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見費虎,一伸右手又道:“你瞧,這是什麼?”
那老婆婆忍不住兩淚脱眶而出道:“她現在何處,這五六十年來一直杳無音信,我還疑惑她已不在人間,誰知她在此時此地命你來見我,這卻不能怪我如在夢寐中咧。”
費虎忙道:“你要知道她在何處嗎?那且請隨我來。”
正説着,那下面的孟三婆婆卞太婆和餘媚珠等人均已看見,紛紛跳了出來道:“盧老前輩休聽這小鬼胡説,他原也是我秦嶺門下弟子,如今卻吃裏扒外,投了年小子,將兩代師長全賣了,且請拿下一問便知明白了。”
那盧十九娘,猛一掉頭喝道:“我不管他是誰,他既奉我老友所差,便誰也不許動,你們快給我回到屋裏去,否則便不用怪我翻臉不認人咧。”
就中各人,以卞太婆年紀最大,功夫最高,平日也最託大狂妄,忍不住更高聲道:“盧老前輩,你是大家公請出來的,既蒙答應宰那年小子,替已死各人報仇,還請顧全江湖義氣,這猴兒崽子既是從年小子那裏來,便再奉你的高親貴友所差,也該等事了再為接談才是,否則不但令你處境兩難,傳了出去,也未免受人褒貶,你意如何?”
盧十九娘聞言,不由兩眼精光畢露,哈哈大笑道:“你放心,我老婆子,向來説一不二,還不至要你來提醒我,果真聞天聲那孩子屈死在年小子之手,我自非宰他祭靈不可,這是我的本意如此,卻決不是因為誰的邀請。再説我這老友也深明大義,她決不會因為和那年小子一路,便阻我報仇,既如此説,待我當面交待明白便了,不過這小鬼既奉我老友所差,誰要打算動他,那可別怪我翻臉無情咧。”
説着,臉色一沉向費虎道:“我和謝姐雖然數十年不見,卻彼此性情素所深知,無論她現在何處,只等此間事了,可請到我那太白山莊一行,此時此地,恕我暫不相見了。”
費虎立在房上笑嘻嘻的道:“我只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把話帶到而已,您怎麼説,我是怎麼回去説,不過這些人全不是什麼好相與,您還得留心,可不要上人家惡當才好。”
正説着,只聽卞太婆把手一揚陰惻惻笑道:“小鬼,還不與我滾了下來,聽候處置嗎?”
説着,兩枚偃月金錢鏢,直向費虎兩眼打去,盧十九娘不由大怒,一躍丈餘立將兩鏢劈空掌打落,一面大喝道:“我已有話在先,誰敢動手,還不與我滾了出來。”
説罷,人在空中一個神龍掉尾,翻轉身來,落在院落當中,頭上白髮直豎,二目精光四射看着眾人,那小的一個孩子連忙繃着小臉一指卞太婆道:“奶奶,你別問,我知道,就是這個不要臉的老乞婆,還有那個用酒杯打我的,是這一條胳膊的老雜毛,只你老人家吩咐一句,我便立刻替你老人家管教管教他兩個咧。”
説着怒目而視,看着兩人,大有候命動手的模樣,盧十九娘冷笑着喝道:“胡説,有我在此,哪有由你這孩子出手之理,你既把話説完,還不快些回去。”
那卞太婆已從席上起來,正待發話,卻被孟三婆婆一把扯着低聲説了兩句,一面也站了起來道:“盧老前輩不必誤會,這小鬼委實是我秦嶺門下叛徒,而且把我們全賣了,卞太婆才打算將他留下,以正山規,既是老前輩吩咐,我們遵命放他走路,下次遇上,再為處置也是一樣。至於我們這位聞寨主用酒杯去打的卻不是令孫,只那人和令孫同來,我們也可不究,還請見諒,不必因此小事,壞了江湖義氣。”
那東席上坐的斷臂老道也起身,趕向院落中,攔着道:“盧老前輩不必生氣,一切還請看在舍侄份上,至於方才我那一酒杯,實因有人在檐前窺探,便老前輩也經覺察,恐系外來奸細,這才動手,實在不知是令孫來訪,還望恕罪,查明那人是否同來,以免誤會才好。”
盧十九娘卻不答兩人這個碴兒,轉向卞太婆冷笑道:“你仗着這點破銅爛鐵,便想將這小孩子留下來嗎?他既是你秦嶺門下的叛徒,已經投順了年小子,你們有種,為什麼不找上門去將人要回來,卻趁人家奉我老友之命前來送信,要撿這現成便宜,如今我們且來賭一下,你只能贏得我,這孩子我便着他別走,殺剮由你處置,否則我這老婆子,便要得罪咧。”
卞太婆未及開言,那費虎卻先笑道:“盧老太太,您不用吩咐,我小孩子既然奉命而來,您不教走,決不會走,只有您在這兒,也不怕誰把我生吃了,再説我是在狗熊窩裏長大的,這些狗熊的功夫我全知道,不用説您,便讓兩位孫少爺出上一條手,也把她料理了,我還怕什麼?”
這一來卻正好投了盧十九娘之好,心中愈加喜愛,笑容滿面,卻把個卞太婆氣得老臉鐵青,再也按撩不住,不由大喝道:“你這小賊休得狗仗人勢,我要贏了姓盧的,如果不將你心肝夾生吃了,也不算是秦嶺的夜叉婆。”
説着一個縱步,便從席上飛縱過來,雙掌一分道:“盧十九娘,你別欺人太甚,果真你打算用這小鬼打賭,我倒願意領教分個高下,不怕把這條命賠上,也算值得,你待如何比拼,我總接着你的就是咧。”
盧十九娘大笑道:“我説和你打賭,那不過為了教你心服口服而已,難道還真能動手過招不成。”
眾人連忙也紛紛出席勸阻,卞太婆卻一瞪兇睛道:“你不動手過招還賭什麼,當真只憑你盧十九娘這個名頭,便能教我心服口服嗎?”
盧十九娘又大笑道:“我盧十九娘這大半輩子本來就浪得虛名,怎麼能教你心服口服。”
説着,猛然臉色一沉一伸右臂道:“我是由這位聞道玄聞道爺為了聞天聲那孩子的事請了出來的,在此事未明之前,自不便先對你動手,如今只憑我這條右臂分個勝負,你只能將我這條伸直的胳膊拉得彎了下來,便算我輸了,這孩子憑你處置,你如不勝又待如何?”
話猶未完,那聞道玄已經先開口道:“二位老前輩不必因此便傷和氣,這賭卻決打不得,這小鬼既系盧老前輩貴友遣來,不妨先令回去覆命,一切還望看在我那侄兒份上。”
那孟三婆婆也竭力扯着那卞太婆道:“盧老前輩乃系大家請來,無論勝負誰屬,這個賭決打不得。”
其餘各人又紛紛勸説,這才將兩人扯開,卞太婆因為孟三婆婆又附耳説了幾句,也低頭不語,算是勉強將這一場過節按了下去,盧十九娘一面令費虎回去,一面向那孩子道:“你哥哥既然同來,為何不下來見我,其餘還有何人?還不快説嗎?”
正説着,那大的一個孩子已和二羅由房上跳了下來,那大孩子首先叩頭笑道:“孫兒本早想下來替你老人家叩頭,只因爺爺説過,這秦嶺的人全沾惹不得,只一沾惹便要沾上三分賊味,弟弟年幼無妨,我卻稍為大了兩歲,恐怕學壞了,所以不敢出面,你老人家既問這個,我只好下來叩頭請罪,還望恕過。”
接着又指着二羅道:“這兩位乃是川中羅天生羅爺爺面前的兩位叔叔,爺爺怕我們年紀小,路上生事,才着他兩位伴送到太白山莊去。”
二羅此刻已知那兩個孩子,乃系北天山玉清觀沖虛真人丁大沖的孫兒丁旺丁興,那盧十九娘竟是丁真人未出家以前的夫人,羅翼羅軫,忙也叩拜在地,依着丁興的話道:“小侄羅翼羅軫因奉家嚴之命,前往北天山晉謁丁伯父,蒙丁伯父又命陪同他弟兄二人往太白山莊省視伯母,卻想不到你老人家,已經到了這裏,所以才趕來,給你老人家叩頭請安。”
盧十九娘連忙扶起道:“原來你們已全到太白山莊去過,你二人既從北天山而來,歲數又比這兩個孩子大得多,曾聽你丁伯父説過聞天聲這孩子的事嗎?”
二羅正待回答,丁興已搶着道:“爺爺就為這事,怕你老人家聽信人言,才命二位羅叔叔伴我們去見奶奶,其實聞師叔雖受重傷,人並未死,如今已由幾位老前輩醫好,卻正深悔上了他叔叔的惡當咧?”
盧十九娘忙道:“真有此事嗎?那這孩子又在什麼地方咧?”
丁興道:“據我聽爺爺説,他已從北京到天山來,這也就快到咧?”
盧十九娘未及開言,聞道玄忙道:“小哥,這是性命交關的事,你卻不可胡説咧,據我所知,我那侄兒系被年小子手下血滴子擒去,非刑拷打而死,如今已經毀屍滅跡,焉有能來之理。”
那小的一個孩子丁旺卻用一個小指頭接着自己腮幫子笑道:“你這老雜毛這大年紀還説謊識羞嗎?你騙得我奶奶,卻騙不得我爺爺,聞叔叔被人殺死,你自己看見沒有?”
盧十九娘連忙喝道:“旺兒不許胡鬧,你須知他是你聞師叔的叔叔,怎得以嬉戲相侮咧。”
接着仍問二羅道:“你兩個知道這聞天聲確實未死嗎?”
羅翼忙道:“此事小侄倒知之甚詳,只恐此間諸位不容細説也是枉然。”
盧十九娘倏又臉色一沉道:“你説的是實話誰敢不容,你別看我是這些人請出來的,須知我是對事不對人,果真聞天聲這孩子沒死,武當派也沒欺人太甚,那我便另説另講咧。”
羅翼聞言,目光向眾人一掃大笑道:“小侄在你面前,焉敢説謊,既如此説,那我便實話實説咧。”
説着,忙將聞道玄微山湖中鏢自斷一臂,聞天聲十四王府尋仇被擒由沙元亮救回,羹堯親送藥湯,周潯治傷命在北京療傷的話全説了。
盧十九娘不由沉吟,那孟三婆婆卻冷笑一聲道:“原來這兩位竟是川中大俠羅老前輩的公子,又是有名的川中雙俠,我倒失敬了,不過你兩位遠在四川,這事出在北京城裏,二位為何知道這等詳細,這倒真奇怪了。”
羅軫也大笑道:“你不知道嗎?我這話便是聽見一位曾經親侍湯藥的女英雄説的,那位是沙老前輩的內侄女馬小香,這卻不至便説謊咧。”
盧十九娘不由一怔道:“那禿頂神鷹沙老回回竟也尚在人間,他那內侄女也未死嗎?”
那費虎聞言也在房上高聲道:“我那馬姑姑不但未死,而且已經長成,現在就拜在您那老友門下,您真想見見她也容易得很。”
盧十九娘略一沉吟,忽然目光四射,又哈哈大笑道:“此事倒也令我真假難分,既如此説,想必我那老友和那小妞兒全在那年小子身邊,弄巧了連我們那位老道士也打成一片,現在我還是那句話,只聞天聲那孩子真的不死,話全好説。”
説着,又向堂上眾人道:“你們不是打算和人家在嶺上黃草坡一拼嗎?果真那聞天聲確實已經死在年小子之手,我自擒他開膛祭靈決無話説,否則我這為人向不受人愚弄,你們也自估量着便了。”
説罷又向丁氏弟兄和費虎二羅把手一揮道:“是非曲直我自有公論,到時一定還大家一個明白,你們且各自回去,不管奉誰之命而來,全不妨直説,我盧十九娘決不阿其所好,只論是非,卻不問親疏,打算矇事,那是自討苦吃,便想以情縛也是枉然。”
丁興丁旺素知祖母習性,連忙又一扯二羅悄聲道:“我奶奶向來一言既出決無反悔,她既如此説,我們還不快走。”説着便又一同叩頭告辭一躍上房,和費虎一打招呼,五人同向縣衙外面飛縱而去。
這裏眾人全都做聲不得,有的更是一腔怒火,卻是敢怒而不敢言,那鬱天祥原是此番策劃的主謀,一看情形心知不妙,忙向孟三婆婆和聞道玄一使眼色,仍請盧十九娘入席中坐下,卻只不見了那位錢知縣,大家不禁全都詫異,正疑人已回到後堂,方欲差人邀請,那聞道玄入席之後無意中一腳忽然踹着一物,方覺軟綿綿的,不知是什麼東西,猛聽桌子下面大叫一聲:“痛殺我也。”再看時,卻正是那位縣太爺,縮作一團,像狗一樣,兀自伏在桌子底下,渾身抖顫着。鬱天祥不由大笑道:“錢老爺你是怎麼着咧,那來的不是歹人,乃是這位盧老前輩的孫子,和幾個送信的朋友,現在全走咧,您是這裏的主人,還不快些入席,勸上大家幾杯嗎?”
錢星仲這才勉強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但半邊臉,已經沾滿了泥土,半晌方道:“我聞得雍王門下的劍客全能飛檐走壁,取人腦袋便如探囊取物,這位年學政更是其中頂兒尖兒,這幾天本就時刻擔心他來殺我,卻想不到方才酒吃得正好,忽然房上有了人,因此身不由己挫了下去,並非有意慢客,還望諸位原諒。”
説着一面咧着嘴,揉着方才被踹痛的胳膊,勉強入座,眾人一見他紗袍馬褂上塵土狼藉,又抹着半邊鬼臉兒,不由全有點好笑,幸而旁邊有伶俐的二爺,一面送上手巾,一面又拿了一面懷鏡送上,又得那邊席上兩位愛妾相助,擦抹端整,才收拾好了,重陪各人用酒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丁氏弟兄和二羅費虎出了縣衙之後,丁興便向二羅和費虎道:“二位叔叔和費哥回去不妨對年大人和那位謝老前輩説明日只管上路,只要沿途打尖當心飲食,提防那些下三濫的毛賊打不過下毒、放火,其餘全不用擔心,我爺爺已經説過,那些賊奴如果識相不動手,還可以容他們多活幾天,只誅少數首惡以儆其餘,如果真的在那嶺上打算下手,那便一個不留,全教殺卻為民除害,便連那從北京下來的幾個走狗奴才也別想囫圇着再回去。”
接着又笑道:“這場熱鬧大小如何現在還不一定,反正我們再見面便明白了。”
費虎忙道:“你看你們奶奶不至幫着那羣淫賊嗎?”
丁旺接着道:“你放心,另外有位前輩已經説過,此行我那奶奶不但決不至幫着賊人來打那位年大人,也許還可以和我爺爺言歸於好,説不定她那一雙鐵掌上,又要打死若干賊人咧!”
説着把頭一點,和丁興身子一晃便竄出老遠,彷彿兩道黑煙,在那民房之上閃了幾閃,便不知去向,二羅忙又問費虎道:“你這小鬼和這兩位孩子是什麼時候認識的,為什麼不早説,險些兒不誤了大事嗎?”
費虎把頭一搖笑道:“我也方才認識不久,如非那位謝老太太先告訴我一套話,還幾乎把小命兒送掉,這房上不是説話的地方,且等下去,我慢慢告訴二位如何。”
説着,一同就房上一路竄向西街,直到那客棧後面方才縱落。一説經過,原來費虎自進了縣衙之後,便自留神,一路向前張望着,卻不料悄沒聲的,猛覺項上一緊,脖子已被一個黃鶯下爪抓個正着,接着脅下又被人點了下,登時做聲不得,耳畔微聞一個孩子口音道:
“興哥且慢動手,這人我在三合興見過,也許是姓年的派來窺探的。”
接着又聽另一個孩子低聲道:“本來我也沒想宰他,只打算問問他這些賊人把我奶奶騙來安置在什麼地方,既是那邊派來的,那便更好咧。”
説着又低喝道:“你如實話實説,我決不傷你,弄巧了我們投緣還可以交上一個朋友,只稍有不實不盡,打算騙人,別看我們弟兄年紀小,可照常能收拾你個半死不活,那可別怪我心狠手辣。”
説罷,又覺背上被一隻小手拍了一下,氣血頓開,月光下看去,那制住自己的卻是兩個孩子,心中料有八成一定是二羅所遇的兩個孩子,也就是謝五娘説的那位舊友的後人,一有把握,轉冷笑一聲也低聲道:“你們年紀小,我歲數也不太大,別看我冷不防被你用閉穴手法制住,我還是殺剮全不在乎,老實説,我現在年大人手下當差,此番到縣衙來,是奉了江南謝老太太之命,來尋北天山丁真人的夫人盧老太太送信給她,你待怎樣?”
那丁興忙又低喝道:“你叫什麼名字,既是奉命送信,信在哪裏,還不取來我看。”
費虎再定睛一看,那小的一個果然是白天所見的孩子,忙道:“我叫費虎,送的是口信,只見着那盧老太太自有交代。”
接着又低聲笑道:“你不是白天送信到我們大人那裏去的嗎?既是一家,又何必白費唇舌,早點讓我先把信送到,再為細説,大家交個朋友不好嗎?”
那丁旺不禁也笑着低聲道:“哥哥,人家已經把話説明,何必再多説,不空耽誤時辰嗎?”
接着一扯費虎附耳道:“我姓丁叫丁旺,那是我哥哥丁興,丁真人是我們的爺爺,你要找的盧老太大便是我們的奶奶,我們也要去找她老人家,你既送信,我們不妨同去,不過你先得讓我和哥哥磕頭請安之後再提,要不然我那奶奶已受賊人之騙,她老人家只一生氣,也許一掌就將你活劈了,那我可沒法救你。”
費虎忙道:“那我先謝謝你,不過我們還有兩位羅爺同來,已經到那前面燈光亮處去了,要去了還得趕快才好。”
丁興笑道:“那是號稱川中雙俠的二位姓羅的嗎,那也不是外人,為了他兩位,我回去還受了爺爺一頓教訓,如再讓他兩位在這裏出上點事,那爺爺可決不會輕易再饒我,這還宜快去為是。”
説着更不再説什麼,立刻也向燈光亮處,一路飛躍而去,那丁旺也説了一聲:“你千萬別忘了,無論如何,總得等我見過奶奶再為現身説話,否則那便難説咧。”
説着也似一溜煙追了上去,那丁興一經趕到上房,一見羅翼已在房上伏下,看着下面在竊聽着,便從屋後繞了過去,仗着身體小,功夫又好,不但下面羣賊並未驚覺,便連二羅也未看見,等他也伏身下去,那丁旺也自趕到,他在角門之上便張見羅軫在巡風,羅翼卻把一顆頭,全露在簾際,再一看聞道玄,兩隻眼睛已經抬回上面,不由説聲不好,連忙使了一個紫燕穿簾,斜掠過去,輕輕落在羅翼身後扯了他一把,卻好避過那一酒杯,接着便跳了下去與盧十九娘相見,並且向羣賊發話,把那一酒杯的帳,硬扯到自己身上,等費虎和盧十九娘答上話,這裏丁興也和二羅把話説明,三人這相互一説,二羅不由更加慚愧,匆匆一同來到上房,羹堯和天雄周再興兀自未睡秉燭以待,便連中鳳小香和謝五娘,也在房中等着消息,聞訊也全走了出來,二羅贊虎忙將情形稟明,羹堯天雄不禁全大驚失色道:“這聞道玄真也歹毒,卻想不到他竟借聞天聲的事,去將這位老前輩激了出來,如非幾位老前輩在京早有安排,豈不又將天山一派捲入漩渦,如今萬幸丁真人未受蠱惑,暗中反加助力,又幸謝老前輩也與盧老前輩有舊,否則這場是非卻説什麼也難分辨了。”
中鳳在旁抿嘴一笑道:“你只知道謝老前輩與盧老前輩有舊,卻不知道小香姐和丁真人夫婦更有淵源咧,此刻那位盧老前輩也許還不知道她也在這裏,否則她老人家早來看這位乾女兒咧。”
眾人不由全是一怔道:“當真嗎?果真如此,那話便更好説咧。”
費虎又將盧十九孃的話詳細説了。小香悽然道:“我也萬想不到,還能看見她老人家一面,不過事隔十多年,如非恩師因為那兩個孩子,輾轉聯想到她,便讓老人家站在一處,彼此也未必便能相識。”
謝五娘慨然道:“我也因她和丁真人原來就是一對歡喜冤家,雖屬夫婦,卻往往因為一件小事也各走極端,才想到她身上,起初還以為受惑是丁真人,才命這孩子投書給她,卻沒想到,正好倒了過來。”
説着,便向費虎取回那隻戒指道:“所好這一件東西乃是他夫婦當年合贈的信物,否則還幾誤事咧。”
説罷又長嘆一聲道:“説來她還是我盟姐,只是她這個火燥的脾氣,和小性兒始終不改,卻很令人難説,別看她説是隻論是非曲直,不論親疏遠近,她這善善惡惡,一味固執己見的毛病,如非證據確實,卻恐還須大費周章咧。”
中鳳不由愕然道:“難道她對謝老前輩和丁真人的話全不能置信嗎?小香姐是她老人家乾女兒,那沙老前輩和他夫婦更是昔年刎頸之交,終不成不信我們,倒相信那些賊人嗎?”
謝五娘搖頭道:“這話很難説,如果是丁真人有所誤會,那我是一言可解,她這人雖則熱腸已極,哪怕為了別人一件小事,全可以性命相搏,但一經誤會,也極難解釋,那隻好到時再説了。不過丁真人既着我們明日動身,不必擔心,也許他已有成算亦未可知,否則他不是不知道他這位老伴的習性,決不會如此託大,這倒是可以略放寬心的,如依鄙見,還是照他的話説,等見面之後再做道理,這卻不必再延遲咧。”
羹堯點頭,忙命眾人準備趕路,一面又將各方公文私函寫好,分別專人發出。等諸事停當已是四鼓以後,各人全是一夜未睡,即便登程,這次上路,均力加戒備,是會兩手功夫的,一律乘馬,帶上兵刃,結束停當準備隨時動手,仍由天雄當先,二羅斷後,周再興費虎往來報訊,羹堯與中鳳並馬而行,謝五娘和小香前後策應,那孫三奶奶和劍奴侍琴,各提兵刃在後面簇擁,只各位老夫子,仍在駝轎之中,由得力家丁護持着。一路出城,天才五鼓,只見月淡星稀,曉露兀自未乾,這一隊人馬車仗趕出十來裏,太陽方才升起,這一段路上雖並無異狀,但山行崎嶇,漸趨險峻,天氣又當初夏,又走了一程,到了晌午,人馬全已飢渴,翻過一條崗子以後,忽見官道旁邊,一座松棚下面,掛着一個賣酒幌子,棚中放着七八張白木板桌,天雄一看,那松棚乃系新近搭成,便桌椅爐灶也無一不是新的,雖然急思飲食,卻不免心下怙輟,不敢下馬,正在遲疑,那棚中已經出來兩個夥計,攔着馬頭笑道:“我們這個小買賣,雖然開張不久,卻茶酒飯菜,一應俱全,便馬的草料,也備有綠豆細料,爺台如須打尖,便請歇馬,一過此地,便不見得有我們乾淨齊備咧。”
天雄一見那兩個夥計,雖然全是藍布褂褲,頭上扎着白巾,看去也像村店夥計打扮,卻都生得精悍異常,便那一起步一抬手,也全是練家子動作,一望而知便是江湖朋友,正在沉吟着,忽見那松棚後走出一個孩子來,一手提着一條長鞭,看着山坡上笑道:“這地方是特為替你們預備的,你們要不吃,那前面的東西便吃不得咧。”
再一細看只見那孩子上身裸赤着,下身只着一條短褲,頭上戴着一頂寬邊遮陽大草帽,分明是個牧羊童子,卻不見那羊在什麼地方,但聽那話卻又分明是對自己而發,心中更加奇怪,那孩子走得較近,驀然將那草帽微掀,露出小臉來,天雄一看分明是昨日所見,那戲弄二羅的丁興,這才恍然大悟,正待招呼,丁興又將草帽放下,擦身而過,只低聲説了一句:
“快請後面的人吃飽了好趕路。”便提鞭而去。接着那兩個夥計笑了一笑,又上來攔着馬頭道:“爺台,您是鏢行的達官老爺吧,快請坐下來,也替後面的鏢頭老客們留下坐兒,要不然,這裏是南來北往的官道,要教別個客人佔去,我們便無法伺侯咧。”
天雄聞言,連忙翻身下馬,進棚坐下,那兩個夥計,一個牽過馬,在棚外老松樹上拴好,一個高唱道:“後面灶上快預備三五十位的伙食,大幫客人把坐兒全定了咧。”
正説着,忽見後面煙塵大起,一陣鸞鈴響處,衝過來十來匹馬,馬上的一式玄湖縐褂褲,黑紗纏頭,各帶兵刃,當頭一人,年紀約在三十上下,生得濃眉大眼,蒜頭鼻,蛤蟆嘴,一臉橫肉,一到棚前,便勒馬詫異道:“才只幾天沒走這條路,怎的便添上新買賣咧。”
接着翻身下馬掉頭笑道:“哥兒們,這裏倒是很涼爽,我們且先歇一會兒,吃一點兒,喝一點再走。”
那後面各人一聲答應,也紛紛下馬,便待向棚中走來,店中夥計連忙迎了上去笑道:
“對不住各位爺台,我們這是湊合着的小買賣,卻想不到今天忽然來了大幫客人要打尖,將有限幾個座頭全包定了,所以只好改日再伺候各位,前面嶺下便有好幾家大店,各位不過多趕個十來裏,便可歇息,還請多原諒。”
那為首的漢子一面張着天雄,一面冷笑道:“他便有大幫客人,還沒有來,我們先喝一點又打什麼緊,你們開店還揀主顧嗎?”
那夥計又賠笑道:“爺台話不是這等説法,我們既做買賣,決無將客人趕出去的道理,不過事情有個先來後到,人家既然先來,又説全包了,小人能説不答應嗎?既然答應了,又怎麼能説了不算再招呼爺台們,萬一人家後面客人來了,你教我們拿什麼去伺候咧,好在各位全有牲口,便多跑個十來裏,不過一會工夫,我們下次再小心伺侯,不是一樣嗎?”
那漢子卻不理這一套,又冷笑一聲道:“爺們這條路早走慣了,你打算欺負老子那是妄想,對不住,這一次老子們是在這裏吃喝定了,他能包,老子也能包,説不定今夜連你那婆子全包了,對不住,老子不走咧。”
那夥計正待發作,又看了天雄一眼道:“客官,你聽見嗎,這可不是小人説了不算咧。”
天雄聞言哈哈一笑,立刻站了起來,緩步走出店外道:“我道是準,原來竟遇上吃橫樑子的朋友咧,夥計你別管,這是我的事,待我來打發他們上路便了。”
説着,又走向那一羣人面前大喝道:“朋友,你們是幹什麼的,我是幹什麼的,大家心裏全有數。可與人家開店的無關,真要打算不到黃草坡便動手,在這裏也是一樣,我接着你的便了。”
説着猛一抬手,在一株老松樹上一掌劈下,那合抱松樹,竟被斫了一道掌痕,深深陷入寸許,那為首漢子不由大吃一驚,忙也冷笑道:“朋友,你真是好俊的功夫,衝着這一手,我們讓你便了。”説着,向眾人一使眼色,各自翻身上馬而去。那崗子面原是一帶長林茂草,中間夾着一條官道,雖有人家也不多,只不過一兩處茅屋,那十來匹馬,才衝出去十餘丈,猛見一叢亂草之中,飛出一塊石頭,正打在為首一人額角上,那漢子猝不及防,只打得皮開肉綻,眼前金星直冒,翻身落馬,其餘各人,均各大怒,一面各操傢伙,一面大喝道:“哪裏來的小子,竟敢暗中傷人,還不與我滾了出來。”
有的竟回頭看着崗上,誰知那亂草之中,一連又飛出七八塊石頭,這一次雖有備,仍不免有四五人受傷,接着跳出一個孩子,手中提着一條趕羊長鞭,略掀頭上斗笠也喝道:“你們這一羣不開眼的東西,是從哪裏來的,小爺爺在這裏放羊,誰着你們把我的羊羣趕散了,不打你們卻打誰。”
眾人一看,那坡下叢莽中果然有十來只羊,但一見打人發話的卻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哪裏放在心上,早有一人提刀縱落,大喝道:“你是誰家的孩子,竟敢這等放肆,還不趕快跪下,聽候爺們發落,只一拿住你,便須活剝你的皮咧。”
那孩子冷笑一聲道:“憑你也配説這話,小爺爺要讓你翻上三個跟斗,少一個也不算數,你便跪下求饒,我也不會放了你。”
那人怒極,一挺手中短刀,便直斫過去,那孩子卻和一頭靈猿一樣,霍的縱過一邊,只一抖手中長鞭,刷的一聲,便將那人攔腰纏了一個定,一下兜起,結結實實栽了一個跟斗,這時那當先的漢子,已經從地下爬了起來,一見相隨各人倒有一半被石子打傷,那動手的漢子更丟了大人,不由大怒,也不顧額上石傷,掣刀在手也大喝道:“爾等全且退下,等我來拿他,看看到底是哪裏來的野種。”
説着便掄刀撲去,那孩子大笑道:“你也未必便行,空説大話,有什麼用處。”
説着一抖手中長鞭,又迎了上來,那鞭看去不過趕腳所用的驢見愁,只是一根細竹,上面系一條長繩,但在那孩子手中,似靈蛇一般,不等那為首漢子一刀斫下,便將手臂連刀纏上,接着手下一抖一扯,那漢子立腳不住,撲的一個狗吃屎,撒手扔刀,也栽了一個跟斗,這一來其餘各人竟自各挺兵刃一擁而上,全向孩子圍攻上去,天雄在坡上看得分明,不由大怒,拔出緬刀,連忙飛縱而下,誰知那孩子毫無懼怯,手舞長鞭將十來個長大漢子,打得七零八落,有的竟被兜着摔出去老遠爬也爬不起來,心方暗贊,到底天山派真傳威力不凡,便一個孩子,也有這等出色功力,忽又聽對面坡下茅屋裏走出一個四十多歲的村婦來,高聲道:
“龍兒,你還不回來,當真討打嗎?”
那孩子連忙跳出圈子,大喝道:“我母親有事喚我回去,今天先便宜你們這羣膿包,只要有一天,再撞着我,小爺爺非着你們一個個全倒爬回去不可。”
説着,提鞭在手,一聲吆喝,那一羣羊,全從各處奔來,咩咩叫着,直向那茅屋而去。
那孩子行時忽一掉頭,掀着斗笠向天雄看了一眼,天雄一看,那孩子雖然身材打撈和丁興一般無二,卻面目全非,那丁興生就一張雪白小臉,非常可愛,這孩子卻生就一張黑臉,兼之濃眉大眼,鼻孔朝天,配上一雙招風耳,小嘴大得簡直可把自己的拳頭塞進去,端的醜怪已極,心中不由更加奇怪。那一羣人已被孩子摔得頭暈眼花,有的竟傷了好幾處,一見天雄趕下坡,提刀而立,方疑兩下是一起,心下更加害怕,忽聽那村婦一喚,孩子竟然驅羊而去,天雄也未動手,方才鬆了一口氣,但當着天雄吃了一個孩子大虧,未免太掛不住,那當頭為首之人,雖也頭臂受傷,卻仍拾起地下的那口刀,掙扎着,奔向那村婦,厲聲道:“你這婦人姓什麼?叫什麼?這孩子是你的什麼人,你為什麼容他在這官驛大道上,這等放肆,須知你趙大爺在這條道上,卻容不得這等野孩子橫行咧。”
再看那婦人卻不動聲色,只淡淡的道:“我姓梁,只孃兒兩個在此放羊為生,這孩子雖説是我的兒子,卻天生一付強盜胚,專一妄作妄為,連我也管不了他,客官既説他放肆,不妨代為管教管教,那我是求之不得,即使稍有傷殘,我也決無埋怨之理。”
説着又向那孩子道:“我平日怎麼對你説來,教你學好,你全不相信,一味要跟那賊子賊孫學,跟人橫行霸道,如今人家已經找上門來咧,我看你如何是好?”
那孩子卻躬身笑道:“媽,你放心,我雖不好,卻還不至便跟那些賊子賊孫學,給萬人唾罵,到末了還落上一個不逢好死,至於這些人他打算管教我那還早咧。”
説着,猛一瞪眼向那漢子道:“你們這些摔不死的渾蟲,還不快給我找地方向閻王報到去,再在這裏逗留下去,那可沒有方才那等便宜,只摔上兩個跟斗便算完咧。”
那漢子見他握着長鞭又待動手,連忙退後一步又道:“我也知道你手底有兩下,不過真人面前別説假話,你敢報上萬兒嗎?”
那孩子又冷笑一聲道:“你這毛賊兀自瞎了狗眼,難道連耳朵也聾了嗎,方才我媽不是明明告訴你,我們姓梁,叫我龍兒嗎?”
接着又喝道:“你問這個打算找場是不是,不過你們這些毛賊死期已到,要想再見那是來世的事咧。”
那漢子欲待動手,又自知本領不濟,只有拉下臉來道:“只你萬兒不錯,那便行咧,快則三日遲則半月,少不得有人來討回話。”
説着掉頭率了眾人上馬徑去,天雄看得分明,正待要問,忽見那丁興從一叢茂草中又鑽了出來笑道:“難怪幾位老人家全説你不錯,果然有些道理,不過這裏沒有你的事,還請趕快上坡去招呼各人吃飯打尖,最好吃完各人帶上點饅頭乾糧,有水壺的把水盛滿,馬也上足料,前面不遇牆上有白粉圈兒的店卻不得住宿,吃不得東西咧。”
説罷一陣跳躍,向那茅屋徑去,天雄上得坡來一看,費虎和周再興二人領了車仗人馬已到,忙將見聞和羹堯匆匆一説,羹堯不由詫異道:“如此説來,這座松棚想是丁真人專為我們預備的了,如此盛情,我怎敢克當,還宜向這裏店東致謝才好。”
小香中鳳連忙雙雙以目示意,小香更悄聲道:“無論是誰給我們預備的,人家既沒露面必有用意,還宜照平常住店打尖才好。”
羹堯忙也點頭,一同進棚,依言命眾人吃喝了個足,各人又帶上些乾糧草料,給錢上路,才一動身,下坡不遠,便見坡上那松棚火光大起,天雄不由一怔,心疑失慎,正待回頭相助救火,羹堯忙道:“馬兄只管前行,這松棚既是專為我們而設,也許用過便毀亦未可知,不然焉有我們一走,那便失慎之理。”
小香忙也笑道:“二爺這話不錯,您不見馬爺説的那間茅屋也燒了起來嗎?”
天雄一看,果然那村婦和孩子所居,也起了火,這才相信,一切全是預為佈置,便又策馬前進,又走了約莫三四十里,道路越發險峻,一路上也曾經過若干茅店,更有沿途兜售酒食的,眾人因羹堯傳命在先,一概未理,看看漸到黃昏,山行原宜早宿,天雄卻因所經全無白圈暗記,仍舊向嶺上翻去,一到傍晚,便見那小徑上時有行人來往,轉比白天為多,大抵三三兩兩策馬而行,也有的是山民打扮,還有村姑孩子夾雜其間,但大都一臉精悍之色,有的更一望而知是江湖朋友,但是敵是友,卻無法分辨,又走了一會,天已黑了下來,卻仍不見可宿之處,天雄正着急,等翻到嶺上,方見一處村落,倚巖而築,看去也不過百十來家,一進村口,便有店夥提着燈籠嚷道:“我們這裏是摘星巖,小號雙盛老店,老客如果不住,前面便要到黃草坡才有店,還有二三十里地,這路上固然不很平靜,便野獸也多,老客卻犯不着咧。”
接着又有一起店夥道:“偏你們雙盛是老店,我們高升棧也不是新開的,房居又多又潔淨,便伙食南北海味也全有咧。”
説罷,吵成一片,各自爭將燈球遞上,天雄忙道:“你們先別吵,我們這一幫客人不是尋常客商,誰合適誰不合適,還須讓我先行看過才行。”那兩家店夥又爭吵着各請先行,天雄正在未決之際,那高升棧的店夥身側卻閃出一個短衣漢子笑道:“爺台是京裏下來的嗎?
我也是客人,現在高升棧住着,那裏果然不錯,您只去看上一看便知道了。”
天雄心中一動,忙道:“既如此説,那我就先到高升棧去看看,等不行再住雙盛便了。”
説着又向店夥道:“我們是説明在先,先去看一看,住不住可沒有準兒。”
那雙盛的店夥卻又嚷道:“老客,你別聽他的,這位是他們的熟客,所以幫着拉生意,其實他們的房子雖多,卻已住下了兩三幫客人,人多還是住在我們那兒,包管除了你們一個外客也沒有,如果是來往仕宦,簡直就和公館一樣,房飯小帳更不敢多要,只憑賞賜。”
天雄也不管他,竟自先隨了那高升棧的店夥,走去一看,那店竟在村尾不遠,只隔十來家人家,便是下嶺村門,再看那店門牆上,又畫着兩個雙連的粉圈兒,忙道:“就是這裏也好,只是我們人多,又是官眷,你們勻得出上房來嗎?”
那店夥道:“小店雖在荒村,卻因這裏是一個南來北往打尖住宿必經之處,所以也有二三十間房子,雖然已有兩幫客人住下,卻只佔了東西兩跨院,和前進廂房,後進和上房全空着。
老客如尚不敷應用,方才那位,便住前進廂房之中,他是小店老客,小人也可以商量挪用。”
天雄點頭道:“但有兩進房子,也勉強可以對付,人家既已住定便不必再挪咧。”
那人卻好也跟進店來,卻笑道:“爺台不必客氣,我雖住定在前,如果真不敷用,挪一挪也屬無妨,出門人哪裏不可,誰又背房子在外面走咧。”
天雄一看,只見那人年紀不過四十上下,中等身裁,雖然一身短衣,卻生得淨白麪皮微有髭鬚,饒有書卷氣,不像個江湖人物,但二目炯炯有神,也決不類尋常人物,連忙把手一拱道:“兄台尊姓大名,仙鄉何處,適蒙指點宿住,已感盛情,既已住定,豈有相擾之理。”
那人一面答禮,一面笑道:“小人姓梁,賤名劍秋,祖貫揚州人氏,只因舍親昔年經商西陲,落户蘭州,特來探親,就便一個人入川一覽雲棧劍門之奇,卻想不到舍親因事中途延遲,所以不得不住在此相候。”接着又道:“爺台貴姓官印上下,聞得前途伏莽不靖,殺人越貨時有所聞,您既是過境仕宦,自有官兵保護,能容隨行,稍仗德威,以免出事嗎?”
天雄聞言不由微笑道:“小弟姓馬,雙名天雄,現隨敝友年雙峯入川,他雖是新任學政,隨行也只幕友家丁,並未驚動官府,而且中途頗經兇險,梁兄如果隨行,還恐無益有害,卻犯不着咧。”
那梁劍秋忙道:“既如此説,倒是我失言了,馬兄落店也許必有佈置,小人也權且別過,容再相見便了。”
説罷便告辭回房,天雄也不挽留,忙將店中情形一看,只見那店是一連三進,東西兩邊均有跨院,中間上房和第二進全空着,那東邊跨院,角門掩着,據説是一大幫藥材客人,西跨院卻是幾小幫陪伴同行的客人,正在歡呼暢飲,那三進正屋,只第一進廂房住着姓梁的,忙將各房定包了,一面又出門迎出村外,不多時便見周再興趕到,車馬也全來了,等入店住下之後,天雄將經過一説,羹堯忙道:“這裏既離黃草坡不遠,夜間還須更加小心,以免出事。”
天雄方在答應,謝五娘卻笑道:“今夜各人但請高卧無妨。
須知我們這店,既由人指點教住,便不亞銅牆鐵壁,如果夜間不睡,也許明天那個大場面各人精神反感不濟咧。”
羹堯連忙點頭,正説着,那夥計忽來稟道:“酒飯已經備好,客官須用還請吩咐。”
羹堯正覺腹中飢餒,忙命開了上來,那夥計答應下去,不多時,便開上三桌盛席,不但羹堯愕然,便眾人也覺奇怪,再看前面,便家丁佚役人等,也均有下席款待,其豐盛精緻,連有些城市全不如,連忙喚來夥計問道:“這酒席是誰教預備的,你們對來往仕宦全是這樣款待嗎?”
那店夥笑道:“人人只管請用,這是老早專為大人預備的,要不然這村野店,便有銀子,一時也沒處去現辦咧。”
羹堯忙又問道:“你們店東是誰,怎麼得知我們會宿在此處,又是誰教預備的,你知道嗎?”
那夥計道:“小店東家姓王叫王老好,至於這酒席是誰教預備的,小人卻不敢胡説,也許大人明天便知道咧。”
説着,便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來呈上道:“大人只看這張紙條,便明白了。”
羹堯接過一看,只見卻是一張花箋,上面大書着:“秦嶺羣賊,明日必將聚殲,此間亦略有佈置,決不虞宵小來襲,酒筵乃地主所備,不妨小飲,明晨可於辰牌動身,羣賊如於中途相擾,屆時自有人代為料理,但作壁上觀可耳。”
羹堯看罷,不由奇怪,隨手遞向謝五娘道:“謝老前輩請看,這筆跡又和前見不同咧。”
五娘接過一看,微笑道:“這且不用管他,我們的事,既然有人代為做主,那是再好沒有,一切但憑這位便了。”
説着忙向各人以目示意,一面先攜了小香中鳳入席,羹堯天雄二羅也會意再不説什麼,等酒飯用罷,各人因為昨夜未睡,均有倦意,羹堯忙向天雄道:“馬兄和兩位羅賢弟全都連日辛苦,今夜不妨遵那柬帖上的話,各自安睡,便費虎也不妨去睡,權由小弟和周再興值宿便了。”
天雄二羅原自不肯,卻擋不住羹堯力勸,這才先去前進和衣而睡,羹堯等各人走後,獨坐上房明間之中,便從行篋裏取出一本書就燈下看着,周再興也侍立一旁,中鳳卻扯小香,取出楸枰又去對弈,只謝五娘卻將西間燈火吹滅先睡了。不一會,那村中便歸寂靜,除遠處有一兩聲狗叫而外,什麼也聽不見,這時孫三奶奶因為各人全沒睡,也尋出參壺和一枝老山參在煨着,她本來體胖,好吃肥膩東西,偏生今天席豐,羹堯等人吃得不多,她卻得其所哉的下席之外,席上殘餚,只挑可口的全留下大嚼一陣,痛啖之下,便宜了一張嘴,肚子卻不肯答應,所積既多,自不能不急謀出路,所以才將蔘湯煨上,便取了手紙,徑從上房明間由屏後向後院廁所而來,只因內急過甚,一到廁所也不管好歹,松下褲帶,便是一個老虎大偎窩,把一張肥臀塞進那小小板房去,卻不料內面有人猛然一推手大嚷道:“你是誰,且慢進來,這裏還有人咧,”
孫三奶奶聞言不由吃一大驚,那人雙掌推出又頗有力幾乎鬧了一個光臀扒在廁所外面,不由大怒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這個時候藏在這裏,須知俺孫三奶奶卻不是好惹的咧。”
説着,一面繫着褲帶,便待動手,那毛房裏的人卻大笑道:“孫嬸兒,您別生氣,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您既這麼急,為什麼不早點來,這是您硬拿屁股向我臉上蓋能怨得我嗎,幸虧我是個孩子,要不然不嫌太喪氣嗎?”
孫三奶奶再就暗淡月光下一看,卻是費虎,不由笑罵道:“俺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小蛋蛋子,倒嚇了我一大跳,這有什麼喪氣的,憑俺生也生得出你這大的孩子幾個來,還不給俺快滾了出來,俺現在是急咧,要不然,俺再來一下不鬧你一個滿臉開花才怪。”
費虎聞言,連忙一個虎跳,蹦了出來,又大笑道:“孫嬸兒,您別缺德,我讓你就是咧。”
説着,也繫好褲子,轉在院子裏等着,那孫三奶奶是蓄之久,而發之暴,滿腹積鬱,只一上去,便一瀉無餘塊壘全消,齜牙一笑,結束停當,便自走去,費虎候差既久,連忙又補上那個缺,才蹲了下去,也痛快一下,忽見地下人影一閃,隨聽那茅房左側老槐樹上低喝道:
“好不要臉的毛賊,還不與我躺下。”
那聲音卻頗似昨夜送信的丁旺,慌忙擦抹乾淨,匆匆束了小衣縱了出來,再一看,只見院宇之中靜悄悄的什麼動靜也沒有,正在詫異,忽又聽丁旺在院牆外面低聲道:“小龍兒,快別聲張,爺爺早吩咐過,別驚動年大人和手下,否則既使拿住個把毛賊也算丟人咧。”
接着又聽一個孩子聲音也低聲道:“我倒不相信這些毛賊和京城裏下來的幾個奴才有多大能為,要依我説,反正明天非動手不可,不如將這鬼東西,宰了打包給送到雙盛棧去,先送個信給他。”
説罷似聽丁旺又道:“這個我卻做不了主,只怕爺爺不會答應,就是把他宰了送到雙盛去,奶奶也一定非生氣不可,要依我説,還不如照幾位老人家的話,將人頭取下,屍骸用化骨丹化去,明天到黃草坡才交上一篇總帳不好嗎?”
這幾句話,費虎聽得更外清楚,分明是丁旺無疑,但那另一個孩子又非丁興,卻不知道是誰,正待竄上院牆張望,猛覺被人一把夾背抓住低喝道:“你這孩子為何不睡,卻來這裏做什麼?”
一聽那聲音竟是謝五娘,忙一張嘴,意欲稟明經過,卻又被五娘一手將嘴掩着,一下挾向上房屏門外面,又低聲道:“你不必説什麼,事情我全知道,這事用不着你管,那兩個孩子自會料理,再不回去睡覺,那便討打咧。”
説罷把手一鬆,費虎再看時,便這一剎那之間,五娘人已不知去向,忙從西邊夾巷仍繞向前進,當真去睡不提。在另一方面,羹堯坐了一個更次之後,也饒有倦意,枯坐更覺無聊,不由拋書而起,向周再興道:“賢弟虎口傷勢如何?如果遇上賊人,能動手嗎?”
周再興笑道:“些許微傷算得什麼,只不過再遇上那老賊婆,便動手也屬無妨,您想到房上看看嗎?”
羹堯點頭,略一束扎,取過寶劍,便向院落之中而來,周再興也扣了一扣腰間那口緬刀,跟在後面。走到庭中一看,只見夜色朦朧,萬籟無聲,正待竄身上房,再看遠處有無動靜,遙聞西跨院忽有兵刃相接之聲,但只片刻即止,羹堯連忙竄上房去,卻又燈火全無,毫無異狀,不由心下疑慮,忙又輕輕縱了過去,擇了一處背亮之處,側耳一聽,只聽下面有人低聲道:“丁真人早經有話,今夜是來的,決不讓他有一個活着回去,這西跨院算是交給我們的,卻偏跑了一個,這不丟人嗎?”
接着另一個人答道:“如今已追下去咧,量那賊也跑不了,可千萬別驚動上房才好。”
羹堯這才知道西跨院也住的是自己人,料也定為丁真人所遣無疑,心下不由極為感激,正待回去,忽又見前面第一進房上,起了一火光,隨聞也有叱吒之聲,再掉頭一看,周再興已經提刀趕了過去,下面第二進住的馬天雄也縱上了房,忙也跟着,縱了過去,等到第一進店房上面卻又不見一人,只店門外大街上,尚有一片毒煙,和兩三點餘火未熄,再仔細一看,那街上,還橫着三具屍首,但首級均已不見,腔子裏兀自冒着黃水,三人不由全都大為詫異,暗想功夫高低不説,怎麼下手這等快速利落,半點動手痕跡也看不出來,便將三個活人宰了取去首級,正在納悶,忽又聽那廂房裏住的梁劍秋似乎夢囈着在説道:“朋友,天色不早咧,您先請上牀睡覺好不好,趕明兒個還須有事,您這樣陪着我,那便太辜負了我們一片心意咧。”
接着又笑道:“來,來,來,咱們再幹這一杯,您可別再耗着咧。”
羹堯方向天雄道:“這位就是你説的那姓梁的嗎,你説他是揚州人,怎麼一口京音呢?”
忽又聽身後輕輕一拍掌,馬小香已經趕來低聲道:“二爺先請回去,馬爺、周爺也請安置,須知今夜的事,卻用不着我們管咧。”
三人一聽,連忙一同回到上房,遙見謝五娘也在那明間之中和中鳳正在説話,羹堯忙道:
“老前輩也沒睡嗎?丁真人這份盛情卻着實可感咧。”
五娘微笑道:“豈止他一人而已,為了替這一方除此大害,和以後一切佈置,已經使好幾位大費周章咧。”
接着又道:“天色委實已經不早,這裏的事,雖然有人全擔了過去,明日上路,也許還有事故,大家還宜早睡為是。”
羹堯方欲再問,五娘似已知道,忙又笑道:“公子不必猜疑,老實説此番出力的全是自己人,丁真人不過總其成而已,如只憑他一人一家,卻佈置不來咧,你想見見他們各位那也容易,只羣賊一除,這善後之策卻全在你身上,便想不見也不行,此刻還是先睡的好,便其他各位,也落得趁此多歇上一會,卻無須再多勞累了。”
中鳳也笑道:“謝老前輩既如此説法,想必一切策劃,全已知道,她老人家,既一再吩咐我們早睡,還宜遵命為是。”
羹堯只得命各人去睡,自己也和中鳳進了東間,但到底放心不下,忙又悄聲問道:“今晚這事太以奇怪了,那丁真人或許另有顧慮,不到時候不肯露面,也還罷了,這謝老前輩為何也不肯説,這不太見外嗎?”
中鳳笑道:“傻子,人家不説自有不説的理由,你多問不也枉然嗎?”
羹堯忙道:“那你已知道了,何妨先告訴我咧。”
中鳳又笑道:“你這話更是豈有此理,我如知道,焉有瞞你之理,我方才説的,也不過察言觀色而已,我們不知道,説不定已有好幾位老前輩為了此事趕來,在這幾天當中,他們暗中已和賊人較量好多次咧。”
説着,便相攜入睡,一宿無話,第二天清晨才一起來,眾人梳洗方罷,想見店夥來報道:
“稟年大人,外面現有秦嶺聞道爺要見大人有話面稟,見與不見,還請示下。”
羹堯略為一怔之下忙道:“既然秦嶺有人來,焉有不見之理,你命他進來便了。”
那夥計答應一聲,方欲退下,天雄忙道:“且慢,我還有話,等稟明大人再説。”
謝五娘在旁卻笑道:“馬爺不必過慮,此賊雖然心狠手辣,陰毒異常,但今日之事,卻無庸戒懼,他此來不外約定在黃草坡動手,少時他來,公子只管答應,決無妨礙,便稍有不遜也無庸計較,否則反而落小家氣了。”
説着向店夥道:“你不必耽擱,只管請他進來,只説大人有請便了。”
羹堯和天雄見五娘這等説法,忙也揮手令去,不一會便引了聞道玄進來,羹堯見他一身道裝,竹笠芒鞋,雖然左臂大袖虛懸着,卻一臉兇悍之色,連忙迎了出去,微笑道:“道爺乃是出家人,為何也在秦嶺公然開山立櫃,年某自在京之日,即多蒙貴寨遣人賜教,便這一路上,也迭有周旋,今日到此意欲何為,還請明説,年某雖蒙皇上欽點主考,又出身世族,但對江湖規矩還稍知一二,只道爺劃出道兒來,我是無不遵命,如果藏頭露尾,便反倒非本色了。”
聞道玄冷笑一聲道:“姓年的,你能説這兩句話倒不失為漂亮,今天我們是打開窗子説亮話,誰也不必瞞誰,我這趟來,可沒有把你看成什麼大人小人。説老實話,我秦嶺門下,老少三輩,打從侯異喪命,向成被辱,和這一路以來的零碎細帳,全算在你頭上,今天便到了我們結帳的時候,從這裏下去二十來裏,地名黃草坡,我們在那裏恭候大駕,你要真按江湖規矩,不妨將所有高親貴友全帶去,彼此見個高下,否則你如打算倚官仗勢,也不妨趕快向川陝調兵保護,我們是官私兩便,只得你一句回話便行。”
羹堯不由哈哈大笑,聲震屋瓦道:“好個官私兩便,不過這話須分兩面來説,道長既以江湖規矩來向年某見教,黃草坡自當赴約,決無再假官兵出力的道理,但是貴寨在這西北一帶所行所為也決為天理國法人情之所難容,此番年某如果落在下風,自當由貴寨報仇雪恨,殺剮悉由尊便,如果萬一年某幸能致勝,那便官私兩面全由不得道長咧。”
接着又道:“道長此番前來,年某既不得不以客禮相待,自難得罪,但如在黃草坡一會之後,再行遇上那便難説,你既是世外之人,還望自愛才好。”
聞道玄連忙臉色一變冷笑道:“好,你既答應敢赴黃草坡之約,我們少時再見,貧道失陪了。”
説罷便退了出去,羹堯正略一欠身,説聲:“恕不遠送了。”
猛見從前進走進來一個孩子也冷笑道:“你這沒胳膊少腿的廢物算是什麼東西,居然也敢來現眼,須知這是人家客氣,如果年大人是我,那便説不得,再替你留下點記號咧。”
聞道玄一瞪眼道:“你是哪裏來的野種,竟敢出口傷人,須知你在這店裏,我自不得不看在姓年的份上不加深究,只一出這店門那便不用怪我,要管教管教你咧。”
那孩子大笑道:“老雜毛,你別臭美,你仗着誰的勢,打量我不知道嗎?真要不服氣,我也不會在這裏宰你,我們且到外面試試,你就明白了。”
天雄在旁一看,正是昨天所見那牧羊孩子,忙道:“小朋友,他既約定在黃草坡相見,還是由他去吧,否則我們原不相識,他也許就又説不是江湖規矩咧。”
那孩子猛翻怪眼道:“你知道什麼,這些下三濫不要臉的毛賊,本來自知本領不濟,暗算又沒成功,已經打算像軟蓋子王八一樣爬回老巢咧,只因昨夜又趕來了兩三個該死沒死的老賊,所以又仗着膽來約地叫陣,如果就這樣讓他回去,那太便宜他,又由得他説嘴咧。”
説着又道:“這是橋歸橋路歸路的事,用不着你們管,我就是看在他侄兒份上,也非要他翻上三五個跟斗才放他回去咧。”
説罷,又向聞道玄道:“你不是要到外面去動手嗎?咱們先去試試看,到底是誰管教誰。”
羹堯方欲喚那孩子問明來歷,再加勸阻,忽聽小香在房中低聲道:“此事二爺不必管得,還請準備啓程上路才對。”
説着,那聞道玄和孩子已經雙雙縱了出來,一路到店外,聞道玄單掌一起,便待動手,孩子卻笑道:“你急什麼,這裏是人家店東的買賣,咱們可別讓客人進出不便,索性到村外再動手不好嗎?”
聞道玄不由怒道:“那也好,只你這小雜種,不打算逃走便行咧。”
那孩子一面向前蹦跳着,一面又笑道:“你這老雜種別罵人,我平白又逃什麼,小爺爺慣耍猴兒,你還有一陣跟斗沒翻咧。”
那村門離開高升棧本沒多遠,兩人腳程又快,只一轉眼便到,一到村外,聞道玄又待動手,那孩子忙又道:“且慢,我還有話説。”
聞道玄怒道:“現在已到村外,你不動手還有什麼話説,打算只耍嘴皮子,道爺卻不答應咧。”
那孩子笑道:“你這大年紀,怎麼火氣還不退,我要説的話是為你好,你只有一條胳膊,又不亮兵刃怎麼動手咧,萬一輸了,豈不又説我欺你年老殘廢,我才不落那個聲名咧。”
説着一抖手,從腰間嗆啷啷連響,扯出一條爛銀也似的索鞭來大笑道:“你只一隻右手,我憑這條索鞭也只用一隻右手贏你,如動左手便算我輸,還不快亮兵刃嗎?”
聞道玄怒極陰惻惻一笑道:“這可是你逼出來的,刀槍無眼,你卻不能説死得太冤咧。”
説着霍的一聲,也抽出盤在腰間的那把緬刀又道:“這一來,你這野種沒話説咧。”
那孩子手下一抖,那條軟鞭便似一條游龍,直向他腰間纏來,口中一面説道:“只你不讓人説我欺你殘廢,自然沒話説咧。”
聞道玄冷不防他説動手索鞭就到,還真幾被纏上,忙也縱過一邊舉刀相迎,一老一小兩下殺在一處,如論功夫,聞道玄原本曾得真傳,在秦嶺五毒之中,算是第一能手,無如年老氣血已衰,又新受重傷,斷去一條胳膊已和魚翠娘比鬥時差得太遠,加之那孩子寄父母均是身兼諸家之長的隱名大俠,自一以留便以秘訣相授,從小練成一身童子功,那條索鞭又是一件剛柔兼施極其露巧的兵刃,所以一上來便打成平手,時間稍長,聞道玄反呈不支,連拆數十招,漸漸動作遲緩,氣浮帶喘,那孩子見狀,越發緊逼過來,把一條索鞭使了個風雨不透,呼呼直響,嘴裏還不斷的説便宜話道:“老雜毛,你別害怕,小爺爺早説過了,決不會把你宰了,至多隻着你翻上兩三個跟斗便算完了,你如自知不行,只實話實説,我也不過管教管教你便行咧,這也犯得着硬撐下去嗎?”
聞道玄心中愈怒刀法越亂,一下幾被索鞭纏着,這時店中車馬已經上路,仍舊是天雄一馬當先,那孩子一見天雄躍馬而來,連忙嗆啷一聲收鞭,跳出圈子喝道:“老雜毛,現在誰行誰不行,你總該自己明白咧,如不打算當場出彩,翻上幾個跟斗便好好乘此收篷回去,否則卻不用怪我不留你這副老臉咧。”
聞道玄正在看看就要現眼丟人,一見孩子這等説法,又見天雄已到,羹堯等人一定啓程,忙也一抹額汗收刀勉強喝道:“道爺尚有正事在身,不耐煩再和你糾纏下去,我們前面再見。”
便直向嶺下走去,孩子也不追趕,收好索鞭,轉頭向天雄道:“你快通知後面,無論如何要在辰牌以前趕到黃草坡,也許可以省掉不少的事,否則雖也無礙,卻須大費手腳了。”
説罷,從一株小樹下面,取出一個小竹籠提在手中放出一隻帶哨鴿子,直向嶺下飛去,天雄方待要問,孩子跟着也飛躍而去,恰好周再興已飛馬趕到,忙將所見一説,着他回報羹堯和眾人,自己又策馬前進,那段山徑是繞嶺盤旋而下,形勢非常險峻,有些地方不但車不能方軌、馬不能並行,而且好幾處全是斷崖千尺,下臨絕壑,稍一失足立刻粉身碎骨,也不過才下去五六里,便發現好幾處,均有殘骸血跡,顯見得不久以前曾有人廝拼過,不由心下惴惴不安。正在驚疑不定,遙聞前面一片叱吒,夾以兵刃相接之聲,只因路轉峯迴,卻看不見是什麼人相搏,連忙策馬轉身過去一看,只見一片危巖上面,四個人正在捉對兒廝殺,兩個壯漢全在三十有餘,四十不足,一式青布褂褲,青布纏頭,一個是一條虎尾三節棍,一個是一口朴刀,另兩個一個是一身紫花標褂褲,頗似近處山民,一個是上身青綢短褂,下面玄色湖皺夾褲,全是用一幅青紗把臉蒙着,一人一口短劍在和那兩個青衣漢子鬥着,那使三節棍的一面拼命相搏,一面喝道:“你兩個既然有種,願意替姓年的賣命,為什麼把臉蒙着,連姓名全不敢説,這也是江湖規矩,能算英雄好漢嗎?”
那穿青綢短褂的哈哈大笑道:“你大太爺只知殺你們這些淫賊為民除害,卻説不上替誰賣命,要論通名道姓,你兩個還有些不配,少時取下你的腦袋,少不得會告訴你們的頭子我是誰。”
説罷,趁着來人一棍打空,平地竄起丈餘大喝道:“大哥,我們是開路前鋒,前面還有好幾處埋伏,卻耽誤不得咧。”
説着,一劍向那使棍漢子當頭蓋下,更不容還手,便刺中右肩頭,那漢子慘叫一聲,撒手扔棍倒了下去,那蒙面人更來得利落,趨勢身子一翻,兩腳落地,一下便將腦袋斫下,提在手中,飛起一腿,將屍骸踢落崖下,向前趕去,那另一個穿索花標布褂褲的人,也將敵人逼到崖邊,聞言大笑道:“賢弟放心,我這也就快咧,難道還能讓來客見笑自己動手嗎?”
那使撲刀漢子一見使三節棍的喪命,不由心下一驚,正待奪路逃走,那穿紫花標褂褲的蒙面人大喝道:“老爺已經查得明明白白,今天一共要六十三顆人頭才夠給孟三婆婆繳數,你打算走那是妄想。”
喝罷,手中短劍一緊,一下便將來人撲刀盪開,飛起一腿踢倒在地,也取了首級,將屍首踢下崖去,跟上前面那人而去,天雄一見,才知賊人沿途均有埋伏,自己這一方面也有佈置,並已有人在前開路,連忙大叫道:“兩位朋友如此高誼,馬某心感已極,但一路偏勞未免不當,還請少息,稍通姓名,一同前進如何?”那兩人卻不回答,一路使開燕子飛雲縱工夫,疾趨而去。恰好後面費虎又到,忙又命飛報回去。一面加上一鞭,趕向前面,只才不到裏許,便趕上前面那兩個蒙面人,下面小徑也略為空闊,身側峭壁卻有四五株老松,便似虯龍一樣,盤結其上,有一株更一枝斜出在官路上,約莫二丈來高,倏聽一聲吶喊,那樹上忽然連弩齊發,便似和箭雨一般,向兩人射下,還夾着幾枚五毒烈火彈,只打得遍地火光,毒煙四布,那聲勢之盛,饒得天雄久經大敵,猝不及防,也為之駭然,猛見二人雙雙向後竄出丈餘,避開弩箭煙火,各自把手一揚大喝道:“無知賊奴,竟敢攔路傷人,還不與我全滾了下來。”
接着似乎各自打出了一種極小暗器,只聽那樹上一陣慘叫,立刻落下好幾個人來,那兩個蒙面人乘着弩彈稍停,便又一齊挺劍竄上樹去,一連劈下數人,哈哈大笑道:“賊奴伎倆也不過如此,只是卻教朋友費事了。”
説着,手拋、腳踢,將那些已死未死的賊人,全從山坡上弄了下去,一霎時,便似稻草人一般,飛舞成一片,轉眼全盡,天雄不由看得呆了,等用布卷堵上鼻子,再趕前去一看,二人又走了,只剩下一地血跡和弩匣兵刃,此外還留下兩三粒精鐵所鑄菩提子,再向那山坡下面看時,卻另有一條山徑,直通向前面,那山徑上停着三五匹馬,另有三五個人也用青紗蒙面,正動手就拋下去屍首割取人頭,向麻袋裏裝着,但是山坡極陡上下相距也有十來丈高下,卻無法下去,正在發怔,周再興又已趕到,一問情形,再一看那兩枚菩提子,忙道:
“這是我了因大師伯的獨門暗器,難道那兩位蒙面人便是方兆雄和單辰兩位師兄嗎?照這樣看來,他兩個竟未置身事外也參與其中了。”
説罷忙又取了菩提子回報,天雄仍向前面趕去,又走了一程,那條小徑更轉陡窄,遙見一處斷崖,中間用石樑連着,水聲便如奔雷一般怒吼,那石樑上卻站着一男一女兩個白髮老人攔住去路。正和兩個蒙面人似在爭論,等走得較近一看,只見那個女的正是前次被謝五娘驚走的夜叉婆卞太婆,那男的一個,身穿一件青布大褂,卻生得枯瘠異常,加之又是一個狹長臉,再配上一副弔客白眉兩隻綠眼珠,便似一具活殭屍一般,一望而知便是一個難纏角色,那兩個蒙面人也似有戒懼不敢大意,兩下相距也不過三五尺遠近,卞太婆手中是一根鑌鐵齊眉棍,那一個男的老人卻空着兩手正喝道:“我老人家本已久不出世,也懶得與你們這些無名後輩較量,今日之事,實是爾等欺人太甚,所以不容我活無常巴大魁不出來,你兩個既不肯通名道姓,只贏得我這一雙追魂手,那我便聽你們的,否則此處便是爾葬身之地了。”
那卞太婆卻陰惻惻一笑道:“巴老前輩,你老人家先別這麼説,今天所以請你老人家出來,本是為了專對付哪幾個老不死的東西,這兩個小子那值得你動手,你容我先上,等我不行,你再來不好嗎?”
説着一掄鐵棍大喝道:“我不管你兩個是什麼東西變的,既敢替那年小子一死,還不快來納命。”
那身穿紫花標褂褲的蒙面人大笑道:“我不過因為他昔年雖在流寇之中殺人如麻,近來卻頗知悔過,已經安份守己多年,才稍存客氣,你當我們便怕誰不成,既如此説,我先宰你也是一樣。”
説着挺劍便上,卞太婆也舉棍相迎,殺在一處,天雄一聽,那老頭兒竟是昔年在流寇中橫行甘陝的悍目活無常追魂手巴大魁,不由大吃一驚。暗想這老鬼不但內外功夫均臻化境,便那一雙鬼手,也有七步追魂,從無活口之稱,如果那兩個真是方單二人,卻恐難抵敵,人家這次不避艱險為友盡力,如果讓他二人稍有閃失,卻如何是好,想着,正待翻身下馬,先趕過去一拼,那巴大魁已經哈哈笑道:“卞賽珠,你不必如此,他兩個既然如此目中無人,哪會把我這老頭子放在眼中,你我二人正好一對一個,也讓他兩個先見識見識不好嗎?”
説着,略一提氣,竟似一個紙人一般,越過卞太婆,直奔那穿青綢短褂的蒙面人而來,一面又道:“你這小子既敢如此出言不遜,還不趕快動手,老夫只憑一雙肉掌,鬥你這口寶劍便了。”
那蒙面人初似趑趄不前,一聞此言,倏將短劍向腰下一插,大喝道:“無知老賊休得逞強,我等不過因念你洗手多年還能安份,才用好言相勸,當真還能怕你不成,你既仗這鬼手成名,我便也以雙掌奉陪便了。”
説着雙掌一分,右掌一個推窗望月,當胸按去,那巴大魁冷笑一聲,便如梟鳴鬼叫道:
“這一來,你就死得更快了。”
説着更不閃避,猛伸右手,便來刁他手腕,那蒙面人倏一收掌,左手一併二指,便向巴大魁關元氣海之間點到,巴大魁也左手一沉,切了下去,那蒙面人一收左掌,右掌又攔腰橫切過去,兩下掌聲呼呼風響,蒙面人似已以全力相搏,巴大魁卻仍隨意應付,似在有所窺測,天雄一看,方説得一聲不好,立刻翻身下馬,準備接應,又聽那巴大魁笑聲桀桀道:“我還道你是什麼東西變的,原來竟是武當門下,打算藏頭露尾,這就要打發你回姥姥家去咧。”
説罷,手下一緊,便又逼過來,那蒙面人勉強接了七八招,便感不支,再看巴大魁那雙手,黑漆漆的便如鳥瓜一般,心下愈駭,正待縱起相助,猛聽巴大魁一聲冷笑,上面右手一併二指,一個金蜂戲蕊直取蒙面人二目,蒙面人方一挫身避過,那巴大魁左手一個飢鷹剔羽,一掌已經掃中蒙面人大腿,只叫得一聲哎呀,便倒了不去,天雄不由大怒,連忙縱身而起,一劈空掌打去,一面大喝道:“無恥老賊,休仗鬼手傷人,我小鷂子馬天雄來也。”
那一掌,天雄因心切救人,一下用了八成潛力,還離開五七尺遠近,便有一股勁風撲到,巴大魁不敢輕敵,連忙閃身避過,天雄更不容緩手,一上來便將九里山王彭天柱所傳絕藝施展出來,雙掌疾如風雨,招招直逼要害,饒得巴大魁功力精純,又是一雙有名的死手,也暗暗稱奇,一連十餘招過去,倏聽後面一陣鸞鈴響處,有人高聲叫道:“馬兄少歇,且待我來拿這老賊。”
説罷,倏覺眼前一亮,一個白衣人已經縱落身側,大喝道:“大膽老賊,竟敢又不安本份,還不快納命來。”
天雄連忙跳出圈子,再掉頭一看,卻是那住在第一進廂房的梁劍秋,此刻已經換上一件白羅長衫,下面是羅襪雲履,更加顯得是個讀書人,後面還有一黑一白兩匹俊騾,那白騾空着,黑騾上面卻端坐着一個黑裏俏的中年婦人,再一細看,正是那山坡下面,茅屋裏的村婦,此刻卻容光煥發也換了一身玄色湖縐衣褲,頭上把一塊黑綢帕子籠着頭髮,背上套着一把鐵背鑲銀彈弓,手上按着一柄長劍,秀眉微聳向那梁劍秋道:“你看你,只遲得一步,便已誤了大事,如不將這老賊拿下,你對得起老和尚嗎?”
又聽那梁劍秋微笑道:“你放心,他跑不了。”
接着又是一聲清叱向巴大魁道:“你這老賊,昔本造孽多端,一向久稽顯戮,如今又來蹬上這混水,那是活得不耐煩咧。”
説着連渾身衣服也未束扎,略一拱手,兩袖輕分,便又笑道:“你不是仗着一雙鬼爪子得名嗎?今天我且試試你這追魂手,到底有何厲害,還不快發招嗎?”
巴大魁見來人從容不迫,大有輕敵之意,不由大怒道:“你是什麼人,既知老夫威名,敢來送死,可先報上你的萬兒來,老夫掌下卻不死無名之鬼咧。”
那梁劍秋卻大笑道:“你既敢從褒城二次出來,難道就沒打聽過,這一趟出場的有些什麼人嗎?”
接着又道:“我夫婦一不佔山,二不立寨,也不是什麼了不起人物,業説不上什麼萬兒,不過你既有一雙耳朵,總該知道武當北宗的奇門劍梁剛和子母金梭何湘雲夫婦,如今我們既然見面總算有緣,你當年所欠的那筆血債,這也就該算一算總帳咧。”
天雄在旁一聽來的竟是武當北宗有名的梁氏夫婦雙俠,不由心中暗想,這夫婦二人論輩份雖非各老前輩可比,但為武當北宗傳人,不但那奇門劍和子母金梭,極少有人能敵,便那內家功夫也有驚人造詣,較之了因大師周潯等人只不過略遜一籌而已,但不知何以這次也請來相助,想着,忙向那黑騾上坐的何湘雲一拱手道:“在下陝西馬天雄偶隨敝友年雙峯入川赴任,卻想不到秦嶺羣賊迭加暗算,幸蒙賢伉儷拔刀相助,不勝感激,不過這位蒙面朋友,也因暗加援助,致受重傷,這老賊陰手傷人極其厲害,不容不從速醫治,還望代擋一陣,容我將他背送後面車上,再為設法才好。”
那何湘雲忙道:“馬爺不必着急,這位蒙面朋友之所以受傷,實因愚夫婦來遲一步所致,只等我那外子將這老賊料理之後,少不得設法醫治,你如此刻將他送到車上,倒反緩不濟急了。”
説着,猛然秀眉一聳,把手一抬,嬌喝一聲打,接着又高聲道:“無知老賊婆,竟敢不仗真實功夫取勝,暗下毒手,天下有你這等不要臉的江湖道嗎。”
天雄再掉頭一看,那卞太婆已被另一蒙面人逼向石樑上退去,那石樑不過二尺來寬,卻有四五丈長,下面水流湍急,一眼看去何止百尺高下,卞太婆看着退到石樑中間,等那蒙面人也追過二丈來遠,猛然連招呼也未打,突然身子一挫棍交左手,右手一揚打出三支天狼釘來,那三釘齊發,偏又全是打的下三路,只中上一釘,倒下石樑必死無疑,所以何湘雲也吃一大驚,一聲嬌喝,忙將平生仗以成名子母金梭打去,那梭長只不過三寸有零,指頭粗細但卻內藏彈簧,暗頂着三支子梭,細薄如針,不過寸許長短,只一打中敵人,那彈簧受頂,母梭尖端一開,子梭立穿皮肉,隨血運行,即使無毒,時間一長也非死不可。如果遇上勁敵用手來接或者用兵刃一格,觸動彈簧,子稜也會自己打出,照樣穿皮透肉,制人死命,如再喂毒,那便越發難救。但何湘雲那一梭雖然打出,卞太婆三釘均已脱手,那蒙面人,驀然叫聲哎呀,便向石樑下面倒去。卞太婆一見得手,正在桀桀大笑,卻不料那子母金梭也到,卞太婆也久經大敵,深知厲害,一聽梁剛報上姓名,便防有此着,忙將身子向後一仰,在石樑上,使出鐵板橋功夫,那一梭,原向她胸腹之間打來,那狹的石樑,本難閃避,這一下卻好擦身而過,卞太婆正在又桀桀一笑,翻了起來,誰知那蒙面人也未中釘,只不過因為那三釘來得太急,又毫無閃避之餘地,這才用了一個倒垂蓮的架式,雙腳鈎緊石樑倒翻了下去,那一聲哎呀原是誘敵之計,這時候,卻用了一個倒卷珠簾,翻身上來,掄劍在手大喝道:“該死賊婆,還不與我滾了下去。”
一聲喝罷,手起劍落,攔腰砍去,這一下不僅出乎卞太婆意料之外,便連何湘雲馬天雄以及正在搏鬥的巴大魁和梁剛也不由一怔。那卞太婆,人方站起,上半身尚未伸直,劍鋒已到身邊,雖有鐵棍在手,卻無如來勢太快,接招不得,便足下也無由閃避,又是一個折腰新起之勢,連退後全辦不到,只得把牙一咬,身子一側倒將下去,只聽得卜咚一聲,下面水花飛濺,人便不知去向,那蒙面人不由哈哈大笑,轉向石樑這面踅了回來。那巴大魁初聞來的是梁家雙俠,也自一怔,但自恃退隱褒城以來,功夫並未丟下,手底陰勁更加練得爐火純青,忙又陰惻惻一笑,用一雙碧眼看着梁剛道:“原來你們就是什麼梁家雙俠,老夫雖然也有個耳聞,但我自洗手以來,對於新出道的後生小子,卻不甚留心,你既來此打算接這一場是非,那是想在老夫眼前露上一兩手了,不過我自洗手以來,從不帶兵刃,你既以奇門劍得名,想必精於此道,不妨就用你那門劍來和老夫這雙肉掌較量較量如何?”
梁剛大笑道:“無知老賊,你不過仗着那一雙鬼手,自以為比用兵刃還強,所以落得大方,激人以拳腳來和你動手,便可穩操必勝之算,既如此説,梁爺也先憑拳腳和你走上兩趟便了。”
説罷,雙手抱拳一拱,道了一聲請,卻卓然而立,並不動手,巴大魁忙也略一拱手道了一聲請,一面道:“你既願以空手較量拳腳,為何卻不動手,還等什麼?”
梁剛笑道:“你既以老賣老,就該先發招才是,我如一動手,便輪不到你還招咧。”
巴大魁不由大怒,猛翻碧眼道:“你這娃兒就當真看得老夫這樣不濟嗎?”
説着猛伸雙手,一個推山式撲來,梁剛卻哈哈一笑,身子一閃,已經到了他身後,劈頭一拳向後腦斫下,巴大魁雙掌推空,忽聽腦後生風,慌忙身子一轉,一個魁星踢鬥,右手來刁手腕,左手一併二指,便向胸膛點去,這雙手幾乎是同時並用,梁剛猛收右掌,身子一側,掌勢一沉,便向他左掌腕上橫切過去,巴大魁左掌一收,右掌一翻,轉向梁剛肘上切下,雙方動作均如閃電,一轉眼已經連拆七八招,巴大魁雖然掌風逼人,卻全被梁剛從容化去,有時一掌明明打上,卻只差分許,依然傷他不得,最奇的是他那追魂掌,常人當之只掌風所及,不死也非重傷不可,梁剛卻若無其事,巴大魁轉覺得奇怪,只一近身,必被一種潛力逼回,好像對方除拳腳而外,渾身皮肉全有真力反擊一般,心下正在詫異,猛聽那蒙面人一聲吆喝,卞太婆已被打下石樑去,不由心中一驚,同時他因卞太婆系屬昔年相好,被逼不過,才重又出來做這下車馮婦,卻想不到,親眼看見舊日情婦竟自當場喪命,這一來連驚帶怒,那手下更加兇狠毒辣,竟成了拼命相搏,那梁剛卻越發從容,索性使出一路本門絕藝八卦連環掌來,不但絕不容他近身,便想照面全難,老是像一個紙人兒一般,跟在他身後轉着,一會兒巴大魁便竟頭暈眼花,出手漸緩,猛聽梁剛一聲長嘯,接着大喝道:“老賊還不躺下,今天便是你死期咧。”
一聲喝罷,乘着巴大魁一掌打空,左掌一沉護定自己胸腹,右掌卻向他左乳下一按,只聽得巴大魁一聲慘叫,便直挫了下去,這原是一瞬間的事,就這巴大魁中掌倒地之際,那蒙面人也將先前受傷倒地身穿青綢短褂的另一蒙面人扶了起來道:“賢弟你怎麼着咧,這老賊鬼手厲害,不至傷殘嗎?”
那人不語,只把頭連搖,梁剛卻笑道:“方兄不必着急,這老賊鬼手雖然厲害,其實只不被震傷臟腑,點中要穴卻無大礙,決無殘損之理,如果真不放心,不妨由小弟代為一看就便醫治便了。”
天雄聞言忙道:“這位受傷的是誰,既不便露面,必有難言之隱,小弟也不敢勉強叩問,不過樑爺如精傷科,還望從速醫治,我們後面車仗少時必到,上藥包紮之後,便可先請上車咧。”
那穿紫花標布褂褲的蒙面人聞言忙道:“馬兄但請放心,弟等決無隱瞞兄等之理,所以要藏去本來面目,只不過為了不令羣賊得知才好一網打盡而已,如今這也就快到黃草坡,前面不遠便當露面了。”
説着,便一面將穿青綢短褂的蒙面人又平放在地上,解下中衣,露出大腿來,只見那一掌,正斜切在左側,四五寸長,一掌來寬的一道傷痕全作青紫色,毛孔已經沁出血來,梁剛一見,微笑道:“人説老賊鬼手厲害,原來也沒到家。”
接着又道:“賢弟不必強運真氣,加以封閉,只忍痛須臾,便可無害了。”
説着,回顧那巴大魁冷笑道:“你以為你這雙鬼手傷人,便無法救治嗎?我且在你未死之前,教你看個稀奇便了。”
那巴大魁自挫了下去之後,便嘔血不止,胸臆奇痛如裂,聞言猛瞪兇睛,掙扎道:“姓梁的休説便宜話,你巴老太爺只因有話還想問他,才留他活口,你當老夫手下真有不到之處嗎?”
接着又嘔血不止,連耳鼻全冒出血來,昏暈了過去,梁剛只微笑了一下,忙從身邊取出一口小刀來,在那受傷的蒙面人傷痕上一劃,開了一道口子,一面在傷痕外面,用手輕輕按摩着,刀劃口子便冒出紫血來,那受傷蒙面人不一會,也略聞呻吟,接着紫血也不斷的流了出來,梁剛那手底下也愈着力,這裏各人正在注意着那蒙面人的傷勢,忽見費虎疾馳而來道:
“馬爺,二爺又幾乎遇刺咧,這真險極了,怎麼您在這前面反不知道咧?”
天雄不由大驚道:“當真嗎,那刺客從什麼地方出來的,二爺受傷沒有?”
費虎下馬喘息着道:“還好,不過如非那位謝老太太和二奶奶來得快,香姑那一手梅花針打得又正是時候,也就真險得很。”
接着一看各人和地下躺着的蒙面人,忙又道:“這裏也出了事嗎?這位受傷的是誰咧?”
那穿紫花標布褂褲的蒙面人聞言忙也道:“那刺客是個什麼長相,你們二爺現在又在哪裏?”
費虎道:“那刺客一共二人,一個自稱三眼天王,是個沒有鬍子的老頭兒,活像是個老太監,一個是那李元豹的老婆林瓊仙,如今全跑了,我們二爺這也就來咧。只因謝老太太和二奶奶怕前面也出了事,所以才着我趕來,這裏到底怎麼一會事咧?”
梁剛忙道:“那沒鬍子的老頭兒既自稱三眼天王,是一張通紅的大臉,禿頭頂,兩眉中間有一處傷痕,像一隻豎着的眼睛嗎?”
費虎點頭道:“正是此人,爺台,您認得他嗎?”
梁剛忙道:“我雖認不得,卻知道他叫三眼天王廖樹聲,原也流寇出身,素精鐵布衫功夫,本也兇淫已極,更擅採補之術,婦女只被看中非死不可,只因有一次被一位前輩俠僧遇上擒住劃破印堂,破了功夫,又將他閹成老公,訓誡了一頓方才放去,卻不料這賊雖然得命,卻記恨在心,竟擇地隱藏,痛下苦功,又練成一身驚人絕藝,二次出世尋仇,雖然那位俠僧已經坐化,無從報復,他卻又縱橫江湖,名震一時,轉因那眉心傷痕,得了三眼天王的外號,只是人已閹廢,無法再向婦女為惡,但性情愈加暴戾,嗜殺更甚,後來探得那俠僧遺蜕埋在江南,竟自南下,打算用死人骸骨出氣,因此怒惱了孤峯上人,兩下在四明山中較量起來,他被打中了一掌,才又逃回天水老家,從此便有二三十年沒有再出世,此番不知又如何被秦嶺羣賊邀了出來,果系此人卻頗難纏,還須妥慎防範才好。”
話猶未完,那巴大魁躺在地下又冷笑一聲道:“姓梁的娃兒,你也知道厲害嗎?告訴你別做夢,廖老前輩是侯威的師叔,那破他鐵布衫功夫的便是你們武當派的龍象賊禿,他老人家老少三輩,全吃了武當派的大虧,能饒了你們這羣驢禿的松娃嗎?你瞧着吧,他老人家可不比我,做事向來做澈,不把你們這些松娃殺盡,將龍象孤峯兩個老賊禿的骷髏拿來當夜壺,也決不會歇手。”
這話才出口,那穿紫花標布褂褲的蒙面人,早跳了過去,一彎腰,啪、啪,就是兩個嘴巴,大喝道:“該死老賊,竟敢信口胡説,老子這就宰了你,用你的腦袋當夜壺咧。”
説着,掣劍在手,便待砍下,那費虎連忙趕上大笑道:“你這老賊,倚仗着沒寮子的老王八,便打算嚇唬人嗎?小太爺告訴你老實話,那老王八來勢倒是不錯,只可惜太沒後勁,不但吃了那謝老太太一劈空掌,又中了我香姑一把梅花針,此刻想已找地方挺屍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