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年冬天餘下的時間,我都住在巴黎。我對科學一點不懂;覺得現在該是我對科學至少有點人門知識的時候了。我讀了不少的書。我不知道自己學到多少,只知道自己極端無知。不過這一點我過去已經曉得了。春天來時,我就去鄉間住在小河邊一個旅館裡,靠近一個美麗的舊式小鎮;這類小鎮法國很多,生活在這裡好象二百年來就沒有變動過。”
我猜想這就是拉里和蘇姍?魯維埃一起度夏的地方,可是,我沒有打斷他。
“後來,我去西班牙。我要看看貝拉斯克斯[注]和艾爾?格列柯;盤算藝術能不能給我指出宗教所不能指出的一條出路。我遊蕩了一個時期,然後到了塞維利亞。
這地方使我很喜歡,心想我要在這兒過冬。”
塞維利亞我二十三歲時也到過,那地方我也喜歡。我喜歡那些白色的彎彎曲曲的街道,那些教堂,和瓜達爾基維爾河一帶廣闊的平原;可是我也愛那些安達盧西亞女郎的風韻和歡快,深色的眸子,和佩在她們黑頭髮上的麝香石竹,把頭髮襯得更黑,而石竹花也被頭髮襯得更鮮豔;我喜歡她們濃郁的膚色,她們嘴唇的誘惑性肉感。那時候,確實是,只要年紀輕就等於置身天堂。拉里去塞維利亞時不過比那時候的我稍微大一點,所以,我不由而然盤算他面對這些迷人精的引誘,是否仍舊無動於衷。他回答了我沒有說出的問題。
“我碰到一個在巴黎認識的畫家,一個叫奧古斯特?科泰的傢伙;他一度和蘇姍?魯維埃住在一起過。他來到塞維利亞寫生,在那邊找到一個女子就同居起來。
有天晚上他請我去埃裡丹尼亞劇院聽一個弗拉門科[注]歌唱家唱歌,並且帶了那女子的一個朋友來。你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嬌小玲瓏的女子;年紀只有十八歲。她跟一個男孩子闖了禍;因為有了身孕,只好離開自己村子。男孩子正在服兵役。她生下孩子之後,把孩子交給乳孃帶,自己在菸草工廠裡找了一個工作。我把她帶回家。
她人非常快活可愛;幾天之後,我就問她願不願意和我同居。她說願意,所以我們就在有餘屋分租的人家租了兩間房,一間臥室,一間起坐間。我跟她說她可以不去做工,可是她不肯,這對我也合適,因為這樣白天我就可以自己支配。廚房是公用的,所以,她總是在上工之前給我把早飯燒好,中午時候回來燒午飯,晚上我們上館子,飯後看電影或者找個地方跳舞。她把我看作是瘋子,因為我洗過一次蒸汽浴,而且每天早上非要用海綿蘸冷水淋身不可。她把孩子託在一個村子裡,離塞維利亞有幾英里,我們常在星期天去看他。她並不瞞我,她跟我同居是為了多賺兩個錢,等她的男朋友服兵役期滿之後,好和他在大雜院裡找個住的地方。她是個很惹疼的小東西,肯定說她會成為她的帕科的好妻子。人興致好,性情溫和,熱忱。她把人們諱言的性交看作是身體的自然功能之一,和別的身體功能一樣。她從中找到快樂,也高興給人快樂。她當然象一隻小動物,但她是一隻很好的,吸引人的,馴化了的動物。
“後來有一天晚上,她告訴我,她收到帕科從西屬摩洛哥(他服兵役的地方)寄來一封信,說他就要復員,兩天內將抵達加的斯。第二天早上,她把自己東西打了包,把錢塞在長襪子裡,讓我送她上車站。當我把她送上車廂時,她熱烈地吻了我,可是,她大興奮了,一腦門子只想到和自己的情人重逢,談不上和我惜別。我有十足的把握,在火車還沒有完全開出車站之前,她已經把我忘記得一乾二淨了。
“我在塞維利亞繼續住下去倒秋天就動身去東方,也就是那一次使我到達印度的。”
五
時間已經很晚了。客人逐漸少下來,只有幾張桌子還坐了些人。那些因為無所事事而坐在那裡的人都回家了。那些看完了戲或者電影來這裡喝杯酒或者吃點東西的人,也已經離開。偶爾會有些晚到的客人,閒閒散散走進來。我看見一個高個子,顯然是個英國人,帶了一個年輕流氓進來。他有一張英國知識分子長長的疲憊的臉,稀疏的鬈髮;他有著和許多人一樣的幻覺,總以為只要人到了國外,你在國內認識的人就沒法認出是你來。年輕流氓狼吞虎嚥地吃一大盤三明治,他的同伴則帶著喜悅和仁慈的眼光在一邊看著他。真好的胃口!我看見一個臉熟的人,因為我們在尼斯時同在一家理髮店理過發。這人個子高大,年紀不小了,花白頭髮,一張紅紅的虛胖的臉,眼睛下面兩個大大的眼包。他是美國中西部的一個銀行家,經濟大崩潰之後,寧可離開自己根生土長的城市,而不願意對簿公堂。我不知道他究竟犯了罪沒有;如果他犯了罪,他在法國當局的眼中恐怕也是個提不上嘴的人物,犯不著引渡他。他派頭很大,而且象蹩腳政客那樣假裝興高采烈,但是,他眼睛裡顯出害怕和憂鬱。他從來沒有完全醉過,也從來沒有完全清醒過。他總是帶著一個妓女,而這個妓女顯然在儘可能地榨取他。而現在他正帶著兩個滿臉脂粉的中年婦女坐在那裡;兩個婦女顯然在嘲笑他,而且並不打算加以掩飾;他呢,只勉強懂得她們講話的意思,還在吃吃地傻笑。繁華的生活啊!依我看來,他還是呆在家裡吃下那帖苦藥的好。有一天,女人會把他榨乾,那時候,他就只有投河或者服安眠藥自殺的一條路了。
在兩點和三點之間,生意好一點起來,大約是因為夜總會關門了。一夥美國青年踱了進來,喝得爛醉而且鬧得厲害,不過,不久就走了。離我們不遠,兩個臉色陰沉的胖女人穿著男人似的緊身裝束,並排坐著,一聲不響在憂鬱地飲著威士忌蘇打。來了一群穿晚禮服的人,是法文裡叫作gensdumonde[注]的人,顯然是到各處逛逛,現在要找個地方吃宵夜,作為結束。他們來了又走了。一個小個子男人,穿著樸素,坐在那裡有一個多鐘點,面前放了一杯啤酒,在看報。這人引起我的好奇心。他留了一撮整齊的黑鬍子,戴夾鼻眼鏡。終於進來了一個女人和他坐在一起。
他向女人點一下頭,毫不親熱。我猜想,他大約因為女人使他久等,生氣了。女人年紀輕,穿得很不象樣,但是塗得滿臉脂粉,而且看上去很疲倦。過不久,我看見女人從手皮包裡拿個東西交給他。錢!他看看,臉色沉下來。他跟女人講的話我聽不見,但是,從女人的樣子看來,這些話大約是罵她的,而且她好象在給自己開脫。
突然間,他探身過去,給了女人一記響亮的耳光。她叫了一聲,嗚嗚咽咽哭起來。
經理聽見鬧聲趕來,看是怎麼回事。他好象在告訴他們,如果不守規矩,就滾出去。
女子轉身向著經理,並且為了使別人聽見,尖著嗓子用下流話告訴他不要多管閒事。
“他打我耳光是我自找的,”她大聲說。
這些女人!過去我一直認為一個人要靠女人賣淫吃飯,一定得身體精壯、面目姣好而且具有性感,隨時會動刀子或者拔出手槍;沒想到這樣一個矮小委瑣的傢伙,從外表看來,可能只是律師事務所的一個小職員,竟而能夠在這人滿為患的職業裡有插足之地。
六
那個伺候我們這張桌子的侍役要下班了;為了拿到小帳,把帳單送過來。我們付了錢,並叫了咖啡。
“怎麼樣?”我說。
我覺得拉里有心思講下去,我也知道自己有心思所下去。
“我不使你厭煩嗎?”
“不。”
“好吧。我到了孟買。船在孟買要停三天,讓那些旅遊者藉此遊覽一下,並作短途旅行。第三天,我下午不值班,就上岸去走走。我走了一轉,看看來往人群:真是五方雜處!中國人,穆斯林教徒,印度教徒,和你的帽子一樣黑的泰米爾人;還有那些拖大車的、長著兩隻長角的駝背公牛!後來我去石像山逛了那座山洞[注]。
一個印度人在亞歷山大城搭了我們的船去孟買,那些旅遊者都不大看得起他。這人矮而胖,一張棕黃色的圓臉,穿一套黑綠兩色格子的厚花呢衣服,圍一條牧師的領子。有天晚上,我正在甲板透透空氣,他跑上來和我攀談。剛巧那時候我不想跟任何人談話,我要單獨一個人;他問了我許多問題,恐怕我對他有點不大客氣。反正我告訴他我是一個學生,為了回美國省點路費而在船上幹活的。
“‘你應當在印度逗留一下,’他說。‘東方能夠教給西方的東西,比西方所想象的要多。’“‘是嗎?’我說。
“‘反正,’他繼續說,‘你一定得去看看石像山的山洞。你決不會後悔。’”
拉里打斷自己問了我一個問題。“你到過印度沒有?”
“從沒有到過。”
“是這樣,我正在瞧著那個龐大的三頭神像,這是石像山的巨觀,而且弄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時,聽見身後有人說道:‘原來你接受我的勸告了。’我轉過身去,一眼就看出是誰在跟我說話。就是那個穿厚花呢衣服,戴牧師領子的矮子,可是,現在,他穿上一件番紅色長袍;事後我才知道,這種長袍是羅摩克里希那教會長老[注]著的。他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滑稽相的吱吱呱呱小矮子,而是很有派頭,很神氣了。我們同時都盯著那個龐大的胸像看。
“‘大梵天,司創造,’他說。‘毗溼奴,司護持;溼婆,司破壞。絕對精神的三個表現。’“‘我不大懂得你的意思,’我說。
“‘這並不奇怪,’他回答,唇邊露出微笑,眼睛眨了一下,彷彿在嘲笑我。
‘一個能夠被人瞭解的上帝就算不上上帝。無限豈能形諸語言?”
“他合掌微微躬身,就漫步走去。留下我望著那三個神秘的頭像。也許我正處在一種虛心接受狀態,自己感到異常激動。你知道,有時候,人在回憶一個名字的情形;那名字就在嘴邊,可你就是叫不出來:當時我的感受就是這樣。我從山洞裡出來之後,坐在石階上很久很久,望著大海。我關於婆羅門教的全部知識只是愛默生[注]的那些詩,現在想把那些詩背出來,但是背不出。這使我很惱火。回孟買時,我走進一家書店,看能不能找到什麼書收進這些詩的。原來在《牛津英詩選》裡。
你記得嗎?
他們刷掉我是他們失算,他們逃避我,我就是羽翼:我是懷疑者,我也是懷疑,我是婆羅門歌唱的聖詩。
“我在一個本地飯館吃了晚飯,然後到練兵場上走走,眺望大海,因為我可以玩到十點鐘上船。我覺得從來沒有看見天上有這麼多的星星過。一天酷熱之後,晚涼便人很受用。我找到一處公園,在長凳上坐下。公園裡很黑,沉默的白色人影在我身旁來來去去。這個神奇的一天,朗照的日光,五顏六色的鬧吵吵的人群,辛辣而芳香的東方氣味,使我心醉了;而那三尊‘大梵天’、毗溼奴和溼婆的龐大頭像,就象畫家用來使他的構圖具有完整性的一個物體或者一片顏色似的,賦予這一切以一種神秘的意義。我的心開始瘋狂地跳起來,因為我突然間深深體會到印度能給我某種我非有不可的東西。那就象有個機會擺在我面前,我要麼立刻拿到手裡,要麼就永遠失之交臂。我很快打定主意,決定不回船。船上我沒有留下什麼,只有一隻旅行袋,裝了幾樣東西。我慢慢走回本地居民區,看有沒有旅館;不久就找到一家,要了一個房間。我有的是身上穿的衣服,一點零錢,護照和取款證明信:我覺得非常自由,大聲笑了。
“開船在十一點鐘;為了保險起見,我等到十一點才走出房間。我走到碼頭上,看船開出去,然後去羅摩克里希那教會,訪出那位在石像山和我談話的長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講明要見那位剛從亞歷山大城來的長老。我告訴他,我決定在印度呆下來,並且問他應當看些什麼。我們談了好半天,最後,他說,他當晚要去貝那勒斯,問我可願意和他一同去。我高興得跳起來。兩個人坐的三等車廂。車廂裡滿是人,吃東西,喝酒,談話,而且熱得簡直吃不消。我一夜沒有閉眼;第二天早上,人相當疲倦,可是,那位長老就象一朵雛菊那樣精神奕奕。我問他怎麼會的,他說:‘靠參究混沌;我在絕對中找到休息。’我不懂得該怎麼想法,可是,我能夠親眼看出他就象在一張舒適的床上睡了一夜好覺那樣神清氣爽。
“貝那勒斯總算到了。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來迎接我的夥伴;長老命他給我找一間房子住。他的名字叫馬亨德拉,是大學裡的一個教師。人忠厚聰敏,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那天傍晚,他帶我坐一條船去遊恆河;這對我可說是開眼界,全城的人都擁到水邊來,望去很美,簡直驚心動魄;但是,第二天早上,他還有更好的指給我看。天沒有亮,他就到旅館來叫我起身,重又把我帶到河邊。我看見的事情使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眼睛:成千上萬的人來到水邊洗去邪浴和禱告。我看見一個又長又瘦的高個子傢伙,蓬髮虯髯,只穿一條兜帶這著下體,立在那裡伸出兩隻長胳臂,仰起頭,高聲向著初升的太陽做祈禱。我沒法形容給你我所獲得的印象。我在貝那勒斯呆了六個月,破曉時,屢次到恆河邊去看這種稀有的景象。我永遠忘記不了這種奇觀。那些人一點不是將信將疑,一點不帶有保留,或者疑慮參半。
“人人都對我很好。他們一旦發現我來並不是為了打老虎,或者做買賣,而是求學,就想盡方法幫助我。他們很高興我想學習興都斯坦語,並且替我找先生。他們借書給我;回答我的問題從來不感到累。你對印度教可懂得嗎?”
“很有限,”我答。
“我以前還當作你會感覺興趣呢。印度教認為宇宙沒有開頭,沒有結尾,而是永遠從成長到平衡,從平衡到衰落,從衰落到解體,從解體到成長,如是以至無窮;可有什麼見解比這個更了不起的?”
“印度教徒認為這種無完無盡的週而復始,其目的是什麼?”
“我覺得他們會說這就是絕對的本性。你曉得,他們相信生死是一個階段,其目的是對靈魂的前世行為給予懲罰或者獎勵。”
“這就是主張輪迴說。”
“三分之二的人類都相信這個學說。”
“有許許多多人相信並不能保證它就是真理。”
“不能,但至少值得認真對待。基督教吸收了不少的新柏拉圖主義,它當初說不定很便當地也吸收了輪迴說;事實上,有一個早期基督教派就相信輪迴說,但是被宣稱為異端。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基督教徒就會對輪迴和對耶穌復活一樣深信不疑。”
“輪迴是不是指靈魂從一個身體轉到另一個身體,並且根據前生的功過沒完沒了地經歷下去?”
“想來是這樣。”
“可是,你知道,我不但是我的靈魂,也是我的身體。誰說得了我之所以為我,有多少是我的身體碰巧造成的。拜倫不是因為碰巧生了一隻畸形的腳會是拜倫嗎?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因為碰巧有羊癇風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嗎?”
“印度人不願意說碰巧。他們會說是你前生的所作所為,才使你的靈魂投進一個殘缺的身體。”拉里用手指輕輕敲著桌子,眼睛空無所矚地在出神。後來,嘴邊露出微笑,眼睛裡顯出深思的神氣,繼續說道:“你可曾想到過,輪迴既是世間有惡的解釋,也是惡的存在理由?如果我們受的惡報是我們前生造孽的結果,我們就會服服帖帖地忍受,並在今生努力行善,使來生少受些苦。但是,自己忍受惡報比較容易,只要硬掙一點就行;使人不能忍受的是看見別人受苦,而這些苦難看起來往往不是應得的。如果你能夠說服自己,認為這是前世作的孽,你可以憐憫人家,可以盡力減輕其痛苦,而且應當如此,但是,你沒有理由抱怨或者不平。”
“可是,為什麼上帝不在一開始就創造一個沒有痛苦和不幸的世界,使人決定自己的行動時沒有功過可言呢?”
“印度教徒會說開始是沒有的。個人靈魂是與天地同存的,從古如斯,它的善惡則由以前的生存決定。”
“那麼相信輪迴說對人的生活會有實際影響嗎?說來說去,考驗就在這上面。”
“我認為有影響。我可以告訴你我的一個相識,輪迴說對他的生活肯定產生了很實際的影響。我到印度的最初兩三年中,大都住在當地的旅館裡,但是,有時候,也有人請我到他家裡去住,而且有一兩次在一位生活很闊氣的土邦主的家裡作客。
通過我在貝那勒斯一個朋友的關係,我被邀請到北方的一個小土邦去住住。首府很愛人;‘一座桃紅色的城市,有時間一半老’。朋友介紹我認識的是一位財政部長;他受過歐洲教育,在牛津讀過書。跟他談話時,你得到的印象是一個有學識的進步開明人士,而且以一個極端能幹的部長和精明的政治家知名於時。他穿西裝,外表很整潔;相貌相當漂亮,和一般印度人達到中年時一樣,身體稍微有點發胖,留了一撮修剪得很整齊的上須。他時常請我到他家裡去。家裡有座大花園,我們常坐在大樹的蔭影裡聊天。他有一個妻子,兩個成年的孩子。你會把他看作只是一般的,相當平常的,英國化的印度人,所以,有一天,我發現他一年之後他五十歲時,就要辭去自己進項很好的職位,把財產交給妻子和孩子,去做托缽僧到處去飄流,不由得大吃一驚。但是,更使人詫異的是,他的朋友們,以及土邦主,都認為事情已成定局,並且把這看作是很自然的事,而不是什麼出奇出格的行為。
“有一天,我跟他說:‘你這人頭腦是很開通的,而且見過世面,讀過萬卷書,科學,哲學,文學——難道你真心真意相信靈魂轉世嗎?’“他的整個表情變了,完全是一副先知的臉。
“‘我親愛的朋友,’他說,‘如果我不相信靈魂轉世,生命對我將會毫無意義。’”
“那麼你相信嗎,拉里?”我問。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我認為,我們西方人不可能象東方人那樣從心眼裡相信。
這和他們是血肉相連的;而對我們說來,只能是種見解。我既不相信,又不不相信。”
他停了一下,手託著臉看著桌子;然後向後靠起。
“我想告訴你,我有過一次非常奇怪的經驗。那時,我在阿什拉瑪;一天晚上,在自己的小房間裡按照我的印度朋友教給我的方式參撣。我點了一支蠟燭,把注意力集中看著火焰;過了一段時間,我從火焰裡很清晰地見到一長串的人物。為首的是一個年事已長的婦女,頭上一頂花邊帽,戴一對灰色耳環,穿一件黑緊身上衣和一條黑綢撐裙大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穿的那一種;她站在那裡,正面向著我,態度姻雅謙虛,兩臂沿身體下垂,手掌心向著我。一張有皺紋的臉,臉上神情給人以和藹可親的感覺。緊接在她後面是一個瘦長個子的猶太人,偏著身子使我只能看見他的旁相;他長了一隻鷹鉤鼻子,和兩瓣厚嘴唇,穿一件黃色粗布衣服,一頂黃便帽這著濃密的深色頭髮。他的神態象個好學深思的學者,表情嚴肅,同時又富於情感。
在他身後是一個年輕人,但是臉朝著我,就象我們中間不隔著任何人似的,他面色紅潤愉快,一眼就看出是一個十六世紀的英國人。他直挺挺地站著,兩腿稍稍分開,神情強悍驕橫;全身裝束都是紅色,就象朝服一樣華麗;腳上穿的寬頭黑絲絨鞋,頭戴黑絲絨扁帽。在這三個人後面,還有一長串數不盡的人,就象電影院外面排的長隊,但是,模模糊糊,看不清他們的面貌。我只感覺到他們的模糊形狀和夏風吹過麥田時的那種起伏動作。沒有一會兒工夫,不知道是一分鐘,還是五分鐘,還是十分鐘,他們便慢慢消失在夜晚的黑暗裡,只剩下蠟燭的穩定火焰。”
拉里微笑一下。
“當然可能是我睡糊了或者做夢。可能是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微弱的火焰上,使我進入一種催眠狀態,而我看見的三個象你一樣清晰的人只是保留在潛意識裡的過去見到的圖畫。但也可能是前世的我;可能不多年以前我是新英格蘭的一位老太太,而在這以前是勒旺島一帶的一個猶太人,而再在這以前的若干年,在塞瓦斯蒂安?卡博特[注]從布里斯托爾啟航不久以後,是亨利王太子宮廷的一個風流人物。”
“你那個桃紅色城市的朋友結局怎麼樣?”
“兩年後我去南方的一個叫馬都拉的地方;一天晚上,在廟裡有人碰碰我的胳臂;我轉身看時,瞧見一個留了鬍鬚和長頭髮的人,只在腰間圍了一塊布,拿一根手杖和聖徒化緣的缽子。直到他開口,我才認出是誰,原來就是我那位朋友。我驚得不知說什麼是好。他問我這兩年做些什麼,我告訴了他。他問我去哪裡,我說去特拉凡哥爾;他叫我去見見西里?甘乃夏。‘他會傳授給你你尋求的東西的。’我請他談談這個人,他只是笑笑,說一切見面自知。那時候,我對這些事已經司空見慣了,就問他在馬都拉幹什麼。他說,他正徒步到印度各地朝聖。我問他食宿怎樣解決的。他告訴我,有人家肯借宿,他就睡在涼臺上,沒處借宿就睡在樹下,或者在廟裡安身;至於吃的,有人施捨就吃,沒有就餓肚子。我看看他,說‘你瘦了’。
他大笑,說他覺得瘦了更好受。接著他就向我告別,聽這個腰間只圍一塊布的人向我說英語‘Wellsolong,oldchap’[注],真是滑稽——後來,他就走進了廟中的內室,那是我進不去的。
“我在馬都拉呆了一個時期。這廟恐怕是印度唯一的可以讓白人隨意走動的廟宇,只有廟中最聖潔的部分不能進去。天黑以後,廟裡擠滿了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男人赤膊穿件圍腰布,額上,往往連著胸口和胳臂,都塗上牛糞燒剩的白灰。
你看見他們在這個或那個神龕面前膜拜,有時候,整個人匍匐在地上,臉朝下,行五體投地禮。他們祈禱並且朗誦連禱經文;他們相互叫喚,招呼,鬥嘴,熱烈爭辯。
一片邪惡的吵鬧聲,然而,莫明其所以然,上帝好象近在咫尺而且活靈活現。
“你穿過許多長廳堂,廳堂的屋頂都有雕塑的柱子撐住,靠近柱子下面都有一個托缽僧人坐著:每人面前放一隻化緣的碗,或者一小塊席子,讓虔誠的人不時丟一個銅板。他們有些穿著衣服,有些幾乎是赤身裸體。有些在你經過時瞠目望著你;有些念著經,或者讀出聲來,或者默誦,對川流不息的人群彷彿毫不覺察。我想在他們中間尋找我那位朋友,但是,就此見不到他了。想來他已經開始自己預定的行程了。”
“那是什麼呢?”
“不再墮入輪迴。根據吠陀經義,真我,即他們稱作阿特曼而我們稱作靈魂的,與身體及其感覺,與心靈及其智力,都不相同;它不是絕對的一部分,因為絕對由於是無限的,就不能有部分而只能是它本身。靈魂不是創造出來的;它亙古以來就有了,而當它終於解脫掉愚昧的七重矇蔽之後,就會回到它原來的無限去。它就象海里蒸發起來的一滴水,在一場雨後墜進水潭,然後流人溪澗,進入江河,通過險峻的峽谷和廣袤的平原,迂迴曲折,絡石縈林,終於抵達它所由升起的無垠大海。”
“但是,這一小滴可憐的水,當它重又和大海合為一體時,肯定是失去個性了。”
拉里咧開嘴笑。
“你要嚐嚐糖的味道,你並不要變做糖。個性除掉表現我們的自我中心主義外,還會是什麼?除非靈魂擺脫掉自我中心的最後痕跡,它就不能和絕對合為一體。”
“你談起絕對來,好象很熟悉,拉里,而且這個名詞非常冠冕堂皇。它對你究竟意味著什麼?”
“現實。你沒法說它是什麼,你也沒法說它不是什麼。它是無法表達的。印度稱它為大梵天。它是無在而無所不在。萬物都蘊涵它,仰藉它。它不是人,不是物,不是因。它沒有屬性。它凌駕在久與變之上,整體與部分之上,有限與無限之上。
它是永恆的,因為它的完善與時間無關。它是真理和自由。”
“我的老天!”我肚子裡尋思,但是對拉里說道:“不過,一個純理智的觀念怎麼能成為受苦人類的慰藉呢?人總是要求一個人化的上帝,俾能在苦難時祈求安慰和鼓勵。”
“也許在遙遠的將來,通過更大的洞察力,人類有一天將會看出只有在自己的靈魂裡面尋找安慰和鼓勵。我自己以為崇拜個人化的上帝只是古代祈求殘忍神抵的蠻性遺留。我相信上帝只在我心裡,此外哪兒都沒有。如果是這樣,我應當崇拜誰呢?崇拜我自己?人的精神發展是分不同階段的,因此在印度人的想象中,絕對就表現為大梵天、毗溼奴、溼婆和上百種其他名稱。絕對在‘自由’(即宇宙大神)裡,它是世界的創造者和統治者,也在那些卑微的神物[注]裡,那些在太陽烤得滾燙的田裡的農民放一朵花供奉的卑微的神物。印度的那些名目繁多的神只是些用以達到使自我與至高的我合為一體的手段。”
我望著拉里,一面沉思。
“我不懂得是什麼使你嚮往這種嚴峻的信仰,”我說。
“我想我可以告訴你。我一直覺得那些宗教的創始人有種使人覺得可悲的地方,因為他們要你信仰他作為得救的條件。看上去好象他們要倚靠你們的信心才能對自己有信心。這使你聯想起古代那些異教的神抵,如果沒有信徒的祭祀,就會變得日益憔悴。吠壇多的不二論哲學並不要求你憑信仰去接受什麼;它只要求你具有認識現實的熱烈慾望;它斷言你能夠象感到快樂或痛苦一樣有把握地感覺到上帝。而且今天印度有許多人——以我所知總有成百上千的人——自認已經做到這一點。我對於人可以通過知識達到最高現實這種想法感到非常滿意。在後期,印度的聖徒有鑑於人類的軟弱性,承認通過愛和通過工作也可以得到解脫,但是,他們從來不否認最高但是最艱難的途徑是通過知識,因為知識的工具是人類最寶貴的能力,即他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