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在接下來的兩年裡,生活雖說單凋,倒還算自在。比起另外一些個子同他相仿的學生來,也不見得受到更多的欺凌;他身有殘疾,不能參加任何遊戲活動,所以在外人眼裡,有他沒有他都無所謂,而菲利普也正求之不得。他默默無聞,形單影隻。他在"瞌睡蟲"先生的班上學了兩個學期。這位"瞌睡蟲"先生,成天耷拉著眼皮,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似乎對一切都感到厭倦。他還算克盡職守,不過幹什麼都心不在焉。他心地善良,性情溫和,就是有點迂拙。他對學生的品行很信得過;他認為,對教師來說,要使孩子們誠實可信,最要緊的是自己一刻也不該產生孩子可能會撒謊這種念頭。他還引經據典地說:"求豆者得豆,求瓜者得瓜。"在三年級高班裡,日子著實好混。比如說,逢到解釋課文,還未輪到自己,早就摸準了要解釋哪幾行,再加上作弊用的註釋本又在學生手裡傳來遞去,不消兩分鐘就可以查到所需要的東西。教師挨個兒提問時,學生可以把拉丁語語法書攤在自己的膝頭上;即使在十幾個學生的作業本上同時發現巧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錯誤,"瞌睡蟲"夫子也從不覺得這裡面有何可疑之處。他不怎麼相信考試,因為他注意到學生們考試起來成績從不像平時在班上那麼出色:這固然令人喪氣,不過也無妨大局。到時候,學生們照樣升級,他們雖然在學業上無甚長進,但是卻學會了若無其事、厚著臉皮弄虛作假的本事,對於他們日後處世來說,這種本事說不定比識點拉丁文更管用呢。
隨後,他們歸"柏油"先生管教了。他真名叫特納,在學校的老夫子中數他最富有生氣。黝黑的膚色,五短身材,挺著個大肚子,下巴上的那一大把黑鬍鬚已開始花白。他穿著那身牧師服,倒也真讓人聯想到柏油桶。平時要是無意聽到有哪個孩子喚他的雅號,他就根據校規罰孩子抄五百行字,然而在教堂園地舉行的聚餐會上,自己倒也常常拿這個雅號開幾句玩笑。在教師中間,他最耽於世俗的享樂,外出赴宴比誰都勤。與之交往的人也不侷限於牧師這個圈子。在學生們的眼裡,他是個十足的無賴。一到了假期,這位夫子便脫去牧師服,有人曾看到他在瑞士穿了一套花裡胡哨的粗呢服。他愛好杯中物,講究口腹之慾。有一次,有人還看到他同一位女士——可能是他的一位近親——在皇家餐館對酌共餐。打這以後,好幾代學生都認為此公耽於縱酒宴樂,這方面許多繪聲繪色的詳盡細節,足以證實人性墮落之說不容懷疑。
特納先生估計,要改造這些在三年級高班呆過的學生,整飭他們的學風,得花整整一學期的工夫。他不時在學生面前狡黠地透點口風,表示對他同事班裡的種種弊端洞悉無遺。面對這種情況,他倒也不惱火。在他看來,學生天生是些小痞子,只有在確信自己的謊言會露出馬腳來的時候,他們才會稍許放老實些。他們有自己獨特的榮譽感,而這種榮譽感在同教師打交道時完全不適用;等他們知道調皮搗蛋撈不到半點好處了,才能有所收斂。特納先生頗為自己的班級感到自豪,儘管眼下已五十五歲了,可還是像初來學校執教時那樣,熱中於使自己班級的考試成績勝過別的班級。他也像一般胖子那樣,動輒發火,但火氣來得快,消得也快;不多久,學生們就摸著了他的脾氣,儘管他經常正言厲色,將他們痛加訓斥,但是在他聲色俱厲的表象下面,卻自有一番親切厚意。他對那些腦子不開竅的笨蛋很沒有耐心,但是對於一些外表任性、內藏穎慧的淘氣鬼,卻能循循善誘,不厭其煩。他喜歡邀他們到自己房裡用茶,儘管那些學生髮誓說,同特納先生一起喝茶時,從不見有蛋糕和鬆餅之類的點心——一般人總認為特納先生如此發福,說明他饕餮貪食,而饕餮貪食則說明他肚裡多了幾條線蟲——但他們還是真心樂意接受他的邀請的。
菲利普現在更愜意了:學校校舍並不寬舒,僅有的一些書室只供高年級學生享用。在這之前,他一直住在集體大宿舍裡,學生們在裡面吃飯,低年級學生還在那兒做功課,亂哄哄的,菲利普看了總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同別人混在一起,常使他坐立不安,他渴望能讓他一個人清靜清靜。他經常獨個兒信步逛人鄉間。那兒有條小溪,淙淙流過綠色的田野,小溪兩岸聳立著一株株整了枝的大樹。菲利普沿著河岸溜達,心裡總覺著挺快樂,至於究竟樂在何處,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走累了,他就趴在岸邊草地上,望著鰷魚和蝌蚪在水裡忙碌穿梭。在教堂園地裡悠然漫步,給了他一種獨特的滿足之感。教堂園地中央有一片草地,夏天學生們在那兒練習打網球,而在其他季節,周圍十分恬靜。孩子們有時候手挽手地在草地上閒逛,間或有個別勤奮好學的孩子在那兒慢騰騰地踱步,眼睛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嘴裡反覆唸叨著需要背熟的功課。一群白嘴鴉棲息在那幾株參天榆樹上,淒厲的哀鳴響徹長空。教堂矗立在草地的一側,雄偉的中央塔樓刺破天穹。菲利普此時還不懂什麼叫"美",可是當他舉目凝望教堂的時候,總是油然而生一股莫可名狀的、令人困惑的喜悅之情。他搬進書室之後(那是一間俯視著貧民窟的四方斗室,由四個學生合住),買來一張大教堂的照片,把它釘在自己的書桌上方。有時他站在四年級教室裡憑窗眺望,發覺從眼前的景色裡自能領略到一番新的情趣。教室對面是一塊塊古色古香、保養得很好的草坪,其間錯落著枝繁葉茂的蔥鬱樹叢。這些景物給了菲利普某種奇怪的感受,說不清究竟是痛苦呢,還是喜悅。他心扉微開,第一回萌生出強烈的美感。與此同時,還出現了其他的變化。他的嗓音也開始變了,喉頭不由自主地發出古怪的聲調來。
菲利普開始到校長書齋裡聽校長上課,這是為給孩子們施堅信禮而設置的課程,時間在下午用過茶點之後。菲利普對上帝的虔敬熱誠,沒能經受住時間的考驗,他早就丟掉了晚上唸誦《聖經》的習慣。可是此時,在珀金斯先生的影響下,再加上身體內部所發生的使他如此心神不定的新變化,他舊情復萌了;他痛責自己虎頭蛇尾,有始無終。他腦海裡閃現出一幅地獄之火熊熊燃燒的圖象。他的所作所為比起異教徒來,實在好不了多少,要是他此時此刻就嚥氣的話,一定會泯滅在地獄的怒火之中。他堅信永久苦難的存在,而就其程度來說,遠遠超過了對於永久幸福的篤信;他想到自己所冒的風險不免有點不寒而慄。
菲利普那天在班上當眾受到最不堪忍受的凌辱之後,心裡像針扎似地不住作痛,可就在這時,珀金斯先生卻親切地同菲利普談了一席話,從此,菲利普便像家犬眷戀主人那樣敬慕校長。他絞盡腦汁想討好校長先生,可就是沒門兒。出於校長之日的褒獎之詞,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言半語,他也視若珍寶。他來到校長住所參加那些非正式的小型聚會時,恨不得能撲倒在校長腳下。他端坐在那兒,目不轉睛地望著珀金斯先生那對灼灼有光的眸子,嘴巴半張半閉,腦袋微微前傾,唯恐聽漏一個字。學校的環境平淡無奇,這就使得他們談論的內容分外扣人心絃。有時,甚至連校長本人也被自己奇妙的話題深深打動了,只見他將面前的書往前一推,十指交叉,緊貼在胸口,似乎是想遏制住心房的劇跳,醉眼陶然地講述起撲朔迷離的宗教故事。有時菲利普並不理解,而他也不求領悟,他朦朦隴陵地覺得,只要能感覺到那種氣氛就夠了。在他看來,黑髮蓬鬆、面容蒼白的校長,此時酷似那些敢於直言申斥國王的以色列預言家;而當他想到基督耶穌時,又似乎看到耶穌也長著同樣的黑眼睛和蒼白麵頰。
珀金斯先生承擔這部分工作時,態度極其認真嚴肅。平時他談吐幽默,妙語閃爍,致使學校的冬烘學究都疑心他生性輕浮,可是在上述場合,他總是容嚴心肅,不苟言笑。珀金斯先生從早忙到晚,事無鉅細全都應付得過來,每隔一段時候,還能抽出一刻鐘或二十分鐘,分別接待那些準備受堅信禮的孩子。他要讓他們意識到,這是他們在人生道路上自覺邁出的嚴肅的第一步。他力圖在孩子們的心靈深處探索,把自己熾熱的獻身精神,灌注進孩子們的心靈。他覺得菲利普儘管外表羞怯,但內心卻可能蘊藏著一股同自己不相上下的激情。在他看來,這孩子的氣質,基本上是屬於那種虔誠敬神的氣質。有一天,他在同菲利普談話時,猝然中斷原來的話題,問道:
"你考慮過沒有,自己長大了要幹什麼?"
"我大伯要我當牧師,"菲利普說。
"那你自己呢?"
菲利普轉臉望著別處,他想說自己覺得不配侍奉上帝,卻又羞於出口。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生活能像我們的生活這樣充滿幸福。但願我能讓你體會到,這是一種得天獨厚的、了不起的榮幸。世人固然皆能以各種身分侍奉上帝,但我們離上帝更近。我並不想左右你的決定,不過,要是——噢,一旦——你拿定了主意,就一定會感受到那種永不消逝的歡樂和寬慰。"
菲利普沒有回答,但是校長可以從菲利普的眼神里看出,這孩子對他這番話的寓意已心領神會。
"要是你能像現在這樣刻苦攻讀,持之以恆,要不了多久,你就會發現自己是全校首屈一指的高才生,這樣,等你畢業時,就不愁拿不到獎學金。噢,你自己可有什麼財產嗎?"
"我大伯說,等我年滿二十一歲,我每年可有一百鎊的收入。"
"那你算得上是很闊綽的了。我那麼大的時候可是兩手空空,一無所有。"
校長沉吟了半晌,然後隨手拿起一支鉛筆,在面前的吸墨紙上漫不經心地畫著線條,一面繼續往下說:
"將來供你選擇職業的餘地,恐怕是相當有限呢。你自然沒法從事任何需要體力的職業羅。"
菲利普的臉一直紅到頸脖子,每逢有人稍一提及他的跛足,他總是這樣。珀金斯先生神情嚴肅地望著他。
"不知道你對自己的不幸是否過於敏感了。你可曾想到過要為此感謝上帝?"
菲利普猛然抬起頭來。他雙唇緊閉,想著自己如何聽信了別人的言詞,一連好幾個月,祈求上帝能像治癒麻風病人和盲人那樣治癒自己的跛足。
"只要你在接受這種不幸時稍有違抗之意,那它就只能給你帶來恥辱。要是你把它看作是上帝恩寵的表示,看作是因為見你雙肩強壯,足以承受,才賜予你佩帶的一枚十字架,那麼它就不再是你痛苦的根由,而會成為你幸福的源泉。"
他看到這孩子不願談論此事,就讓他走了。
但是事後,菲利普仔細回味了校長的每一句話,他頓時雜念全無,盡是想著即將面臨的堅信禮儀,沉浸在神秘的、如醉如痴的狂喜之中。他的靈魂似乎掙脫了肉體的羈絆,他彷彿已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他全部身心的熱情都被激發了起來,熱切希望自己能進入盡善至美的境地。他要將整個身心奉獻給上帝。他已經鐵了心,要就聖職,當牧師。當這個偉大的日子終於來到時,他驚喜交加,幾乎無法自持;他所作的一切準備,他所研讀過的所有書籍,尤其是校長的一番令人折服的教誨,深深地感化了他的靈魂。有一個念頭一直在折磨著他。他知道,他得獨個兒穿過聖壇,他害怕在眾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一瘸一拐的步態,不光是暴露在參加儀式的全校師生面前,而且還暴露在本城人士或者特來參加兒子受堅信禮的學生家長這樣一些陌生人面前。然而,臨到最後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帶著歡愉的心情來承受這種屈屏。於是,菲利普瘸著腿,一步一步走向聖壇,他的身影在大教堂氣勢巍然的拱頂下,顯得那麼渺小,那麼微不足道,他有意識地將自己的殘疾作為一份祭品,奉獻給憐愛他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