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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一天早晨,菲利普起牀後,直覺得頭暈目眩,重新躺下時,驀地發覺自己病了,四肢疼痛,周身直打冷顫。房東太太來給他送早餐時,他朝着洞開的房門對房東太太説他身體不適,要他送一杯茶和一片烤麪包來。過了沒幾分鐘,一聲叩門聲之後,格里菲思走了進來。他倆同住在一幢公寓裏已有一年多了,但除了在過道里互相點頭打招呼之外,別無更多的交往。

    "喂,聽説你身體不舒服,"格里非思説,"我想我得來看看你究竟怎麼啦?"

    菲利普莫名其妙地臉露赧顏,對自己的病痛滿不在乎,只説過一兩個鐘頭就會好的。

    "嗯,你最好還是讓我給你量量體温,"格里菲思説。

    "根本沒這個必要,"菲利普煩躁地回答。

    "哎,還是量一下吧!"

    菲利普把體温表放進嘴裏。格里菲思坐在牀沿上,喜氣洋洋地聊着天,過了一會兒,他從菲利普嘴裏抽出體温表看了一眼。

    "好了,你瞧瞧體温表,老兄,你得卧牀休息,我去叫老迪肯來給你看病。"

    "盡扯淡,"菲利普説,"根本無關緊要,我希望你別為我操心。"

    "談不上什麼操心。你在發燒,應該卧牀休息。你躺着,好嗎?"

    他的舉止儀態有一種特殊的魅力,既莊重又和藹,簡直太迷人了。

    "你的臨牀風度簡直妙不可言,"菲利普喃喃地説,微笑着合上了眼睛。

    格里菲思替他抖松枕頭,動作利落地鋪平牀單,並替他把被子塞緊。他走進菲利普的起居間尋找虹吸瓶,沒找着,便從自己房間裏拿了一隻來。接着,他把百葉窗拉了下來。

    "好了,你好好睡吧,老迪肯一查完病房,我就把他領到這兒來。"

    過了好幾個鐘頭以後才有人來看菲利普。他感到腦袋瓜像是要炸開來似的,極度的疼痛撕裂着他的四肢,他擔心自己馬上要叫起來。不一會兒,一記敲門聲過後,格里菲思走了進來,他是那樣的健康、強壯和愉快。

    "迪肯大夫來了,"他通報了一聲。

    這位態度和藹的老醫生朝前挪了幾步。菲利普跟他只是面熟,並不相識。他問了幾個問題,簡單地作了檢查,然後便開處方。

    "你看他得的是什麼病?"格里菲思笑吟吟地問道。

    "流行性感冒。"

    "一點不錯。"

    迪肯大夫朝這間光線幽暗的公寓房間掃了一眼。

    "你不願意住進醫院裏去嗎?他們會把你安置在隔離病房的,那兒要比這兒能得到更多的照顧。"

    "我寧願呆在原地不動,"菲利普説。

    他不想受人打擾,而且身處陌生環境,他總是疑慮重重。他討厭護士們大肆張揚地圍着他轉,不喜歡醫院裏那種令人沉悶的清潔環境。

    "先生,我可以來照料他,"格里菲思立刻説道。

    "喔,那太好了!"

    他開了張藥方,又關照了幾句,便走了。

    "現在,你一切都得聽我的,"格里菲思説,"我一人身兼日夜值班護士之職。"

    "謝謝你,不過我不會需要什麼的,"菲利普説。

    格里菲思伸出一隻於,搭在菲利普的額頭上。那是一隻涼絲絲、乾巴巴的大手,然而這一摸卻給菲利普帶來了快意。

    "我這就把處方送到藥房裏去,他們把藥配好,我就回來。"

    不一會兒,他取來了藥,在給菲利普服了一劑之後,就噔噔上樓去拿他的書。

    "今天下午我就在你的房間看書,你不會反對吧?"下樓後,他對菲利普説。"我讓房門開着,你需要什麼,就叫我一聲。"

    這天晚些時候,菲利普從心神不寧的瞌睡中醒來,聽到他的起居室裏有説話聲,原來是格里菲思的朋友看他來了。

    "喂,你今晚最好別來了,"他聽到格里菲思説。

    過了一兩分鐘以後,又有一個人走進了房間,對他在這兒找到格里菲思而表示驚訝。

    "我正在護理一位租賃這套房間的二年級學生,這個可憐的傢伙因患流行性感冒病倒了。今晚不能玩惠斯特了,老兄。"

    不久,房間裏就剩下格里菲思一個人了,菲利普便招呼他。

    "嘿,你怎麼推辭不去參加今晚的晚會啦?"他問道。

    "這並不是為了你,我得讀我的外科教科書。"

    "你儘管去好了。我過一會兒就會好的。你不必為我操心。"

    "好的。"

    菲利普的病情漸見惡化。夜幕降臨時,他的神志有些昏迷不清。次日晨光熹微時分,他才從心神不寧的睡眠中清醒過來。他發現格里菲思從扶手椅裏爬起來,雙膝跪在地上,用手指把一塊塊煤扔進壁爐裏。格里菲思身穿寬大的睡衣褲,外面套了件晨衣。

    "你在幹什麼?"他問道。

    "我把你吵醒了嗎?我在生火,想盡量不弄出響聲來。"

    "你為什麼不躺在牀上?現在什麼時候了?"

    "五點左右。我想,今晚我最好還是通宵陪伴着你。我把扶手椅搬了進來,是因為我怕一鋪上牀墊,我睡得太死,就聽不見你要什麼東西了。"

    "我希望你快別這樣了,"菲利普呻吟道,"假如把你傳染上了,怎麼辦?"

    "那你就來護理我,老兄,"格里菲思笑着説。

    早晨,格里菲思打開百葉窗。固守了個通宵,他看上去臉色蒼白,疲憊不堪,但神情仍很快樂。

    "喂,找來給你擦洗一下吧,"他興高采烈地對菲利普説。

    "我自己能洗,"菲利普説着,不覺赧然。

    "胡扯,你要是躺在小病房裏,護士也會來幫你洗的,而我可以做得跟護士一般好。"

    菲利普身體太虛弱了,精神上也很痛苦,無力拂其美意,只好聽憑他給自己洗臉、洗手、洗腳,讓他給自己擦胸、擦背。他的動作温柔,給人以快感,在這同時,他嘴裏吐出連珠似的親切友好的話語。然後,正如他們在醫院裏做的那樣,他換下了牀單,抖松枕頭整理被褥。

    "我想,阿瑟大嬸看到了我,保管叫她驚訝不已。迪肯很早就會來看你的。"

    "我難以理解你為什麼要待我這麼好,"菲利普説。

    "這對我是一次很好的實習機會。照料一個病人太有趣了。"

    格里菲思把自己的早餐給了菲利普,然後穿上衣服出去吃了點東西。十點前幾分鐘,他手捧一串葡萄和一束鮮花回來了。

    "你簡直太好了,"菲利普説。

    菲利普卧牀了五天。

    諾拉和格里菲思兩人輪流照料他。雖説格里菲思同菲利普年齡相仿,然而他卻像一位富有幽默感的母親一樣對待菲利普。他是個體貼人的小夥子,温文爾雅,給人以力量,但是他最大的特點還在於他有一種勃勃的生氣,似乎能給每一個與其相處的人帶來健康。很多人以他們的母親或姐妹的愛撫為人生樂趣,而菲利普可不習慣這一套,然而這位體格強壯的年輕人身上洋溢着女性的柔情蜜意,卻使他深受感動。菲利普的病情日見好轉。於是,格里菲思懶散地坐在菲利普的房間裏,講述些歡快的男女風流逸事,替他解悶消愁。他是個愛調情的傢伙,同一個時間裏可以跟三四個女人鬼混。他敍述起那些他出於無奈為了擺脱困境而採取的種種辦法來,確實娓娓動聽。他有這樣一種天才,能夠使他遭遇的每一件事都蒙上一種富有浪漫色彩的魅力。他因負債累累而手頭不活絡時,他那些稍許值幾個錢的東西都被送進了當鋪,即使這樣,他還是儘量裝得歡天喜地,揮霍無度和落落大方。他生來就是一個冒險家。他就是喜歡那些從事不正當職業以及朝三暮四、反覆無常的人,經常出沒於倫敦的酒吧間,地痞流氓中很大一批人都同他相識。放蕩的女人把他視作朋友,向他傾訴她們人生的煩惱、艱苦和成功;而那班賭棍們卻都能體諒他的寒愴的日子,供他吃喝,還借給他面值五英鎊的鈔票。他雖屢試不第,但都愉快地忍受了。他用幽雅迷人的舉止順從父母雙親的規勸,使得他那位在利茲當開業醫生的父親不忍正言厲色地對他發火。

    "我在讀書方面,是個實足的笨伯,"他樂呵呵地説,"我的腦子就是轉不起來。"

    生活也太有趣了。但是,有一點是很清楚的:即他那情感洋溢的青春期一過,在最後取得了醫生的資格之後,他一定能夠在醫道方面有所成就。就憑他那舉止的魅力,也能醫治人們的病痛。

    菲利普崇拜他,正如在學校裏崇拜那些身材高大、品行正直、道德高尚的學生一樣。菲利普病癒時,他同格里菲思成了莫逆之交。看到格里菲思似乎喜歡坐在他的房間裏,談論些令人感到快樂的趣事兒以及抽着數不勝數的煙捲兒來消磨他的時間,菲利普內心裏充滿了一種莫可名狀的滿足。有時,菲利普帶他上里根特大街上的那家酒菜館。海沃德發覺格里菲思很蠢,但勞森卻意識到了他的迷人之處,並急於要給他畫畫。他的體態生動,長着藍色的眸子、白皙的皮膚和鬈曲的頭髮。他們討論的問題,他常常是一無所知,然而他卻安靜地坐在一旁,俊美的臉上掛着温順敦厚的微笑,恰如其分地感到他的在場本身足以給同伴們增添歡樂。當發覺馬卡利斯特是位證券經紀人時,他熱切地想得到些小費。然而,馬卡利斯特臉帶嚴肅的笑容告訴他,倘若他有時能購進些股票,他就可以賺進一筆錢財。這使得菲利普也垂涎欲滴,因為在某種程度上,他也有些人不敷出,因此借馬卡利斯特提及的輕而易舉的生財之道賺一點兒錢,這對菲利普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下次我一聽到好消息就告訴你,"那位證券經紀人説。"有時真的會有好消息來的,問題在於等待時機。"

    菲利普情不自禁地暢想起來,要是能賺個五十英鎊,那該多好啊!這樣,他就可以給諾拉買件她過冬禦寒的皮大衣。他注視着里根特大街上的幾家商店,挑選了幾件他買得起的東西。諾拉一切都應該享有,因為她使他的生活充滿了歡樂。

    第六十九章

    一天下午,菲利普從醫院回到公寓,同往常一樣,準備在同諾拉共用茶點之前,梳洗打扮一番。他剛要掏鑰匙開門時,房東太太卻霍地把門打開了。

    "有位太太等着要見你,"房東太太説。

    "找我?"菲利普驚訝地説。

    菲利普不由得一怔。來者只可能是諾拉,但他不知道是什麼風把她給吹來的。

    "我本不應該讓她進來的,可她接連來了三次,都沒見着你,她看上去怪難過的,所以我告訴她可以在此等候你。"

    菲利普急急從喋喋不休的房東太太面前奔過去,一頭衝進房間。他感到一陣噁心:原來是米爾德麗德。她正準備坐下去,見他進來,便忙不迭地站起來。她既沒有走近他,也沒有説話。他驚呆了,連自己在説些什麼都茫然不知。

    "你究竟想要幹什麼?"他問道。

    米爾德麗德默不作答,卻哇地失聲痛哭。她並沒有用手矇住眼睛,而是把手懸在身體的兩側,宛如一位垂手懇求僱傭的女用人,姿態裏帶有一種令人討厭的謙卑。菲利普鬧不清自己心裏頭是什麼樣的滋味,真想掉轉身子奔出房間去。

    "我不曾想到還會再見到你,"他終於説了這麼一句話。

    "要是我死了,就好了,"她嗚咽着説。

    菲利普讓她站在原地。此時,他只想讓自己鎮靜下來。他的雙膝在顫抖。他雙眼注視着米爾德麗德,精神頹然地呻吟着。

    "出什麼事啦?"他説。

    "埃米爾——他遺棄了我。"

    菲利普的心怦怦直跳。此時他意識到自己仍一如既往地狂熱地愛戀着她,對她的愛情從來就沒有終止過。她就站在他的面前,是那樣的低聲下氣,那樣的百依百順。他恨不得一把將她摟進自己的懷裏,在她淚水晶瑩的臉上狂吻。啊,這一離別是多麼的長久!他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能熬過來的。

    "你還是坐下吧。我給你倒杯酒來。"

    他把椅子移近壁爐,米爾德麗德一屁股坐下來。他給她配了杯威士忌蘇打水。她一邊抽泣,一邊啜飲着,那雙充滿悲哀的大眼睛凝視着他。她比菲利普上次見到她時要憔悴得多,那色更蒼白。

    "你那時向我求婚時,我就同你結婚該有多好呢,"米爾德麗德哀慼地説。

    這句話似乎在他內心激起了感情的波浪。究竟為什麼會這樣?菲利普也説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不能再像剛才那樣強迫自己去冷淡她了。他伸出手來擱在她的肩膀上。

    "我為你身處困境而感到十分難過。"

    米爾德麗德把頭偎依在菲利普的懷裏,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起來。頭上的帽子有些礙事,她便把它脱了下來。他可從來沒有料想到她竟會這樣悲慟地哭着。他不住地吻着她,這似乎使她平靜了些。

    "你待我一向很好,菲利普,"她説,"這就是為什麼我知道我可以來找你的緣故。"

    "告訴我出什麼事啦。"

    "哦,我不能講,我不能講,"她叫喊着,從他的懷抱裏掙脱開去。

    他蹲下跪在她的身旁,把自己的臉頰緊緊地貼住她的臉頰。

    "難道你不知道你無事不可對我講的嗎?我決不會怪罪於你的。"

    她把事情一點一點地講給他聽,有時哽咽得厲害,他幾乎聽不懂她在説些什麼。

    "上星期一,他到伯明翰去,答應星期三返回的,可是,他沒有回來,到了星期五,還不見他的人影。於是,我寫信去問他出什麼事了,可是他連信也不回一封。我又寫了封信,並説要是再不給迴音,我就要去伯明翰了。然而今天早晨,我接到一位律師的來函,函中説我無權對他提出要求,而且説,倘若我去幹擾他,他就要去謀求法律的保護。"

    "真是荒謬絕倫!"菲利普叫喊道。"一個男人決不可以這樣對待自己的妻子。你們倆是否吵架啦?"

    "哦,是的,星期日那天,我們倆幹了一仗。他説他討厭我,但是這話他從前也説過,後來還是回來的呀。我可沒有想到他會當真。他感到驚惶失措,因為我告訴他快要生孩子了。我儘可能地瞞着他。最後我不得不告訴他。他説這是我的過錯,還説我應該比他懂得更多一些。你聽聽他對我盡説些什麼呀!但是,我很快就發覺他並不是一位正人君子。他一分錢也沒留下就把我拋棄了。他連房租也沒有付,可我又沒錢去付,那位管家女人曾在我面前説這樣的話——嗯,照她説來我還是個賊哩!

    "他嘴上説的是一套,可是做的又是一套。我們只是在海伯裏租了套房間。他就是如此的吝嗇。他説我揮霍無度,可是他沒給過我一個子兒呀。"

    她有一種把鉅細事情胡亂摻雜在一起的特殊本領。菲利普被弄得迷惑不解,整個事情所起來有些莫名其妙。

    "沒有一個男人是像他這樣的惡棍。"

    "你不瞭解他,現在我不願回到他那兒去,即使他跑來跪在我面前,我也不回去。我那時真傻,怎麼會想到跟他的呢?而且他並不是如他所説的那樣在掙錢。他對我説的全是騙人的鬼話!"

    菲利普思索了一兩分鐘。她的悲哀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他可不能只為自個兒着想啊。

    "你要我上伯明翰去嗎?我可以去見他,設法讓你倆重歸於好。"

    "根本沒門兒。現在他決不會回心轉意了,我瞭解他。"

    "但是,他必須負擔你的生活費用,這是他推諉不了的。諸如此類的事情,我可一點兒也不懂,你最好還是去找個律師。"

    "我怎麼能呢?我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

    "這筆費用由我來付。我將給我自己的律師寫封信,就是那位擔任我父親遺囑執行人的運動家。你現在願意同我一起去找他嗎?我估計眼下他仍在辦公室裏。"

    "不,把寫給他的信交給我,我自個兒去。"

    此時,她變得鎮靜了一點。他坐下來寫了封信。他倏地想起她身邊一文不名。真湊巧,他前天才兑了張支票的現鈔,給她五個英鎊還是拿得出來的。

    "你對我真好,菲利普,"米爾德麗德説。

    "能夠為你做點事情,我感到很高興。"

    "你現在還喜歡我嗎?

    "跟過去一樣地喜歡你。"

    她噘起嘴唇,於是他吻了她。從她這一舉動裏,他看到了在她身上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一種感情上的屈服。就憑這一點,他內心遭受到的一切痛苦都得到了報償。

    她走了,他發覺她在這兒呆了兩個小時。他感到樂不可支。

    "可憐的人兒,可憐的人兒,"他前南地自言自語,內心升騰起他以往從未有過的一股灼熱的情火。

    大約八點鐘的光景,菲利普接到了一份電報。在這之前,他壓根兒就沒有想到諾拉。打開電報一看,才知道這是諾拉拍來的。

    出了什麼事啦?諾拉。

    菲利普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回覆。諾拉正在一齣戲裏擔任配角。他可以同有時所做的那樣,俟戲一完,就跑去接她,並同她並肩漫步回家。但這天晚上,他整個心靈都反對他去見諾拉。他考慮給她寫信,但不能使自己跟往常一樣稱呼她為"最親愛的諾拉"。他決定去拍個電報。

    抱歉。無法脱身。菲利普。

    他在腦海裏勾勒出諾拉的體態輪廓。她那張顴骨高高的、面色粗鄙的醜陋小臉使他感到厭惡。一想到她那粗糙的皮膚,他身上就起雞皮疙瘩。他知道,電報發出後,還得趕緊採取某些步驟,不過,無論如何這份電報為他採取某些步驟贏得了時間。

    翌日,他又發了份電報。

    遺憾。不能來。詳見信。

    米爾德麗德提出下午四點到,而菲利普卻不願對她説這時間不方便。不管怎麼説,是她先來嘛。菲利普心情急躁地等待着米爾德麗德。他站在窗前望着,一見到她,便親自跑去開門。

    "嗯?你見到尼克遜了嗎""

    "見到了,"米爾德麗德回答説。"他説那樣做沒有什麼用處。無法可想。我只得默默忍受。"

    "可是,那樣做是不可能的,"菲利普叫嚷道。

    她疲憊不堪地坐了下來。

    "他有沒有擺出理由呢?"他問。

    她遞給他一封捏皺了的信。

    "這兒有你的一封信,菲利普。我一直沒拆它。昨天我不能對你講,真的不能對你説。埃米爾沒有同我結婚。他也不能那樣做,因為他已經有妻子,還生了三個孩子。"

    一陣妒意和痛苦交集在一起的感情突然襲上菲利普的心頭。他簡直忍受不了這一打擊。

    "這就是我不能回去見我姨媽的緣故。眼下除了你以外,我是無人可找。"

    "是什麼促使你同他出走呢?"菲利普極力剋制住自己,用一種低沉的聲音問道。

    "不知道。起先我並不瞭解他是個有婦之夫。當他把這事告訴我時,我當面教訓了他一頓。然後,接連數月我沒見着他的人影,當他再次回到店裏並向我求婚時,我真不曉得到底怎麼啦,只覺得好像無法可想,不得不跟他走似的。"

    "那時你愛他嗎?"

    "不知道。那時聽他説話,我情不自禁要發笑。還有一些關於他的事兒——他説我永遠也不會後悔,並保證每星期交給我七英鎊——他説他那時賺十五英鎊,然而,這一切全是彌天大謊,他根本就沒有十五英鎊。那時候,我厭惡每天早上要到店裏去上班,同時我同姨媽的關係不很融洽,好像使喚奴婢一樣對待我,並不把我當作親戚。她説我應該自己動手整理房間,要不就沒人給我整理。哦,要是我那時不上他的當該多好呢。可是,當他走到店裏徵求我的意見時,我覺得我實在沒有辦法。"

    菲利普從她身邊移開去,坐在桌子旁,雙手掩面。他感到深受恥辱。

    "你不生我的氣吧,菲利普?"她帶着令人哀憐的聲調説。

    "不,"他回答道,同時抬起頭來,但目光避着她,"我只是感到傷心極了。"

    "為什麼呢?"

    "你是知道的,我那時深深地愛着你。我能夠做到的事,我都做了,為的是想得到你的青睞。我認為你決不會去愛上別人的。得知你為了那個粗魯的漢子而心甘情願地犧牲自己的切的消息,我簡直感到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你究竟看中了他什麼。"

    "我太難過了,菲利普。後來我後悔極了,我向你保證,真的後悔極了。"

    菲利普想起了埃米爾·米勒其人。他臉色蒼白,毫無血色,長着一雙詭詐的藍眼睛,一副俗不可耐的精明相,身上總是穿件顏色鮮豔的編織的背心。菲利普喟然一聲嘆息。米爾德南德站起身子,走到他的跟前,雙臂勾住了他的脖子。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曾提出要同我結婚,菲利普。"

    菲利普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抬頭凝望着她。她彎下身子,吻着他。

    "菲利普,假使你仍然要我,那麼,凡是你喜歡的事情,我現在都願意去做。我曉得你是一位真正的品行高尚的人。"

    他的心倏忽停住了跳動。她的話使他感到有點兒噁心。

    "你真太好了,不過我不能這樣啊。"

    "難道你不喜歡我了?"

    "怎麼不喜歡呢,我打心眼裏愛你。"

    "那麼,既然我們有這個機會,為什麼不乘機樂上一樂呢?你要知道,現在可沒什麼關係啦!"

    菲利普掙脱了米爾德麗德的擁抱。

    "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自從我遇見了你,我就害上了相思病。但是。眼下——那個男人。不幸的是,我這個人有一種豐富的想象力,一想起那件事,我就想嘔吐。"

    "你真有趣,"她説。

    他再次握住她的丁,朝她微微一笑。

    "你切莫認為我不感激你。我對你是永遠感謝不盡的。但是,你知道,那種情感要比我強得多呢。"

    "你是個好朋友,菲利普。"

    他們倆不停地交談着,很快就回到昔日那種親密的同伴情誼中去。天色漸晚。菲利普建議他倆在一起吃晚飯,然後去音樂廳。她想讓菲利普做些説服工作,因為她有意要裝出一副與她目前處境相襯的姿態。她本能地感到,此時出入娛樂場所同她目前悲痛的心境不相符合。最後,菲利普説請她一同去只是為了使他高興,直到她認為這是一種自我犧牲的舉動時,她才應承下來。她提出了一個新的很體貼人的建議,這使得菲利普感到很高興。她叫菲利普帶她上他們以前經常光顧的那家坐落在索霍街上的小飯館。他對她感激不盡,因為她的建議給他帶來了對幸福往事的美好回憶。在吃晚飯的過程中,她漸漸變得興高采烈起來。喝着從街角那爿小酒店打來的紅葡萄酒,她心裏頭熱乎乎的,竟忘記了自己該保持一副憂鬱的神情。菲利普想,此時可以平安無事地同她談論關於今後的打算了。

    "我猜想,你身上是一文不名的了,是嗎?"一有機會,他就問她。

    "我身上只有你昨天給的幾個錢,而且還得從中拿出三英鎊給房東太太吧。"

    "唔,我還是再給你一張十英鎊先花着,我馬上去找我的律師,請他給米勒寫封信。我肯定可以叫他付筆款子。要是我們能從他那裏得到一百英鎊的話,這筆錢可以使你維持到小孩出世。"

    "我決不要他一個便士。我寧可捱餓。"

    "但是像他這樣子把你丟下不管也太可惡了。"

    "我還得考慮我的自尊心。"

    菲利普覺得有點尷尬。他自己必須嚴格節約,才能使他的錢一直維持到他取得醫生的資格,而且他還得留下一筆錢,以作為他在眼下所在的或別的醫院裏當住院內科或外科醫生期間所需的生活費用。但是,想起了米爾德麗德給他講關於埃米爾吝嗇的事兒,他便不敢同她爭辯,生怕她譴責自己也缺乏慷慨解囊的品性。

    "我寧願沿街乞討麪包,也不願拿他一個便士。很早以前,我就想找個工作於幹,不過我目前這種狀況去工作也沒有好處。人都得考慮自己的健康,不是嗎?"

    "眼下你還不必考慮去幹活,"菲利普説。"在你感到能夠工作之前,我可以讓你得到你所要的一切。"

    "我早就知道我可以信賴你。我對埃米爾説,別以為我找不到人幫忙。我告訴他你是位真正的品行高尚的人。"

    菲利普逐步瞭解到分居是怎麼會產生的。看來那個傢伙的結髮妻子發覺他定期赴倫敦期間所幹的勾當,並找到僱傭他的那家公司的頭頭。她揚言要同他離婚,而那家公司聲稱要是她提出離婚,他們就把他解僱。那個傢伙非常疼愛他的幾個孩子,不堪忍受要同孩子們分離的想法。要他在妻子和情婦之間作出抉擇時,他選擇了妻子。他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他希望不要因有孩子而使得這場糾紛更加複雜。當米爾德麗德無法再隱瞞,把即將分娩的事告訴他時,他驚恐萬狀,找岔兒同米爾德麗德吵架,並直截了當地把她遺棄了。

    "你什麼時候臨產?"菲利普問。

    "三月初。"

    "還有三個月哩。"

    討論計劃很有必要。米爾德麗德提出不想再呆在海伯裏公寓裏了,而菲利普也認為她應該靠近他,這樣更方便些。他答應第二天去給她找房子。她認為沃克斯霍爾大橋路是個適當的地點。

    "對以後來説,到那兒去路也近些,"她説。

    "你這是什麼意思?"

    "唔,我只能在那兒呆兩個月或者稍許多一點,然後我就得住進一幢房子。我知道有一處很高雅的地方,那兒有一批屬於最高貴階層的人,他們接納你,一星期只要四畿尼,而且還沒有其他額外的費用。當然羅,醫生的診費不計在內。除此之外,不要別的費用。我的一位朋友曾經去過那兒。管理這幢房子的是一位一絲不苟的太太。我打算告訴她,我的丈夫是一名駐在印度的軍官,而我是來倫敦生孩子的,因為這有益於我的健康。"

    聽她這麼説,菲利普感到有點兒離奇。嬌嫩的容貌和蒼白的臉色使她顯得冷淡而恬靜。當他想起熊熊燃燒在她胸膛的激情竟如此出人意料,他的心緒變得莫可名狀的紊亂和不安,他的脈搏急劇地跳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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