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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錢知縣與毓協台

    小龍道:“我因奉了義父之命,在這裏打聽官兵和縣衙門裏是否派人下來,從他們一到便留上了神,到了下半天,果然那毓協台帶了好幾百人馬下來,那錢知縣和京裏下來的什麼護衞師爺也全到了,除把那雙盛客棧全佔了之外,連那座老爺廟也住上,便附近民房也佔了好多,我看準他們人多手雜,一時查不出誰是誰的人來,又仗着是個孩子,弄了兩簍子油,假充油店送油小夥計,混了進去,那錢官兒把上房讓給了協台大人,自己卻住在廂房裏,對一個老道説:他有一對寶雞要送給六王爺,什麼王呢霸呢説了半天,末了才從一個紅木盒子裏拿了出來,卻是一對石頭雀兒,紅紅綠綠的,倒很好玩,當時我就想給他掏過來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一則大白天人多不易下手,二則我義父義母説只那協台的兵一下來,務必搶在前面趕到,所以沒有耽擱,只聽那協台傳令要到黃草坡,便溜了出來,趕了下去,把話稟明義父義母之後,在那松棚等得興兒和旺兒來,把那雀兒的事,悄悄告訴他兩個,本想三個人一同去將一對雀兒盜出來,當一件玩藝兒,卻想不到小旺兄,竟給我泄了底,讓你老人家也跟來,如今既要去也該快咧。”

    謝五娘又笑道:“小猴兒,你先別忙,我還有話問你咧,這店裏有沒有兵和官中人住着,那秦嶺羣賊有沒有來的?”

    梁小龍道:“這店裏原有兩棚兵住着,那協台一回來,便全散開了,至於秦嶺的人,除那沒鼻子的女人而外,我並沒有看到,現在卻不知道。”

    五娘又道:“既如此説,我們不妨就去,不過一切全要由我吩咐,卻不許擅自動手,你依得我嗎?”

    梁小龍連連點頭道:“依得,依得,我全聽你老人家吩咐好嗎?”

    五娘一笑,便和小香道:“如今這三個孩子既由我們帶去,卻須分外小心,千萬大意不得。”

    説着,攜了三小便由店中上房,直向村東而來,五娘在房上一路看去,只見那條街上,幾乎全駐滿了兵,雖然也有邏卒崗哨,但乃是三三兩兩呼嘯而過,那民房裏住有官兵的,也不斷的傳出猜拳酗酒的聲音,有的還有擲骰子抹牌的,心中不由好笑,暗想憑這等隊伍,如果真的遇上事,怎值得一擊,想着,倏見梁小龍把小手一指悄聲道:“前面燈火最多的地方,便是雙盛棧,那協台便住東上房,我們一直到那裏去好嗎?”

    五娘把頭一點,五人一同趕去,經到附近一看,只見那店,西邊是一個絕大院落,四面圍着四排房子,東旁卻又有一座四五進房子,小龍又用手一指道,那東邊最後一進便是上房,這院子裏全駐有兵,我們最好從後面繞過去,那裏有一排窯洞,老百姓全把門關得嚴嚴的,從那裏進去最好,五娘依言,繞了過去,果見一排窯洞倚崖而築,有的簡直便鑿在崖上,也真的家家關門閉户,那排窯子前面,隔不到三五丈便是那雙盛棧的後牆,有一個小門正關着,小龍前導正打算從後牆進店,覷見那一排石築窯子之中,有一家卻獨露燈火,五娘忙道:

    “且慢,這一家既然燈火未熄,也許便駐有兵在,我們且先探明虛實再進店不遲。”

    説着,輕輕縱去一看,那北方的窯子,比較上中之家大抵用磚石築成,窯頂用磚石砌平,內面便如城門圈一般,南面門窗,北面大坑,坑前便是爐灶,雖非富有之家,一樣有几案坐具,卻均簡樸異常,窯外有的也一樣有院落圍牆門户,有的卻門外便是道路石坪,那一家便是沒有院落重門的,所以一到窗前,便見人影憧憧,那窗子也不過幾根木棍縱橫釘就,內麪糊上一層紙,五娘到了窗前,試就紙破窗隙向裏一張,只見坑壁上,懸着一盞鐵燈檠,燈下炕沿上並肩坐着兩人,一個男的年約四十來歲,雖然一身官服卻生得獐頭鼠目猥瑣不堪,正是那寶雞縣知縣錢星仲,那女的卻生得嬌嬌嬈嬈的,只鼻子上一邊一條紅線,直上山根,心料決是那餘媚珠無疑,只不解梁小龍説在那客棧廂房裏卻為何又跑到這窯洞內來,正看着,忽聽那錢星仲笑道:“你將我調到這裏打算有什麼話説,須知這回出來公事要緊,我卻沒法陪你咧。”

    那餘媚珠雙娥微蹙道:“我的縣太爺,這是什麼時候,你還有心腸説這話,須知這一場我們已經全完了,你是事情成功,指日高升,假如不成,還是做你的縣太爺,我們卻鬧了個滾湯泡老鼠滅門絕户,如今孟寨主總算逃出命來,可是出來三百多人活着的只剩下十來個,還全帶了傷,你打算如何發付咧?”

    那錢星仲雖然收起笑容,卻一抹鼠須道:“本來這事就很玄,如非兩位王爺全打發人來,我還真不敢過問,如今我卻有什麼辦法,那年學台固然一門貴顯,是雍親王的小舅子,你別看我現在還抓着印把子,説不定人家一不答應,便要回家抱孩子咧。”

    餘媚珠又悽然道:“那你當真就依那毓大人的話,倒過來,拿我們的腦袋去邀功請賞嗎?”

    錢星仲聞言忙道:“你別誤會,這是毓大人的意思,便兩位王爺派來的人也是這等説法,要不然,不但我沒法交代,連毓大人也沒法交代,這不能怪毓大人和我,只怪你們枉有這許多人,竟沒有能將年學台宰了,否則我們現在還不是預備好了慶功宴,客禮相待,現在既到了這一步,那還有什麼法子?”

    餘媚珠倏然臉色一變跳了起來道:“那我和那位洪五爺咧,難道你真也打算樂夠了再要我這顆腦袋嗎?”

    錢星仲見她滿臉殺氣,手按刀柄,不由嚇得打了一個寒噤,猛一哆嗦幾乎挫了下去,忙道:“那……那……那我怎……

    怎麼敢,你……你……你走,我以越獄申詳,拼受一點處分,便……便了。”

    餘媚珠聞這倏的又冷笑一聲,拔出缺尖短刀大喝道:“那可沒有這麼便宜,老孃要走還用你説,你對洪五爺如何説法咧,是不是打算解上去,教他掉腦袋,須知老孃卻不能和你一樣,只顧自己,不管別人死活,用朋友的腦袋來成全自己咧?”

    錢知縣見狀,不由嚇得抖做一團道:“你……你……你要我怎……怎麼咧。”

    餘媚珠掄刀在手,雙眉一聳冷笑道:“憑你這樣膿包,也配為民父母,告訴你,別害怕,快將六王爺給你那封私信給我,再寫一張諭帖,將洪五爺放掉,老孃倒一時不打算走開,還在你衙門裏,照樣伺候你,不過,我們秦嶺這一次吃上這場大虧,全是六八兩位王爺做成,死的算了,不妨由你和毓協台去報功,那傷而未死的卻要你和毓協台保全,你能答應,我們仍舊是一家,要連這點也辦不到,那對不住,老孃便先將你宰了,連那猴兒屎稀壞了腸子的毓協台也跑不了,如今老孃是拼得一身剮,什麼全豁出去咧。”

    説着,用力向錢知縣項上一比,立等回話,丁旺在五娘腋下窗隙之中也看得清楚,悄聲道:“不好,這婆娘真打算宰那官兒咧,我們還不快進去,先把她拿住。”

    五娘連忙扯了一把,也悄聲道:“那婆娘不會宰他,我們最好別驚動,少時那官兒一定有東西要給她,只能將那東西不動聲色拿來便行了。”

    丁旺點頭,那梁小龍擠在一旁也聽見了,不由齜牙一笑,再看那窯中,錢知縣已經跪了下去,取出一封信來,遞向餘媚珠手上,一面哆嗦着道:“那諭帖,我……我……我不便寫,你……你……着他走便行了,只留我一命……這……這官……

    我也不想做咧。”

    那餘媚珠接過那信一看,便揣了起來,卻將刀入鞘,又格格媚笑道:“我的縣大爺,你的色膽倒不小,遇上事,怎麼這等不濟。”

    接着雙手抱起,把一張玉頰,偎向錢星仲那張乾薑也似的臉上吃吃笑道:“你別害怕,我是逗你玩的,你只相信我的話,包你吃不了虧,我知道你手中已經有了一二十萬銀子,便不做這縣官,也夠本咧,那諭帖你寫不寫通沒什麼要緊,老實告訴你,那洪五爺此刻也許早已出了班房咧。”

    那錢知縣不由一抹額汗道:“哎呀,我的小媽兒,你不教我做這官也行,為什麼平白的跟我來上這一手,這樣逗着玩,卻玩不上兩次便完咧。”

    餘媚珠又吃吃連笑道:“這隻能怪你膽子太小,卻不能怪我,不過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我們交情雖然不錯,事情還得照事情辦,你既是六王爺派出來的人,我們是打開窗子説亮話,如今這封信既然到了我手裏,好便好,不好我們便索性大家對姓年的説個明白,誰的主使,誰對誰真要過不去,讓他再和雍王爺説去,我們反正完了,也不怕他們兩位王爺不多點麻煩,你和那位毓協台也自己估量着。”

    那錢知縣由項上架刀嚇得死去活來的場面,忽然轉為美人在抱,丁香笑吐的境界,正覺不知如何是好,一聽這話又急了,忙道:“你別再開玩笑,這兩手已經夠我受的,有什麼話明説不好嗎,反正我也豁出去咧。”

    那餘媚珠又扯着他在炕上並肩坐下,一手搭向肩上媚笑道:“我不開玩笑,也不再嚇唬你,不過我們這次一共死了二百多,重傷的也有好幾十,一半被那毓協台撿了現成的便宜,一半全在團練手裏,死的算了,只怪他命短,我們這筆帳將來再向丁老道和振遠鏢局去算,便那兩個姓劉的老賊也別想活着,不過這活的幾十位可不能不問,這還得仗你縣太爺的大力給幫忙咧。”

    錢知縣驚魂稍定忙道:“你的意思到底怎樣,如果人家正式用公文送上來,我卻不好辦咧。”

    餘媚珠用手一推道:“這事不好辦也得辦,要不然你可別怪我咧。”

    錢知縣慌忙又道:“只我能辦,我決定辦,你打算着我怎麼辦咧,不過照你方才説的話,我是無妨,只怕那位毓大人卻決不會答應咧。”

    餘媚珠又笑道:“那你不用管,只你答應把活的全放了,死的由你們報功,姓毓的不答應全有我們咧。”

    錢知縣忙道:“只能如此,那我答應就是咧。”

    那餘媚珠又看着他媚笑道:“我也不怕你不答應,我們既然説妥,那便該到店裏去咧。”

    説着便站了起來向外走着,梁小龍看得清楚,連忙向謝五娘悄聲道:“那婆娘出來了,你老人家,快領各位閃開,東西待我來取便了。”

    五娘點頭,和丁興丁旺小香,立刻閃向黑影之中,那梁小龍卻藏向突窯門外面轉角上,不一會餘媚珠果然開門出來,不知怎的,那錢知縣卻在窯中逗留,遲遲不出,餘媚珠佇立略等,似有不耐,猛一轉身又向門內道:“你是怎麼着咧,為什麼還不出來,打算等什麼?”

    又聽錢知縣在那窯中道:“你彆着急,我腿麻咧,這也就來了。”

    就在這説話之際,錢知縣已經扶着牆壁走了出來,卻不料心中一慌,足下被户檻一絆,幾乎摔了下去,那餘媚珠笑罵一聲膿包,一伸手連忙扶着,那腋下全漏了空,只見那梁小龍兒倏從牆角閃出,遠遠看去,只好像在餘媚珠身邊一掠,便依舊縮了回去,餘媚珠也似略有警覺,猛又將頭一掉,正在四面張望,忽然那牆角之下咪嗚一聲貓叫,這才扶着錢知縣又嬌笑道:“這是誰家的貓,倒嚇了我一跳,還當誰在鬧鬼喇。”

    説着,扶了錢知縣徑向前面雙盛店而去,五娘在那黑暗之處,等了片刻,卻不見梁小龍回來,心疑未能得手,又暗中跟了下去,但一轉眼間連丁旺也不見了,忙問丁興道:“你看見他兩個嗎?是不是兩人又鬧到一處去。”

    丁興道:“這個弟子卻不知道,只方才太師叔在窗外張望,他兩個曾附耳數語,但並未和我説什麼,不過旺弟和樑龍兒哥哥,兩人極好卻是真的,此刻他們也許一同跟了那婆娘下去亦未可知。”

    五娘不由一笑道:“那我們還須趕快追去,這兩個孩子精靈得出奇,膽也大得出奇,一遇真正能手卻着實可危咧。”

    丁興忙也笑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錯,弟子就比他兩個老實多了。”

    小香不等五娘開口,便道:“你嗎,那更比他兩個壞,這主意也許就是你出的,別再混充好人咧,我們還不快走,真要出上點事,你爺爺奶奶不揭你的皮才怪。”

    説着,三人一同到了店後,遠遠一看,只見一位拄着花槍的老總,正在臉朝裏説着話,連忙繞向東側上了廂房,一看下面燈火通明,上房明間席猶未散,上首第一席上坐着一中年老道,二席坐着一位紫黑色臉膛額上帶有刀痕的漢子,下面第三席上是一麻面壯漢,這兩人全是差官打扮,第四席卻是一個三十上下淨白麪皮的人,看去倒有幾分像個讀書人,兩邊橫頭全空着,興兒向五娘一打手勢悄聲道:“這幾個人我全查過了,那老道是六王府的鬱天祥,外號叫賽管輅,那額角上有刀疤的是八王府的護衞,蒙古力士白武,那麻子姓杜叫杜家駿,也是六王府護衞,還有那個斯文腳色是六王府總管姓榮叫榮禧,也許正在商量對付我們咧。”

    五娘點頭,只不知那毓協台又在什麼地方,正在向下面張着,猛聽杜家駿道:“這一次我們算栽到家了,不過誰也沒有想到那天山的丁老道竟也蹬上這趟混水,他那老賊婆盧十九娘又説了不算,以至空將巴廖兩位老前輩折了,連聞道爺也喪在那老賊婆之手,那振遠鏢局和本地團練更一聲不響的也出了手,這都是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事,如今我們回去卻如何向兩位王爺交代咧。”

    接着便聽鬱天祥道:“方才我已問過協鎮大人,據他説,事已如此,那年小子和那辦團練的紳董姓梁的口風全非常厲害,如今只有作為秦嶺各位攔路夥劫,經他率部痛剿才得無事報上去,方可交代,否則卻別無法想咧。”

    那榮禧也道:“其實也只有如此,才能交代過去,否則終不成將兩位王爺吐出來,説是他兩位的主謀不成。”

    這三人正在議論,那餘媚珠已經扶了錢知縣從東廂進了上房,聞言一臉激憤之色道:

    “各位説得全對,我們秦嶺老少三輩喪命帶傷那是活該,二三百口子那更算不了一回事。”

    鬱天祥忙道:“餘寨主你可別這麼説,這是不得已的事,難道誰還能把誰賣了不成。”

    榮禧也道:“姑娘您別生氣,貴寨死的傷的,兩位王爺心裏全有數,再説我們也不能昧着良心説話,將來兩位王爺果真有那麼一天,死的撫卹,活的安置,全有我們説話,不過目前那年小子既沒死,這案卻沒法翻轉來,那只有這樣辦,才能讓錢老爺和毓大人有個交代,否則人家萬一據實奏明,兩位王爺雖然不怕,毓大人和這位錢老爺卻吃罪不起,便與貴寨也沒有什麼好處,您先請想一想,我這話對不對。”

    錢知縣也早聽清各人説話,全衞護着自己這一面,忙將餘媚珠扯向西橫肩並肩坐下笑道:

    “方才我們不是全説清楚了,你又生什麼氣,等毓大人來,我們再從長計議不好嗎?”

    餘媚珠眼光向各人一掃,寒着臉道:“事到如今,我可不怕得罪人,砍掉腦袋不過碗大一個疤,二十年一過又是一條好漢,我雖然是個女人,還沒有把死活放在心上,不過皇帝也得説理,姓年的他既有這份手段,把我們秦嶺來的人全毀了,那隻能怨我秦嶺老少三輩無能,可是凡事總得有個根源,我秦嶺老少三輩,本來跟姓年的誰也沒有過節,要説賣命,那是為了兩位王爺,要不是兩位王爺有話,教我們在這一帶把姓年的宰了,誰也沒有這份膽子敢這麼做,鬱道爺和榮總管白護衞,你們三位總得替兩位王爺對我們有個交代才行。”

    接着又冷笑道:“要不然,秦嶺可還有不在這一劫的人,也許就會再拼上幾條命,全給抖出來咧。”

    眾人正在一怔,忽然那毓協台從東間走出來手按佩刀大喝道:“你這賤婦,身犯重罪,還敢這等放肆。”

    接着又向那前進喝道:“來人,你們還不與我將這賤婦拿下,聽候發落。”

    那餘媚珠卻全無懼怯,轉又冷笑道:“姓毓的,你別臭美,自己以為了不起,老孃什麼陣仗沒見過,憑你手下的廢料,打算拿我那還早咧。”

    説着霍的一聲,抽刀出鞘,縱落在院落當中,一手就腰下取出鳳凰輪也喝道:“你動手吧,站着的是我的,躺着的是你的,我們先試試看。”那前進屋內一聲吆喝,早竄出來兩名馬弁,各自掄刀撲了上來。那第一個,是個黑大個兒,一見面,便是一招五丁開山當頭劈下,餘媚珠手中鳳凰輪一起,一下將刀咬住,下面飛起一腿便踢倒一邊,那二個掄刀又劈面砍到,餘媚珠又照方抓藥,仍舊用鳳凰輪向上一架,咬着刀一奪一送,下面飛起一腿踢倒在地,這二人一倒,餘媚珠刀輪並舉,又指着毓協台喝道:“你別自己以為是什麼大人小人,便沒人敢動你,須知老孃既豁出去,那便管不了許多,是好的,你也來較量較量。我如輸了,饒上這顆腦袋算不了什麼,你如輸了,可自己估量着。”

    那毓協台雖然熬到副將前程,那功名卻全從資歷八行得來,一樣戎裝佩刀卻動不得手,一見餘媚珠猖獗之狀,不由既驚且怒,一面向後倒退着,一面又跺腳大跳道:“你們全是死人嗎?怎麼吃糧不管事,還不與我將這賤婦拿下,容她這等放肆,成何體統?”那前進住的親兵官弁,因為那先上的兩個已是頂兒尖兒,沒能走個三招兩式便被踢倒了一雙,誰敢再上,只有在那前進屋內隨聲叱喝着,餘媚珠不由冷笑連聲,那鬱天祥口裏只説:“餘寨主,大家全是自己人,您跟大人卻不可如此。”

    他雖站身起來,卻不作左右袒,杜家駿也不開口,榮禧一見餘媚珠翻了臉,更恐波及自己更閃躲不迭。

    錢知縣直嚇得把手蒙着臉,抖顫着爬不起來,卻怒惱了白武,猛一伸手,拔出佩刀一下竄向院落當中大喝道:“姓餘的娘們,你既有這能幹就該對付姓年的去,為什麼竟鬥不了別人轉鬧起窩裏炮來。不錯,你們秦嶺諸位是為了兩位王爺賣命,可是你們自己和姓年的以及那武當派也結有極深樑子。這次來,是你們向兩位王爺討差討令,打算仗着坐山虎在自己家門口拾掇人家,兩位王爺可也始終沒有虧待你們。如今事既糟到這樣,有什麼話,儘可商量,你卻自己丟人吃虧不算,還打算讓毓大人和這位錢老爺為難,故意放刁撒潑,這算是什麼意思,真想仗着手底下明白訛人,那咱們先來較量較量,可別説我欺負你是女人。”

    餘媚珠看了他一眼忙道:“白爺,你可別這麼説,我們去人是實,可沒有放刁訛人,就算我們自己不爭氣,在家門口輸給人家,替這位毓大人錢老爺地面上惹了麻煩,我們拿二百來顆腦袋讓他們銷差報功,也算對得過人咧,那活着的,他兩位卻須給我們留下生路才是,可是毓大人他老人家不容分説,連我這顆腦袋也打算湊上才對心意,您説對嗎?”

    毓協台一見白武出場,心下稍定,忙又喝道:“你這賤婦原來打了這個主意,須知這嶺上拿獲的人,是由姓年的、姓梁的派人點數送來,那坡下的,到現在還在人家手裏,我放了卻拿什麼向上頭交代,你有能力不會向人家説去,須知這是公事,便兩位王爺也做不得主咧。”

    白武方在沉吟不語,餘媚珠又冷笑一聲道:“你既一定非這麼辦不可,那我們也只有先去找姓年的去,不過,這可是你説的,我這一去,那是有什麼説什麼,可別怪我又把事給弄壞了咧。老實告訴你,六王爺的那封信可在我這兒,真要送給姓年的,讓他送給雍王爺去,我們就活不成,也許會拉上兩個墊背的亦未可知咧。”

    這話一説,那鬱天祥不由急了,連忙掏出一對青銅判官筆,先看了錢知縣一眼道:“你真將那封信落在她手裏了嗎?”

    錢知縣哪敢説什麼,只有把頭一點,轉是餘媚珠冷笑道:“你別問他,還是來問我,我雖然是一個娘們,卻不會胡吹亂謗咧。”

    説罷一臉得意之色,吃吃一笑道:“現在該怎麼辦,那我只有聽各位再説一句咧。”

    鬱天祥聞言陰惻惻一笑,又瞪了錢知縣一眼,雙筆一分道:“我真想不到,你這娘們竟有這一手,既如此説,白爺且坐,容我來問她便了。”

    説罷又向餘媚珠大喝道:“你這一手可不對,還不快將那信還我,真要打算藉此要挾,那可是找死。”

    餘媚珠笑道:“還你,那也行,你只着那位毓大人錢老爺將我秦嶺的人還我,否則那可是毓大人逼出來的,卻怪不了我。”

    這時白武已經退了下來,抱刀站在一旁,鬱天祥卻手起一筆,便向她眉心點去,一面又喝道:“這是你自不量力,可不能怪我。”

    餘媚珠忙將右手的短刀一架,左手一輪便分心刺去,鬱天祥哈哈一笑,左手一筆,在那輪上一點,便自盪開,接着使動雙筆,便如疾風驟雨,向她周身各要穴點去,餘媚珠那柄鳳凰輪,原本內藏機關暗器有許多奧妙,但在十四王府被擒已將原用之輪失去,後來所用乃系艾金蓮遺物,作用雖然一樣,靈妙或且過之,但分量卻要重得多,用起來便不能得心應手,加之前次行刺和周再興動手,又將所藏天狼透骨針打完,再配卻非一蹴可成,所以妙用全失,時間一長,便覺不支,那鬱天祥一對判官筆,卻上下飛翻,一招緊一招,鬥到二三十招之後,餘媚珠略一失神,竟被一筆點到。鬱天祥一經得手更不怠慢,連男女之嫌也不避,先在她身上搜了一下,誰知百寶囊內暗器而外竟不見那信,不由又是一怔,忙向錢知縣道:“你那信是什麼時候交給她的,究竟這信在不在這賤婦身上?”

    錢知縣一見餘媚珠已被制住,不由心花怒放道:“那信本來是我帶在身邊,方才被她持刀威迫取去,不過我並未離開她一步,定然還在她的身上無疑。”

    鬱天祥又詳細搜了一遍,仍未搜着,忙命來人將餘媚珠捆了個結實,點開穴道大喝道:

    “你這賤婦那信現在何處,還不取了出來,難道還等用刑拷問不成?”

    那餘媚珠雖被點倒,心中卻十分清楚,起初還恐那信被搜去,及至並未搜獲,也覺詫異,但她素來狡許異常,聞言轉大笑道:“那信確實是這位錢老爺給的,老孃有這本領將它取來,便有這本領將它送走,此刻也許早已到了我那總當家的孟三婆婆手中,你打算奈何老孃,那是殺剮聽便,老孃雖然是個女人,卻還有把骨頭.你瞧着辦便了。”

    鬱天祥未及開言,錢知縣卻一捋鼠須站了起來,冷笑一聲瞪着一雙細目道:“大膽賤婦,你到現在還敢再弄玄虛,那封信,明明是你揣在懷中,現在卻藏到哪裏去了,如再不獻上,那本縣攜有刑房在側,不用説毓大人和京裏下來的各位老爺非動刑不可,便本縣也非先打你二百仰板再拷斷你的十指不可,你熬得了嗎?”

    餘媚珠也冷笑道:“姓錢的,你現在又是縣太爺,忘了給老孃下跪求饒咧。”

    説着兩眼一翻,倏然從地下坐了起來,大笑道:“你來吧,我等着你的。”

    錢知縣不由打了寒噤,倒退不迭,毓昆卻到底是個武官,忙又叫了一聲來,前進兵弁膽子也大了好多,那先前跌下來的兩個,首先咧着嘴摸着疼處,走了上來,請安道:“大人有何吩咐,小人等全在這裏,聽候差遣。”

    毓昆打着官腔道:“你們先給我用鞋底重重賞這賤婦五十個嘴巴,誰要打輕了,那可看軍棍伺候。”

    兩弁聞言又請安,道了一聲:“小人領命。”便退了下來,一個挾着餘媚珠粉頸,一手抓牢髮髻,一個脱下鞋子,掄在手中,便待打下,眼看那鞋底便要上臉,忽見一個小當差的匆匆走上去,在毓昆耳畔數語,那位協台大人不由點頭道:“你們且緩動手,將這賤婦先帶下去好好看守,只她肯將那封信獻上不得凌辱。”

    二弁連忙住手,餘媚珠本來把牙一咬,已經真的豁出去,見狀又冷笑一聲看了錢知縣一眼,只嚇得他又一哆嗦,向毓協台道:“大人為何忽又停刑,這賤婦委實兇狡異常,又能飛檐走壁,就這樣抄手問事,她卻不見得肯招咧,那封信是王爺親筆手札,還須追回才好。”

    鬱天祥榮禧也一齊道:“王爺那封信雖然是給錢老爺的,卻也關礙着大人,委實不可落在人手,還請從速追出,萬一稍遲,害她再做手腳那便更不妥了。”

    毓協台不由皺着雙眉,把手一揚,命人先將餘媚珠押了下去,一面又向當差道:“他們一共就來了三個人嗎?”

    小當差的請安道:“小人已經問明前面,一共只有五人,除孟三婆婆和侯威而外,還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人,據他説也姓侯,雙名進忠,也在八王府當差,其餘還有兩個女人。”

    眾人聞言不由一怔,鬱天祥忙向白武道:“白爺,你既在八王府,聽説過有這一號沒有?”

    白武點頭道:“這姓侯的我倒認識,那是王爺面前的戈什哈,前此死在雍王府被打包送回去的侯異便是他的叔父,如依輩份,也許是這侯威的孫子亦未可知,不過他也出京,王爺卻沒告訴我,如今既和孟三婆婆侯威同來,也許另有用意亦未可知,但如有非分之求,大人還須斟酌,須知他在王爺面前卻未必便能多説話咧。”

    毓協台聞言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説,可傳我命,嚴加戒備,着他五人,放下兵刃徒手進來。”

    那小當差,答應一聲是,又請安退了下去,不一會,便有人將酒席搬去,那院落裏果然麻林也的,站上了好多親兵,一個個全捉刀而立,真是如臨大敵一般,毓協台、錢知縣,全是一臉緊張之色,謝五娘在東廂屋上,忙向小香悄聲道:“如憑這些將爺們,打算敵那侯威,那再多些也是白費,我們還須留意,別讓這老賊將一文一武傷了那可不好辦。”

    小香方才點頭,忽看見一個小黑影,從下面牆角,貼牆而上,探出頭來也悄聲道:“太師叔,你老人家不必擔心,這老雜種是給人家送錢來了,卻不會拼命咧。”

    五娘一看,卻是丁旺,忙又低聲道:“你這小鬼方才和梁小龍到哪裏去來,又怎麼知道那老賊是送錢來,不會拼命?”

    丁旺連忙縮向房上道:“説來話長,少時你老人家就知道了。”

    五娘一見下面燈火通明,人又越來越多,也不便再問他,就在這時候,忽聽侯威攜着孟三婆婆,從前進大笑着走了進來,後面果然跟着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那兩行親兵全各擎刀在手相向而立,三人昂然直入並無懼怯,等到上房階下,侯威只一拱手,孟三婆婆也只福了一福,那少年卻在一旁向毓協台請了一個安道:“大人也許貴人多忘事,已經記不得了,十年前,您在神機營當差,外放的那一天,去向王爺求信,還是奴才給送去的,恭喜您,現在頂子已經快紅咧,還望多賞臉才好。”

    毓協台猛一回憶,果然有這件事,對孟侯兩人只一欠身,忙也向那人笑道:“當年果有此事,那時你還是一個孩子,如今也長成咧。”

    接着又道:“你此次出京王爺知道嗎,怎麼和這兩人同來咧?”

    那少年又躬身道:“奴才此次出京,系蒙王爺恩曲賞了半年假回家祭祖掃墓,這侯威是奴才叔祖,此來一則是給大人請安,二則還有下情,容奴才少時再行稟明。”

    説着,目光向那明間一掃,一見白武忙又唏溜着道:“白爺,您也來啦,這趟差事可多辛苦咧。”

    白武也寒暄着,那侯威倏然一睜那雙胡椒眼又大笑道:“今夜這裏全是官場人物,貧道和孟寨主都有罪在身,説話方便嗎?”那神態不但傲慢已極,而且大有一言不合即便動手之狀。

    錢知縣不由又哆嗦忙道:“侯道爺我們雖沒見過,孟太婆卻和大家全是熟人,有話但説無妨。”

    侯威卻不理他又向毓協台道:“大人也不嫌唐突嗎?”

    毓昆雖然不快,但因侯威功夫素有聲名,又因那小當差已把話傳到,忙道:“侯道爺既是這侯進忠的族叔祖,只令公事交代得過不妨稍談,不過今天的事,有許多連我也做不了主,也許愛莫能助咧。”

    孟三婆婆又福了一福道:“如論公事,我這老婆子全是外行,什麼也不懂,不過今天的事,大人也全明白,這位錢太爺更明白,便由京裏下來的各位,也不必瞞得,現在我們誰為了誰,全放在一邊,我秦嶺來的人,死的只算白死,求大人成全的,是還有幾十名活的,大人和各位如能法外施恩,我這老婆子,自是感激,否則也請明示,我老婆子也好有個打算。”

    毓協台看着眾人忙道:“此事孟太婆便不説,我只能為力,也非多為開脱不可,不過那年學台和梁團董話逼得太緊,又關係着兩位王爺,你兩個卻須明白咧。”

    侯威聞言,疏眉一聳,便待發作,孟三婆婆卻又把臉一仰慘然道:“大人放心,我老婆子既求大人成全,決不會讓大人沒有交代,只大人肯答應,我除死了的二百多人而外,還可以另着十來個有種孩子,任憑大人呈報處置,殺剮刑責,他們決不會有半句錯話,只求將那幾十個重傷的頭目還我。大人能答應嗎?”

    毓協台未及開言,那錢知縣一見孟三婆婆口風極軟,忙又一抹鼠須道:“孟三婆婆,你須明白,此事毓大人雖然將來必以斬獲具報,申詳出去,但仍非經過地方官不可,你那偷天換日的手段,卻遮不了人家的耳目,萬一出事,我和毓大人卻吃不了這錯誤,事前還須妥籌善策才好。”

    侯威聞言,猛一轉身,兩隻小眼看着他精光四射道:“錢老爺,我也知道,你是當地父母官,有些事非你成全不可,須知今天的事,我們已經落了個一敗塗地,連這條命算上,也不過如此,今夜我和孟寨主既來便決不打算回去,別看我只剩下一隻手,對付姓年的,雖然不夠,對在座諸位,還沒有誰可以讓我聽話,好便好,不好,那貧道只有借重你縣太爺和協台大人,讓姓年的去打這場糊塗官司咧。”

    毓協台見狀忙道:“侯道長不必誤會,本鎮對此事也非常抱歉,其實大家還不是全為兩位王爺的事,不過那年學台和梁團董,委實也太厲害,恐怕不好對付,好在孟太婆已經説過,活口也可以有十來個對付公事,那我們便不妨從長計議,如有一線生機,我固非設法保全不可,便錢令他也非盡力不可,此事且等他有文書前來,再做商量如何?”

    侯威聞言也臉色一轉道:“適才貧道言語粗魯,實因激憤過甚,並非有意唐突,既大人肯加成全,生死俱感。”

    那孟三婆婆也福了一福道:“既蒙大人成全,賤婦還有下情,請大人和錢老爺暫命從人退下,容我稟明使得嗎?”

    毓協台目光眾人一掃,一面笑道:“本鎮做事向來決無不可告人之處,你既有話,儘管明説無妨。”

    那鬱天祥等人,大家全是極曉事的角色,有什麼不明白,聞言立刻全站了起來道:“既然孟寨主有機密大事與大人面談,我們權且告退,少時再見便了。”

    説罷,一齊退了下去。孟三婆婆又請入室再行陳明,毓協台雖不願意,但因那小當差的有話在先,又覺不能不答應,立刻把手一擺,道了一聲請,那小當差已將門簾打起,侯孟兩人也不客氣,竟自步入,一看那房中卻有兩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坐着,旁邊還放着樂器水果茶點等物,孟三婆婆不由一笑,那個女人見有人來,立向裏面套間退了出去,毓協台正待肅客入座,孟三婆婆已經叩頭下去道:“賤婦此來,本拼一死,既蒙大人成全,感激不盡。”説着又道:“賤婦因感大人和錢老爺之德,還略有菲敬,現由兩個小徒攜來,只因門禁森嚴,未經大人許可未便進來,還請命人傳來,以便當面呈獻。”

    毓協台聞言連忙扶着道:“孟寨主有事,我必盡力,這厚賜卻決不敢領。”

    那侯進忠忙又請安道:“大人不必客氣,奴才此番出京,王爺也曾説過,事成與不成,均須請大人力為護持,孟寨主既是誠心孝敬,您焉有不賞收之理。”

    説着又從靴統裏護書夾子裏面,取出一封信來道:“大人只一過目便明白了。”

    説罷又向那小當差一努嘴道:“大人已經答應,你還不快着人家進來。”

    毓協台看着信,卻不説什麼,好像沒有聽見,那小當差,卻答應一聲,人已一溜煙走了出去,一會兒領了一個亭亭玉立、淡妝多姿的少婦,和一個濃裝豔抹、嫵媚可喜的少女來,這兩人各提一口小轎箱,輕輕放在地上,一齊叩頭下去,毓協台一看,不由為之神奪,忙又一手一個扶着道:“二位既是孟寨主高徒,何必行此大禮。”

    錢知縣在旁看得清楚,那淡妝的一個正是林瓊仙,豔裝的卻認不得,正在暗想,這秦嶺的女人怎麼個個全是如花似玉的。孟三婆婆已經提着那兩口箱子笑道:“這兩隻轎箱裏分裝着三千兩黃金,算是賤婦對大人一點孝敬,還望大人賞收。”

    接着又向錢知縣道:“錢老爺也有一千兩,好在小徒餘媚珠現在你身邊,我便命她奉上,卻不可嫌少咧。”

    錢知縣不由心花怒放,但略一轉念,餘媚珠已被鬱天祥擒住押在外面,又急得有點期期艾艾的,孟三婆婆見狀,心疑不快,忙又道:“錢老爺不必誤會,賤婦對你和毓大人,決不敢稍分厚薄,只不過手頭黃金不多,如用白銀又攜帶不便,張揚出去更不好,所以先送此數,容後再補,好在錢老爺不是外人,還請原諒才好。”

    錢知縣聞言,更外驚喜若狂,但因餘媚珠在押一事,愈加着慌,只急得抓耳撓腮,偏那孟三婆婆又將兩隻箱子打開,拆去幾重布裹,露出那金光耀眼一排排的金錠讓毓協台過目,更加使得他鼠目生瀾,心癢難搔,暗想此事終難瞞過,不如乘此説明,也許可以由孟三婆婆將那封信討回亦未可知,不由把心一橫,悄聲向孟三婆婆耳畔道:“孟太婆,你且出去,我還有話,當面奉商。”

    孟太婆素知錢知縣貪黷成性,心疑對方必須也將款項交齊才肯答應。

    連忙將兩箱黃金,仍舊封好,跟了出來,也悄聲道:“錢老爺有何吩咐,我這人向來説話算數,難道還不能相信?”

    錢知縣連忙搖頭道:“既蒙厚賜,焉有不能置信之理,不過此事另有曲折,還望諒我苦衷,多為幫忙才好。”

    孟三婆婆又臉色微沉道:“錢老爺難道對三千兩金子,還意有未足嗎?須知敝寨力量固然有限,老爺你也未便能把毓大人壓下去咧。”

    錢知縣忙一搖頭,將餘媚珠逼信挾制被擒的話説了。

    孟三婆婆不由一笑道:“原來還有這等事,這孩子也忒嫌莽撞了,既如此説,待我着她將信奉還,與錢老爺毓大人叩頭伏罪便了。”

    錢知縣聽罷,心下才放一塊石頭,那毓協台聞言也從房中走出笑道:“你們二人是在談方才的事嗎?這委實是你們那位餘寨主逼人太甚,卻怨不得我和縣太爺,方才如非那鬱道爺動手製住,也許便要出大亂子咧。”

    孟三婆婆忙又笑道:“這焉能怪得大人和錢老爺,委實這孩子太嫌放肆了,既然大家把話説明,還請大人將她喚來,容我命她當面謝罪,把信還給錢老爺便了。”

    毓協台也哈哈一笑道:“孟太婆真不愧是秦嶺總當家的,竟能如此明白事理,既如此説,我着人提她上來,你只命她將信取出,此事便算完咧。”

    説着,便又命人去提餘媚珠,不一會,便由兩個親兵押了上來,那餘媚珠一見孟三婆婆和侯威全在一處,心知事情也許説妥,忙將雙眉一豎冷笑道:“你們不是要把我宰了滅口嗎?

    如今老孃已經等着你的,又將我請了上來做什麼?”

    錢知縣連忙一抹鼠須道:“方才的事,彼此全有不是,你不也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嗎?

    如今孟太婆已經把話説妥,你還氣鼓鼓的做什麼?”

    毓協台也笑道:“方才的事,你卻怪不得錢老爺和我,誰讓你像母老虎一樣,拿着兵刃要和人拼命咧。”

    説着,一面命人鬆綁,餘媚珠等手鬆開,又冷笑道:“我真想不到大人老爺們的臉,變得簡直和黃梅時節的天色一樣,這會子又有説有笑咧,我們來上三百多口子,讓人家宰了二百多,只剩下幾十名帶傷掛彩的,你們還要拿他們去報功請賞,我能不情急拼命嗎?”

    孟三婆婆連忙喝道:“你怎這等莽撞,須知官場卻不比我們江湖道,這豈是拼命可以做得到的,如今毓大人和錢老爺已經答應將傷而未死的頭目弟兄還我們,你還不叩頭謝謝毓大人和錢老爺嗎?”

    餘媚珠見孟三婆婆在連使眼色,連忙又道:“只要總當家的有令,他們真的將眾受傷頭目弟兄還我們,我便斫掉這顆腦袋也行。”

    説罷,竟跪了下去,錢知縣連忙扶着笑道:“説過就算咧,還真的要你叩頭嗎?”

    接着又道:“只要你能把那封信還我,更感激不盡了。”

    卻不料餘媚珠把手一拂,纖指一觸手腕,只疼得他哎呀一聲,左手捧着右手直吹着,餘媚珠卻吃吃一笑道:“我這可不是存心,你可別介意。”

    錢知縣不由又苦着臉道:“你沒有心我可受不了咧。”

    接着又道:“這先別管,你快將那信取來還我是正經。”

    餘媚珠道:“什麼信,你們不是把我身上搜了一個遍,那老道連人家抹胸裏也全看過,這還能藏着嗎!也許丟了咧。”

    錢知縣這一急非同小可,忙一瞪眼道:“這可不得了,那封信如果真的丟了,落到人家手裏去,可真連王爺也擔着不是咧。”

    餘媚珠把嘴一披道:“那可活該,誰着你不肯痛快答應咧。”

    錢知縣不由發急道:“這可不能開玩笑,你到底把那一封信,弄到什麼地方去了,再不還我,那可急死人咧。”

    孟三婆婆也道:“現在話已説妥,那信你留着也無用,還不快還錢老爺。”

    餘媚珠正色道:“那封信,他雖然交給我,我也揣在懷內,但從店後回到店內他們便翻了臉,我始終沒離開他一步,他們在我身上一共搜過幾次,也沒搜着,也許是丟了,要不然你老人家既答應了,我能不拿出來嗎?”

    那錢知縣和毓協台聞言全急了,便已退向前進的鬱天祥等人也全又走進來,連忙一路向店後尋去,上房只剩下毓協台和孟三婆婆、侯威叔侄,連餘媚珠全跟了出去,那林瓊仙和另一女徒廖玉娥也早從房中走了出來,正在議論着,那侯威原本面對西房而立,忽然説聲:

    “不好!”一抬步便向房中竄去,眾人見狀也跟了進去一看,只見一枝絳燭點得通明,卻不見有什麼動靜,方問所以,再一細看,方才那兩箱金子,卻全不見了,孟三婆婆不由大怒道:

    “這真是終日打雁,卻教雁啄瞎了眼睛咧。”

    侯威忙道:“寨主休慌,方才我因房中無人,忽見黑影一閃,立刻便竄了進來,這房間只南面有窗,並未見他越窗而走,來人不是藏在房中,定在內面無疑。”

    説着,便向內間走去,再看時那內間裏面卻黑漆漆的燈火全無,毓協台忙將燭台移了過去一看,只見那兩個妓女全躺在炕上,一動不動,那通着後院茅房的小門卻開着,孟三婆婆連忙竄出門去,縱身上房四面張望了一下,但見星光微閃,卻沒有什麼動靜,只那西邊大院落北房上似有一人伏着,卻苦於隨身暗器兵刃全放在店前守門武弁處,無法試探,只有冒喝一聲道:“朋友,你既敢在我孟三婆婆面前弄鬼,還不與我下來。”

    下面眾人疑有所見,也紛紛竄上房去,只侯進忠和毓協台二人尚在內間門內,猛聽呼的一聲,一股勁風,那支絳燭立熄,毓協台不由叫聲啊哎,忙也向門外走去,卻被侯進忠擋着,方一推開,忽覺脅下似乎什麼東西微觸了一下也未在意,那侯進忠一聽毓協台忽又慌叫,似欲奪門而出,再掉頭一看燭光已熄,這才忙閃開讓出路來,一面道:“大人怎樣了,是有賊人藏在房裏嗎?”

    毓協台忙道:“我雖沒有看見有人,這支蠟燭卻忽然熄了,好像被人吹滅一般,也許賊人未走,仍舊藏在房中亦未可知。”

    説着,連忙大叫道:“各位快下來,這賊也許尚在房中咧。”

    那孟三婆婆等人在房上因那伏着的人始終不動,侯威早揚起一片瓦來打去,兩下相隔不過二三丈遠,侯威雖用左手打出,卻力量極大,只聽嘩啦一聲,仍無回答,再縱去一看,卻是一件衣服半截放在屋脊上,半截包着一個磁茶壺已被一瓦打碎,這一來,不由氣得他兩眼發直,做聲不得,孟三婆婆一見忙道:“不好,如依這等情形而論,我們也許又中人家調虎離山之計了!”

    正説着,下面毓協台已經驚叫起來,眾人連忙再下來一問經過,又是一陣大亂,忙將全店圍了個風雨不透,房上房下全站上了人,一面詳細搜查,卻始終沒查着什麼。少時餘媚珠和錢知縣等人也全回來,那封信卻也沒能尋着,聞言大家不由目瞪口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全做聲不得,半晌之後,孟三婆婆忽然想起侯進忠方才攜來的一封信,忙向毓協台道:

    “方才這位侯老爺給大人的信,還在身邊嗎?那封信卻再丟不得咧。”

    毓協台忙道:“那封信我已藏在衣袋之中,決不會再丟了,不過這箱金子,到底被何人盜去,這卻真不得了咧。”

    説着,再一摸那身邊時,那封信竟也不見了,這一來不由驚得他連話全説不出來,孟三婆婆一見他那隻手,伸進口袋卻摸不出什麼來,已經料到八成不妙,忙道:“大人難道又着人手,把那信也丟了嗎?”

    毓協台神色慌張卻説不出話來,方待到房中去找,侯威不禁怒道:“大人不必找了,如依我見,一定方才那燭光一熄,你已着人手,這來的高手,如非武當門下,定系那年小子遣來,如今大家還須拿個主意如何對付才好,如果那小子用這兩封信和兩箱金子向上一送,説不定便又出什麼事咧。”

    毓協台和錢知縣被這話一提,不由愈加着急,連從北京下來諸人也一籌莫展,竟想不出一個主意來,這且不提。在另一方面,那謝五娘隱身東廂之上,看到眾人出門尋那書信,一見下面慌亂之狀,便知梁小龍必已得手,已看出這一文武兩位官兒只求無事,自保之不暇,已經不遑再設毒計,便那北京下來諸人和秦嶺羣賊也只有鬧窩裏炮的分兒,決不會再生枝節,便向小香一推肘,悄聲道:“此間情形不過如此,那封信既被樑龍兒盜走,我們也該走咧。”

    小香連忙點頭,再一看卻又不見了丁旺,連丁興也不知去向,忙也悄聲道:“這三個孩子全不見咧,他三個一個比一個膽大,既有侯威老賊在此,還須喚了同走才是。”説猶未完,忽見下面西間又是一陣大亂,已經有好幾個賊人竄上了房,五娘忙又低聲道:“你看見嗎?

    這也許又是三個小淘氣鬧的,他們既然走了,我們只繞向那邊一看便明白咧。”

    説着二人忙從東側房上向南繞了過去,才從街南,繞向西側,便聽店中人聲又起,那房上房下全圍上了人,五娘一看,方説一聲不好,正待飛縱回去查看時,忽聽丁興在身後低聲道:“太師叔、馬姑姑還不快走,小龍兒和我兄弟已經得手,此刻恐怕已到崖下咧。”

    再看時,丁興只一探頭,便從南邊民房,又向後面一座房屋縱了過去,二人心下略放,跟着也縱了過去,一看,只縱過兩重房屋,那下面便是一條崎嶇小徑,直通崖下,只險峻異常,慢説在黑夜之中,便在白晝也不易上下,那丁興卻攀藤拊葛,一路滑了下去,二人忙又跟了下去,約莫十餘丈之後,便聽丁興輕輕拍了三下手掌,接着又聽一座樹林之中一聲低嘯,丁旺和梁小龍雙雙縱了出來笑嘻嘻的道:“謝太師叔、馬姑姑,你兩位可全來啦,如今那兩個什麼王爺的信全給我們拿來,只這兩箱金子太沉,我們好容易才弄了出來,還幾乎露了相,該怎麼辦,只有聽你老人家的,我們可沒有那長力能提回去咧。”

    五娘一看三個孩子,不由又驚又喜,連忙一問情形,原來那梁小龍原本秦中著名義賊妙手無形賽空空梁飛之子,從小便從乃父學了一身神偷本領,只因乃父有一次在西安作案失風被捕,那捕役恨他積案累累,連累自己常常受責,得手之後,便將他兩條腿筋挑斷成了廢人,入獄之後,又以酷刑拷打,逼髒認案,那梁飛,案雖招認不少,逼贓物到手,大抵濟貧施捨用去,哪裏追得出來,幸而梁剛得訊,雖然一面不識,素昧平生,卻憐他是個義賊,上下打點,託了人情,才得充軍伊犁,又是梁剛替他打點安排閒散不受活罪,妙在梁剛雖然全力代為設法,認他做族弟卻始終不見一面,梁飛感激涕零,愧無以報,便將親子小龍,託人送他做個書僮,聲明情願終身為僕,以報殊恩,但小龍一到梁剛家中,便被何湘雲收為義子,梁剛也愛如己子,一問所學,輕身技巧功夫竟已盡得乃父真傳,加之人雖醜怪異常,卻非常黠慧,嚴加告誡不許再效乃父所為而外,並教他讀書識字,將本門功夫選擇其性之所近加以傳授,誰知小龍竟一學就會,而且孜孜不倦,日夜勤練,一項既精,又磨着再教其他功夫,入門不過二三年,竟學了不少內家要訣。又從梁氏夫婦,認識了丁真人一家,尤其和丁興丁旺兄弟處得極好,每一遇上,必要一同玩上幾天,那丁興人尚較為本份,丁旺卻更刁鑽古怪,兩人時常變着法兒淘氣,再大的亂子全敢惹,還輕易吃不了什麼虧。這次小龍奉了梁剛之命在摘星崖探聽羣賊和官場勾結情形,依着小龍本早想下手捉弄那毓協台和錢知縣一番,偏那錢知縣異想天開,為了要討好六王允祺,特為用和闐玉雕了兩隻雞不像雞,鳥不像鳥的東西,竟亂造謠言,説是得雄者王,得雌者霸的兩隻寶雞被他得來,並且説曾夢秦穆公着他將這兩隻寶雞送與允祺,日後必有奇驗,這原是他看出允祺心思,諛阿獻媚之計,卻不料他正和鬱天祥、榮禧兩個在造謠,卻被小龍聽見,一心要想看看到底是件什麼寶貝,因此和丁氏弟兄約定,準備下手。

    雖然丁氏弟兄有五娘和小香二人跟來,三小卻始終沒有息了這個念頭,那小龍藏在店後窯洞門外牆角上,乘着餘媚珠攙扶錢知縣之際,只略一伸手,便將六王允祺那一封信盜到手中,得手之後,便向丁旺一打手勢。不等餘錢兩人回店,仗天黑,身形矮小,地勢又熟,竟繞道先向店中上房東廂,偏偏所有的人全在大廳之上吃酒,那毓協台在西間更是左抱右擁,樂不可支,竟被梁小龍輕輕易易的將那一對玉石琢就玩意盜了出來,得手之後,因為丁旺急於要看那稀罕物兒,兩人又同繞向街南房上,本擬先回高升棧看個清楚,卻恐五娘有事呼喚,兩小一商量,小龍猛憶那雙盛棧西邊不遠,有一座山神廟,僻處一角,外面又有樹木遮着,雖無燈火,身邊帶有千里火筒不妨取看再回來,孩子家原是想到就做,忙又一同縱向那廟,等到廟裏點火一看,丁旺不由唾了一口道:“我還當是什麼了不起的寶貝,原來不過倆石頭雀兒,早知如此,真值不得費這大的事咧。”

    小龍猛翻怪眼道:“你倒説得稀鬆平常,據那錢知縣説,説得着一對玩意,將來便要當皇上咧,我們既然弄到手,便看玩上幾天不也好嗎?反正順手牽羊帶了出來,也不算費事,你不要給我一個人也好。”

    正説着,忽見廟外一條岔路上黑影憧憧,似乎有好幾個人走來,丁旺忙道:“你快別嚷,那邊有人來咧,我們還宜快走才好。”

    小龍一看,那星光之下,果有四五條黑影走來,忙將那一對東西收好,又揣好千里火筒,一看那廟只一間,神像供桌之外,別無他物,忙道:“這裏便在白晝,除燒香還願決無人來,這些鬼鬼祟祟的,卻在這個時候跑來,也許就是秦嶺漏網賊人,我們先設法藏起來,看看是些什麼人,如果值得動手不妨拿了回去,否則且聽他們説些什麼,不也好嗎?”

    丁旺連忙笑道:“便拿不了,我們讓他知道厲害不也好嗎?只是這裏頭不過一間房子卻藏在哪裏咧。”

    小龍不由一笑道:“這一手你還得請教我才行,只你打算藏,我便包管有地方。”

    説着一下縱上神龕,輕輕躺了下來,一面低聲道:“這上面只稍為擠一下足可容得你我二人,只着不得重,你我在椽子上借點勁也就行咧。”

    那神龕原有五尺來長,尺許深,下面安着供桌,上面花板一直到屋樑,兩個孩子縱了上去,一個頭向東,一個頭向西,全顛倒繃在椽子上,方才藏好,那外面一羣人已經走了進來,倏然千里火筒一亮,先向四面上下一照,二小看得清楚,尤其近日暗中已將賊中幾個着名人物全認明瞭,那來的正是孟三婆婆和硃砂手侯威,還有兩個女的,一個是林瓊仙,另一個也是孟三婆婆愛徒廖玉娥,只有一個男的卻認不得,猛見那千里火筒一滅,先聽孟三婆婆長嘆一聲道:“我真沒想到,從侯異一死,惹下是非開始,我們就一直走着背運,如今算全完咧,此仇將來固然必報,但目前我們秦嶺一派,那死的算了,還有好幾十位平日全是得力頭目,如今卻都落在振遠鏢局和地方團練手裏,這卻不容不救,聞得在坡上被擒的全已交給官軍,那坡下的,現在何人手中尚無確訊,這卻如何是好。”

    接着便聽那男人道:“孫兒這次回來,名雖祭祖,實奉王爺所差,務着爺爺和太婆兩位將那年學台一行除去,並有一封信到這裏駐防的毓協台,着他相機暗中相助,如今只拿這封信去,便不愁他不幫我們,本來,這封信王爺曾經説過,不是一定非那毓協台幫忙不可,能不用上,還是不用,免落痕跡,但如今卻顧不得咧,少時待我去見那協台便了,他這官兒一大半是王爺栽培出來的,還能説不理嗎?”

    孟三婆婆聞言又嘆着氣道:“你這孩子雖在王爺前面當差,哪裏知道官場的事,我自從野火中逃了出來,你那餘姑姑便着人告訴我,如今那毓協台和錢知縣,全不是前幾天的樣子咧,他們已經商量過,竟打算用我們那些已死和被擒的弟兄報功請賞,算是順到姓年的那一面去咧,雖有王爺的信,但在他們地面上出的事,王爺的囑咐説不出來,姓年的卻可以把這事奏上去,他們為了自己,哪肯再顧全到我們,聞得那姓年的,已經將一封上憲衙門責成那協台搜剿我們限期肅清的文書交給他,他這是現成功勞如何不撿,就是將來王爺怪他,他只向我們身上一推,説我們自己不爭氣,事情沒辦好,被人家當場拿住,他不得不如此,不也就完了,難道王爺還真能為了我們奈何他不成。”

    侯威聞言,似已發怒道:“依你這一説,難道我們死的不算,那活着的也聽他們再去砍腦袋示眾不成。”

    接着又聽孟三婆婆道:“你先彆着急,我所以把你們引到這裏來,也便為了商量此事,那小流星王二怔雖然是我們自己人,但他那裏已經住上了兵,話卻不好説,如今這裏沒有人便可以暢談了。”

    侯威忙又道:“這還有什麼商量的,要依我説,我們先去找那錢知縣和毓協台,和他評理去,他如肯將活的弟兄放了出來,我們不妨暫時忍下這一口氣,將來再説,如果那協台和知縣一定不肯,那便説不得,我們把他兩個一殺,該放的一放,走他媽的清秋大路,我們鬥不過姓年的,難道連這兩傢伙也鬥不過嗎?老實説,那些老總們我還沒有放在眼睛裏咧。”

    孟三婆婆道:“你這個辦法,果真我們把那協台和知縣宰了,放着姓年的在這裏,他既和丁老雜毛振遠鏢局打成一片,還有幾個老不死的幫着他,肯放過我們嗎?”

    侯威忙又厲聲道:“那現在總當家的是你,你打算怎麼樣咧?”

    孟三婆婆聞言,慘然道:“我的意思是還由那毓協台和錢知縣幫忙,不過單靠王爺的信已無用,只有用錢替未死的兄弟買命,這崖上我原藏有四五千兩金子在那王二怔家中,本來為了恐怕大寨萬一出事,放在此處要好得多,現在卻正用得上,如今只有送他們每人幾千兩金子,再着餘媚珠和林瓊仙、廖玉娥這三個丫頭,委屈些多在那協台和知縣身上用些軟功夫,也許可以保全幾十位亦未可知,如果硬上,那卻太難,只有同歸於盡,更不可收拾了。”

    眾人聞言,半晌不語,又商量一會,這一決定財色雙管齊下的辦法,一同出了廟門,小龍和丁旺忙也跟了出來,遠遠綴着,不一會便見五人走入一座民家,一會兒又提了兩隻轎箱,同向雙盛棧而來,梁小龍忙向丁旺道:“那位謝老前輩和你馬姑姑,此刻必在客棧房上,你先去送個信,他們既然還有一封信,待我索性取來,便這兩箱金子也不能白白便宜那個什麼鳥協台,我也決想法弄出來,你送信之後,可在那雙盛棧對面房上等我,索性連你哥哥一齊約去,要不然那兩個箱子太沉,我一個人也許不行咧。”

    丁旺依言送信之後,便向丁興一打手式,乘着五娘小香注視下面,一齊悄悄從廂房翻了下來,繞向街南房上伏好,這裏梁小龍卻先趕向店中,從西房內間通後門小門進去,在牀下藏好,一等眾人出了西間,他便從牀下出來,將兩個妓女點了暈穴放在牀上,偷進西房,將兩箱金子提了出來,仍從內間小門出去,將那金子分兩次交給丁氏弟兄,又在西邊房上布了一個疑陣,自己仍又回到裏間,先將燈火吹滅再走進西間,故意略現身形,便藏向一張桌子下面,等羣賊出去,內間只剩下毓協台一人,又下手將信盜去,乘上房無人,轉穿明間從後門出去,繞向街南房上,三人將兩箱金子替換提着,送到崖下,只留丁興等着五娘小香,這一段經過説罷,五娘不由笑道:“今晚不僅羣賊跌翻在你們三個小鬼手中,便我也算在你們面前丟了一個大人,不過這卻決不可為訓,須知那侯威老賊出手極黑,果真遇上,他那鬼爪子卻非你們這些嫩骨頭能受的,以後還須小心才好。”

    梁小龍一抹鼻頭笑道:“我本來也不敢和那老賊硬碰,但今晚既有你老人家在場,那便又當別論,所以我們的膽子也就大了,當真你老人家還能眼看着人家把我們三個宰了嗎?”

    五娘笑罵道:“小猴兒,原來你是打着這個主意,不過我也有個措手不及的時候,你們就準有這把握嗎?”

    接着又道:“如今既已得手,我們也該回那松棚去咧,從這裏能去嗎?”

    梁小龍忙道:“那很容易,只從這條小道,繞過一條崗子,再翻上去便見松棚,如今白天那場火,引起野燒,還沒有熄,你老人家只看着火光上面走便不會錯咧。”

    説罷,掏出那兩封信來,交在五娘手中道:“這便是從那錢知縣毓協台身上取來的,你老人家帶回去吧,不過兩箱金子真沉重,提在手中,時間一長,可壓手得很,只有由你老人家和這位馬姑姑提着,旺兒興兒他哥兒兩個可不成咧。”

    説罷,便似活猴一樣,又竄上山坡去。這裏五娘和小香,每人提着一隻轎箱,攜了二小,依言從那條山徑一直繞了過去,果然野火未熄,照耀極遠,要辨方向並不太難,走了一會,漸聽晨雞動野,舉頭一看,已是星河欲曙,等翻上坡去,那松棚已是在望,隔着松棚還有裏許,便有振遠鏢行趟子手,騎着馬在瞭望着,再走一段路,便見天雄一身勁裝,佩刀而立,一見四人忙道:“謝老前輩回來了,那崖上情形如何?那毓協台派了一位都司、兩位千總帶人在坡上各處全看過了,那位梁兄已將鏢局各位所擒的幾十個重傷匪人,全交給了他們,但來的兩隊人,並沒撤回去,仍在附近駐紮,我們雖怕不了他,但他們既然打着官軍旗號,這事便不好辦,你老人家得着什麼消息沒有?”

    五娘忙將經過略説,一同走向松棚,只見二羅周再興全提着兵刃和四五個鏢行夥計在門外分兩邊站着,戒備真的森嚴已極,一見五娘,也圍着問長問短,再看那松棚之中,燈燭輝煌,人影憧憧,簡直一個也沒有睡,連幾位帶傷的也全在內,等五娘四人一走進去,便全站了起來,迎向院落之中,道勞之下,丁真人一見五娘和小香各提着一口箱子,不由笑道:

    “你們去探聽消息,怎麼連人家東西全帶回來,這裏面裝的是什麼?”

    五娘一面將轎箱放下,一面笑道:“你要問這個嗎?這兩隻箱子裏面是三千兩金子。”

    丁真人不由失驚道:“這許多金子你是從哪裏弄來的?”

    五娘忙又笑了一笑道:“我哪裏有功夫,這全是這三個孩子搞的,不但拿來兩箱金子,這裏還有兩樣東西,比三千金子還值錢咧。”

    説着掏出那兩封信來,丁真人一看,一封是六王允祺給錢知縣的,一封是八王允鋨給毓協台的,雖然沒有説明着兩人幫着秦嶺羣賊截殺羹堯,但全稱秦嶺賊人為秦隴義士,並如有所求,務須盡力相助等語;那八王一封,更提明孟賽珠、侯威名姓,且有去惡務盡,將來必有升賞措詞,下面各鈐私章,不由大笑道:“這兩封信果然萬金難買,這一來一切更迎刃而解了,但是你們到底怎樣弄來,一文一武兩個官兒對我們又如何打算咧?”

    五娘忙將經過詳細一説,羹堯忙道:“丁老前輩和路師叔真是料事如神,果然這兩人已經不敢再生枝節了,能有這兩封信,那明天的話,便更好説,但這三千兩金子卻如何處置,如果真當贓物送上去,又非各位老前輩息事寧人的本意了。”

    沙老回回卻大笑道:“你們不是公推我來到這太白山中,佈置陝甘方面的事嗎?要沒錢怎麼行,便將來要把我在青海一帶的舊人找來,也非錢不可,這三千兩金子雖然數目不大,不也可以支持一陣嗎?”

    丁真人和路民瞻卻一齊笑道:“論理這三千兩金子,便移做太陽庵福田之用也未嘗不可,不過我們既要這姓毓的幫忙説話,還宜還他為是。”

    五娘不由詫異道:“這等儻來之物,不取也罷,只是據我方才所見,那毓協台已經自保不暇,何況在他轄境之內,出了這樣大的事,即使我們為息事寧人,不必向深處追,以免涉及兩個韃王,但他縱匪攔劫過境大員,我們不找他説話已經夠了,還要他替我們説什麼話。”

    路民瞻笑道:“你忘了我為什麼來上這一趟嗎,這其中還有極大文章咧。”

    五娘不禁失聲道:“難道這廝和那江南的曹織造一樣,竟也是韃酋所派耳目嗎?”

    路民瞻笑道:“如何不是,你知道他是道地正黃旗人嗎?”

    五娘忙又道:“旗人也多,你為什麼會知道咧?”

    路民瞻道:“這個你別問我,只問一問年賢侄便全明白了。”

    五娘愈加奇怪,羹堯一看幕客和家丁人等,全不在側,忙將事情一説,原來那松棚雖用松枝茅草禾杆等物搭成,卻因人多,預料又必須住上一宿兩宿,所以搭得極廣,差不多除馬廄廚房而外約有一二十間,丁真人因為便於説話,便特為將那地方分為前後兩部,前部專供羹堯中鳳和隨行太陽庵門下弟子,以及此次參與其事的各方朋友歇宿,後部只供隨行幕友家丁以及伕役之用,在各人趕赴黃草坡之前,便是如此佈置,並命羹堯託言前有股匪攔路,不令出來,那前面除單辰留下養傷,酌留鏢行夥友趟子手看守而外,所有幕友家丁因為一路途遭兇險,大都遵令住下,誰也不敢向前面來,等到黃草坡火着,吶喊之聲一起,更不敢出來,直到羹堯回來方才放心趕來問候。

    那膽小的一聽出了這一場血淋淋的大事更外害怕,用過晚飯之後,羹堯因恐各俠有所商討,自己有些事也必須問明,早命回到後面仍將從人幕客隔開,眾人自從謝五娘和四小行後,因為連日疲勞,除輪流守望值更而外,大半也自休息,只羹堯、路民瞻、老回回沙元亮、方兆雄五人仍在那彷彿客廳的一大間坐着,羹堯又問起連日佈置的事,路民瞻笑道:“如論這一次你能履險如夷,還應歸功於你單辰方兆雄兩位師兄才對,自從你動身之後,我和你周師叔便全料到秦嶺羣賊,決不會與你干休,尤其是這地方是他們的老巢,更無善行放過之理,加之那聞天聲是丁老道的愛徒,也必須在事前把話説到,便命他兩人破站趕回,務必在你到之前嚴密佈置,為了這個,他兩人不分晝夜趕了回來,單辰到了天水連家也沒回,便奔北天山,先將聞天聲的事對丁真人陳明,並告以你求周師叔代為醫治的事,丁真人原本也是我輩中人,又與老師父見過多次,便對庵中長老也有往來,聞言不特沒有見怪,反而深表謝意,並問及你的為人,單辰因他也以遺民遁跡方外,義不帝清,竟將實情吐露,他更加高興,立刻也將他在天山自樹反清復明規模和聯絡秦隴豪士的話也説了,並命單辰立即邀我和你周師叔沙老回回等人一見,你單師兄回到天水,方師兄已得官盜勾結之事,又本人動身騎着快馬一步不停,趕到北京向我們説明,並邀西行。誰知就在這時候,連接你去信告知中途所遭,那胡震又探得六八兩韃王竟和秦嶺羣賊勾結在一起,非在中途將你置之死地不可,這一來不但我們着急,連你那令親也急了,不斷邀你大師伯和周師叔等人商量,不但要保全你,並且非將秦嶺羣賊剷除不可,意在言外,打算請他兩個來一趟,偏你周師叔因為另有一件要緊事離不開,你大師伯更有不能離京一步的苦衷,因此才由胡震出面,將老回回捧出了場,命他前來相機相助,又打發胡震趕到西安去向總督衙門弄了一封嚴飭毓協台搜剿、限期肅清的文書,本命胡震親遞,但因我也隨老回回而來,所以由我帶來,着他先行回去,卻想不到因為你在中途耽擱過久,我們未到,那孟三婆婆已經有了佈置,並且利用聞道玄是聞天聲胞叔,由他去鼓動丁真人出來和你作對,因丁真人有單辰預為説明不但不為所動,反而攜了兒孫來到天水和你單師兄商量應付之策,那無恥賊道一計不成,又去激動丁真人的夫人盧十九娘,他老夫妻本來失和多年,你那盧老前輩更是一個善善惡惡、易於激動的人,竟為説動,這一來更不容丁真人不管,他本機智絕倫,又和梁剛夫婦淵源甚深,並沾戚誼,梁氏夫婦又是我們這一帶的得力弟子,振遠鏢局實際的主持人,在探明賊人竟欲傾巢一拼之後,老道士便邀了自己的門下弟子和振遠鏢局打成一片,索性連兩位哥老會的老大哥劉氏弟兄也邀了出來,一看人數已是足夠對付,但秦嶺羣賊卻有官兵相助,這個老道士卻無法可想,正在着急,只有把人暗中調到寶雞,靜候你到再説,正好我和老回回方兆雄也趕到,大家一商量,這才定下一切佈置,你便也來了,本想先和你説明,但恐一經露面消息外泄反生枝節,所以索性瞞着,除謝五娘曾和大家見過一面而外,直等到了這裏才全敞了開來。”

    説罷之後,羹堯忙向方兆雄先作了一揖道:“小弟無知還睡在鼓裏,原來二位師兄,為了小弟已經如此不辭勞瘁。”

    接着又向路民瞻和沙元亮拜謝,老回回連忙扶着大笑道:“你又糊塗咧,大家所以如此是為了你嗎?”

    接着又道:“難得的倒是那丁老道夫婦,一個是用上了全力,一個竟然能明辨是非,如今他夫妻反目多年,竟也因此和了好咧,你不看,事情才一了,老兩口便急急到房裏去了嗎?”

    方兆雄正在向羹堯還禮,説:“既在這一帶遇上事,於公於私,愚兄決無坐視之理,賢弟何出此言?”

    一聽老回回説得筒直不像話,不由笑道:“你老人家這話是怎麼説的,要教盧老前輩聽見,不要挨嘴巴嗎?”

    老回回方一瞪眼一想自己説的話,也失聲大笑道:“你這小子是怎麼想的,憑那老道和老婆子,合起來,差不多兩百歲咧,難道還能和少年一樣嗎。”

    這一説連路民瞻也忍不住笑了出來,正説着,忽見天雄匆匆走了進來道:“外面有前此派在八王府的血滴子邢孝求見,年兄讓他進來嗎?”

    羹堯不由一怔道:“他是從哪裏來的,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求見?”

    天雄忙道:“年兄忘了嗎?他本來在八王府護院,後來不説弄到了一個京外差事,到陝西來嗎,依血滴子規矩是隻準隨差調遷,不準離差,他雖到了這裏,還算我們的人,聽説總領隊來了,怎敢不見咧,再説他那份月錢,京裏不是還按月寄送嗎?”

    羹堯把頭一點道:“這人本來是一個混混出身,人卻頗知孝義,你這一提,我全記得了,他臨走還去辭過行咧,既如此説,可着他進來。”

    天雄答應出去不多會,便引了一頭戴硨磲頂子,身穿箭衣的漢子來。一見羹堯便跪了下來道:“小人蒙總領隊恩遇,現有機密大事呈明,還望總領隊暫避賓客,容我細稟才好。”

    天雄聞言,連忙退出,路民瞻、沙老回回也迴避入房,邢孝觀得無人連忙拜伏在地道:

    “小人自離八王府,便來這裏隨毓大人當差,因為小人昔年在八王府與他曾略盡微勞,所以他對小人非常親信,如今已替小人弄了一個千總前程,小人因為既在血滴子,總領隊又親臨此地,一來請安報到,二來還有好幾件事當面呈明。”

    羹堯一面扶着,一面笑道:“你且起來,有什麼事但説無妨,如果確屬機要,我自仍照向例重重有賞。”

    邢孝又叩了一個頭起來請安道:“總領隊知道這一次秦嶺羣賊攔路行刺是出於八王爺和六王爺之命嗎?”

    羹堯笑道:“這個我早知道,你們毓大人和那錢知縣不就奉了兩位王爺之命,要將我和隨行各人全留在這嶺上嗎?”

    邢孝忙又躬身道:“此事既然總領隊已經知道,小人也無容細説,不過這中間還有一重機密,總領隊也知道嗎?”

    羹堯看了他一眼道:“還有什麼機密,我也許不知道,你何妨再詳細説來。”

    邢孝又請了一個安,低聲道:“總領隊知道這丁太沖和劉讓劉謙老弟兄全心存叛逆,皇上已有密旨教甘陝兩省各衙門暗中嚴加防範嗎?便我們大人也奉有密旨,查辦此事咧,您對這幹人還須小心才好。”

    羹堯不由暗吃一驚,但面上仍然不動聲色笑道:“川陝疆吏也許會奉有密旨,你們那毓大人他不過一個副將前程,焉有皇上能下密旨之理。”

    邢孝又請了一個安道:“小人決不敢胡説,總領隊也許不知道,毓大人雖然只不過一個副將,不過他卻是黃帶子宗室,早年又在宗人府前當差,所以皇上着他到這裏來,便是為了此事,目前他用密函奏事,就是督撫也未必便知道咧。”

    接着又道:“這事對總領隊本無關聯,卻不知道誰竟出了個壞主意,定下了一個移禍江東的絕户計,打算讓那秦嶺來的人,把總領隊和從人全坑在這嶺上,再向丁太沖和兩個姓劉的身上一推,用前明遺孽攔路截殺大員、圖謀不軌的字樣向上一報,便可派兵搜剿,卻想不到那丁太沖和兩個姓劉的,倒幫着總領隊,將這些王八羔子宰了,如今我們大人已經不敢再用原計,只好倒過來,又拿秦嶺諸人擋了災,據實分別奏報,不過聞得孟三婆婆因那坡下另有秘徑,並未燒死,她為了要救那被擒頭目,已經翻上摘星崖去,此事還恐有變,所以特為乘夜前來稟明,還望總領隊作速準備。”

    羹堯點頭笑道:“此事我已盡知,不過你能盡職,也算奇功一件,可速再探明那孟三婆婆上崖以後消息,一齊領賞。”

    邢孝忙又請安道:“這是小人分內之事,自當遵命再探,決不敢領賞,只求總領隊將來在雍王爺面前提上一句,説小人尚能盡力便感激不盡了。”

    説着又叩頭辭出,羹堯等他走後,忙將各人請出一説,路民瞻忙道:“此事我還尚未有暇對你細説,只因在江南那曹寅老兒鬧了鬼,所以我和你周師叔便早留上了神,如今只知那老韃酋各省幾乎全派有親信駐查密報,只職位高下不等而已,有的竟以鉅商流寓、地方紳縉,甚至叢林方文代充鷹犬,那表面簡直一點也看不出來,這卻着實可慮咧。”

    丁真人笑道:“凡事只怕不知道,便無法可想,現在既已知道,便不難應付,目前此事,他除能將我們一網打盡一個不留而外,便決無法想,至多隻有防他乘着夜深用綠營官兵冒充盜賊來攻,但以我料,那毓昆卻決無此膽量,秦嶺羣賊雖然能手漏網甚多,那廖樹聲巴大魁一死,無戒又被我削去一耳,也決不敢來,只等謝五娘一回來,也許實情便更明白,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們戒備卻不可不嚴。”説着,便命各人加意防守,並且派出卡子,分向各要隘,哨探出去數里,以防不測,以致弄得又如臨大敵。五娘聽罷,不由笑道:“原來尚有這麼一層文章在內,不過這三千兩金子卻如何還他咧?”

    丁真人又看着羹堯大笑道:“這個我已想下一條因勢利導之計,明日年賢侄少不得要和那毓協台見面,你話不妨向重處説,只能逼得他下台不得,到時我自有法使他就範便了。”

    眾人忙問計將安出,丁真人笑道:“這條計我不已經説明,擺在這裏嗎?老實説,年賢侄是用不着怕這些人的,我的意思,是索性讓他把壞人做到底,然後再由我和梁剛出面來打圓場做好人,讓他知道感激畏懼,然後再把金子和那兩封信還他,把這一場事揭過去,便算完咧。”

    老回回聞言連睜大了眼睛道:“金子還他還有一説,那兩封信是老大把柄,你真要給他,那不弄鳥嗎?”

    路民瞻笑道:“這兩封信看來雖然極其重要,如果由年賢侄專人送給那允禎去,倒不愁六八兩個韃王不受那玄燁老韃酋處分,不過我們是要他兄弟鬩牆,卻不是真要幫着誰來奪這皇位,讓他們互相傾軋則可,在這個時候,要讓誰把誰攀倒了,可不是意思,這個好人為什麼不做咧。”

    老回回又道:“這些人物有什麼信義可言,你就不怕他把信拿回去,再動你們的手嗎?”

    丁真人大笑道:“這個我自有道理,讓他不會翻出手心去,你放心,他要的是我和那兩位劉老哥的腦袋,卻與別人無關咧。”

    五娘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説,那我但憑各位主張便了。”

    老回回卻把手一張道:“又是自有道理,我被你這牛鼻子簡直越鬧越糊塗咧,反正既沒有我的事,我也樂得不問咧。”

    丁真人不由一笑,又向羹堯附耳數語,便將兩封信和三千兩金子一齊收好,各自休息。

    天一早,羹堯便命周再興攜了名帖,徑向崖上雙盛棧。請毓協台和錢知縣到松棚來,周再興領命之後,丁路二人又囑咐了一番話,這才上馬,趕向崖上,投帖之後,那毓協台,原本徹夜未睡,但卻想不出一個妥善之策來,錢知縣卻因毓協台也着人手,將書信失去,自己那注黃金又尚未過手,轉覺暗暗高興,至於北京下來的人和孟三婆婆侯威等,卻各懷鬼胎,忽聽羹堯差人來請,不由全都一震。鬱天祥略一沉吟忙道:“如果那兩信已落姓年的手,這事便不好辦,毓大人和錢老爺此去,還須有個腹案才好,能將就,還是將就一下,要不然,萬一他將這兩信向雍王爺那裏一送,真的鬧到皇上面前去,這事結局便難説了。”

    毓協台和錢知縣不由更面面相覷做聲不得,榮禧也道:“這事兩位最好還是委曲求全,別讓他把事弄大才好。”

    毓協台無奈,只有點頭,但那心下終是忐忑,忽然想到,他既派人來請,來人也許可以知道,何不先傳來問上一問,想罷連忙命人,將周再興傳至上房,那周再興原是一個極其機智的人,一看等了好久,才有人來傳,心知毓協台一定想探自己口氣,一到上房便先請了一個安道:“小人周再興奉了敝上四川學政年大人之命,來請毓大人和錢老爺到公館一敍,還望毓大人和錢老爺賞臉。”

    此刻上房各人全已退向房中,只毓協台和錢知縣坐着,毓協台首先笑道:“貴上既然來邀,我少時必去,只是在我和錢老爺境內竟出上這件逆事,卻教我居心難安,貴上對此曾有責難嗎?”

    周再興又請了一個安道:“這個小人卻不敢説,還請大人原宥。”

    毓協台忙道:“我與貴上原屬通家至好,便老大人也曾見過,所以問你這話,實因彼此不外,你但説無妨,便他有什麼話,難道我還怪他不成,只不過這官場之中全在彼此照應,我也犯不着無故得罪人,你能告訴我一點,不也可免去誤會嗎?”

    錢知縣也摸着鼠須微笑道:“週二爺但説無妨,此事毓大人與我委實全有失察之處,卻難怨貴上動氣咧。”

    周再興忙也躬身道:“既毓大人和錢老爺全這樣説,那小人不妨直言告稟一二,二位卻不可動怒咧。”

    接着又看了毓協台一眼道:“此事敝上現在倒沒有全怪大人和錢老爺,他已對幾位師爺説過,您兩位全是奉了兩位王爺之命,各為其主,並不足深責,倒是六八兩位王爺,居然指令巨寇,沿途攔劫欽派大員,這心中簡直沒有國法和皇上,卻決不可忍,目前他已決定,拼得這學政不幹,非專摺奏聞不可,聞得折稿已經繕就,還有兩位王爺的親筆信也打算附呈上去,現在請毓大人和錢老爺過去,也便為了彼此公誼私交全有個不錯,這事已經敞了開來,也無容諱言,打算先向兩位呈明一下,即便拜折專人遞出咧。”

    毓協台不由嚇得幾乎從椅子上挫了下去,忙道:“貴……

    貴上這卻孟浪不得咧,果……果真把這事,專摺奏聞,萬一聖怒不測,那便無法挽回了。”

    接着,略一定神又道:“你這話當真嗎,他那兩封親筆信又是從哪裏來的?這卻含糊不得咧。”

    周再興忙又請安道:“在大人面前,小人怎麼敢説謊,委實敝上和各位師爺全忙了一個通夜,直到現在方才忙好,卻一點不假咧,至於那兩信,小人卻不知道是從哪來的,不過敝上從出京以來,各方的佈置和消息卻沒一件他不知道,便秦嶺羣賊的一切奸謀,他也早知道,大人請想,要不然,昨天那個大驚險場面,他能應付裕如,毫無傷損嗎?”

    説罷又道:“既承大人賞臉,小人不敢多留,便也回去覆命咧。”

    便自告退出去,毓協台已驚得呆了,半晌方道:“我真想不到這年學台,一個新進書生,又是一個公子哥兒出身竟如此厲害,如今這事卻如何是好咧。”

    錢知縣更是呆在那裏和一尊石像一樣,鬱天祥等人在房中也聽得分明,等周再興一走,全跑了出來,鬱天祥第一個道:“方才那年小子派來的手下聽差已經説得很明白,這兩封信確實已經落在他手上了,而且他已決定專摺奏聞,這卻是不了之局咧。”

    孟三婆婆忙也道:“不僅那兩封信和兩箱金子一定全到了姓年的手裏,便方才來的這人,也是武當門下能手,我們那賴人龍賴賢弟,便死在他手中,餘媚殊那丫頭也曾吃他大虧,據卞太婆説,連她那千斤拐,全能接個一兩下,這種人豈是當長隨的,要依我説昨夜來做手腳的,也許便有他在內亦未可知。”

    接着其他各人,也七言八語,認定信和金子已被羹堯差人盜去,卻想不出個善處之策來,末了還是榮禧説:“他如果真的打算專摺奏聞,只管把摺子拜發出去便完了,又何必再請大人和錢老爺去,既然着人來請,也許就有挽回餘地亦未可知,大人和錢老爺還宜趕快去上一趟才是。”

    這一下卻將個錢知縣提醒,低頭不語半晌道:“榮總管的話確實有理,這小子雖然和雍親王至親至戚,有人還説他們暗地裏是把兄弟,但這是關係着兩位王爺的事,誰也料不定結果,我們雖然怕他據實奏聞,他也未必便真有這膽子,鬧到皇上面前去,稍有虛誣,他有幾個腦袋夠砍的,再説便雍親王也擔當不了一個兄弟互相傾軋的聲名,要依卑職之見,他也許捏着這兩件把柄,打算對大人和卑職有挾而求倒在意中,果真如此,那我們只有委曲求全先答應下來,將來再呈明兩位王爺慢慢收拾這小子,卻千萬不能把事情弄僵咧。”

    毓協台不由長嘆一聲道:“誰教我們遇上這逆事咧,如今説不得只有先將就這小子了,但願他適如榮總管所料才好,要不然那便更無法善後了。”

    説着便命備馬,和錢知縣各帶從人直向崖下松棚而來。

    才到棚前,便見數十名鄉勇,一式白布纏頭,青布褂褲,各抱兵刃,雁翅也似的排出老遠,羹堯卻一身官服迎了出來道:“論理兄弟本該直趨轅門拜謁才是,卻無如此中略有機密,不便讓大人麾下官兵知道,所以才命人請由大人枉駕,毓大人,您能不見怪嗎?”

    毓協台本就作賊心虛,再一看羹堯一臉怒色,那張俊臉,便如着了一層寒霜一般,兩隻眼睛也威光畢露,直掃了過來,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道:“年大人路過敝境,竟迭出逆事,全是兄弟平日疏於防範,致令匪徒猖獗,累您受驚,兄弟當得過來請罪。”

    羹堯卻冷笑一聲道:“大人原本奉命而行,何罪之有,不過幸而兄弟事前事後均略有佈置,得免於難,要不然,便死在這黃草坡上,也不免是個糊塗鬼咧。”

    説着,仍舊沉着臉,肅客入棚坐下,經循例獻茶之後,又看着兩人道:“今日之事,彼此均無庸諱言,毓大人和錢老兄更不必推託隱瞞,老實説,兩位王爺的信件,和秦嶺羣賊昨夜打算向二位買命的三千兩黃金,全系由我命人取來,如今專折已經繕就,少時便當拜發,本無對二位説明之必要,不過,兄弟做事向極慎重,所以才請兩位前來當面奉告,只二位能説那兩信並非二位王爺親筆,那三千兩黃金也非秦嶺羣賊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無怨,二位還請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龍和丁旺忙也跟了出來,遠遠綴着,不一會便見五人走入一座民家,一會兒又提了兩隻轎箱,同向雙盛棧而來,梁小龍忙向丁旺道:“那位謝老前輩和你馬姑姑,此刻必在客棧房上,你先去送個信,他們既然還有一封信,待我索性取來,便這兩箱金子也不能白白便宜那個什麼鳥協台,我也決想法弄出來,你送信之後,可在那雙盛棧對面房上等我,索性連你哥哥一齊約去,要不然那兩個箱子太沉,我一個人也許不行咧。”

    丁旺依言送信之後,便向丁興一打手式,乘着五娘小香注視下面,一齊悄悄從廂房翻了下來,繞向街南房上伏好,這裏梁小龍卻先趕向店中,從西房內間通後門小門進去,在牀下藏好,一等眾人出了西間,他便從牀下出來,將兩個妓女點了暈穴放在牀上,偷進西房,將兩箱金子提了出來,仍從內間小門出去,將那金子分兩次交給丁氏弟兄,又在西邊房上布了一個疑陣,自己仍又回到裏間,先將燈火吹滅再走進西間,故意略現身形,便藏向一張桌子下面,等羣賊出去,內間只剩下毓協台一人,又下手將信盜去,乘上房無人,轉穿明間從後門出去,繞向街南房上,三人將兩箱金子替換提着,送到崖下,只留丁興等着五娘小香,這一段經過説罷,五娘不由笑道:“今晚不僅羣賊跌翻在你們三個小鬼手中,便我也算在你們面前丟了一個大人,不過這卻決不可為訓,須知那侯威老賊出手極黑,果真遇上,他那鬼爪子卻非你們這些嫩骨頭能受的,以後還須小心才好。”

    梁小龍一抹鼻頭笑道:“我本來也不敢和那老賊硬碰,但今晚既有你老人家在場,那便又當別論,所以我們的膽子也就大了,當真你老人家還能眼看着人家把我們三個宰了嗎?”

    五娘笑罵道:“小猴兒,原來你是打着這個主意,不過我也有個措手不及的時候,你們就準有這把握嗎?”

    接着又道:“如今既已得手,我們也該回那松棚去咧,從這裏能去嗎?”

    梁小龍忙道:“那很容易,只從這條小道,繞過一條崗子,再翻上去便見松棚,如今白天那場火,引起野燒,還沒有熄,你老人家只看着火光上面走便不會錯咧。”

    説罷,掏出那兩封信來,交在五娘手中道:“這便是從那錢知縣毓協台身上取來的,你老人家帶回去吧,不過兩箱金子真沉重,提在手中,時間一長,可壓手得很,只有由你老人家和這位馬姑姑提着,旺兒興兒他哥兒兩個可不成咧。”

    説罷,便似活猴一樣,又竄上山坡去。這裏五娘和小香,每人提着一隻轎箱,攜了二小,依言從那條山徑一直繞了過去,果然野火未熄,照耀極遠,要辨方向並不太難,走了一會,漸聽晨雞動野,舉頭一看,已是星河欲曙,等翻上坡去,那松棚已是在望,隔着松棚還有裏許,便有振遠鏢行趟子手,騎着馬在瞭望着,再走一段路,便見天雄一身勁裝,佩刀而立,一見四人忙道:“謝老前輩回來了,那崖上情形如何?那毓協台派了一位都司、兩位千總帶人在坡上各處全看過了,那位梁兄已將鏢局各位所擒的幾十個重傷匪人,全交給了他們,但來的兩隊人,並沒撤回去,仍在附近駐紮,我們雖怕不了他,但他們既然打着官軍旗號,這事便不好辦,你老人家得着什麼消息沒有?”

    五娘忙將經過略説,一同走向松棚,只見二羅周再興全提着兵刃和四五個鏢行夥計在門外分兩邊站着,戒備真的森嚴已極,一見五娘,也圍着問長問短,再看那松棚之中,燈燭輝煌,人影憧憧,簡直一個也沒有睡,連幾位帶傷的也全在內,等五娘四人一走進去,便全站了起來,迎向院落之中,道勞之下,丁真人一見五娘和小香各提着一口箱子,不由笑道:

    “你們去探聽消息,怎麼連人家東西全帶回來,這裏面裝的是什麼?”

    五娘一面將轎箱放下,一面笑道:“你要問這個嗎?這兩隻箱子裏面是三千兩金子。”

    丁真人不由失驚道:“這許多金子你是從哪裏弄來的?”

    五娘忙又笑了一笑道:“我哪裏有功夫,這全是這三個孩子搞的,不但拿來兩箱金子,這裏還有兩樣東西,比三千金子還值錢咧。”

    説着掏出那兩封信來,丁真人一看,一封是六王允祺給錢知縣的,一封是八王允鋨給毓協台的,雖然沒有説明着兩人幫着秦嶺羣賊截殺羹堯,但全稱秦嶺賊人為秦隴義士,並如有所求,務須盡力相助等語;那八王一封,更提明孟賽珠、侯威名姓,且有去惡務盡,將來必有升賞措詞,下面各鈐私章,不由大笑道:“這兩封信果然萬金難買,這一來一切更迎刃而解了,但是你們到底怎樣弄來,一文一武兩個官兒對我們又如何打算咧?”

    五娘忙將經過詳細一説,羹堯忙道:“丁老前輩和路師叔真是料事如神,果然這兩人已經不敢再生枝節了,能有這兩封信,那明天的話,便更好説,但這三千兩金子卻如何處置,如果真當贓物送上去,又非各位老前輩息事寧人的本意了。”

    沙老回回卻大笑道:“你們不是公推我來到這太白山中,佈置陝甘方面的事嗎?要沒錢怎麼行,便將來要把我在青海一帶的舊人找來,也非錢不可,這三千兩金子雖然數目不大,不也可以支持一陣嗎?”

    丁真人和路民瞻卻一齊笑道:“論理這三千兩金子,便移做太陽庵福田之用也未嘗不可,不過我們既要這姓毓的幫忙説話,還宜還他為是。”

    五娘不由詫異道:“這等儻來之物,不取也罷,只是據我方才所見,那毓協台已經自保不暇,何況在他轄境之內,出了這樣大的事,即使我們為息事寧人,不必向深處追,以免涉及兩個韃王,但他縱匪攔劫過境大員,我們不找他説話已經夠了,還要他替我們説什麼話。”

    路民瞻笑道:“你忘了我為什麼來上這一趟嗎,這其中還有極大文章咧。”

    五娘不禁失聲道:“難道這廝和那江南的曹織造一樣,竟也是韃酋所派耳目嗎?”

    路民瞻笑道:“如何不是,你知道他是道地正黃旗人嗎?”

    五娘忙又道:“旗人也多,你為什麼會知道咧?”

    路民瞻道:“這個你別問我,只問一問年賢侄便全明白了。”

    五娘愈加奇怪,羹堯一看幕客和家丁人等,全不在側,忙將事情一説,原來那松棚雖用松枝茅草禾杆等物搭成,卻因人多,預料又必須住上一宿兩宿,所以搭得極廣,差不多除馬廄廚房而外約有一二十間,丁真人因為便於説話,便特為將那地方分為前後兩部,前部專供羹堯中鳳和隨行太陽庵門下弟子,以及此次參與其事的各方朋友歇宿,後部只供隨行幕友家丁以及伕役之用,在各人趕赴黃草坡之前,便是如此佈置,並命羹堯託言前有股匪攔路,不令出來,那前面除單辰留下養傷,酌留鏢行夥友趟子手看守而外,所有幕友家丁因為一路途遭兇險,大都遵令住下,誰也不敢向前面來,等到黃草坡火着,吶喊之聲一起,更不敢出來,直到羹堯回來方才放心趕來問候。

    那膽小的一聽出了這一場血淋淋的大事更外害怕,用過晚飯之後,羹堯因恐各俠有所商討,自己有些事也必須問明,早命回到後面仍將從人幕客隔開,眾人自從謝五娘和四小行後,因為連日疲勞,除輪流守望值更而外,大半也自休息,只羹堯、路民瞻、老回回沙元亮、方兆雄五人仍在那彷彿客廳的一大間坐着,羹堯又問起連日佈置的事,路民瞻笑道:“如論這一次你能履險如夷,還應歸功於你單辰方兆雄兩位師兄才對,自從你動身之後,我和你周師叔便全料到秦嶺羣賊,決不會與你干休,尤其是這地方是他們的老巢,更無善行放過之理,加之那聞天聲是丁老道的愛徒,也必須在事前把話説到,便命他兩人破站趕回,務必在你到之前嚴密佈置,為了這個,他兩人不分晝夜趕了回來,單辰到了天水連家也沒回,便奔北天山,先將聞天聲的事對丁真人陳明,並告以你求周師叔代為醫治的事,丁真人原本也是我輩中人,又與老師父見過多次,便對庵中長老也有往來,聞言不特沒有見怪,反而深表謝意,並問及你的為人,單辰因他也以遺民遁跡方外,義不帝清,竟將實情吐露,他更加高興,立刻也將他在天山自樹反清復明規模和聯絡秦隴豪士的話也説了,並命單辰立即邀我和你周師叔沙老回回等人一見,你單師兄回到天水,方師兄已得官盜勾結之事,又本人動身騎着快馬一步不停,趕到北京向我們説明,並邀西行。誰知就在這時候,連接你去信告知中途所遭,那胡震又探得六八兩韃王竟和秦嶺羣賊勾結在一起,非在中途將你置之死地不可,這一來不但我們着急,連你那令親也急了,不斷邀你大師伯和周師叔等人商量,不但要保全你,並且非將秦嶺羣賊剷除不可,意在言外,打算請他兩個來一趟,偏你周師叔因為另有一件要緊事離不開,你大師伯更有不能離京一步的苦衷,因此才由胡震出面,將老回回捧出了場,命他前來相機相助,又打發胡震趕到西安去向總督衙門弄了一封嚴飭毓協台搜剿、限期肅清的文書,本命胡震親遞,但因我也隨老回回而來,所以由我帶來,着他先行回去,卻想不到因為你在中途耽擱過久,我們未到,那孟三婆婆已經有了佈置,並且利用聞道玄是聞天聲胞叔,由他去鼓動丁真人出來和你作對,因丁真人有單辰預為説明不但不為所動,反而攜了兒孫來到天水和你單師兄商量應付之策,那無恥賊道一計不成,又去激動丁真人的夫人盧十九娘,他老夫妻本來失和多年,你那盧老前輩更是一個善善惡惡、易於激動的人,竟為説動,這一來更不容丁真人不管,他本機智絕倫,又和梁剛夫婦淵源甚深,並沾戚誼,梁氏夫婦又是我們這一帶的得力弟子,振遠鏢局實際的主持人,在探明賊人竟欲傾巢一拼之後,老道士便邀了自己的門下弟子和振遠鏢局打成一片,索性連兩位哥老會的老大哥劉氏弟兄也邀了出來,一看人數已是足夠對付,但秦嶺羣賊卻有官兵相助,這個老道士卻無法可想,正在着急,只有把人暗中調到寶雞,靜候你到再説,正好我和老回回方兆雄也趕到,大家一商量,這才定下一切佈置,你便也來了,本想先和你説明,但恐一經露面消息外泄反生枝節,所以索性瞞着,除謝五娘曾和大家見過一面而外,直等到了這裏才全敞了開來。”

    説罷之後,羹堯忙向方兆雄先作了一揖道:“小弟無知還睡在鼓裏,原來二位師兄,為了小弟已經如此不辭勞瘁。”

    接着又向路民瞻和沙元亮拜謝,老回回連忙扶着大笑道:“你又糊塗咧,大家所以如此是為了你嗎?”

    接着又道:“難得的倒是那丁老道夫婦,一個是用上了全力,一個竟然能明辨是非,如今他夫妻反目多年,竟也因此和了好咧,你不看,事情才一了,老兩口便急急到房裏去了嗎?”

    方兆雄正在向羹堯還禮,説:“既在這一帶遇上事,於公於私,愚兄決無坐視之理,賢弟何出此言?”

    一聽老回回説得筒直不像話,不由笑道:“你老人家這話是怎麼説的,要教盧老前輩聽見,不要挨嘴巴嗎?”

    老回回方一瞪眼一想自己説的話,也失聲大笑道:“你這小子是怎麼想的,憑那老道和老婆子,合起來,差不多兩百歲咧,難道還能和少年一樣嗎。”

    這一説連路民瞻也忍不住笑了出來,正説着,忽見天雄匆匆走了進來道:“外面有前此派在八王府的血滴子邢孝求見,年兄讓他進來嗎?”

    羹堯不由一怔道:“他是從哪裏來的,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求見?”

    天雄忙道:“年兄忘了嗎?他本來在八王府護院,後來不説弄到了一個京外差事,到陝西來嗎,依血滴子規矩是隻準隨差調遷,不準離差,他雖到了這裏,還算我們的人,聽説總領隊來了,怎敢不見咧,再説他那份月錢,京裏不是還按月寄送嗎?”

    羹堯把頭一點道:“這人本來是一個混混出身,人卻頗知孝義,你這一提,我全記得了,他臨走還去辭過行咧,既如此説,可着他進來。”

    天雄答應出去不多會,便引了一頭戴硨磲頂子,身穿箭衣的漢子來。一見羹堯便跪了下來道:“小人蒙總領隊恩遇,現有機密大事呈明,還望總領隊暫避賓客,容我細稟才好。”

    天雄聞言,連忙退出,路民瞻、沙老回回也迴避入房,邢孝觀得無人連忙拜伏在地道:

    “小人自離八王府,便來這裏隨毓大人當差,因為小人昔年在八王府與他曾略盡微勞,所以他對小人非常親信,如今已替小人弄了一個千總前程,小人因為既在血滴子,總領隊又親臨此地,一來請安報到,二來還有好幾件事當面呈明。”

    羹堯一面扶着,一面笑道:“你且起來,有什麼事但説無妨,如果確屬機要,我自仍照向例重重有賞。”

    邢孝又叩了一個頭起來請安道:“總領隊知道這一次秦嶺羣賊攔路行刺是出於八王爺和六王爺之命嗎?”

    羹堯笑道:“這個我早知道,你們毓大人和那錢知縣不就奉了兩位王爺之命,要將我和隨行各人全留在這嶺上嗎?”

    邢孝忙又躬身道:“此事既然總領隊已經知道,小人也無容細説,不過這中間還有一重機密,總領隊也知道嗎?”

    羹堯看了他一眼道:“還有什麼機密,我也許不知道,你何妨再詳細説來。”

    邢孝又請了一個安,低聲道:“總領隊知道這丁太沖和劉讓劉謙老弟兄全心存叛逆,皇上已有密旨教甘陝兩省各衙門暗中嚴加防範嗎?便我們大人也奉有密旨,查辦此事咧,您對這幹人還須小心才好。”

    羹堯不由暗吃一驚,但面上仍然不動聲色笑道:“川陝疆吏也許會奉有密旨,你們那毓大人他不過一個副將前程,焉有皇上能下密旨之理。”

    邢孝又請了一個安道:“小人決不敢胡説,總領隊也許不知道,毓大人雖然只不過一個副將,不過他卻是黃帶子宗室,早年又在宗人府前當差,所以皇上着他到這裏來,便是為了此事,目前他用密函奏事,就是督撫也未必便知道咧。”

    接着又道:“這事對總領隊本無關聯,卻不知道誰竟出了個壞主意,定下了一個移禍江東的絕户計,打算讓那秦嶺來的人,把總領隊和從人全坑在這嶺上,再向丁太沖和兩個姓劉的身上一推,用前明遺孽攔路截殺大員、圖謀不軌的字樣向上一報,便可派兵搜剿,卻想不到那丁太沖和兩個姓劉的,倒幫着總領隊,將這些王八羔子宰了,如今我們大人已經不敢再用原計,只好倒過來,又拿秦嶺諸人擋了災,據實分別奏報,不過聞得孟三婆婆因那坡下另有秘徑,並未燒死,她為了要救那被擒頭目,已經翻上摘星崖去,此事還恐有變,所以特為乘夜前來稟明,還望總領隊作速準備。”

    羹堯點頭笑道:“此事我已盡知,不過你能盡職,也算奇功一件,可速再探明那孟三婆婆上崖以後消息,一齊領賞。”

    邢孝忙又請安道:“這是小人分內之事,自當遵命再探,決不敢領賞,只求總領隊將來在雍王爺面前提上一句,説小人尚能盡力便感激不盡了。”

    説着又叩頭辭出,羹堯等他走後,忙將各人請出一説,路民瞻忙道:“此事我還尚未有暇對你細説,只因在江南那曹寅老兒鬧了鬼,所以我和你周師叔便早留上了神,如今只知那老韃酋各省幾乎全派有親信駐查密報,只職位高下不等而已,有的竟以鉅商流寓、地方紳縉,甚至叢林方文代充鷹犬,那表面簡直一點也看不出來,這卻着實可慮咧。”

    丁真人笑道:“凡事只怕不知道,便無法可想,現在既已知道,便不難應付,目前此事,他除能將我們一網打盡一個不留而外,便決無法想,至多隻有防他乘着夜深用綠營官兵冒充盜賊來攻,但以我料,那毓昆卻決無此膽量,秦嶺羣賊雖然能手漏網甚多,那廖樹聲巴大魁一死,無戒又被我削去一耳,也決不敢來,只等謝五娘一回來,也許實情便更明白,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們戒備卻不可不嚴。”説着,便命各人加意防守,並且派出卡子,分向各要隘,哨探出去數里,以防不測,以致弄得又如臨大敵。五娘聽罷,不由笑道:“原來尚有這麼一層文章在內,不過這三千兩金子卻如何還他咧?”

    丁真人又看着羹堯大笑道:“這個我已想下一條因勢利導之計,明日年賢侄少不得要和那毓協台見面,你話不妨向重處説,只能逼得他下台不得,到時我自有法使他就範便了。”

    眾人忙問計將安出,丁真人笑道:“這條計我不已經説明,擺在這裏嗎?老實説,年賢侄是用不着怕這些人的,我的意思,是索性讓他把壞人做到底,然後再由我和梁剛出面來打圓場做好人,讓他知道感激畏懼,然後再把金子和那兩封信還他,把這一場事揭過去,便算完咧。”

    老回回聞言連睜大了眼睛道:“金子還他還有一説,那兩封信是老大把柄,你真要給他,那不弄鳥嗎?”

    路民瞻笑道:“這兩封信看來雖然極其重要,如果由年賢侄專人送給那允禎去,倒不愁六八兩個韃王不受那玄燁老韃酋處分,不過我們是要他兄弟鬩牆,卻不是真要幫着誰來奪這皇位,讓他們互相傾軋則可,在這個時候,要讓誰把誰攀倒了,可不是意思,這個好人為什麼不做咧。”

    老回回又道:“這些人物有什麼信義可言,你就不怕他把信拿回去,再動你們的手嗎?”

    丁真人大笑道:“這個我自有道理,讓他不會翻出手心去,你放心,他要的是我和那兩位劉老哥的腦袋,卻與別人無關咧。”

    五娘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説,那我但憑各位主張便了。”

    老回回卻把手一張道:“又是自有道理,我被你這牛鼻子簡直越鬧越糊塗咧,反正既沒有我的事,我也樂得不問咧。”

    丁真人不由一笑,又向羹堯附耳數語,便將兩封信和三千兩金子一齊收好,各自休息。

    第二天一早,羹堯便命周再興攜了名帖,徑向崖上雙盛棧。請毓協台和錢知縣到松棚來,周再興領命之後,丁路二人又囑咐了一番話,這才上馬,趕向崖上,投帖之後,那毓協台,原本徹夜未睡,但卻想不出一個妥善之策來,錢知縣卻因毓協台也着人手,將書信失去,自己那注黃金又尚未過手,轉覺暗暗高興,至於北京下來的人和孟三婆婆侯威等,卻各懷鬼胎,忽聽羹堯差人來請,不由全都一震。鬱天祥略一沉吟忙道:“如果那兩信已落姓年的手,這事便不好辦,毓大人和錢老爺此去,還須有個腹案才好,能將就,還是將就一下,要不然,萬一他將這兩信向雍王爺那裏一送,真的鬧到皇上面前去,這事結局便難説了。”

    毓協台和錢知縣不由更面面相覷做聲不得,榮禧也道:“這事兩位最好還是委曲求全,別讓他把事弄大才好。”

    毓協台無奈,只有點頭,但那心下終是忐忑,忽然想到,他既派人來請,來人也許可以知道,何不先傳來問上一問,想罷連忙命人,將周再興傳至上房,那周再興原是一個極其機智的人,一看等了好久,才有人來傳,心知毓協台一定想探自己口氣,一到上房便先請了一個安道:“小人周再興奉了敝上四川學政年大人之命,來請毓大人和錢老爺到公館一敍,還望毓大人和錢老爺賞臉。”

    此刻上房各人全已退向房中,只毓協台和錢知縣坐着,毓協台首先笑道:“貴上既然來邀,我少時必去,只是在我和錢老爺境內竟出上這件逆事,卻教我居心難安,貴上對此曾有責難嗎?”

    周再興又請了一個安道:“這個小人卻不敢説,還請大人原宥。”

    毓協台忙道:“我與貴上原屬通家至好,便老大人也曾見過,所以問你這話,實因彼此不外,你但説無妨,便他有什麼話,難道我還怪他不成,只不過這官場之中全在彼此照應,我也犯不着無故得罪人,你能告訴我一點,不也可免去誤會嗎?”

    錢知縣也摸着鼠須微笑道:“週二爺但説無妨,此事毓大人與我委實全有失察之處,卻難怨貴上動氣咧。”

    周再興忙也躬身道:“既毓大人和錢老爺全這樣説,那小人不妨直言告稟一二,二位卻不可動怒咧。”

    接着又看了毓協台一眼道:“此事敝上現在倒沒有全怪大人和錢老爺,他已對幾位師爺説過,您兩位全是奉了兩位王爺之命,各為其主,並不足深責,倒是六八兩位王爺,居然指令巨寇,沿途攔劫欽派大員,這心中簡直沒有國法和皇上,卻決不可忍,目前他已決定,拼得這學政不幹,非專摺奏聞不可,聞得折稿已經繕就,還有兩位王爺的親筆信也打算附呈上去,現在請毓大人和錢老爺過去,也便為了彼此公誼私交全有個不錯,這事已經敞了開來,也無容諱言,打算先向兩位呈明一下,即便拜折專人遞出咧。”

    毓協台不由嚇得幾乎從椅子上挫了下去,忙道:“貴……

    貴上這卻孟浪不得咧,果……果真把這事,專摺奏聞,萬一聖怒不測,那便無法挽回了。”

    接着,略一定神又道:“你這話當真嗎,他那兩封親筆信又是從哪裏來的?這卻含糊不得咧。”

    周再興忙又請安道:“在大人面前,小人怎麼敢説謊,委實敝上和各位師爺全忙了一個通夜,直到現在方才忙好,卻一點不假咧,至於那兩信,小人卻不知道是從哪來的,不過敝上從出京以來,各方的佈置和消息卻沒一件他不知道,便秦嶺羣賊的一切奸謀,他也早知道,大人請想,要不然,昨天那個大驚險場面,他能應付裕如,毫無傷損嗎?”

    説罷又道:“既承大人賞臉,小人不敢多留,便也回去覆命咧。”

    便自告退出去,毓協台已驚得呆了,半晌方道:“我真想不到這年學台,一個新進書生,又是一個公子哥兒出身竟如此厲害,如今這事卻如何是好咧。”

    錢知縣更是呆在那裏和一尊石像一樣,鬱天祥等人在房中也聽得分明,等周再興一走,全跑了出來,鬱天祥第一個道:“方才那年小子派來的手下聽差已經説得很明白,這兩封信確實已經落在他手上了,而且他已決定專摺奏聞,這卻是不了之局咧。”

    孟三婆婆忙也道:“不僅那兩封信和兩箱金子一定全到了姓年的手裏,便方才來的這人,也是武當門下能手,我們那賴人龍賴賢弟,便死在他手中,餘媚殊那丫頭也曾吃他大虧,據卞太婆説,連她那千斤拐,全能接個一兩下,這種人豈是當長隨的,要依我説昨夜來做手腳的,也許便有他在內亦未可知。”

    接着其他各人,也七言八語,認定信和金子已被羹堯差人盜去,卻想不出個善處之策來,末了還是榮禧説:“他如果真的打算專摺奏聞,只管把摺子拜發出去便完了,又何必再請大人和錢老爺去,既然着人來請,也許就有挽回餘地亦未可知,大人和錢老爺還宜趕快去上一趟才是。”

    這一下卻將個錢知縣提醒,低頭不語半晌道:“榮總管的話確實有理,這小子雖然和雍親王至親至戚,有人還説他們暗地裏是把兄弟,但這是關係着兩位王爺的事,誰也料不定結果,我們雖然怕他據實奏聞,他也未必便真有這膽子,鬧到皇上面前去,稍有虛誣,他有幾個腦袋夠砍的,再説便雍親王也擔當不了一個兄弟互相傾軋的聲名,要依卑職之見,他也許捏着這兩件把柄,打算對大人和卑職有挾而求倒在意中,果真如此,那我們只有委曲求全先答應下來,將來再呈明兩位王爺慢慢收拾這小子,卻千萬不能把事情弄僵咧。”

    毓協台不由長嘆一聲道:“誰教我們遇上這逆事咧,如今説不得只有先將就這小子了,但願他適如榮總管所料才好,要不然那便更無法善後了。”

    説着便命備馬,和錢知縣各帶從人直向崖下松棚而來。

    才到棚前,便見數十名鄉勇,一式白布纏頭,青布褂褲,各抱兵刃,雁翅也似的排出老遠,羹堯卻一身官服迎了出來道:“論理兄弟本該直趨轅門拜謁才是,卻無如此中略有機密,不便讓大人麾下官兵知道,所以才命人請由大人枉駕,毓大人,您能不見怪嗎?”

    毓協台本就作賊心虛,再一看羹堯一臉怒色,那張俊臉,便如着了一層寒霜一般,兩隻眼睛也威光畢露,直掃了過來,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道:“年大人路過敝境,竟迭出逆事,全是兄弟平日疏於防範,致令匪徒猖獗,累您受驚,兄弟當得過來請罪。”

    羹堯卻冷笑一聲道:“大人原本奉命而行,何罪之有,不過幸而兄弟事前事後均略有佈置,得免於難,要不然,便死在這黃草坡上,也不免是個糊塗鬼咧。”

    説着,仍舊沉着臉,肅客入棚坐下,經循例獻茶之後,又看着兩人道:“今日之事,彼此均無庸諱言,毓大人和錢老兄更不必推託隱瞞,老實説,兩位王爺的信件,和秦嶺羣賊昨夜打算向二位買命的三千兩黃金,全系由我命人取來,如今專折已經繕就,少時便當拜發,本無對二位説明之必要,不過,兄弟做事向極慎重,所以才請兩位前來當面奉告,只二位能説那兩信並非二位王爺親筆,那三千兩黃金也非秦嶺羣賊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無怨,二位還請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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