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增之死,震驚了整條長街,無論是吳天,還是範同幾人,都被這樣的結局所驚呆。
龍賡緩緩地將劍入鞘,眼芒從每一個人的臉上緩緩劃過,這才似有幾分落寞地道:“今天死的人夠多了,你們請便吧!”
他的聲音雖輕,卻帶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就連倔傲不馴如吳天者也已看出,再戰只能是自取其辱,與其如此,不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日後再尋機會捲土重來。
於是,吳天去了,範同也走了,剩下的數十名侍衞在頃刻間消失得一乾二淨。長街上,除了那十數輛大車外,還有雙無常和連環五子瞪大着眼睛,心裏正兀自盤算着自己能否分得這一筆橫財。
龍賡轉過頭來望向他們,拱手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各位方才盡力襄助,理應得到這些錢財。”
他連馬車也未看一眼,與無名齊肩而行,向鎮外走去,李世九等人隨即跟上。
“今日若無阿兄相助,要殺范增未必容易。”龍賡一路前行,望着滿山如血一般赤紅的楓葉,想起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戰,兀自有些餘悸地道。
無名淡淡一笑道:“龍兄過謙了,以龍兄之劍術,就算沒有我阿方卓相助,范增也難逃一死!”
此人竟然是當年在登高廳中的阿方卓,難怪他能使出大雪崩定式。當年他敗在扶滄海的槍下,從此遠走西域,在一個十分偶然的機會認識了龍賡,兩人以劍道為媒,結為朋友,並在龍賡的點撥下,回到大雪山,重新領悟大雪崩之勢,將之融入劍道中,這才再入中原,尋扶滄海一戰。
中原一行,阿方卓沒有找到扶滄海,卻聽到了扶滄海的死訊,正感慨間,竟然又逢龍賡,得知龍賡的計劃之後,當下自告奮勇,非要助龍賡一臂之力不可,這才使得龍賡得此強援。
龍賡深深地看了阿方卓一眼,道:“范增的武功,與我在伯仲之間,如果兩人一對一決戰,勝負殊難預料,所以我絕不是與阿兄客套。若非今日有阿兄相助,只怕剛才死的人就不是范增了。”
阿方卓道:“我不過是盡朋友之誼罷了,再説這些,龍兄就是不把阿方卓當朋友了。”
龍賡笑了,“朋友”二字,的確是讓人倍感親切的東西,對龍賡而言,尤其如此,因為他想到了紀空手。
其實,他此行行刺范增,最擔心的就是紀空手的傷勢。心脈之傷,對任何一個武者來説都是不容輕忽的,隨時都有可能致命。以紀空手此刻的身分與地位,完全有可能再遇上鳳孤秦事件的翻版。
對許多人來説,紀空手就是他們心中一個夢想的實現者,在紀空手的身上,寄託了太多人的期望。一旦紀空手有什麼不測,夢想自然隨之破滅,這種結局當然不是他們願意看到的。
所以一想到紀空手,龍賡頓有一種歸心似箭的感覺,望着阿方卓道:“剛才長街之上,看到阿兄的那一劍,顯然已經領悟到了劍道中的精髓,不知阿兄對今後有什麼打算?”
阿方卓長年漂泊江湖,一聽龍賡問起,不由有了幾分茫然:“如今正逢亂世,闖蕩江湖並非長久之計,我想再回雪山,希望於劍道之上再有寸進。”
“阿兄既把我當作朋友,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龍賡淡淡地道。
“但講無妨。”阿方卓道。
龍賡神色一肅,道:“所謂亂世出英雄,以阿兄的本性和劍法,完全可以創出一番大事,又何必蝸居於雪山一地,空耗歲月呢?如果阿兄信得過我,不如隨我同行,待我替你引見一位真正的英雄。”
阿方卓心中一動,問道:“龍兄所指是誰?”
龍賡聽過阿方卓在登高廳時的那段往事,壓低嗓音道:“你可知道當今漢王是誰?”
阿方卓見龍賡如此神秘,心生疑惑道:“難道不是劉邦嗎?”
“此劉邦絕非彼劉邦!”龍賡的聲音一沉:“他乃紀空手所扮,只要他在,這天下既不姓劉,也不姓項!”
阿方卓渾身一震,沒想到龍賡竟將這天大的秘密告訴自己,顯然不將自己視作外人,當下十分感動地道:“既然龍兄這般信得過我,我還有什麼話可説呢?這便隨你去吧!”
龍賡聞言大喜,他深知以阿方卓此時的功力以及對劍道獨樹一幟的理解,完全可以大有作為。最難得的是,像阿方卓這種人,單看外表似乎是倔傲不馴之徒,然而卻最是重情重義,只要他把你當作朋友,可以一諾千金,甚至為你付出生命。
龍賡之所以能夠讀懂阿方卓,是因為他本身也正是這一種人。
一片楓葉隨風飄飛,翻舞在龍賡的眉間,看着這如蝴蝶翩然起舞的楓葉,看着這赤紅如血的楓葉,不知為什麼,龍賡的心裏湧動出一股躁動不安的感覺,忍不住抬頭望向咸陽方向的那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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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陽依然平靜,至少從表面上看,確是如此,雖然有關漢王劉邦已故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但誰都無法證實這一説法的可靠性。因為,那一天發生在驪山北峯的一切情形,凡是當日在場者,都被張良下了戒口令,倘若有人膽敢泄漏一句,殺——無赦!
張良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因為他深知,紀空手能夠借劉邦之名崛起天下,震懾羣雄,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功於兩次“造神”事件,將劉邦之名神化,這樣做的利弊就在於榮辱繫於一人之身,一旦紀空手略有閃失,就有可能導致他們這些人多年來的努力付之東流。
因為在人們看來,劉邦既是真命天子,就絕不會死,至少在大功未成之前不能死。他若死了,就不是真命天子,人心將在頃刻間煥散一空。
這樣的局面當然不是張良所希望看到的,是以他的心中雖然悲痛,卻殫思竭慮,希望能夠憑着自己的智慧和紅顏呂雉的力量將目前這種局面支撐下去。他心裏清楚,到底能夠維持多久,已不是他可以決定的,他只能是盡人事而已。
驪山北峯已經全面封鎖,陳平親自率領三萬人馬着手準備。在沒有見到紀空手的屍體之前,無論是張良、陳平,還是紅顏、呂雉等人,心中都存在着最後的一絲僥倖。
紀空手生還的概率究竟會有多大?沒有人知道,大家都覺得實在渺茫。之所以每一個人的心中尚存在着一絲僥倖,是因為紀空手這一生中創下過太多的奇蹟。
此刻張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漢王府中的議事廳中,泡了一壺香茗。他需要靜心,讓自己胸中的那股悲傷慢慢淡去,可是他一閉上眼睛,那天發生在驪山北峯的一幕便如一幅幅畫般在眼前浮現。
他沒有想到紀空手會置自己的心脈之傷而不顧,孤身犯險,登上百葉廟。按照當時的情形,如果紀空手選擇後退,未必就不行,可是當時他們正在千步梯的中段,地勢險峻,一旦敵人趁勢襲擊,就會有全軍覆滅之虞。紀空手顯然看到了這一點,是以才會反其道而行之,置個人安危於不顧,希望能保住數百部屬的性命。
以當時的形勢,如果張良與陳平能夠組織衞隊跟進,紀空手未必就是這樣的結局。然而千步梯之險,可謂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就在張良與陳平跟進之時,卻遭到了一個無名高手的狙擊,從而使得他們與紀空手拉開了距離。
直到紅顏與呂雉率領數十高手匆匆趕到,那位無名高手才隱入山林。等到他們衝上百葉廟遺址時,觸目所見,正是紀空手墜崖時的揪心一幕,而敵人卻趁着眾人失神之際,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眾人的眼前。
事後想來,這無疑是敵人佈下的一個精妙殺局,策劃者顯然料算到了紀空手當日的行程,考慮到了每一種可能,然後才利用幾名絕世高手實施這次行動。敵人在整個行動之中靜若處子,動如脱兔,來去如風,行事從容,絕不是尋常之輩可以為之。那麼,這些敵人會是什麼來歷呢?
張良輕輕地嘆息了一聲,突然心頭一沉:“敵人何以知道我們會在那個時間上山?難道在漢王府中還有內奸不成?!”
當時紀空手決定上山之時,除了自己,就只有陳平知道,但張良想都沒想就將陳平否定了,因為他與陳平都是五音先生的弟子,深受師恩,奉師命襄助紀空手,盡力報答還惟恐不及,又怎會背叛於他?
既然不是陳平,那會是誰?
張良冥思苦想,始終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此際正值亂世,羣雄並起,欲置紀空手於死地的人絕不會少,在無根無據的情況下,要張良從十數人間作出一個判斷,實在是勉為其難了。
一陣腳步聲傳來,打斷了張良的沉思,抬頭一看,只見蕭何一臉肅然來到了自己身前,手上拿着一疊公函,眉間似有幾分焦急。
“此時已至二更,蕭相匆匆而來,不知所為何事?”張良很少看到蕭何也有着急的時候,心中“咯噔”了一下。
蕭何冷冷地看了張良一眼,道:“本相此時前來,是想聽先生一句實話。”
張良有些詫異地道:“蕭相此言讓張良有些聽不懂了,難道在蕭相的眼中,張某竟是滿口謊言?”
“那好!”蕭何斷然問道:“我且問你,如今市面上有關漢王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假,又何以這七天來漢王竟然未露一面?”
張良深知以蕭何之精明,真相終究隱瞞不了,當下便將驪山北峯發生的一切悉數相告,聽得蕭何臉色大變,目瞪口呆,半晌説不出話來。
“此事暫時還需保密,不能有半點泄露,否則大漢王朝將傾於一夕之間,你我都將是千古罪人!”張良深深的看了蕭何一眼,正色道。
蕭何深深吸了口氣,將心中的震驚平復下去,顫聲道:“先生一向以智計聞名,照先生所見,我們該當如何行事?”
張良沒有説話,只是以茶水在桌面上寫了一個“拖”字,隨即緩緩而道:“當今首要事務,是要政局穩定,軍心穩定,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隱瞞漢王已死的真相,然後再從長計議!”
蕭何這才明白張良的苦心,臉上不由露出一絲苦澀道:“一個‘拖’字,未嘗不是我們此刻最佳的選擇,但問題在於有一件事已經無法再拖下去了。”
“什麼事這麼重要?”張良驚問道。
“先生這段時間真是忙糊塗了。”蕭何急道:“當日漢王與你我三人密議,約定明年三月在城父與韓信、彭越、周殷、英布四路人馬會盟,共同討伐項羽,難道先生忘了嗎?”
張良心生詫異道:“此事距明年三月還有大半年時間,何以拖不下去?”
蕭何將手上的公函一揚道:“但這四路人馬的信使已經到了咸陽,就會盟之事作出了回應,同時他們還要就行軍路線、糧草供需等問題與我們作進一步的協商。此事若無漢王主持,只怕難以取信天下,這才是本相感到頭痛的地方。”
張良一怔之下,問道:“這四路人馬的信使是幾時到達咸陽的?”
“就在今日,而且是同時到達。”蕭何苦笑道。
“來得這般齊整?這可有些奇了!”張良嘴上嘀咕了一句,突然腦中靈光一閃,問道:“這四個信使莫非一併提出要見漢王?”
蕭何驚奇地望了張良一眼,道:“正是,不過此乃人之常情,禮儀所需,難道還有什麼蹊蹺不成?”
張良冷笑一聲,淡淡地道:“這實在是太巧合了,有的時候,巧合一多,就現出了人為的痕跡,如果我所料不錯,殺漢王者,這四人中必有其一!”
蕭何渾身一震,驚道:“先生敢如此斷言,莫非已經知道了真兇是誰?”
張良緩緩地道:“蕭相只要靜下心來,就不難從中看到對方的破綻。首先,這四個信使異口同聲要見漢王,必定是事先有人慫恿,是以話語才能如此一致;其次,他們提出要見漢王,是有人知道漢王已死的真相,故意給我們難堪。只要漢王不現,關中可在頃刻之間大亂。而最讓我感到不解的是,韓信地處江淮,彭越地處江北,周殷地處江南,英布地處九江,這四人天各一方,相距何止千里?何以他們的信使竟在同一天到達?這些問題連在一起,就只能説明一個事實:這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後操縱,利用其他三路人馬,企圖趁機奪權!”
蕭何本是一個聰明之人,聽到這裏,心中已一片空明:“此人難道就是韓信?!”
張良點了點頭道:“惟有韓信,這一切才會變得合情合理。”
蕭何不禁咬牙切齒道:“此人背信棄義,如此狠毒,當真該殺,我這就帶人前往江淮,行刺於他!”
張良搖了搖頭,深深吸了口氣道:“韓信未必人在江淮,十之八九他的人已在咸陽,但就算我們知道了他的下落,無憑無據,也難以對他興師問罪,何況我們當務之急,是要應付這四大信使的晉見,一旦漢王不見,就必然會動搖軍心民心,到那時,別説隱瞞真相,就連我們自己都難獨善其身。”
蕭何心裏明白,張良所言的確不是危言聳聽,他所擔心的是一旦漢王已死的消息傳出,必然有人別有用心栽贓嫁禍,説是他們謀殺了漢王,到時他們縱是有千張嘴也難以説清。
“我倒想起了一件事來,或許可以助我們度過難關。”蕭何沉吟片刻,突然道。
“哦?”張良拱手道:“倒要請教!”
“先生飽讀詩書,博古通今,應該不會忘了前朝的一段往事吧?”蕭何提起的前朝,所指自然是大秦王朝,張良想了一想,卻不知蕭何指的是哪一件事。
“始皇嬴政登基之時,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孩童……”蕭何説到這裏,張良眼睛一亮,已然明白了蕭何的語意。
蕭何的構想是“子承父業”,劉邦與呂翥生有一子一女,其子已有十一二歲,長得聰明伶俐,被紀空手安置於距漢王府不遠的長清宮讀書。張良既知劉邦已被紀空手所替代,也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倒是蕭何的一句話提醒了他。
張良默然不語,兀自沉思,良久方道:“此計只怕不妥。”
蕭何問道:“何以見得?”
“我有三大理由。”張良一字一句地道:“一是如今正逢亂世,楚漢相爭剛剛開始,以漢王之威,或許可以震懾人心,號令三軍,但若是以一個孩童坐鎮咸陽,只怕令行不通,也是枉然;二是奉一個孩童為主,無法安定民心,民心不安則生亂,一旦關中政局不穩,爭霸天下只是一句空談;三是韓信既然有心發難,當然是有備而來,一旦漢王的死訊傳開,他正可趁亂起事,我們恰恰是授人以柄,自食其果。”
蕭何細細一想,覺得張良的分析頗有道理,然而此計不通,又從何再想萬全之策?蕭何只感到自己頭大欲裂,已是無計可施。
張良咬了咬牙,狠聲道:“看來我們就只有一條路,找個人扮成漢王!不管韓信會怎樣,我們都一口咬定死者只是漢王的替身,真正的漢王其實安然無恙。”
蕭何吃了一驚道:“此計雖妙,但一時之間,從哪裏去找與漢王相像的人呢?”
張良拿定主意,臉上頓時多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安排,你只要通知四大信使明日午時入漢王府晉見即可。總而言之,這是一場豪賭,是輸是贏,就看天意了。”
對張良來説,這的確是一場豪賭。既然是賭,就無法預料輸贏,而沒有把握的仗,在他這一生中幾乎沒有打過。
蕭何去時,夜已深了,但張良沒有絲毫的睡意,他的眼睛微閉,心中想的卻是明日的晉見儀式。他知道,只要出現一點紕漏或閃失,自己就將徹底前功盡棄,這種結局是任何人都不願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