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同莎莉約定星期六在國立美術館會面。莎莉答應店裏一放工就上那兒去,並同菲利普一道去吃中飯。上次同她見面,還是兩天以前的事了。可在這兩天裏,菲利普那顆激動的心哪,一刻兒也沒有平靜過。正因為這個緣故,他才沒有急着去找莎莉。在這期間,菲利普一絲不苟地反覆背誦着他要對莎莉講的話,操練着同她講話時應有的語調和神態。他給索思大夫去過一封信,而眼下他衣兜裏就裝着索思大夫這天上午打來的回電:"那個陰陽怪氣的傢伙已辭退。您何時到?"菲利普沿着國會大街朝前走去。這天天氣晴朗,空中懸着明晃晃、白花花的太陽,縷縷陽光在街上飄飄漾漾,閃閃爍爍的動着。街上萬人攢動,擁擠不堪。遠處,一幕綢紗般的薄霧,飄飄悠悠,給一幢幢高樓大廈蒙上了一層清輝,使它們顯得越發淡雅婀娜。菲利普穿過特拉法爾加廣場。驀然間,他的心咯噔了下。他發現前面有個女人,以為她就是米爾德麗德。那個女人有着同米爾德麗德一樣的身材,走起路來同米爾德麗德也一個姿勢,微微拖曳着雙腳。他的心怦怦滷跳。他不假思索地加快步伐,朝前趕去,走到跟那女人並排的位置時,那女人驀地轉過臉來。菲利普這才發覺他根本不認識這個女人。她那張臉顯得更為蒼老,上面佈滿了皺紋,膚色蠟黃。菲利普漸漸放慢了步子。他感到無限寬慰,但頓然義萌生出一種失望之情。他不禁害怕起自己來了。難道他永遠擺脱不了那種情慾的束縛了嗎?他感到,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不論以往發生過什麼事情,自己對那個俗不可耐的女人懷有的不可名狀的、強烈的思慕之情,總是無時不有,無處不在。那樁曖情昧意的糾葛給他心靈烙下了莫大的創傷。他知道,這種心靈上的創傷永遠不可能彌合,最後只有待到雙目閉合時,他的欲壑才能填平。
菲利普竭力驅遣內心的痛苦。他想起了莎莉,眼前不時地閃現着她那對温柔的藍眼睛,這當兒,他嘴角下意識地露出了一絲笑意。菲利普順着國立美術館門前的台階拾級而上,接着坐在最前面的一個房間裏,這樣,莎莉一出現,他就可以看到她。他每次置身在圖畫中間,心裏總有一種信悦之感。其實他並不是在觀賞圖畫,只是讓那嫣紅的色彩和優美的線條陶冶自己的心靈。他一刻不停地思念着莎莉。在倫敦,莎莉亭亭玉立,宛如店裏的蘭花和杜鵑花叢中的一株矢車菊,放射出奪目的異彩。早在肯特郡長滿蛇麻子的田野裏,菲利普就知道莎莉並不屬於城裏人。他深信,在那柔光滿天的多塞特郡,莎莉定將出落成一個世上罕見的絕代佳人。正當他遐思蹁躚的時候,莎莉一腳跨了進來。菲利普連忙起立,迎上前去。莎莉上下一身黑,袖口滾着雪白的邊,亞麻細布領子圍着脖子。他們倆握了握手。
"等好久了吧?"
"沒多久。才十分鐘。你餓了吧?"
"還好。"
"那我們先在這兒坐一會好嗎?"
"隨你的便。"
他們倆肩挨肩坐在一起,但誰也不説話。看到莎莉就坐在自己的身旁,菲利普心裏喜滋滋的。莎莉容光煥發,使得菲利普頓覺温暖如春。生命的光華猶如光環照亮了她身子的周圍。
"嗯,你近來覺得好嗎?"菲利普終於憋不住,開腔問道,説話間,臉上帶着微笑。
"哦,很好。那是一場虛驚。"
"是嗎?"
"你聽了不高興?"
頓時,菲利普心裏湧泛出一股異樣的情感。他一直確信莎莉的疑心是有充分根據的,可不曾想到會出差錯,這樣的念頭在他腦海裏連閃也沒有閃一下。眨眼間,他的種種設想都被打亂了,朝思暮想勾勒出來的生活圖景到頭來不過是一枕黃粱,永遠成不了現實。他又一次擺脱了枷鎖!自由啦!他設想的種種計劃,一個也不必放棄,生活依然掌在自己的手心之中,要把它捏成啥樣就可以捏成啥樣。他無激動可言,有的只是滿腹惆悵。他的心沉甸甸的。展現在他眼前的未來,卻是那麼荒漠、空泛。彷彿多年來,他備嘗艱辛,越過了一片汪洋,最後終於來到美妙的天國。但是,正當他要抬腳跨進天國之際,驟然間颳起一陣逆風,又把他刮進汪洋大海之中。因為多年來他耽迷於下界的一塊塊芳草地以及一片片賞心悦目的叢林,所以這蒼茫寂寥的大海使他心裏充滿了苦惱和煩悶。他再也經不住孤單寂寞的侵襲和暴風雨的衝擊。莎莉張着她那對明澈的眸子,凝神地望着菲利普。
"你聽了不高興?"她又問了一遍,"我還以為你會揚揚得意呢。"
菲利普瞪大了眼睛望着凝視着自己的莎莉。
"我也説不清楚,"他嘟囔了一句。
"你這人真怪。多數男人聽了都會感到高興的。"
菲利普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答話完全是自欺欺人。其實,並非是什麼自我犧牲精神驅使自己考慮結婚一事的,而是自己對妻子、家庭和愛情的渴望。眼看着妻子、家庭和愛情統統從自己的指縫裏漏掉了,一種絕望的心情攫住了他的心。他需要妻子、家庭和愛情比需要世間任何別的東西更為迫切。什麼西班牙及其科爾多瓦、托萊多和萊昂等城市,他還在乎它們什麼呢?對他來説,緬甸的寶塔和南海羣島的環礁湖,又算得了什麼呢?美國就近在咫尺。他彷彿覺得,他一輩子都是遵循着別人通過嘴説手寫向他灌輸的理想行事,而從來不是依從自己的心願行事的。他的一生總是受他認為應該做的事情,而不是受他真心想做的事情所左右。他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不再考慮那些事情。他老是生活在對未來的憧憬裏,卻接二連三地坐失眼前的良機。他的理想是什麼呢?他想起了他那個要從紛繁複雜、毫無意義的生活瑣事中編織一種精巧、美麗的圖案的願望。一個男人來到世上,幹活,結婚,生兒育女,最後悄然去世。這是一種最簡單的然而卻是最完美的人生格局。他有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呢?屈服於幸福,興許就是承認失敗,但是,這種失敗卻要比千百次勝利有意義得多啊。
菲利普匆匆瞥了莎莉一眼,心中暗自納悶,不知她在想些什麼。接着,他把目光移向別處。
"我剛才是想向你求婚的,"菲利普説道。
"我想你興許會這樣的,不過我可不想礙你的事。"
"你決不會礙事的。"
"那你不去旅行啦?不是説要到西班牙等地去嗎?"
"你怎麼知道我要去旅行的?"
"有關這一類事情,我應該瞭解一點。你同我父親議論這件事,最後兩人還爭得面紅耳赤的。這些我都知道。"
"那些事情,我現在都不在乎了。"菲利普略微停頓了一下,隨即操着嘶啞的聲音對莎莉低語道:"我不想離開你!我也離不開你!"
莎莉沒有回答。他不知她是什麼心思。
"不知你願意不願意嫁給我,莎莉。"
莎莉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從她臉上,捕捉不到一絲表情。她説話時眼睛並不望菲利普。
"隨你的便。"
"你不願意?"
"哦,我當然很想有個自己的家啊,再説我也該成家立業了。"
菲利普粲然一笑。現在他算是摸透了她的心思了。至於她的態度,他倒並不覺得奇怪。
"可是你不願嫁給我?"
"我不願意嫁給旁的什麼男人。"
"那事情就這樣定了。"
"我父母親一定會大吃一驚,對不?"
"我太幸福了。"
"我想吃中飯了,"莎莉説。
"親愛的!"
菲利普笑吟吟地拿起莎莉的手,把它緊緊地攥在自己的手裏。他們倆站起來,雙雙步出美術館。他們在欄杆旁邊站了一會兒,注視着特拉法爾加廣場,只見那兒馬車啦、公共汽車啦,來來往往,穿梭不息,人羣熙來攘往,步履匆匆,朝着各個不同的方向湧去。此時,太陽當空,光芒四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