歐伯鴻一個……剛好那王八蛋的衣服旁邊有柄劍,我抓在手裏,惡狠狠地刺入他的胸膛,用力過大,竟把他穿了個透心涼,我也覺得出了口惡氣,但眼淚卻嘩嘩地流了下來——是羞恨的淚。
我悄悄推開房門,溜了出去,豈知剛出後門,便被護院的人們發現了;他們已不把我當成他們的女主人,十幾個人呼喊着追了上來。
他們或許還不知道我早已被折騰得全身麻痛,只凜於我往日的身手,嘴裏喊聲倒是不低,卻沒人敢認真追趕;待他們確認我體力不支的時候,我已逃出了城門,
暮靄降臨,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着,只想逃得越遠越好;但身後追趕的人卻越來越近了。
我連回頭看的勇氣也沒有,心裏打定主意:只要被他們追上,我就橫劍自戕!
正在這時,忽見一蓬牡丹花瓣兒飄落下來;初時,我還沒介意,但見路面上的花瓣越來越多。我正在詫異,身後傳來一陣呼喝吆鬥聲。
不知突然間從哪兒來了那麼多褐衣漢子,而且個個身手不凡。只片刻,廝殺聲便停了下來,追我的十幾個人一個也不見了一都已躺在地上。我知道自己得救了,心中歡喜,卻覺一陣昏眩,軟綿綿倒在地上。”
花滿樓吁了口氣,道:“你就這麼進了牡丹官嗎?”
林珊淡淡笑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來的,待我甦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那張牀上。”
“你是來了多少天才見到牡丹宮主的?”
“大概是第五天頭上。”
她説話時忽地兩眼放射出異樣光彩、望着遠方,臉上露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神色,又接着道:
“那幾天,是四個健婦輪流着看護我,任何人也不準進我房裏來,連送飯的僕人也不準靠近。我在她們的精心護理下身體很快就恢復了。
那天,晚飯剛過,一個身材高大、修眉朗目、四旬開外的漢子走進房來。我正詫疑,已見那四個健婦跟了進來,端茶、搬座,神態恭謹至極;我猜到他身份絕非尋常,連忙起身下牀。
他冷眼見了,身子剛捱上椅面,又站了起來,象是要過來阻止,卻又停下,道:‘你身體剛好,不必起來。’
他和顏悦色,氣質高雅,卻又別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派,令人……”
花滿樓截口道:“他就是牡丹宮主嗎?”
林珊點了點頭。
花滿樓遲疑道:“你所説的唯一跟你……可是他?”
林珊又點了點頭,道:“不錯。他雖然已人過中年,卻是個真正的男人、與眾不同的男人,也許我並不喜歡他,卻誠心誠意地佩服他。”
她抬起頭,兩眼盯在花滿樓瞳上,道;“等你見了他之後,你一定也會喜歡他的。”
花滿樓淡淡一笑,道:“也許是吧。不過,依我看,你即使為了感恩,也不一定要委身於他。”
“不,你想錯了。’林珊微笑着搖了搖頭,道:“誠然,如你所説,一個女人為了感恩,確實不一定要以身相許;然而,女人可能都一樣:非要有男人的愛撫才能過日子。更何況,我是個年輕的女人,長得自信也不忒難看,這兒的野男人太多了,難免跑來糾纏,我總得有個靠山。”
花滿樓苦笑道:“我在你這兒待了這麼久,只怕你的靠山要不放過我了。”
林珊“格格”笑道:“不會的,我又不是他的老婆;他憑什麼千涉我和我喜歡的人在一塊兒!”
花滿樓淡淡道:“很可惜,我並不是你喜歡的人。”
林珊嫵媚的一笑,道:“你理解我、同情我,而且是出自真心,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都是我所喜歡的人。”
花滿樓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信手端起了酒杯。
林珊“撲哧”一笑,道:“看,光顧了説話,把正經事兒都忘了。”
她給對方斟滿酒,又接着道:“從我到了這兒,已經好幾個月了,從沒象這樣開心過。來,我敬你,敬你三大杯。”
花滿樓搖頭道:“不,咱們已經喝得不少了,再喝只怕就要醉了。”
“醉了又何妨。”林珊舉起酒杯,道:“倘若真的能醉了,我更得好好謝你……”
花滿樓詭笑道:“只怕又要以身相許吧?”
“呸!”林珊嗔道:“你想得倒美。告訴你,今晚你若敢碰碰我,我就殺了你。”
她説着話,忍俊不住,喝下去的酒險些要噴出來……
他們真的喝醉了,醉倒在牀上。
夜已深。
深沉的夜,四野靜謐無聲。
窗外有個高大、魁梧的人影,象是已經在這兒呆很久了;他的眼裏閃着嫉爐、怨恨的光。
他雖然沒聽見自己最不願意聽見的聲音,卻惱恨得象是看見自己的老婆和別人躺在-張牀上。
房內響起了鼾聲。
他又傾聽了片刻,轉身去了,高大、魁梧的身影倏忽消失在夜幕之中。
一間房子。
遠遠望去,黑乎乎的象是個碉堡,整個建築連一隻窗子也沒有。
忽地,門開了條縫,房內淡淡的燭光泄了出來,照見門外一個高大的身影,身影閃進房去,門又迅速關上。
四下裏重又恢復了黑暗。
房內也不比外面亮多少:一燈如豆;一切都在昏暗中。
迎面靠牆擺了張條案,案後的紅木太師椅上正襟危坐了個矯健漢子,燈光下,可見他修眉朗目,儀表非凡。
高大身影抱拳作揖,神態恭謹,道:“末將見過主人。”他説話聲音略顯蒼老,卻中氣充沛。
矯健漢子淡淡道:“免禮,一旁坐吧。”
他頓了頓,道;“聽説你調集人手,給那小子一個下馬威?”
“……”高大身影支吾着,點了點頭。
“搞得還很熱鬧?”
“末將……”
矯健漢子截口道:“為什麼?”
他稍一頓,亦不待對方回答,又冷冷道:“是不是因為那個騷貨?”
高大身影沒回答,沒點頭,卻也沒搖頭——已屬默認。
矯健漢子冷冷道:“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身份,一味胡來!缺女人用,可以告訴我,讓下人們弄幾個來,若想沾她,亦不妨和我説,我叫她去陪你幾天——何況,你身邊也不是沒有!”
高大身影作揖道:“屬下知錯了,還望主人原宥。”
矯健漢子道:“這般小事、過去就算了。”
他威嚴地輕嗽了聲,又道:“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費這麼大的勁把他弄來。”
“屬下明白,主人為的是那兩部少林秘籍。”
矯健漢子搖頭道:“不,並不完全對。那秘藉是死的,一兩年內還派不上用場,説不定還會給咱們召來麻煩,然而,他這個人卻不同,只要控制住,即刻就可以派上用場。”
高大身影一怔,道:“主人,最近就有什麼大事嗎?”
矯健漢子遲遲道;“還説不準。紅衣幫譴使、來書,已非止一次,妄想着吞掉咱們。據眼線稟報,近來江湖上出現了許多神秘人物,顯然都是紅衣幫的,看來,他們似乎要有所舉動,我不能不防。”
“主人,前幾次書信來往,他們都執禮甚周,還不至於出什麼事吧?”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還是未雨綢繆的好。”
“主人是想留住那小子,用他對付紅衣幫高手?”
“不錯。”
矯健漢子遲遲道:“他武功超卓,只怕你們幾個也對付不了他一個;然而,他在江湖道上無隸無屬,正是咱們所要的人選。”
高大漢子搖頭道,“只是,那小於軟硬不吃,恐怕不太容易留得住。”
矯健漢子“呵呵”笑道;“我酒色財氣輪着上,不怕他不入彀——年輕人,好對付。”
高大漢子嘆道:“末將已經知道主人派那騷貨上陣了,也知道那騷貨一事無成。”
撐頸漢子訝道:“莫非那小子走了嗎,怎麼那騷貨沒回來稟報?”
高大身影淡淡道:“那小子倒是沒走,此刻,他們倆還睡在一張牀上;只不過是誰也沒脱衣服。”
矯健漢子狐疑道:“不會吧?”
“確是如此。那騷貨象是把底兒都交給了人家,兩個人彷彿成了義氣相投的朋友……”
矯健漢子截口道;“混話,貓兒和魚兒交上了朋友!”
“很不幸,事實確是如此。”
“這些都是你親眼見的?”
“他們進屋不久,末將便到了窗外。”
矯健漢子的眼睛發直了,就象是親眼見老鼠把貓吃了下去。
高大身影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主人,末將以為:若想留住他,恐怕只能藉助女人,‘財’字顯然攻他不下。”
矯健漢子遲疑道:“讓那騷貨多下些功夫?”
高大身影搖頭道:“只怕是不管用了,鬧不好她還會把咱們的底而透給他。末將以為……”
“有話就説,別吞吞吐吐的。”
高大身影又遲疑了一會兒,道:“末將以為:主人身邊不乏豔貨;既然捨得一個,怕也會捨得另一個……”
矯健漢子斥道:“莫非還讓我那大老婆去勾引他不成?”
高大身影詭秘地一笑,道:“不,這種事兒哪敢勞動夫人。只是,末將知道夫人有個乾女兒,是位國色天香。”
虎頸漢子滿臉愠色。沉吟良久,道:“好吧,再看幾天,若那騷貨真的不行,就用你這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