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句話頓時提醒了吳天,畢竟他與吳法是親兄弟,兩人自小相依為命,偶得上古秘笈,修煉十年始有所成,後又同出江湖,出生入死,方才掙得偌大的名頭,如今名頭猶在,人卻去了,吳天焉有不報仇之理。
他的眼芒一寒,冷冷地看了李世九一眼,喝道:“你拔劍吧!就算是助紂為虐,老夫今日也要殺了你,以報殺弟之仇!”
李世九渾然不懼,拱手道:“既然如此,請!請出招!”
誰都沒有想到李世九竟會如此悠然,在人們的想象之中,李世九與吳天的功力根本就不在一個檔次上,他面對吳天,就算不躲,也應該自然而然地心生怯意,然而李世九沒有,沒有絲毫的怯意,反而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自信。
吳天的臉上流露出一絲驚詫,一閃即沒,然後,緩緩地向前跨出一步,只跨出一步,整個空間頓時一暗,殺氣已瀰漫了每一寸虛空。
風動,雲湧,不在天上,卻在吳天刀鋒所向處。
森寒的殺意在長街上空激動,懾人心魂的風聲如一曲喪鐘迴盪在每一個人的耳畔。
雙無常心中暗自慶幸,慶幸面對吳天的人不是自己,如此強烈的殺機絕不是尋常之人可以匹敵的,至少雙無常自問不敵。此時尚未出招,吳天的氣勢已是這般強盛,一旦出手,將會是一幕怎樣可怕的景象?
吳天的眼芒愈發顯得冷寒,似乎正吸納着這天地間的一切陰氣,臉色一連數變,蒼白得愈發詭異。
吳天握刀的手,很穩,穩得就像一座山嶽,停懸在半空之中,長街上的每一個人都將目光投聚在這隻手上,因為,他們心裏都十分清楚,手動的那一刻,就是這一戰的開始,這絕對是勿庸置疑的。
這的確是一隻握刀的手,不大,亦不小,剛剛能夠握住刀柄,認得這隻手的人都知道,這隻手足可值十萬黃金,當年大秦始皇張榜天下,開出天價要買十隻手,此手便名列第七。
能入這張皇榜之人,都是名動天下的人物,吳天的手能夠位列其中,堪稱是一件極為榮耀的事情,由此可見,吳天的手絕對可怕。
沒有人知道這隻手會在什麼時候動作,所以,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並且默默地承受着這隻手所帶來的壓力,惟一不能等待的人,就是李世九,他身在局中,等待下去,只能是坐以待斃。
所以,他必須動,在這隻手還未動作之前而動。
他人未動,衣衫已無風自動,“呼呼”作響,鼓漲得猶如氣球一般。
然後,他的身體由左至右開始擺動,如晃動的鐘擺,以一種頗有節奏的規律加快擺動的速度……
吳天的眉間一緊,看不懂李世九想幹什麼,像這樣古怪的出手方式,吳天還是生平僅見。
然而他很快就看出了一點苗頭,隨着李世九的身影越動越快,每一個人的眼裏都開始出現幻影的現象,一個,兩個……彷彿有七八個李世九同時出現長街的那端。
這並不玄奇,只是屬於武道中極尋常的移形換位,利用虛虛實實的假象來干擾對手的視線,用在一般的高手身上確有奇效,但李世九將之用到吳天身上,就顯得太幼稚了。
吳天冷然一笑,已經無心與李世九再糾纏下去,準備出手了。
然而就在此刻,風停,李世九幻動的身影也頓時停住,幻影雖滅,但在李世九的身邊卻多出了三個人來,每一個人都顯得異常剽悍,神情間都有一種夷然不懼的凜然,就如從李世九本身中衍生的三個化身一般。
沒有人看到他們從何處而來,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從何處而來,他們就像是一縷清風,飄忽而至,更似傳説中的神魔,憑空而生,令吳天的心頭如大石壓下,沉至極底。
他終於明白李世九何以顯得這般自信,原來李世九竟是有備而來,這四人站到一起,或站或蹲,或前或後,竟在一瞬間結成了一個進退有度的劍陣。饒是吳天這老江湖的目力,也不能在一時之間看出劍陣的破綻來,同時他意識到,這四人同出一門,單是這份心有靈犀的默契配合,就足以讓自己感到頭痛。
風,動了,動得十分突然,就像是從一個空間跳到另一層空間!
風動,是因為有人出手了,對吳天來説,這種如死一般的寂靜實在讓人難以忍受,他更願意轟轟烈烈地拼殺一場,於是,他終於出手了。
靜,其實就是一種壓力,壓力越大,就越是靜寂無聲,讓人在心理上產生奇異的幻想,從而影響自己對事物的判斷能力。但這只是吳天出手的原因之一,他真正的目的,是想攻其不備,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從而在氣勢上佔盡先機。
氣勢,是一種抽象而奇妙的東西,它無形,卻有質,沒有人真正看見過它,卻能用自己的感官去感知它的存在。就像是一條不大的河流,假如它從一塊平坦而荒蕪的原野穿過,你可以欣賞到落日餘輝灑滿河面的靜謐,也可以欣賞到小橋流水人家那種恬適的詩意,卻永遠感受不到那種動態的激情、動態的美;假如這條河流是從高山峽谷中穿過,你所受感染的是一種激情的跳躍,聲響的迸裂,以及熱血的沸騰,氣勢也正從那一瀉千里的流態動感之美中產生。
高山的岩石,假如不動,它就只是一塊岩石,不構成任何的威脅,一旦它動了,從高山之巔滾落而下,其勢之烈,試問天下有誰敢擋其鋒?
沒有人可以擋擊高山滾石之勢,吳天深諳這一點,是以,他出手了!
高手的出手,講究的是一種感覺,一種朦朧且實在的感覺!李世九分明看到吳天手中的刀懸凝於空中,一動不動,卻已經感覺到了那凜然的刀鋒。
所以,他沒有猶豫,也不敢猶豫,腳步迅速前移。在移動中其他三人互為犄角,形成一個完美的整體。
他們都是龍賡的劍廬童子,能夠被五音先生選為劍廬童子的人,他們對武學的天賦自是不言而喻的。他們自幼進入劍廬,追隨龍賡已有十數年之久,每日耳濡目染的全是有關劍道的學説,久而久之,也就練成了一套高深的劍術,再加上五音先生與龍賡的點撥,使得他們終於研究出一套劍陣,合四人之力,取長補短,進退自如,渾如一人,故名曰“一元陣”!
這“一元陣”威力之大,絕不在任何劍術名家之下,就連龍賡闖入陣中,若無百招之數也休想脱困而出,也就難怪李世九面對吳天能夠夷然不懼,從容不迫。
然而,就在李世九發動劍陣的那一刻間,驚變發生了!
驚變之所以稱之為驚變,就在於這種變化產生於頃刻之間,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這驚變的源頭並非來自李世九,也非來自吳天,而是那佇立橋上不動的無名。
長街之戰,始於無名,但無名自現身以來,就如一尊雕塑般佇立橋頭之上,一動未動,彷彿所發生的一連串激戰都與他無關。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漸漸忘記了他的存在之時,他卻動了,如雷霆電閃般動了。
他不動,是因為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出手的最佳時機,他動了,是因為這個機會終於被他等到了。
他的目標是范增,李世九他們發動劍陣之時,范增出於本能地心神一分,而分神的這一瞬間,就是無名出手的機會。
劍出,雙手微推,劍鋒自雙手中分處而出,積聚良久的氣機透過這三尺劍體,如電芒般吞吐而出,化作一股若有若無的煙雲,縈繞在整個劍體的週週,朦朧得有些詭異。
無名與范增只距五丈,五丈的空間頓時被一股狂潮般的壓力所充斥,擠壓得這空間扭曲變形,空氣也停止了流動,變得似乎越來越乾燥,讓人有一種幾欲窒息的感覺。
而這一切的發生,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無名手中的劍已經進入了這段虛空。
在這一刻間,距離已不再是距離,時間也已不是問題,然而這一劍的氣勢,在這幻滅無常的虛空裏奔瀉,湧動的是這劍中絕美的風情。
劍鋒一閃一滅,再現之時,已在范增面門三尺之內,這一劍之快,已經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面對這一劍,名士范增的臉上只有一絲詫異,卻未驚,不亂,他賴以成名的是智謀,而不是武學,何以他還能如此鎮定?
從來就沒有人看過范增使用過一招半式,也沒有人聽説過范增對武道有過研究,在所有認識范增的人當中,都認定范增只是一個智者,一個名士,而絕非武者,就算他曾經踏足武學領域,也只是學些皮毛而已,高明不到哪裏去。
無名最初也有這樣認為,而且非常肯定,可是當他劍出的一剎那,他才發現自己錯了,而且錯得要命。
劍鋒擠入那三尺的空間,陡然一滯,速度明顯地減緩。無名只感到自己握劍的手竟然像是遭到了電擊一般,出現了絕不該有的震顫現象,驚駭之下,他這才發現,這三尺的空間看似寧靜,裏面卻湧動着萬千氣流,密度之大,如磐石緊密,帶出一股強大的粘力,緊緊地鑽住了自己整個劍體,限制着自己劍鋒的發揮。
如此渾厚的內力,若非是絕世高手,誰能擁有?
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對無名來説,就這麼一點微不足道的錯誤,已經足以要命!
范增的臉上流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似乎早已料到會有這個結局,事實上他從無名出手的剎那,就知道自己已經穩操勝券。
楚國范家一直是楚國的望族之一,自楚國立國以來,數百年間屹立不倒,不可謂不是一個驚人的奇蹟。但是誰又知道,在這個奇蹟的背後,凝集了范家多少代人的心血與汗水,這才鑄就了這個不可思議的輝煌。
縱觀楚國數百年曆史,遭遇內亂外患不下百起,在這百起禍亂之中,不難看到范家保駕勤王的影子,如果真的是書香門第,范家子弟憑什麼在禍亂之中屢立奇功呢?
其實,這一切只因為范家還有一門不為世人所知的道家學——“紫氣東來”,這門絕學練到極致,足可躋身天下高手前十之列。
正因為有了這“紫氣東來”,范增才可以做到心若止水,才可以在無名的劍鋒擠入面門三尺處時猶能從容鎮定,也正因為有了“紫氣東來”,范增才可以成為深藏不露的絕世高手,令無名的劍鋒再難寸進。
無名震驚之下,只感到自己置身於一個氣流的漩渦中心,萬千道強勢的勁氣以不規則的路線拉扯着這虛空中的一切,彷彿要將這虛空也撕裂粉碎。
無名握劍的手心滲出了絲絲冷汗,非常清楚范增內力的狂野,正因為他心裏清楚,所以正喪失着內心那原本不可動搖的自信。
“轟……”無名就是無名,當然不會坐以待斃,他在瞬息間提聚起自己渾身的勁力,手臂一振,劍鋒竟然再次挺進。
“嗤……”虛空中頓時響起裂帛之音,彷彿空氣被利刃割裂一般。
然而劍鋒只挺進了一尺有三,便再難寸進,這對無名來説,絕對是一個不祥的預兆。
他幾乎已將自己的功力發揮到了極致,卻依然不能最終突破范增的氣機,這隻能説明,范增的內力之深,已在他之上,若想出現奇蹟,他就惟有施展——大雪崩定式!
“呼……轟……”天地間驀然一變,變得煞白耀眼,劍已不在,虛空中彷彿多了一片無邊的雪原,長街上的每一個人都神情一滯,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冰寒。
此際乃秋季,正是楓葉赤紅的時候,怎麼會有冰?又從哪來的雪?
冰雪來自於無名的劍,劍鋒一閃,已是嚴冬,巍巍雪峯為之崩裂,積雪若飛瀑疾瀉,湧動出毀滅的力量,意欲吞噬這天地中的一切。
即使守心如一的范增,乍見這一劍的氣勢,也無法無動於衷。他對劍道並不陌生,卻還是第一次目睹有人竟然可以將劍式演化得如此精妙,如此霸烈,於是他出手了!
他的確用的是手,但既不是攤開為掌,也不是緊握成拳,而是十分優雅地將手指一搭,構成了一個十分優美的蓮花指,那神態之從容,仿如佳人拈花,但舉輕若重,彷彿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足以撼動山嶽。
一團淡淡的紫氣自指間而出,襯得這虛空一片詭異,它遊動的速度非常緩慢,就像是蝸牛爬行一般,但誰都已經看出,這紫氣中藴含着一股無形的力量,一旦爆發,縱是神仙也不可擋。
紫氣化作了一道堅不可摧的山樑,將那飛瀉的殺勢擋在了三尺之外。
無名惟有退,也必須退,他的劍勢雖然與那團紫氣一觸即分,卻感覺到自己的劍勢如決堤之洪水突然流失,雖然只有一瞬的時間,卻讓無名感到了異常的駭異。
如此強大的內力的確是無名生平僅見,他之所以心中駭異,更在於他的無知。在此之前,他根本不知道範增的武功竟然如此高絕,一時之間,根本無法適應。
平心而論,無名算得上是第一流的劍客。首先,他善於等待機會,不到最佳時機,絕不出手;其次,他的劍法的確精妙,輔之於強大的內力,可以對任何人都構成威脅。可惜的是,他遇上的是范增,是深藏不露的范增,面對如此強大的敵人,無名幾乎沒有什麼機會。
他一連退了七步,將好不容易搶得的先機拱手相讓,面對步步緊逼的范增,他的氣機甚至出現了一絲波動。
這一絲波動若在平時,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然而高手相爭,只爭一線,范增當然不想錯失這個機會。對他來説,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個可以置對方於死地的機會,當這種機會突然降臨時,他雖然覺得有些意外,卻已決定絕不放棄。
是以,他在最短的時間內爆發出所有的潛能,傾盡全力,對準無名所顯露的破綻出擊而去。
天變了,地變了,因范增的這一擊而變。然而,就在他傾盡全力出手的剎那,忽然發現無名的臉色也變了,不是變得鐵青,也不是因恐懼而扭曲,而是臉上泛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笑得那麼詭異,那般讓人寒心,竟讓范增的心倏然一沉,彷彿意識到自己墜入一個縝密而有效的殺局。
他下意識地向後飛退,完全是出於一種本能。然而他只退了不過三尺的距離,驀感背肌一陣抽痛,一個如利刃般的物體竟竟然突破了他緊密無間的氣機,直插入他的體內,隨着這個物體湧入的是一股如潮水般的寒流,在瞬息之間凝固了他身上的所有經脈。
范增大驚之下,只感到自己所有的勁力在頃刻間流失,化為無形,那流瀉於體外的真氣也黯然消失。但他絕不甘心,意欲藉着最後一口真氣作垂死掙扎,卻感到一把冰涼的劍鋒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之上。
劍,是無名的劍,此劍既然架在了范增的咽喉上,那麼刺入范增體內的那一劍,又是誰的?
范增絕對沒有想到,如無名這樣的高手也只是一個幌子,而真正的殺招卻隱藏於後。這樣的殺局,實在讓人防不勝防,也就難怪范增會墜入局中。
那麼這位高手究竟是誰?這是范增此刻最想知道的答案。
可是當范增緩緩扭過頭來時,他吃了一驚,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無論他的想象力多麼豐富,都不會想到刺出這致命一劍的人,竟是“五湖居”的老闆王二麻子。
他兩次光臨“五湖居”,以他的洞察力,當然知道王二麻子只是一個不會武功的生意人而已。是以,此刻他的眼中多了一絲疑惑,幾疑這只是一場惡夢。
王二麻子笑了,輕輕地笑了,然後才輕輕地道:“我不姓王,當然就不會是王二麻子,真正的王二麻子早在三天前就離開了楓葉店。”
范增的神情中多了一絲苦澀,望了一下無名,道:“你既是龍賡,他是誰?”
王二麻子淡淡一笑道:“這也許就是你最終失敗的原因吧。”頓了一下,與無名相對一眼,緩緩接道:“他並不是龍賡,而我才是!”
范增心裏一驚,搖了搖頭道:“不可能,老夫相信在漢王府中,將劍道修至如此境界的人,除了龍賡之外己再無他人!”
“對一個將死的人説謊,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我當然不會做。”龍賡悠然笑道:“我的確沒有騙你,他不是漢王府中的人,只是我的一個朋友,因為這個殺局需要這樣一個角色,所以我才請他出手襄助。”
范增只感到自己的心肌一陣抽搐,生機正一點一點地流失出自己的體內,強撐一口氣,勉力道:“你們佈下如此周密的一個殺局,目的就是要老夫死,既然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你能否答應老夫一個請求?”
“我本不想答應,可是面對一個將死的老者,我又怎能忍心不答應呢?”龍賡的心情不錯,看到自己這麼多天的努力最終沒有白費,誰的心情也會變得不錯的。
“多——謝!”范增悽然一笑道:“老夫所求,是想讓你們放過吳天。”
他雖然已不能動,卻能聽,知道以吳天之力,或許再過百招,可以勝過李世九等人,但一旦龍賡與無名加入戰團,吳天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惟有戰死一途。
龍賡看了一眼長街上尚在進行的激戰,半晌才點了點頭道:“我答應你!這並非是因為你的請求,而是因為他曾經也是一個俠義之人。”
范增的嘴角已經滲出了一絲烏血,一張老臉顯得極為猙獰,突然長嘆一聲:“老夫今日落得如此下場,實是未遇明主之故,今日滅范增,明日呢……?”
長嘆聲未落,他已砰然倒地,一代名士范增,就此結束了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