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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菲利普從阿特爾涅家告辭出來,穿過昌策里巷,沿着河濱馬路走到國會大街的盡頭去搭乘公共汽車。同阿特爾涅一家結識六個星期之後的一個星期天,菲利普同往常一樣趕着去乘公共汽車,到站後發覺開往肯寧頓的汽車已客滿了。此時雖説還是六月,但白天下了整整一大的雨,夜間的空氣變得既潮濕又陰冷。為了能坐上位子,他便步行來到皮卡迪利廣場。公共汽車停靠在噴泉附近,汽車到達這兒時,車上的乘客很少超過兩三位的。汽車每隔一刻鐘開一班,因此他還得等些時候才能乘上汽車。他目光懶散地瞅着廣場上的人羣。酒吧間都打烊了,周圍卻還有不少人在走動。菲利普的腦海裏正翻騰着在阿特爾涅富有魔力的天才的啓迪下萌生出來的各種各樣的念頭。

    驀然間,菲利普的心咯噔一下——他看到了米爾德麗德。他已有好幾個星期沒去想她了。她正要從沙夫茲伯雷林蔭道的拐角處橫穿馬路,見一隊馬車駛過來,便站在候車亭裏等着。她一心想尋找機會穿過馬路,對其他事情一概無暇顧及,米爾德麗德頭戴一頂碩大的黑草帽,上面飾有一簇羽毛,身上穿了件黑綢衣。那個時候,女人時興穿拖裙。見道路暢通了,米爾德麗德隨即穿過馬路,朝皮卡迪利大街的方向走去,衣裙在身後地上拖着。菲利普懷着一顆狂跳不止的心,默然地尾隨着她。他並不希冀同米爾德麗德説話,只是心中有些納悶,這麼晚了,她還上哪兒去呢?他想看一看她的臉。米爾德麗德步履蹣跚地往前走去,隨即拐入埃爾街,又穿過里根特大街,最後又朝着皮卡迪利廣場的方向走去。菲利普被搞懵了,猜不透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興許她是在等人吧。驀地,菲利普產生一種極大的好奇心,想弄清楚她究竟在等誰。米爾德麗德匆匆追趕前面一位頭戴圓頂硬禮帽的矮個子男人,此人正漫不經心地朝前走去,米爾德麗德乜斜着眼睛,打他身旁擦肩而過。她朝前走去,最後在斯旺一埃德加商店大樓前戛然收住腳步,面向大路位候着。當那矮個子男人走近時,米爾德麗德啓齒一笑。那男人瞪着雙眼望了她一會,然後掉過頭去,繼續朝前晃悠而去。此時,菲利普一切都明白了。

    菲利普的心被一種恐懼感緊緊地攫住了。有好一陣子,他只覺得雙腿軟弱無力,連站都站不住。過了一會兒,他連忙追上米爾德麗德,觸了觸她的臂膀。

    "米爾德麗德!"

    她驀然驚恐地轉過身來。他想米爾德麗德的臉紅了,不過他站在暗處看不分明。半晌,他們倆相對無言地站立着。最後還是米爾德麗德打破了沉默。

    "想不到在這兒見到你!"

    菲利普一時不知説什麼是好,渾身震顫不已。他思緒萬千,心潮起伏,情難自禁。

    "真可怕,"他氣喘吁吁地説,聲音之低,像是説給自己聽似的。

    米爾德麗德再也沒有吭聲,轉過身子背朝着菲利普,眼睛朝下望着地面。菲利普感到自己的臉因痛苦而扭曲着。

    "有沒有説話的地方?"

    "我不想跟你説什麼,"米爾德麗德臉色冷冷地説。"別纏我了,好嗎?"

    菲利普陡然想起説不定她眼下急需用錢,一時不得脱身。

    "你實在沒錢用,我身上倒還有兩三個硬幣,"菲利普脱口而出。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這是回住處的路上碰巧路過這兒。我想等一位跟我在一起幹活的女友。"

    "我的天哪,你就別説謊了吧,"菲利普喟然嘆道。

    驀地,他發覺米爾德麗德在嚶嚶抽泣,於是又問道:

    "我們能不能找個地方説個話兒?我能不能上你那兒去呢?"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她嗚咽地説。"他們不許我把男人帶到那兒去。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明天去找你。"

    菲利普肚裏雪亮,米爾德麗德是決不會踐約的。這一回他決不輕易放她走了。

    "不能捱到明天,我要你現在就帶我去找個地方説話。"

    "嗯,好,地方倒是有一個的,不過要付六先令。"

    "我付給六先令就是了,在哪?"

    米爾德麗德把地址告訴了菲利普,菲利普隨即叫了一輛馬車。馬車駛過不列顛博物館,來到格雷旅館路附近的一條窮街陋巷。米爾德麗德叫車伕把馬車停在街道的拐角處。

    "他們可不喜歡把馬車一直趕到門口,"米爾德麗德嘟噥了一句。

    這還是打他們倆坐上馬車以來的第一句話。他們下了馬車朝前走了幾碼,接着米爾德麗德對着一扇大門重重地連擊三下。菲利普注意到扇形窗上有塊硬紙板告示,上面寫着"房間出租"的字樣。大門悄然無聲地開了,從裏面走出一位上了年紀的高個子婦人。她瞪了菲利普一眼,隨後壓低了聲音同米爾德麗德嘰咕了幾句。米爾德麗德領着菲利普穿過過道,來到房子後部的一個房間。裏面黑洞洞的。米爾德麗德向菲利普討了根火柴,點亮了一盞煤氣燈,因沒有燈罩,火舌直髮出刺耳的噝噝聲。菲利普這才看清自己此時站在一個又髒又小的卧室裏,裏面擺着一套漆成松樹一般顏色的傢俱,對這個房問來説,它們顯得太大了。花邊窗簾很齷齪,窗格柵蒙着一把大紙扇。米爾德麗德一屁股癱進壁爐邊的一張安樂椅裏,菲利普則坐在牀沿上。他感到害臊。他這才看清米爾德麗德的雙頰塗抹着厚厚的胭脂,眉毛描得漆黑,可她形容憔悴,一副病懨懨的樣子,面頰上紅紅的胭脂使得她白裏泛綠的膚色分外觸目。米爾德麗德心神不寧地凝視着那面紙扇,而菲利普也想不出説些什麼,直覺得語塞喉管,像是要哭出來似的,他連忙用手矇住自己的雙眼。

    "我的上帝,這事真可怕,"菲利普哀慼地嘆道。

    "我真弄不懂你大驚小怪些什麼呀,我本以為你心裏一定很高興。"

    菲利普沒有回話,轉眼間她一下子嗚咽起來。

    "你總不會認為我這麼做是因為我喜歡吧?"

    "喔,我親愛的,"菲利普不由得嚷了起來,"我非常難過,簡直難過極了。"

    "這對我屁的用處都沒有!"

    菲利普再一次感到無言以對,生怕自己一開口,她會誤解為他這是在責備或者嘲笑她。

    "孩子呢?"菲利普最後問了一句。

    "我把她帶到倫敦來了。我手頭沒錢,不能讓她繼續呆在布賴頓,只得我自個兒帶了。我在去海伯裏的路上租了個房間,告訴他們説我是一個演員。每天都得從那兒走到倫敦西端。倫敦的活是少有人讓太太們乾的呀。"

    "先前的店主們不願意你再回去嗎?"

    "哪裏也找不到工作。為了找工作,我的兩條腿都跑斷了。有一次我的確找到了工作,但是我因生病離開了一個星期,待我回去上班時,他們就不要我了。你也不能責怪他們,對不?那是他們的地方嘛,他們可用不起身體不健壯的姑娘啊。"

    "現在你的氣色很不好,"菲利普説。

    "今晚我本不宜出門的,但是有啥辦法呢,我得用錢哪。我曾經給埃米爾寫過信,告訴他我身邊一個子兒也沒有,但是他連一封回信都不給我。"

    "你完全可以寫信給我嘛。"

    "我不想寫信給你,倒不是因為以前發生的事情,而是因為我不想讓你知道我陷入了困境。如果你説我這是罪有應得,我也決不會感到奇怪的。"

    "即使到了今天,你還是很不瞭解我,不是嗎?"

    有一會兒,菲利普回憶起他正是因為米爾德麗德的緣故才遭受的極度痛苦,對此,他深深感到發膩。但往事畢竟是往事,都已成了過眼煙雲。當他望着眼前的米爾德麗德,他知道他再也不愛她了。他很為她感到難過,但又為自己擺脱了與她的一切糾葛而感到慶幸。菲利普神情憂鬱地凝望着米爾德麗德,不禁暗暗地問自己當初怎麼會沉湎於對她的一片痴情之中的。

    "你是個地地道道的正人君子,"米爾德麗德開口説,"你是我平生見到的唯一的君子。"她停頓了片刻,接着紅着臉兒説:"菲利普,我實在不想啓口,不過請問你能否給我幾個錢呢?"

    "我身上碰巧還帶了點錢,恐怕總共不過兩鎊吧。"

    菲利普説罷把錢全掏給了她。

    "我以後會還你的,菲利普。"

    "哎,這沒什麼,"菲利普臉帶微笑地説,"你就不必操這份心啦。"

    菲利普並沒有説出他想説的話,他們倆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着,彷彿事情本來就該如此似的,就好像她此刻將重新過她那種可怕的生活,而他卻不能做出什麼來阻止她似的。米爾德麗德從安樂椅裏站起身來接錢,此時他們倆都站立着。

    "我送你走一程好嗎?"米爾德麗德問道,"我想你要回去了。"

    "不,我不着急,"菲利普答道。

    "能有機會坐下歇息,我很高興。"

    這句話以及這句話包含的全部意思撕裂着菲利普的心。看到她疲憊不堪地癱入安樂椅的樣兒,菲利普感到痛心疾首。良久,房間裏一片沉寂,窘迫中,菲利普點燃了一支香煙。

    "菲利普,你太好了,連一句不中聽的話都沒説。我原以為你會説我不知羞恥呢。"

    菲利普看到米爾德麗德又哭了。當初埃米爾·米勒拋棄她時她跑到自己的面前痛哭流涕的情景,此刻又浮現在他眼前。一想起她那多舛的命途以及他自己所蒙受的羞辱,他對她懷有的惻隱之心似乎變得愈發強烈。

    "要是我能擺脱這種困境多好!"米爾德麗德呻吟地説。"我恨透了。我是不宜過這種日子的,我可不是過這種日子的姑娘啊。只要能跳出這個火坑,我幹什麼都心甘情願。就是去當用人,我也願意。喔,但願我現在就死。"

    她作了這番自怨自憐之後,精神徹底垮了。她歇斯底里地嗚咽着,瘦小的身體在不住地顫抖。

    "喔,你不知道這種日子是啥滋味兒,不親身體驗是決不會知道它的苦處的。"

    菲利普實在不忍心看着她哭,看到她處於這麼可怕的境地,他的心都碎了。

    "可憐的孩子,"他喃喃地説,"可憐的孩子。"

    他深感震撼。突然間,他腦際閃過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在他心裏激起了一陣狂喜,簡直到了心醉神迷的地步。

    "聽我説呀,如果你想擺脱這個困境,我倒有個主意。眼下我手頭拮据,處境十分艱難,我得儘量節省。不過,我還是在肯寧頓大街上租賃了一套房間,裏面有一間空着沒人住。願意的話,你可以帶着孩子上我那兒去住。我每週出三先令六便士僱了個婦人,為我打掃房間和燒飯。這兩件事兒,你也能做,你的飯錢也不會比我付給那位婦人的工錢多多少。再説,兩個人吃飯的開銷也不會比一個人多。至於你那孩子,我想她吃不了多少東西的。"

    米爾德麗德倏地停止了抽泣,目不轉睛地望着菲利普。

    "你的意思是説,儘管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你還能讓我回到你的身邊去嗎?"

    菲利普想到他要説的話兒,臉上不覺顯出尷尬的神情。

    "我不想叫你誤解我的意思。我只是為你提供一個我並不要額外多出一個子兒的房間和供你吃飯。我只指望你做我僱傭的那位婦人所做的事情,除此之外,我別無他求。我想你也肯定能夠燒好飯菜的。"

    米爾德麗德從安樂椅裏一躍而起,正要朝他跟前走來。

    "你待我真好,菲利普。"

    "別過來,就請你站在那兒吧,"菲利普連忙説,還匆匆伸出手來,像是要把她推開似的。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他不能容忍米爾德麗德來碰他。

    "我只想成為你的一個朋友,除此以外,我沒有任何其他念頭。"

    "你待我真好,"米爾德麗德絮絮叨叨地説,"你待我真好!"

    "這麼説你會到我那兒去羅?"

    "哦,是的,只要能擺脱這個困境,我幹啥都願意。你是決不會懊悔你所做的事情的,菲利普,決不會的。菲利普,什麼時候我可以上你那兒去?"

    "最好明天就來。"

    米爾德麗德又突然哭起來了。

    "你這哭什麼呀?"菲利普笑吟吟地問道。

    "我真是感激不盡。我不知道我這輩子還能不能報答你?"

    "喔,別放在心上。現在你還是回去歇着吧。"

    菲利普把地址寫給了她,並對她説如果她次晨五點半到的話,他會把一切都安排得順順當當的。夜很深了,沒有車子可乘,只得步行回去。不過,本來很長的路,現在也不覺長了,他完全為興奮的心情所陶醉,只覺得腳底生風,有點兒飄然欲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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