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垂玉的面孔揚起,兩腿叉開,事到如今,他仍還沒有忘記先擺出一副“泰山石敢當”的傲態,敗軍之將,大概也只能拿這一點虛無的尊嚴來告慰自己了。
靳百器目光炯亮的注視着孫垂玉,聲音放得極低,但卻非常清楚:
“請告訴我們,‘大龍會’的頭子趙若予如今人在何處?”
喉結上下移動了一會,孫垂玉顯得有些吃力的道:
“在‘血魂山’……”
怔窒了半晌,靳百器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血魂山’?你是説,趙若予人在‘血魂山’?”
孫垂玉不高興的道:
“我是這樣説的,前些日臨別之前,老趙曾當面向我哥倆提過,他要移師到‘血魂山’,至於是不是真的去那裏,就看老趙本人説話實不實在了,我乃照本宣科,卻無從查證!”
靳百器謹慎的道:
“孫垂玉,‘血魂山’的範圍很大,姓趙的曾否説過他們要去‘血魂山’的什麼所在?”
孫垂玉道:
“還會有什麼所在?當然就是你們原來的寨子,‘鷹堡’的老窩!”
與對面的端木英秀交換了一個眼神,靳百器努力摒除情緒上的反應,專注的道:
“‘鷹堡’早已付之一炬,被燒得七零八落,他們重回該地,面臨的只是一片廢墟,莫不成其中尚另有計較?”
孫垂玉面色僵硬的道:
“堡子是人蓋的,燒了還可以重新再起,老趙有錢有人,何愁不能恢愎舊貌?至於他們為何棄置自己的基業,欲跑到‘血魂山’一座廢寨去另起爐灶,據岑玉龍説,主要為的是戰防觀點,他説‘血魂山’‘鷹堡’的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不同‘棲鳳坡’這邊的堂口過於參差暴露,據守維艱,另外,這樣的轉移亦可收至飄忽無常、出人意表之妙……”
靳百器喃喃的道:
“不錯,趙若予玩的這一手,確然是出人意表——”
“跟姓趙的在一起的約模尚有多少人?”
想了想,孫垂玉道:
“四百多五百人吧,本來人數還會更多,只是這段日子來和貴幫口殺來殺去,折損了不少,裏外裏就都縮了水啦。”
靳百器接過來道:
“跟在趙若予身邊的,都是哪些人,我是指有份量的角色而言。”
孫垂玉一面計算,一面慢吞吞的道:
“有‘大龍會’的二龍頭史道全、總管司事岑玉龍、右司事陳翔、‘四龍衞’之一鹿佩文、以及二名把頭,另加刑堂的大掌法勾順德,帶着一名‘先斬手’,大概就是這麼些了。”
端木英秀又冒出了一句:
“‘大龍會’能上盤的角兒就這幾個?”
孫垂玉半側過臉道:
“原是不止,其餘的除開留守堂口的田寶貴及童少安,都死淨了……”
靳百器緊接着問;
“不久之前,我們曾有一支人馬遠赴‘近安城’對‘大龍會’盤據的幾個點實施狙襲,但這支人馬一去以後,就再無消息,孫垂玉,你知不知道他們的下落?”
孫垂玉不假思索的道:
“你説的那支人馬,領隊的可是姓孟?身份好像是你們‘鷹堡’的什麼總提調——”
心腔子猛收縮起來,靳百器噪啞的道:
“不錯,負責指揮那次行動的人,正是我方總提調孟君冠,孫垂玉,請告訴我,他們是否出了紕漏?”
孫垂玉點頭道:
“紕漏當然是出了,要不怎麼會訊息全無?但紕漏不是他們捅的,乃是‘大龍會’事先安排下陷阱,人馬早已布妥,姓孟的那二十來個人不辨風色、暈天黑桶一頭衝將進去,如何還有僥倖之理?聽説不到半個時辰,就已全軍盡沒了!”
靳百器生澀的道:
“你是説,我的人全戰死了?”
孫垂玉的眼睛,在夜暗裏泛着一抹亮光:
“似乎並沒有完全折損,那姓孟的傷重被俘,另外被俘的,像是還有個姓胡的,其餘的就一個不剩,通通挺屍啦……”
靳百器急切的道:
“孟君冠和胡甲還活着,你能確定?”
孫垂玉道:
“我是聽‘大龍會’的人這麼説,能否確定,我不敢擔保,但是,‘大龍會’的人該不會故意在我面前扯淡,他們騙我幹什麼?”
靳百器忙道:
“這兩個人現在何處?”
攤攤手,孫垂玉道:
“他們人在哪裏,我就不清楚了,事不關己,我當時哪有興趣去打聽這些零碎?”
靳百器聞言之下,不覺有了怒意:
“孫垂玉,這不是些零碎,尤其對‘鷹堡’的兄弟而言,意義更為重大!”
嘆了口氣,孫垂玉道:
“我只是直話直説,你也犯不着發火,如果早知道有今天這道關口擱着,又何妨順勢多問幾句?至少眼下亦討你個歡喜,不過你不用急,依我看,他兩個一時半時,還不至有性命之危……”
靳百器道:
“怎麼講?”
孫垂玉道:
“理由很簡單,假如老趙不想留他們的活口,當場就不令幹掉了,還俘虜他們做什?更亦不會留到事後另耗精神啦!”
靳百器咬牙道:
“‘近安城’設下的陷阱,是哪一個參予主事的?”
孫垂玉道:
“史道全史老二,而且,從頭至尾,‘大龍會’的人就只有他一個在現場。”
靳百器神情蕭索的道:
“你的意思是‘近安城’那一仗,‘大龍會’用的是庸兵,本身並未加入廝殺?”
孫垂玉道:
“對了,甚至連到場監戰的史道全都沒露面,他只是負責督導協調,隔山觀虎鬥而已,實際動手的乃另外一批夥計!”
靳百器沉住氣問:
“哪一批夥計?”
孫垂玉似是豁開了,毫不遲疑的道:
“你聽過‘西河大壩’的‘黑巾黨’?就是他們那一夥熊人!”
靳百器冷冷的道:
“‘西河大壩’‘黑巾黨’活動的範圍從來不出壩區左近那一畝三分地,他們不侵犯人家,亦不容人家入侵地盤之內,算是相當守得住原則的一幫人,如今卻甘願為虎作倀,替‘大龍會’當打手,莫非又是趙若予拿銀子買通的?”
孫垂玉表情尷尬道:
“這也無可厚非,有錢可使鬼推磨,老古人都這樣説的嘛……”
靳百器陰沉的道:
“趙若予不但心腸狠、猶且看得透人性的弱點,瞭解物慾的誘惑力,將金錢的運用之妙發揮到了極致——一個人能夠拿錢來買別人的命了,財富在他手上就不止財富,其利其鋭,更同鋒刃……”
聳聳肩,孫垂玉道:
“金子銀子總是好的,人生一世,時時刻刻缺不了這玩意。”
靳百器僵硬的道:
“還有一件事,孫垂玉,莊婕這個女人,你一定不會陌生吧?”
孫垂玉頷首道:
“認得,還見過幾面,説是你們‘鷹堡’瓢把子的原來壓寨夫人。”
靳百器懶得再去糾正對方的遣詞用句,只低緩的道:
“她如今是否也和趙若予在一起?”
舐舐嘴唇,孫垂玉道:
“這倒沒聽説,但依我的看法,恐怕十有八成他們攪合在一起。”
靳百器道:
“你為什麼會有這種看法?”
孫垂玉坦白的道:
“我這個人雖然粗渾了點,好歹也活了幾十年,看人看事不敢説入木三分,大概是個什麼光景多少亦離不了譜,他們兩個的模樣,瞧着就有些夾纏不清,儘管表面上他們裝得規規矩矩,暗底下卻眉來眼去,搓搓捏捏,顯見關係不同一般,而我們都知道,那姓莊的娘們原本是有主的,原主和老趙是不共戴天的血仇……”
靳百器道:
“聽你的説詞,好像也不以為然?”
孫垂玉又嘆了口氣:
“老實講,人與人之間,因為立場的迥異、利害的衝突,淵源的牽引,常有敵對的情形發生,誰有理,誰無理,往往各執一詞,且不去説它,可是這倫常綱紀卻永遠只有一個定規,那是決不會混淆改變的,無論你是好人也擺、壞人也罷,無論你站在哪一條陣線,這倫理就是倫理,卻不作興叫一個婆娘去和殺夫的仇家不乾不淨……”
靳百器沉沉的道:
“你看到他們不乾不淨的事實了?”
孫垂玉正色道:
“有些事,用不着親眼目睹,光看某些跡象即可預知端倪,況且,我聽到了不少閒言閒語,這全是由他們內部的人傳出來的,無風不起浪,如果沒有絲毫根據,何來謠傳?為什麼不曾有人説我老孫和那娘們有勾搭?”
靳百器手撫額角,顯得虛乏的道:
“最後一個問題,孫垂玉,小杰現在怎麼樣了?”
怔了怔,孫垂玉道:
“誰是小杰?”
靳百器苦笑道:
“小杰就是耿傑的小名,我們當家的獨生子,我曾在破堡之夜攜他突出重圍,也為他做了棲身的安排,豈知仍不免被‘大龍會’查獲劫走,據最後的消息指出,小杰已被帶到他母親身邊——”
長長“哦”了一聲,孫垂玉尋思着道:
“不錯,我看過那個小小子,約摸五六歲大,生得乖巧可愛,就只不大説話,這麼小的年紀,臉上便似掛着一層愁苦,活像個小老頭……”
靳百器心痛的道:
“那是小杰,他,他已回到母親身旁,難道仍然不覺快樂?”
孫垂玉鄙夷的道:
“有這種娘,做兒子的但凡稍具心思,又如何快樂得起來?別看五六歲的小孩子,也分得清好歹是非了!”
靳百器形容悒慘的道:
“孩子一直跟着他娘?”
孫垂玉道:
“這還用説?其實不跟也不行,小小子到底還是小小子,凡事容不得他做主,那莊婕早已不在‘大龍會’的堂口內,孩子也一定跟她走了!”
靳百器喃喃的道:
“可憐的小杰,都怪我照顧不力,卻要孩子來受這等折騰……”
孫垂玉受到靳百器情緒的感染,一時之間,竟忘了敵我的分歧:
“老靳,你也不必難過,孩子他娘雖然不是個東西,但對她自己的骨肉卻十分疼愛,母子之情毫未疏減,不只她,老趙待那孩子亦出奇的好,要不是孩子的態度倔拒,看上去挺像一家子人哩……”
靳百器十分注意的道:
“趙若予對小杰也很好?”
孫垂玉道:
“我親眼看到,若不是早知其中有這麼一段曲折,還以為孩子是老趙生的,呃,有句話,叫什麼‘視同己出’,就是這麼一碼事!”
沉默了片竭,靳百器道:
“謝謝你,我沒有問題了。”
孫垂玉尚不及回話,在他背後,端木英秀已接上口道:
“你問完了?好,我還有個問題,得請教請教我們的孫朋友。”
聽到端木英秀尚待再出“題目”,孫垂玉就不禁頭皮發炸,他偏過面孔向後瞧,堆起一抹實在不像是笑的笑顏,腔調喑啞的道:
“有話請説,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過呢,既蒙二位高抬貴手,刀下超生,尚請快馬加鞭,直截了當的出題,我個人是沒有關係,怕只怕我這位老夥計受傷太重,挺不住了……”
蹲在地下的袁小泉倒還活道,似乎亦還耳清目明,因為孫垂玉的話剛説到這裏,他便及時如斯響應,發出一聲塞痰般的呻吟。
端木英秀冷冷一笑,老藤杖虛虛作勢,朝着袁小泉的頭頂點了點:
“你不用哼唧,給我好好窩在那裏少出些怪聲怪調,等問完了話,自會放你們上路!”
説着,他又轉向孫垂玉:
“我的問題很簡單,姓孫的,先前你已報過跟在趙若予身邊的都是哪些人了,然則那一干子人全是‘大龍會’自己的班底,我要問你的是,趙若予身邊,除開他的班底外,有沒有他在別處另請的幫手?”
孫垂玉想了一會,道:
“我只聽説他已派人兼程趕往西疆‘大哈班’盆地‘青玉朝’拜菩薩去了——”
頓了頓,又接着道:
“至於骨子裏是個什麼拜法,卻不大清楚……”
端木英秀目光投向靳百器,靳百器立刻扼要的將他與西疆“青玉廟”派來的“座前三使”那場廝殺經過講述了一遍;端木英秀臉上表情木然,語氣卻帶着滯重:
“原來其中尚有這麼一段糾葛,難怪‘大龍會’有此一舉,那趙若予算得上是會利用形勢、製造機運的能手,他八成是想拿這件事,挑起‘青玉廟’的公憤,從而翻雲覆雨,藉機得利——”
靳百器道:
“前輩想亦知曉西疆‘哈班番妖’這幹異種的來龍去脈?”
端木英秀點點頭,看了孫垂玉一眼,卻沒有多説什麼,靳百器會意,立時向孫垂玉拱了拱手,態度懇切的道:
“多謝尊駕各般指點,令拜兄傷重在身,不宜耽擱過久,尚請自便。”
孫垂玉無精打采的道:
“不要緊,早走晚走,反正都得走,‘大龍會’這裏,是待不下去了,雖説形勢逼人,並非有意出賣朋友,到底不是那麼回子事——”
端木英秀冷漠的道:
“二位也不是毫無所獲,那一頭得了銀子,這一頭保住性命,此等好事,又到哪裏去找?你們應該滿足了!”
孫垂玉苦笑一聲,指了指仍還躺在地下的田寶貴,遲疑的道:
“這一位,我們能不能帶他一起走?”
靳百器斷然相拒:
“不能,此時此地,尊駕還是先求自保為要,身外之事,就無庸操心了!”
訕訕的扶起呻吟不絕的袁小泉,孫垂玉挪步之前,猶不忘回頭朝着躺在那邊的田寶貴提高嗓門招呼,儘管語聲裏充滿了憾疚與無奈:
“我説老田,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不是我兄弟不想救你,實在是無力相助,萬一你因而有了個長短,可不能怨我兄弟不幫忙,冤有頭,債有主,誰要了你的命,你務必認清主兒啊……”
嘴裏吆喝,腿也不閒着,孫垂玉攙扶着袁小泉,就這麼一路發話一路走遠。
從“棲鳳坡”“大龍會”的垛子窯趕返“回雁坪”,田寶貴沿途上受的罪可大了,端木英秀和靳百器兩個輪流訊問,交相印證,不管在馬背上、林野間,甚至任何一處休息打尖的地方,他們找到機會就將得自孫垂玉處的消息加以反覆套詢,兩個人都是老江湖,伺起話來不但技巧純熟、言詞尖利,逼供的花招更是又狠又辣,田寶貴只是血肉之軀,恁情他是鐵鑄的吧,被這麼一折騰,就不溶也溶了;這位“四龍衞”之首便學了孫垂玉的樣子,真個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肚裏的那些隱密全吐露了出來,端木英秀與靳百器背後檢討,倒和孫垂玉所説大同小異,差不了多少,由此可見,姓孫的並沒有誆言欺瞞一本三皇五帝,該表的確已表過了。
心中存着惶恐,腦筋裏再三忖度着自己的命運會如何,田寶貴同靳百器合乘一騎,幾天來那樣的驚懼便一直攫抓着他的形魂,鞍上的顛簸,不止是搖撼着他的軀體,尤其把他的精神都震晃得快崩潰了。
“回雁坪”已在不遠,但是,田寶貴卻永遠看不到“回雁坪”,就在山前,由靳百器動手處決了他,屍體便就地挖坑掩埋-一這樣做,靳百器雖感遺憾,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因為在他們目前的環境之下,留人或放人都有實際上的礙難,縱敵如同縱虎、囚敵則無異倍增累贅,滅口不算是一種好方法,但勢態如此,亦就別無選擇,用解嘲的話説,武林兇險,草莽風悽,姓田的出來道上廝混,原該有這個心理準備才對。
牟長山父子得到傳報,早在石階之前降階相迎,彼此見面,不得寒暄,立時登樓密談,沿途的僕僕風塵,權且化在那一杯熱茶之中了。
專注的聽完靳百器的述説,牟長山目光投向端木英秀,淡淡笑道:
“秀老對於西疆‘大哈班盆地’那些個番妖,似乎相當在意?”
端木英秀啜了口茶,緩慢的道:
“不止是在意,而且還十分戒惕,長山,你沒有和他們打過交道,不明白這些傢伙的厲害,靳老弟經驗過,你問問他,‘青玉廟’的來人,豈是輕忽得的?”
點點頭,靳百器道:
“這些所謂的‘大尊’,武功怪異,招術奇詭,和我們優越傳統的技擊之道完全不同,其兇悍暴戾之氣,亦屬罕見,確然不易相與,以我同那‘座前三使’鐵氏兄弟的較手經驗而言,真是打到筋疲力竭,肝腸寸斷,雖説後來僥倖獲勝,整個人也差不多虛脱了……”
牟長山道:
“我也知道這撥子人妖怪誕難纏,卻不知竟有這麼個兇狠法,秀老,聽你口氣,莫非也曾經和他們衝突過?”
端木英秀枯乾的面龐上凝起一抹陰影,語調便顯得更幽沉了:
“那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九江派’掌門人花雄為了慶祝立派三十年正日,特別請來西疆‘青玉廟’的一位‘首座大尊’為貴賓,花雄原來的意思,是想借此炫耀他交遊廣闊,緣至疆垂,不料這位來自邊野的‘首座大尊’卻不識抬舉,非但言詞放肆,行止乖張,更且目中無人,毫不知謙懷為何物,尤其三杯黃湯下肚,當場就拿話輕蔑起中土武林來,是我一時氣不過,也顧不得花雄的面子,即席便和對方起了爭執,爭執的結果,自然就由文鬥演變成武鬥了……”
牟長山笑道:
“素仰秀老涵養甚深,不沾煙火,怎麼那一次也沉不住氣啦?”
哼了一聲,端木英秀道:
“什麼涵養甚深、不沾煙火?長山,你休要用這些虛言來拘我,凡事只在一個該為與不該為,該為之事,雖千萬人吾往矣,否則,泰山便崩於前,又與我何干?維護中土武林的聲譽,替千萬同源爭尊嚴,自屬該為之事,當仁不讓,我何須客氣?”
牟長山忙道:
“是,是,秀老之言有理,只不知下情如何?秀老英武無雙,想必贏了?”
端木英秀有些悻悻然的表情:
“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贏,雙方打了三百多個回合,有來有往,到了最後都搞得疲累不堪,結局是那什麼‘首座大尊’使劍在我衣袖上戳了個窟窿,我在他腿彎部位賞了一記老騰杖,這才叫大夥兒拉開一一”
一拍手,牟長山笑道:
“衣袖上雖然戳開窟窿,卻未傷及皮肉,秀老那一杖總歸打得結實,痛在那王八蛋的身上,算起來,自屬秀老佔足上風。”
端木英秀卻了無喜色,他嚴肅的道:
“你也用不着往我這張老臉上貼金,是好是歹,我自己心裏有數;靳老弟説得對,‘青山廟’那般人委實不易相與,功夫怪,招式奇,反應又特別靈敏,個個都有一身了不起的提縱術,假如他們受了趙若予的蠱惑,傾力而來和我們作對,長山,漏子可就大了!”
牟長山皺着眉道:
“形勢會壞到那步田地麼,秀老?‘青玉廟’方面之所以替‘大龍會’幫場,着眼點全看在錢上,姓趙的想誘説‘青山廟’再出大力,得準備多少銀子才夠?他們有幾個底帳是不錯,但我懷疑他們是否有如此雄厚的資財?”
端木英秀冷冷的道:
“人急上樑,狗急跳牆,設若‘大龍會’認為決戰之日,非有‘青山廟’的助力不能致勝,他們想盡辦法也會湊出銀子,做孤注一擲!”
靳百器頷首道;
“我同意端木前輩的見解,趙若予是個非常懂得利用金錢誘人賣命的主兒!”
牟長山也開始憂慮了,他凝重的道:
“二位的結論如何?”
端木英秀瞪眼道:
“什麼結論?”
牟長山趕緊道:
“依二位的看法,西疆‘青玉廟’的那幹番妖,會不會大舉而至?”
看了看靳百器,端木英秀喝了口茶,大概茶水不夠熱,他臉上的皮肉更繃緊了:
“目前還很難説,靳老弟,你認為呢?”
靳百器沉吟着道:
“趙若予既已派了專人兼程趕往西疆,決不會帶條件空手而去,他所出的條件,就算不能使‘青山廟’那邊完全滿意,相信差距也不會離譜,因為姓趙的決不是一個脱離現實,寡情憧憬的人,他派出人去,便多少有幾分把握,加上‘青山廟’‘座前三使’的斃命往事,更有可能勾起對方敵愾同仇的心緒,基於這種心緒影響,説不定寧肯降低要求,遣兵上陣——”
深深點頭,端木英秀道:
“分析得極有道理,長山,你剛才問到結論,現在已經有結論給你了!”
牟長山端起几上的茶杯,又心不在焉的放了回去,先前的開朗與樂觀,顯然也已消失無蹤,他吸了口氣,像在自言自語:
“天操他的血親,這檔子事,莫不成還真個遇上難題了?”
端木英秀唇角泛起一絲幾乎看不到的笑意,帶三分捉狹的道:
“長山,你素有‘黑大户’之稱,大半輩子來順當日子過慣了,如今你才知道,這江湖生涯,不似你想像中那樣太平安穩吧?”
煩惱的敲了敲自家腦門,牟長山兩眼大睜,惡狠狠的道:
“他娘,我硬是不信就沒有法子應付,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得有個計較才是,難道説‘青山廟’的人一現身,我們便成了縮頭的王八?”
端木英秀板起面孔道:
“任是哪一個都可以扮縮頭的王八,我可決不做這種事,哪怕豁上這副臭皮囊,我也要與他們撐持到底,寧死不怨!”
牟長山大聲道:
“秀老,你別低看了我,你待同他們撐持到底,我就會敲退堂鼓不成?你豁得出去,莫非我就豁不出去?要是縮頭縮尾,靳兄的麻煩,我早他娘不沾手了!”
端木英秀微笑道:
“不須多做解釋,長山,想想看我是怎麼來到這裏的?你用盡法子拖我下水,我當然相信你不會踏着我的腦袋脱身!”
牟長山咧開大嘴道:
“還是你瞭解我,秀老。”
説到這裏,他又似想起了什麼,嗓門變粗了:
“除開‘青玉廟’那些個番妖,秀老,方才靳兄還提到‘西河大壩’‘黑巾黨’的一夥人也在幫着‘大龍會’撒野,不知道‘黑巾黨’只是參予偶一行動抑或和‘大龍會’擰成了股?若是擰成了股,我們的阻力就又加大了!”
端木英秀道:
“對於敵人實力的估算,我們寧可高估,切勿低估,有關‘黑巾黨’的動向,我認為還是把他們算進‘大龍會’的陣營內比較適當;長山,江湖幫口的來往關係,變數極大,利害當前,便可萬眾一心,眼下,‘大龍會’和‘黑巾黨’可不正朝這條路上走?”
“咯噔”咬牙,牟長山恨恨的道:
“管他什麼蝦兵蟹將,邪魔鬼崇,我們拼了!”
端木英秀道:
“原就是要拼的,長山,在知己知彼之後,還得拿出一套拼的辦法來才行,徒逞匹夫之勇,固可一表個人格節,卻與大局無補,我們求的乃是全盤勝算,不只為了爭那高節義氣。”
牟長山目光移注向靳百器,卻見靳百器神色晦澀,面帶重憂,雙手緊握,怔怔的不知在尋思什麼;他忍不住提高聲音道:
“靳兄,你怎麼不説話?別犯愁,且把心胸放開,是好是歹,我們全與你甘苦與共,福禍同當,死活都在一起!”
悽楚的一笑,靳百器沉重的道:
“就是為了二位的豪義,我才深覺心裏的負荷太重,俗語説,唯生死可見交情,將來與敵決戰,生死雖難預卜,但二位卻已有此準備,‘鷹堡’何德,我又何能,竟使二位助之以力、懸之以命?人活百載,莫非虛空,單隻領受這等恩義,便不枉來過一趟人世間了……”
牟長山忙欠身道:
“靳兄言重,靳兄言重,這點小事,萬勿掛懷,你再要客氣,倒叫我和秀老難安啦……”
端木英秀也正色道:
“我説過,凡事只在一個該為與不該為,該為之事,雖千萬人吾往矣,以靳老弟你目前的遭遇和境況,拔刀相助乃義不容辭,否則,弱肉強食,橫吞暴飲之風何得消彌?更休提此中牽扯的綱常及淵源了,江湖紛爭,不管怎麼糾纏,總也有個義理存在,我老眼不曾昏花,看得出義理是在哪一邊,所以,靳老弟就生受我們一臂之助吧!”
靳百器沒有説話,他只感到眼眶發熱,喉頭哽塞,體內的血液在沸騰,在翻湧,世上有怎樣悲慘的遭遇,便也有怎樣温馨的回饋,有血刃相向、斬盡殺絕的死仇,亦有拿骨肉維護,以性命頂抗的朋友,德義的賜予,彷彿一把烈火,能把人自沮喪中燒得亢奮,從悽晦裏燒向昂揚,不錯,前途仍然坎坷多難,但是,現在看過去,卻已不覺得那麼陰暗崎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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