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是才到“三疊崗”的大寨門口,靳百器一行人連馬鐙尚未及拋落,崔六娘業已領着孟君冠、胡甲、範明堂等一大票兄弟夥擁迎出來,不待靳百器開口,崔六娘老遠便扯開嗓門嚷嚷:
“二當家,靳二當家,我老婆子放的那一把天火,可不大不小的替你們出了一口冤氣,燎得‘大龍會’那幹邪魔鬼祟至少脱了一層皮——”
翻身下馬,靳百器拱着手道:
“辛苦大娘了。”
老母雞生蛋似的格格笑着,崔六娘走上前來拍着靳百器的脖子,眉飛色舞地道:
“先等你們歇口氣,喝盅茶,我再把事情仔細説子你聽,這一遭火燒‘黑風巖’,雖然效果不盡如人意,好歹也算給了他們一個教訓,二當家,一次不夠,咱們再接再勵!”
靳百器強顏一笑:
“還得多有仰仗……”
忽然察覺靳百器的神色不大對勁,崔六娘趕緊朝回來的馬隊數了過來,這一數,不禁心腔子就收縮了;不錯,馬隊是多了一個人,但卻並非“鷹堡”的當家夫人莊婕,莊婕她雖沒見過,至少總該是個女人,剩下的四位仁兄,全屬蓬首于思的男子漢,又哪兒來的女人?
錯愕半晌,崔六娘有些不安地放低了聲音問:
“二當家,你們這趟的行動,莫非出了岔子?”
靳百器的面容上,泛現着一抹淡淡的酸楚:
“沒出什麼岔子,大致來説,還算順當。”
崔六娘明知其中必有文章,卻又忍不住道:
“但,但耿夫人呢,耿夫人怎的不見?你們前往‘棲鳳坡’,不就是為了去搭救她的嗎?還有,那個黃皮寡瘦的傢伙又是誰?”
靳百器沉沉地道:
“大娘,這裏不是談論之處,有話進屋再説,相信我們彼此之間,有許多事尚待磋商……”
連連點頭,崔六娘乾笑着拍拍自家腦門:
“瞧我這急性子,只要心裏想着什麼,就不管場合適不適當,馬上就待打破沙鍋問到底,二當家,你可別見怪哪!”
靳百器澀澀地道:
“大娘言重了。”
於是,一行人各歸住處,卓望祖亦由“鷹堡六翼”陪着去了,靳百器剛剛梳洗過後換了套乾淨衣衫,還沒坐下來舒舒腿,阿安已進來通報,崔六娘早在外間候着了。
靳百器連忙着阿安肅客入內,崔六娘一屁股坐在她習慣坐的老位子上,疊聲把阿安轟將出去,眼光灼灼地盯着靳百器問:
“二當家,你不説明白,我心中憋得難受,搭救耿夫人的事,我看是出了紕漏?”
默然坐下,靳百器不曾開口,只是悠悠地嘆了口氣。
崔六娘着急地道:
“你倒是説話呀,二當家,無端端地嘆什麼氣?這裏頭必有因由!”
靳百器的模樣憑添了三分憔悴,看上去竟似蒼老了好些年,他形容黯淡地道:
“你沒有説錯,大娘,此去‘棲鳳坡’,的確出了點紕漏。”
崔六娘忙道:
“是行藏泄露,叫‘大龍會’的人截了回來,還是沒找着囚人的所在?”
搖搖頭,靳百器道:
“都不是。”
怔了怔,崔六娘不解地道:
“那麼,你們哥幾個當中莫不成發生了什麼岐見?”
靳百器坦白地道:
“老實説,大娘,我們根本沒有到達‘棲鳳坡’,還差着一段路程就掉頭轉了回來。”
崔六娘吃驚地道:
“這又是怎麼一碼事?二當家,你們可真把我弄糊塗了!”
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靳百器揹負雙手,不停的來回蹀踱,他在考慮,有關莊婕與趙若予的這樁醜事,該不該説給崔六娘知道?他不是顧忌別的,主要還在於顏面問題,這檔子沒臉沒腚的傳聞,不獨對當事者極為難堪,對他們有兄弟之誼的夥伴來説,又何嘗不是一頭的灰土?
崔六娘觀言察色,突有所悟:
“二當家,是不是毛病出在你那嫂子耿夫人身上?”
靳百器笑中泛苦,他也清楚,崔六娘活了六十多歲,又是廝混在這種千奇百怪、龍蛇混雜的世面裏,涉及的人情人性該有多少?什等樣光怪陸離的變異不曾見過、什等樣詭密險譎的聚散分合不曾聽過?圓通妙徹或許談不上,練達於世故卻乃必然,如今,人家可不是一語就中的了?
崔六娘注視着靳百器的反應,也不由嘆了口氣:
“設若如此,這一切前因後果,也就可以解釋開來了;二當家,你的難處我知道,但你卻無須對我有所顧慮,我是你們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你們興旺發跡,我高興,你們潦倒落魄,我跟着也會沮喪,我和各位交心交命,決不是幸災樂禍看笑話來的!”
靳百器感激由衷地道:
“多謝大娘的體諒寬容,其實,這件事在大娘面前,也不是絕對不能提——”
崔六娘平靜地道:
“是否涉及了男女之私?”
靳百器困難地點了點頭:
“真是令人不敢置信……”
崔六娘又道:
“對方是哪個主兒?”
嚥了口唾沫,靳百器吃力地道:
“説來荒謬,竟正是我們的死敵,‘大龍會’的瓢把子趙若予!”
似乎也頗感意外,崔六娘喃喃地道:
“奇怪,這又怎麼可能?趙若予不但是‘鷹堡’毀家毀業的強敵,更為莊婕殺夫的冤孽,他們……呃,怎會混到一處去?”
靳百器道:
“所以才令人難以置信!”
崔六娘慢吞吞地道:
“二當家,消息是怎麼來的?”
靳百器簡單扼在的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更將自己的想法做為補充,末了,他深皺着眉宇道:
“我一直不願承認這是事實,但由種種般般的跡象判斷,又不得不相信它的可能性,大娘,人心詭異如此,真令人不寒而慄!”
崔六娘沉吟着道:
“如果事情屬實,其中干係牽連就非常嚴重了,二當家,你可曾想過?”
靳百器表情陰晦地道:
“我明白,所以我才感到痛苦彷徨……”
崔六娘直截了當地道:
“現在你是帶頭為首的,二當家,漏子到了你手上,便無從推拒,必定要自己拿定主意,我問你,假設此事不虛,你倒有個什麼打算?”
靳百器低沉地道:
“我得經過查證之後,才能有所決定,此刻談到打算,未免言之過早……”
崔六娘嘆息着道:
“枝節橫生,波折不斷,二當家,這些時來,可也真苦了你!”
靳百器笑得一片愁慘:
“跳進這個大染缸,便一輩子洗不清了,自怨自艾,全屬多餘。”
頓了頓,他岔開話題道:
“大娘,‘黑風巖’那一把火,到底燒出個什麼成效來,尚未聽你細説呢?”
一提“黑風巖”那件傑作,崔六娘馬上就來了精神,她興致勃勃地道:
“原是正要跟你提,卻叫你那嫂子耿夫人的麻煩給攪合了;老身那一把天火,據事後的探查,足足燒死了‘大龍會’三十餘人,燒傷了二十多個,燒死的人裏,包括他們兩名把頭,一名左司事,燒傷的角兒中,甚至有史道全那個老雜碎,聽説連岑玉龍都焦褪了一層毛……”
靳百器略感失望地道:
“這樣説來,仍然沒有除掉他們的重要人物,對‘大龍會’的實力,只怕影響有限!”
崔六娘揚着嗓門道:
“噯呀,我的靳二當家,有這種結果,你還不知足哪?你也不想想,咱們不損一兵一卒,只耗用幾桶褐油,就燒得對方人仰馬翻,狼奔豕突,更大大小小陪上了幾十口,這等便宜,到哪裏找去?”
靳百器低聲道:
“‘黑風巖’的這把火,大娘,‘大龍會’方面知不知道是誰放的?”
崔六娘聳聳肩,無所謂地道:
“大概還不清楚,據我所知,他們正在四處追查,並且聲言和你脱不了干係;查就查吧,我老婆子既然敢做就敢當,就算查明瞭是我的主意,大不了豁上幹一場,我若是怕,早已縮頭扮王八啦!”
靳百器苦笑道:
“一再拖累大娘,實在於心難安——”
揮揮手,崔六娘道:
“快別這麼説,二當家,我們是同船過渡,福禍相共,再客套,就見外了。”
靳百器微泛傷感地道:
“落魄江湖,飄零草莽,幸虧遇上你這位貴人,要不,我們一百多口子還真不知何處安身,更遑論進一步匡復雪恥了……”
崔六娘忽然神態嚴正地道:
“且不談這些,二當家,另有件事,我得早早提醒你留意——”
靳百器凜然於崔六娘形色的凝重,也不由心情沉肅起來,他緩緩地道:
“尚請大娘見示。”
乾咳一聲,崔六娘道:
“火燒‘黑風巖’之後,我們不是暗中派人收集成果麼?在查詢對方傷亡的當口,卻不經意的得悉了一件事,由這件事的揭曉,我推測‘大龍會’對各位的行動已採取了第二條不同的途徑!”
靳百器鎮定地道:
“怎麼説?”
崔六娘道:
“黑道上有個非常厲害難纏的人物,叫‘麻衣瞎子’,不知二當家聽過沒有?”
點點頭,靳百器道:
“不但聽過,還見過一面,‘麻衣瞎子’本名叫做仇吟松,高挑瘦長的身材,生了張滿布亂須的馬臉,臉上還散落着幾點淡麻坑,説起話來一雙白果眼翻動個不停,我是在五年前一次水陸碼頭的醮會上看到他,當然,他不會看到我。”
崔六娘道:
“你注意到仇瞎子手上的那根青竹竿了?”
靳百器道:
“不錯,聽説他那根青竹竿,不是普通的竹材,乃是關外松花江畔特產的一種名為‘碧杵’的異種竹類,這‘碧杵’經霜歷雪,浸淫寒冽地氣,每三年才長一寸,成長後的竹質卻堅韌無比,可耐金鐵,尤其碧緣青翠,永不落色,仇瞎子手上那一根,長近四尺,粗約核桃,怕是很費了他一番功夫始找到的……”
崔六娘隱含憂慮地道:
“他那根打狗棒的質地特異固不待言,二當家,我主要指的還是他運用竹棒的功夫,聞説不僅詭異陰毒,更且千變萬化,一根竹棒子到了他手上,幾乎就和孫悟空的金箍棒一樣神鬼莫測了!”
靳百器道:
“約摸是這種光景吧,但大娘,仇瞎子再有多厲害、多難纏,卻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崔六娘陰着臉道:
“火燒‘黑風巖’的那天,仇瞎子就在現場,與‘大龍會’的人馬廝混在一起,有消息透露過來,説仇瞎子收了‘大龍會’的好處,端等着對付你的;‘黑風巖’之約,‘大龍會’的頭子趙若予並未親往,實際上是由仇瞎子帶隊,打定了主意要把你埋在巖口!”
淡淡一笑,靳百器道:
“仇瞎子的確不易相與,但他想埋我,恐怕也不像嘴裏説,那麼方便,還要他真有那個本事,埋得了我才行!”
崔六娘道:
“你可別過於自負,二當家,仇瞎子的鬼名堂極多,而且行蹤飄忽,出沒無常,説不準在哪裏就能碰上,我們一把火未燒焦了他,已然留下後患,千萬得小心防着,以免吃他的虧!”
靳百器道:
“我會留意的,大娘,由這種情形看,‘大龍會’不但發動了本身的力量對付我們,更已將金銀財寶的魅力施展出來了!”
崔六娘感嘆地道:
“卻不得不承認,有時候金銀財寶的功效,猶要超過單純的淵源關係!”
沉默了片歇,靳百器鬱悶地道:
“闖道混世,越來越叫艱險,任什麼忠孝節義的風格,全能讓黃白之物掩遮矇蔽,利之之所在,是非又有多少價值?不知何時何地,當人們從背後沒來由的朝你下刀的當口,你還不明白他腰袋裏收了若干血淋淋的買命銀子呢……”
崔六娘嗒然若失的嗟喟着沒有接腔,不錯,利之所在,非但江湖,即便整個人世間,又有幾許人士尚能堅守原則,方正不阿?
日頭掛在正空,雖説是深秋的節令了,炙熱的陽光仍然曬得人頭皮發炸,“秋老虎”的餘威,的確是毫不含糊!
“三疊崗”大寨的糧草須要補充了,崔六娘在張羅內外雜務之餘,遣下她十餘名夥計前往鄰鎮進糧,由於人手不足,靳百器便挑撿了自己的十來個弟兄協助,領頭的是“黑鷹”徐鐵軍,現在,靳百器正頂着火毒的日頭,到崗下迎着十七八輛糧車回來。
每一次有自己的人放出去,不管幹啥去的,靳百器總懸着一顆心,生恐惹出紕漏招來哪一幫子凶神惡煞,不等他親自見着出去的人平安回來,簡直覺都睡不着,幾個月來,似乎養成了習慣,但凡有“鷹堡”的兄弟派上差事,他就把來回的日期算好,預先到崗下去等。
這一趟由徐鐵軍主理的差事,好歹又順順當當的回來了,靳百器遙遙跟在車隊後面往歸程走着,日頭是毒,但他卻心情輕鬆,倒不覺得多麼燠熱。
然後,當他閒閒轉過一道彎路的時候,路坡下的雜樹林子裏便傳來了一陣不同尋常的聲響——很細微的聲響,好像是人們奔逐之際鞋底急速踏草地的聲音,衣袂兜風拂動的聲音,若不是他此刻心靜耳明,還真不容易發覺呢。
略略猶豫了-下,靳百器還是不敢大意,輕躡手足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掩了過去,剛湊近林子,已然看清其中景象,不錯,是有人在林間追逐,兩個人追趕着兩個人,更明確的説,是兩個男人追逐着另外一男一女。
前奔的一男一女,年紀都很輕,那男的大約二十一二歲,女的約摸還不滿二十,兩張青春洋溢的面龐上尚現露着幾分稚氣,只是在眼前的情況下,青春的光輝變做了驚恐的陰影,稚氣也扭曲成一片惶悚了,他們繞着林中的樹幹不停躲逃;後趕的那兩位,一個身高八尺,巨顱如鬥,上穿一件無袖敞胸的雲紗背心,下穿一條半長不短的牛犢褲,粗渾若樁的四肢襯着胸前密生的茸茸黑毛,活脱就是一隻變種的大狗熊;他那同伴卻正好相反,不獨個頭瘦小,形容枯乾,還瘸了一條左腿,但兩個人儘管外貌不一,其兇狠蠻悍卻毫無二致,大塊頭執着一柄又沉又重的丈八蛇矛,小個兒手舞一對牛耳尖刀,全像凶神附體般追殺着前奔的一男一女!
雖然有樹林子可做掩護迴轉,奈何雙方距離過於接近,這一男一女不論如何閃躲,被追上也只是遲早的問題,而瞧瞧那追人的兩位,其橫眉豎目、咬牙切齒的模樣,便不難想像他們在追到人之後會有什麼行動!
靳百器掩近林邊,追人的兩個不曾發覺,被追的二位卻一眼覷及,還不等靳百器有所打算,這一男一女已狂奔過來,更雙雙屈膝跪倒,喘息吁吁地哀叫:
“英雄救命,壯士救命啊……”
任是靳百器久經風浪,歷遍陣仗,這兩個小年輕人突兀來上這麼一手,亦不免令他有些手足失措,一時竟不知如何因應才好!
就在他遲疑之間,大姑娘業已淚流滿面,邊喘邊泣,邊泣邊求:
“請英雄救救我們這兩個苦命的人……我們沒有傷天害理,沒有胡作非為……英雄啊,我們不該死,我們是冤屈的啊……”
年輕的小夥子趴在地下,以額觸土,聲音在顫抖中含着悲憤:
“替天行道,壯士本色,扶危濟難,英雄肝膽,縱使相逢陌路,壯士亦不忍見死不救吧?”
靳百器尚不及表示什麼,後追的兩位已大步走近——他們不再奔跑、不再衝撲,他們只是大步行來,倒好像這雙年輕男女經此一跪,他們便算泰山篤定了。
大姑娘悸懼地窒叫:
“英雄——”
伸手扶起了跪在面前的兩人,靳百器沉聲道:
“二位不用驚慌,待我問明原因,自有定奪。”
這一男一女立時手牽着手,瑟縮着躲向靳百器身後,靳百器站在他們前面,隱隱然變做了擋箭牌——他不禁有點懊惱,這算哪一門子:直到如今,他甚至尚不明白是怎麼一碼事呢。
大塊頭和那小個兒來在六七步外站定,雙方這一接近,靳百器這才發覺兩位仁兄的歲數都不小了,牛高馬大的這個怕沒有四十好幾:小個兒的年紀更大,瞧那滿臉皺紋、頰吊松皮,琢磨着不到六十,也必然在五十青春以上。
拱拱手,靳百器剛要開口説話,那大塊頭已經粗聲粗氣地拿了言語:
“這一雙狗男女口口聲聲稱你為英雄,我問你,你可真是個英雄?”
口氣還挺衝哩!靳百器聳聳肩,微哈下腰,似笑非笑地道:
“我不是英雄,只算個落魄江湖的馬浪蕩,這樣説,你滿意了吧?”
大塊頭自鼻孔中重重哼了一聲,朝他同伴得意洋洋地斜乜了一眼,手拄寒光閃閃的丈八蛇矛,大馬金刀的出聲叱道:
“既是個馬浪蕩,就不要愣着充好漢,免得白白賠上一條性命,這裏沒有你的事,還不快快夾起尾巴給你家莫大爺滾遠些?”
靳百器陪笑道:
“尊駕原來姓莫?”
大塊頭挺胸突肚,盛氣凌人:
“‘半截塔’莫遠就是我,‘梧州府’衞軍首席教頭、大威武館館主,另號‘賽張飛’,這個身分,夠不夠稱量的?”
靳百器忙道:
“久仰久仰,請問莫大教頭或是莫大館主,你身邊的這一位,不知又是何方高人?”
莫遠大聲道:
“這是我的摯交好友,‘梧州’地面上七家大油坊的東主,‘歡喜君子’戴玉魁,有的是財,有的是勢,你説説,算不算個高人?”
又拱拱手,靳百器笑眯眯地道:
“高、高,真個一山還比一山高。但二位高人,能不能指點指點,二位既已高到這步田地,卻為何在此荒郊野外,競若凶神惡煞般追逼這兩個年輕小朋友?”
莫遠一雙牛蛋子似的眼珠瞪起,滿臉的輕蔑之狀:
“你有此一問,莫不成還想趟混水?”
靳百器從容自若地道:
“趟不趟混水是另一回事,莫大爺,路見生死交關,問一問情由因果,總不算多餘吧?”
一直沒有開過口的“歡喜君子”戴玉魁沙着嗓門説起話來,喉管裏宛似呼啦着黏痰:
“看你,身若粗胚,腰插利刃,想來也是個練家子,大概自恃着有幾手把式,就打譜活充人王,渾頭渾腦的管起我戴老闆的閒事來啦?”
靳百器不愠不怒地道:
“戴老闆,莫大爺説你原是個生意人,怎麼舉止言談卻半點不像?”
嘿嘿冷笑,戴玉魁道:
“我是置身黑白兩道,人在正邪之間,哪一個敢説做買賣的便不能混闖江湖?戴老闆我要和什麼路線搭軋,你管得着麼?”
靳百器笑了笑:
“管不着,當然管不着,但眼前這檔子事,我既然撞上了,就不能不問清楚,上天有好生之德,總不會任由二位隨意砍殺,你説對不對?”
戴玉魁的那雙倒八眉猛的吊起,臉上的皺皮也在抖動,他惡狠狠地道:
“大膽狂徒,無知匹夫,你以為你是什麼角兒,你又以為我們是什麼人?我戴老闆的事,也是你這種三流混子得以過問的?”
莫遠立時如斯響應:
“奶奶個熊,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哥哥,索性一併做掉去球!”
陰惻側的盯着靳百器,戴玉魁肋肩塌腰,要死不活地道:
“聽到莫大爺,莫大教頭的話了?上天不錯有好生之德,卻不是衝着那些嫌命長的,我最後問你一句,你走是不走?”
回頭望了那雙彀觫的年輕男女一眼,從他們焦惶驚恐-的神色裏,靳百器體會得到這兩個小兒女對他深切的祈求與期盼,好像是陷身怒浪間的溺者,天幸攀抓住一塊浮木,又生怕這塊浮木飄走了……
當然,靳百器不願做一塊飄走的浮木,儘管他現下的處境實在不容許他節外生枝、招惹麻煩,事到如今,也只有認了:
“戴老闆,很抱歉,事情不弄明白,我的良心不容我一走了之——”
“嗤”了一聲,戴玉魁斜吊着眼道:
“你的良心?我看你就快沒有心了,不但沒有心,連命都得耗上,一個缺心沒命的人能算人,充其量是個鬼,還是個冤死鬼,冤死鬼什麼也做不成,只有東飄西蕩的份,好匹夫,你就等着玉皇不納,閻王不收的下場吧!”
莫遠右腳側踢,拄在地下的丈八蛇矛“呼”聲揚起,他雙手執矛,用力一抖,矛尖閃晃,已抖現出一朵鋥亮炫目的光花!
示意背後的年輕男女站開,靳百器緩緩抽出他連鞘的大砍刀,左手握着刀鞘,右手搭上刀柄,他目光下垂,神氣凝聚,有如淵深嶽峙,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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