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同阿特爾涅的談話為一陣上樓梯的咯噔咯噔的腳步聲打斷了。阿特爾涅跑去為從主日學校歸來的孩子們開門,孩子們笑著嚷著蜂擁而入。阿特爾涅笑逐顏開地詢間他們在主日學校裡的情況。莎莉只呆了一會就走了,因為她母親吩咐她趁她父親同孩子們逗著玩的時候去準備茶點。阿特爾涅開始給孩子們講一則漢斯·安徒生的童話故事。這些孩子一點也不怯生,他們很快就得出結論:菲利普並不可怕。珍妮走過來,站在菲利普的身旁,不一會兒,竟爬到菲利普的身上,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大腿上。對過著孤單的光棍漢生活的菲利普來說,這還是第一次置身於洋溢著天倫之樂的小家庭之中。當日光落在那些全神貫注地諦聽著童話故事的孩子們身上時,他那雙眼睛不由自主地眯眯笑了起來。他這位新結識的朋友的生活,乍看起來似乎有些古怪,眼下卻顯得十分自然,盡善盡美。莎莉又回到了房間。
"嘿,孩子們,茶點準備好了,"莎莉喊道。
珍妮從菲利普的腿上溜了下來,跟著其他孩子一道跑向廚房。莎莉這才開始在那張長長的西班牙餐桌上鋪檯布。
"媽媽說,她是不是也來這兒同你們一塊用茶點?"莎莉問道。"我可以去招呼孩子們吃茶點。"
"請稟告你母,若蒙她光臨作伴,我兩人將不勝榮幸驕傲之至,"阿特爾涅戲謔地說。
在菲利普看來,阿特爾涅不說話則已,一張嘴說話總是離不開演說家的華麗的詞藻。
"那好,我也給媽媽鋪塊檯布,"莎莉應聲說。
不一會,莎莉又回來了,手裡託著淺盤,盤子裡放著一隻麵包、一塊厚厚的黃油和一罐草莓果醬。在她把這些東西一一擺在桌子上的當兒,她父親同她打趣逗樂。他說莎莉該出去見見世面了。他告訴菲利普,說成雙成對的追求者排著隊候在主日學校門口等她,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要伴送她回家,可她卻矜誇傲慢,連睬也不睬他們。
"爸爸,你就別說了,"莎莉嗔怪地說,臉上現出她那冷漠但不無好意的微笑。
"一個裁縫店的夥計就因為莎莉不肯同他打招呼,一氣之下去當了兵。還有一位工程師,請注意,這回是個工程師,只為了莎莉不願在教堂同他合用一本讚美詩集這件事,就開始酗酒。你知道了這一切之後,恐怕連想看她一眼都不敢想嘍。我真擔心,她束髮以後還不知會怎麼樣呢?"
"媽媽自己送茶來,"莎莉淡淡地說了一句。
"莎莉從來不聽我的話,"阿特爾涅哈哈大笑,用慈愛的、驕傲的目光望著莎莉。"她整天只知道幹她的事,什麼戰爭啦,革命啦,動亂啦,她都一慨不聞不問。對一個誠實的男人來說,她將會是個多麼賢惠的妻子喲!"
阿特爾涅太太端茶進來。她一坐下來便動手切面包和黃油。看到她把丈夫當小孩子似的伺候,菲利普感到挺有趣的。她給阿特爾涅塗果醬,把麵包和黃油切成一片片的,好讓他不費事就送進嘴裡。她取下了帽子。她身上穿的節日服裝似乎緊了點,樣子就像他小時候有時跟大伯去拜訪的那位農夫的妻子。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她的聲音聽上去為什麼這麼熟悉的原因。她的口音同布萊克斯泰勃一帶居民的口音非常相近。
"您是哪裡人?"菲利普問阿特爾涅太太說。
"我是肯特郡人,老家在費爾恩。"
"我想大概是這樣。我大伯是布萊克斯泰勃教區的牧師。"
"說來真有趣,"阿特爾涅太太說。"我剛才在教堂還在想您同凱里先生是否是親戚來著。我見過凱里先生多次啦。我的一位表妹就是嫁給布萊克斯泰勃教堂那邊的羅克斯利農場的巴克先生的。我做姑娘時常到那兒去住上幾天。你們說這事有趣不有趣呀?"
阿特爾涅太太說罷又饒有興趣地把菲利普打量了一番,此時她那對黯然失色的眸於又放出了光亮。她問菲利普知道不知道費爾恩這塊地方。費爾恩離布萊克斯泰勃只有十英里,是個美麗的村莊,菲利普的牧師大伯有時候在收割季節也到那兒去作感恩祈禱。阿特爾涅太太還報出了村莊附近的幾位農夫的姓名。她為能再一次談論她少女時代度過的鄉村而感到高興,對她來說,回想一下憑她這種階層的女人所特有的記憶力而刻在腦海的往昔的情景和熟悉的人們,確是人生一大快事。這也使得菲利普內心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情感。一縷鄉村氣息似乎消融、盪漾在這間位於倫敦中心的門牆鑲有嵌板的房間裡了。菲利普彷彿看到了高聳著亭亭若蓋的榆樹的肯特沃土,嗅到了馥郁芬芳的氣味,氣味中充斥著北海海風的鹹味,因此變得更加刺鼻、濃烈。
鐘敲十點,菲利普才起身告辭。八點鐘時,孩子們進來同他告別,一個個無拘無束地仰起小臉蛋讓菲利普親吻。他對這些孩子滿懷憐愛之情。麗莎莉只是向他伸過一隻手來。
"莎莉是從來不吻只見過一面的先生的,"她的父親打趣說。
"那你得再請我來啊,"菲利普接著說了一句。
"你不要理睬我爸爸說的話就是了,"莎莉笑吟吟地說。
"她是個最有自制力的妙齡女郎,"她父親又補了一句。
在阿特爾涅大大張羅孩子們睡覺的當兒,菲利普和阿特爾涅兩人吃了頓有面包、奶酪和啤酒的夜餐。當菲利普走進廚房同阿特爾涅太太告別時(她一直坐在廚房裡休息,並看著《每週快訊》),阿特爾涅太太親切地邀請他以後再來。
"只要阿特爾涅不失業,星期天總是有一頓豐盛的飯菜的,"阿特爾涅太太對菲利普說,"你能來伴他說個話兒是最好不過的。"
在隨後一週的星期六,菲利普接到阿特爾涅的一張明信片,信上說他全家引頸盼望菲利普於星期日與他們共進午餐。但是菲利普擔心阿特爾涅家的經濟狀況並不如他說的那麼好,於是便寫了封回信,說他只來用茶點。菲利普去時,買了一塊大葡萄乾蛋糕帶著,為的是不讓自己空著手去接受別人的款待。他到時發覺阿特爾涅全家見到他都非常高興。而他帶去的那塊蛋糕徹底地贏得了孩子們對他的好感。菲利普隨大家一道在廚房裡用茶點,席間歡聲笑語不絕。
不久,菲利普養成了每個星期日都上阿特爾涅家的習慣。他深得阿特爾涅的兒女們的愛戴,這是因為他心地純真,從來不生氣的緣故。還有一個最簡單不過的理由是他也喜歡他們。每當菲利普來按響門鈴的時候,一個孩子便從窗戶探出小腦袋,要是吃準是菲利普到了的話,孩子們便一窩蜂地衝下樓來開門迎他,接著一個個投入菲利普的懷抱。用茶點的時候,他們你爭我奪地搶著坐在菲利普的身邊。沒過多久,他們便稱呼他菲利普叔叔了。
阿特爾涅談鋒甚健,因此菲利普漸漸瞭解到阿特爾涅在不同時期的生活情況。阿特爾涅一生中於過不少行當,但在菲利普的印象中,阿特爾涅每千一項工作,總是設法把工作弄得一團糟。他曾在錫蘭的一個茶場裡做過事,還在美國當過兜售意大利酒的旅行推銷員。他在托萊多水利公司任秘書一職比他幹任何別的差使都長。他當過記者,一度還是一家晚報的違警罪法庭新聞記者。他還當過英國中部地區一家報紙的副編輯以及裡維埃拉的另一家報紙的編輯。阿特爾涅從他幹過的種種職業裡蒐集到不少趣聞,他什麼時候想娛樂一番,就興趣盎然地抖落那些趣聞。他披卷破帙,博覽群書,主要的興趣在讀些海內珍本;他講起那些充滿深奧難懂的知識的故事來,真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還像小孩子似的,看到聽眾臉上顯出驚奇的神情而感到沾沾自喜。三四年以前,他落到了赤貧如洗的境地,不得不接受一家大花布公司的新聞代理人一職。他自認自己才識過人,覺得接受這一差使後沒了自己的才幹,但是,在他妻子的一再堅持之下,以及迫於家庭生計,他才硬著頭皮幹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