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在本書開頭時,曾經提到過蘇姍?魯維埃。我認識她已有十一二年;在我現在講到她的時候,她已是將近四十歲的人。人長得並不美;實際上,可以説相當醜。
在法國女人裏面,個子算是高的,短身體,長胳臂,長腿;動作笨拙,就好象不知道把長長的四肢怎麼對付似的。頭髮的顏色看她的高興,多數的時間是紅褐色。一張小方臉,高高的顴骨胭脂搽得紅紅的;大嘴,唇膏塗得很厚。所有這些全談不上動人,但是,偏偏有人看中她。誠然,她皮膚長得很好,還有雪白有力的牙齒,和大而有神的眼睛。這是她相貌最美的部分,所以她把睫毛和眼皮都染黑了,儘量使得眼睛更好看。人看上去既精明而又和善,而且有種隨遇而安的派頭;性情非常敦厚,也相當地硬掙。就她所過的那種生活來説,她非得硬掙一點不可。母親嫁了一個政府的小公務員,丈夫死後,回到昂懦原籍那個村子靠撫卹金過活。蘇姍十五歲時,被送到鄰鎮一個服裝店裏學生意,離家很近,每星期都能回家;十七歲那年,蘇姍有兩個星期假期,被來到她村子畫風景的一個畫家勾引上了。蘇姍知道得很清楚,自己一個銅子沒有,結婚的機會是談不上的,所以,在夏天快完時,畫家建議帶她上巴黎去,她欣然答應了。他帶她在蒙馬特爾區象兔子窩一樣全是畫室的地段找到一個住處,快快活活過了一年。
一年後,他告訴她説,自己一張畫都沒有賣掉,因此沒有能力再養活一個情婦。
她對此早已料及,所以泰然處之。他問她要不要回家去,當她回答説不想回去時,他就告訴她説,另外有個畫家願意要她,就在同一條街上。他提的這個人曾經勾引過她兩三次;雖則她頂了他回去,但是,嘻嘻哈哈的,所以並不使他難堪。她對這個人並不討厭,所以服服帖帖接受這個建議。搬家很方便,連出租汽車都不用叫,就把箱子搬了過去。她的第二個情人比第一個情人年紀大得多,但是仍舊長得很體面,把她各式各樣的姿勢都畫到了,穿衣服的,裸體的。她和他同居了兩年,過得很快活。她感到得意的是,他的第一張真正成功的畫就是以她當模特兒的;她拿給我看這張畫的一張印刷品,是從介紹這張畫的一個畫報上剪下來的。這張畫後來被一家美國畫店購去。一張裸體,和活人一樣大小,躺的姿勢和馬奈的《奧林匹司》差不多。畫家很快就看出她的身體比例有一種現代情趣,所以把她的瘦削身材畫得更加瘦弱,腿和胳臂畫得更長,兩個高顴骨更為突出,藍眼睛畫得特別大。從複製品裏當然看不出用的什麼顏色,但是使人感到構圖是漂亮的。這張畫給他帶來一點小名氣,從而使他能夠娶一個有錢的寡婦,引得人人欣羨。蘇姍完全理解一個男人應以自己前途為重,~點沒有吵鬧,就和他斷絕這種親切關係。
原來到了這時,她已經認識到自己的價值。她喜歡藝術家的生活,高興讓畫家畫她,當模特兒;在一天工作之後,上咖啡店去跟畫家們、畫家的妻子和情婦坐在一起,聽他們談論藝術,咒罵畫商,講些下流故事,她覺得開心。就在這種場合,她看見有機可乘,自己打定好主意。她挑中了一個沒有相好女人的年輕畫家,而且在她看還有點才氣;當畫家單獨坐在咖啡店時,她就找一個機會明白講出自己的處境,也不來什麼開場白,就建議兩個人同居。
“我二十歲而且很會理家。我會替你省錢,而且省掉你僱用模特兒的錢。你看看你的襯衫,真不象個樣子;你的畫室簡直是一團糟。你需要有個女人照應你。”
他知道她是個好樣的;對她的建議覺得很好玩;她看出他有意思接受。
“反正試試沒有害處,”她説。“萬一不行的話,我們至多和現在一樣,誰也沒有損失。”
他是個非表現派的畫家,給她畫像畫的全是些方塊和長方塊;畫她只有一隻眼睛,沒有嘴;把她畫成一幅黑、棕、灰色交織的幾何圖案;畫成一大堆雜亂無章的線條,這裏面勉強可以看出一張人臉。她和他同居了一年半,後來自動地離開他。
“為什麼?”我問她。“你不喜歡他嗎?”
“我喜歡他,他是個很好的男孩子。我覺得他沒有進步。他在重複自己。”
她毫無困難地又找到一個繼承者。她始終忠於畫家們。
“我總是和繪畫打交道,”她説。“我和一個雕塑家呆了六個月,可是,不懂得為什麼,我始終不能欣賞。”
她引以為慰的是她和那些情人分開時從沒有發生不快過。她不但是個很好的模特兒,也是很好的主婦。她喜歡在自己暫時棲身的畫室裏工作,把畫室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並且引以為榮。她的菜燒得很好,能夠花很少一點錢燒出很可口的菜來。
男人的襪子破了,給他補好;襯衫的鈕釦掉了,給他釘上。”我永遠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因為是個畫家,就不能穿得整整齊齊的。”
她只失敗過一次。這次是同一個年輕的英國人;人比她以前認識的畫家都有錢,還有一輛汽車。
“可是,沒有多久就吹了,”她説。“他時常吃醉酒,吃醉酒之後真夠煩人。
如果他是個不壞的畫家,我也就不在乎了,可是,親愛的,他畫得簡直不堪人目。
我告訴他我要離開他之後,他哭了起來,説他愛我。
“‘我可憐的朋友,’我跟他説。‘你愛我不愛我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沒有才氣。你頂好回到本國去開個雜貨店。這是你的本份。’”
“他聽了你這番話之後怎麼説的?”我問。
“他火高三丈,叫我滾出去。可是你知道,我跟他講的全是忠告;真希望他能夠採納。他人並不壞,就是畫得太壞了。”
世情洞達和心地忠厚對於一個風塵中人説來,常會使她的人生歷程比較順利,但是蘇姍選的職業也和別的職業一樣有它的成功和失敗。例如當初那個斯堪的納維亞人。蘇姍很孟浪,竟然愛上了他。
她告訴我説,“親愛的,他是個神。個子非常之高,就象愛菲爾鐵塔[注]一樣,寬肩膀,闊胸脯,腰只有那一點細,只消兩隻手幾乎就可以圍過來,肚子是平的,平得和我的手掌一樣,肌肉結實得象個職業運動員;頭髮是金黃色的鬈髮,皮膚象蜂蜜一樣細膩。畫得也不壞。我喜歡他的筆觸,有力而且潑辣,色彩用得濃厚鮮明。”
她拿定主意要和他生個小孩。他反對,可是,蘇姍説由她負責來養。
“孩子生下來時,他相當喜歡。哦,真是個可愛的娃娃,粉紅膚色,淡顏色頭髮,跟父親一樣長了一雙藍眼睛。是個女孩子。”
蘇姍和他同居了三年。
“他有點愚蠢,有時候使人厭煩,但是他很可愛,而且長得非常之美,所以我並不真正在乎。”
後來他接到瑞典的一封電報,説他父親病危,他必須立刻回家。他答應回到巴黎,可是蘇姍有個預感,覺得他永遠不會回來。他把錢全留給她;走後,一個月聽不到他的消息,後來收到他一封信,説他父親死了,身後有一大堆事情要料理,他認為自己有責任侍奉母親,並且經營本材生意。信中附了一張一萬法郎的支票。蘇姍不是那種容易弄得心灰意懶的女人,她很快就打定主意,認為帶一個孩子在身邊非常礙事,所以把孩子帶到鄉下,連同那一萬法郎,交給她母親去撫養。
“這使我很傷心。我非常愛這孩子,可是在生活上,人一定要講求實際。”
“後來怎樣了?”我問。
“哦,還不是過下去。我又找到一個朋友。”
可是,接着她就害了傷寒。她提起來時總是説“我的傷寒”,就象百萬富翁會説“我的棕櫚灘”或者“我的松雞澤”一樣。她病得幾乎死掉,在醫院裏住了有三個月。出院之後,人只剩皮包骨頭,身體弱得風都吹得倒,人動不動就要哭。當時她這個人可以説一點用處沒有,做模特兒,身體吃不消,錢也很少。
“噢拉拉,”她説,“我那些日子真是夠受的。所幸是我還有些好朋友。不過,你知道畫家都是哪一種人,他們能夠混口飯吃,已經是不容易了。我從來就不怎麼漂亮,當然姿色還是有一點,但是已經不再是二十歲的小姑娘了。後來我碰到那個和我同居過的立體派畫家;自從我們分手之後,他已經結了婚並且離了婚;他並且放棄了立體派,變成超現實派。他覺得可以利用我,並且説他感到寂寞;他只能供給我住宿和吃飯,老實告訴你,我欣然答應了。”
蘇姍和他同居到認識那個工廠主的時候為止。這位工廠主是一個朋友把他帶來的,指望他説不定會買下一張這位前立體派畫家的畫。蘇姍急於拉攏這筆交易,竭盡所能地敷衍這位客人。工廠主當場不能決定買還是不買,但是,説他想要再來看一次。兩個星期後,他果然來了。這一次,蘇姍有個印象,好象他是來看她,而不是為了看畫。離開時,他仍舊沒有買,但是,和她拉手拉得有點過分親熱。第二天,那個帶工廠主上門的朋友趁她上街買小菜時半路上攔着她,告訴她那位工廠主看上了她,問她在他下一次來巴黎時,願意不願意和他一起吃晚飯,因為他想向她提出一項建議。
“你想,他看中了我什麼地方?”蘇姍問。
“他是一個近代繪畫的業餘愛好者。他看見過你的畫像。你使他着了迷。他是外省人,而且是個生意人。你在他眼中代表巴黎,藝術,風流韻事,總之,這一切是他在里爾[注]所得不到的。”
“他有錢嗎?”蘇姍老老實實地問。
“很多。”
“好的,我願意和他吃晚飯。不妨聽聽他有些什麼話要説。”
他帶她上的馬克昔姆飯店,使她覺得他為人還不算小氣。那天她衣服穿得很文靜,再把周圍的那些女人看看,覺得自己很充得過一個上流已婚女子。他叫了一瓶香檳,這一點她也認為是對她的尊重。到了喝咖啡時,他把建議提了出來。她覺得條件很不錯。他告訴她,自己經常每隔兩個星期都要上巴黎來開一次董事會;晚上總是一個人吃晚飯,如果想找女人的話,就上妓院去;這種生活很膩味。以他這樣的地位,結了婚,而且有了兩個孩子,這樣的生活安排實在不能令人滿意。那個他們共同認識的朋友把蘇姍的身世全部告訴了他,他認為她是個很懂得分寸的女人。
他自己已近中年,不想和那些朝三暮四的女孩子牽牽搭搭。他多少又是一個收藏現代繪畫的人,而她在這方面的關係使他感到有種同好。接着他就提出具體安排,他準備給她租下一所公寓,全部裝修好,包括傢俱在內,另外每月給她兩千法郎。交換條件是,每兩個星期能夠有一個晚上和她在一起。蘇姍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過這麼多錢供她零花過;她很快就計算出有了這筆錢,不但吃的穿的可以和她現在的地位相稱,還可以供應自己的女兒,並且積攢一點下來以備不虞。可是她遲疑了一下,原因是她一直自命“在繪畫界”裏轉,現在要做一個生意人的情婦,敢説感到有點降低身份。
“CestaprendreouAlaisser,”他説。“你可以接受或者不接受。”
她並不討厭他,而且他鈕孔裏掛的玫瑰形勳章,説明他還是個頭面人物。她笑了。
“Jeprends,”她説。“我接受。”
八
蘇姍雖説一直住在蒙馬特爾區,可是,她認為有必要和過去的生活割斷,因此,在蒙帕納司大街附近的一幢大房子裏租下一所公寓。公寓只有兩間房間,一間小廚房,一間浴室;是在六層樓,但是有電梯。對蘇姍説來,有浴室和電梯,儘管電梯只容得了兩個人,開得象蝸牛爬,下樓還得步行,這一切不但代表舒適,而且有氣派。
在他們結合的頭幾個月裏,亞希爾?戈萬先生——這就是他的名字——每隔兩個星期來到巴黎時,總是住在旅館裏;晚上和蘇姍做完好事以後,仍舊回到旅館裏一個人睡覺,第二天到時候起來,搭火車回去做他的生意,和享受安靜的家庭樂趣。
後來是蘇姍向他指出,這種旅館錢花得毫無道理;為什麼不可以在公寓裏住到早上,既省錢,人也舒服得多。戈萬先生當然覺得這話很有道理。他對蘇姍這樣體貼自己的生活感到高興——老實説,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跑到街上,找一輛出租汽車,並不是什麼愉快的事——而且很贊成她不願意看見他為自己浪費錢財。一個女人不但自己省錢,還要為自己的情人省錢,確是個好女人。
亞希爾先生過得十分滿意。他們一般都是上蒙帕納司大街一家比較考究的飯店吃晚飯,但是,有時候,蘇姍也在公寓裏給他燒一頓晚飯吃。那些菜燒得滋味很好,吃得亞希爾先生很喜歡。天氣暖和的一些傍晚,他往往只穿一件襯衫吃晚飯,對這種放浪不羈的生活方式覺得很有味道。他總歡喜買畫,可是,蘇姍看不上的畫決不讓他買;不久,他對她的眼光也服帖了。她決不跟掮客們打交道,總是把他帶到畫家的畫室去買,所以花的錢只抵在外面買畫的一半。亞希爾先生知道她在積錢;後來蘇姍告訴他,自己逐年在本村裏買了一點地時,亞希爾先生心裏感到一陣得意。
他懂得在法國人的血液裏,每一個人都想要佔有土地,所以蘇姍也有田地使他對她就更加器重了。
就蘇姍這方面來説,她也很滿意。她既不忠於他,也不不忠於他;那就是説,她很注意不同另一個人發生永久關係,可是,如果她碰上一個她中意的人,也並不拒絕同這個人睡覺。但是,決不讓他在公寓裏過夜,這一點她始終堅守不渝;認為這是她對那位有錢勢地位的亞希爾先生應盡的責任,她眼前的這種安定和受人尊敬的生活還不是全虧的他。
我是在蘇姍和一位畫家同居時認識她的。這位畫家剛巧是我的一個相識;蘇姍在畫室裏讓他畫時,我時常坐在旁邊看。後來偶爾也碰見她,不過不大經常;真正和她關係密切起來,是在她搬到蒙帕納司之後。當時好象是亞希爾先生——蘇姍在背後和當面都是這樣稱呼他——讀了一兩本我的小説的法譯本,於是,在某天晚上,請我在一家飯館裏和他們一起吃飯。他身個很小,比蘇姍矮半個頭,鐵灰色頭髮,修得整齊的灰色上須。人偏胖一點,而且是個大肚皮,但是並不過分,只襯出他的有錢派頭;走起路來象個矮胖子那樣神氣十足,顯然對自己甚感得意。一頓晚飯請得很講究;人也有禮貌。他告訴我,他很高興蘇姍有我這樣一個朋友;他一眼就能看出我是commeiffaut[注],而且很高興我看重蘇姍。他的事業,唉,總是把他捆在里爾,使得蘇姍往往非常之寂寞;想到她能有機會接近一個有教養的人,他感到安慰。他是個生意人,但是,對藝術家一直欽佩。
Ah,monchermonsieur[注],藝術和文學一直是法蘭西的一對掌上明珠。當然,還有它的軍事技術。我作為一個毛織品廠商,毫不遲疑地要説,我是把畫家、作家和軍事家、政治家放在同等地位的。”
再沒有比他這番話講得更中聽了。
蘇姍決不肯僱一個女傭料理家務,一半是為了省錢,一半是因為(她自己知道得最清楚)她不喜歡有人插進她叫做的個人事務中來。那間小公寓被她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而且是按照當時最時新的式樣陳設的;所有的內衣都由自己親手來縫。可是,雖説如此,由於她現在不再充當模特兒了,日子過得有點百無聊賴,可她是個勤勞的女人,不久,她就想起既然過去讓那麼多的畫家畫她,為什麼不可以自己也畫一點;於是,她買了畫布、畫筆和油彩等等,就動起手來。有時候,我約她出去吃晚飯,去得早一點時,就會看見她穿着罩衫在忙着作畫。正如胎兒在子宮裏大體上重演物種進化的過程一樣,蘇姍也重演了她過去所有情人的風格。她畫風景就象那個風景畫家,畫抽象畫就象那個立體派畫家,還藉助一張風景明信片畫了一隻停泊的帆船,和那個斯堪的納維亞人畫的一樣。她不會素描,可是,色彩感還不錯,所以即使畫得並不怎樣好,自己卻畫得很開心。
亞希爾先生鼓勵她畫。想到自己的情婦是個畫家,使他感到某種滿足。就是在他的敦促之下,蘇姍送了一張畫去參加秋季沙龍;畫掛出來時,兩人都非常得意。
亞希爾先生給了她一條忠告。
“不要畫得象男人一樣,親愛的,”亞希爾先生説。“象個女人那樣畫。不要着眼於有筆力;只要討人喜歡就行。而且要誠實。在生意經上,欺騙有時候會得手,但是在藝術上,誠實不但是最上策,也是唯一的策略。[注]”
在我寫到這裏時,他們發生關係已經有了五年;而且雙方都感到滿意。
“顯然他這個人並不使我感動,”蘇姍告訴我。“可是,他人聰明,而且有地位。到了我這樣年紀,我有必要考慮一下自己的處境才是。”
她心腸好,而且明白事理;亞希爾先生很尊重她的意見。他和她談到自己的生意和家庭之間的事務時,她都有滋有味聽着。亞希爾先生的女兒一次考試失敗,她和他一樣難受;亞希爾先生的兒子和一個有錢的女孩子訂婚,她和他一樣開心。亞希爾先生自己討的就是一個同行中人的獨養女兒;兩個廠家原來是對頭,這樣一合併,對雙方都有好處。現在亞希爾先生的兒子能懂得這個道理,認識到幸福的婚姻必須建築在共同物質利益的基礎上,當然使他滿意。亞希爾先生還把自己的心事告訴蘇姍,説他有個野心想把女兒嫁給一個貴族。
“為什麼不可以,有她那一大筆錢?”蘇姍説。
亞希爾先生替蘇姍打通門路,把她自己的女兒送進一所修道院學校,使她能受到好的教育,並且答應等她的女兒到達適當年齡時,由他出錢去學習打字和速記,以便日後靠此謀生。
“她長大了會是個美人,”蘇姍告訴我,“可是受點教育,而且能夠敲敲打字機,擺明並沒有害處。當然她現在年紀很小,談什麼都太早,也許她會變得沒有氣質。”
蘇姍沒有明説。她讓我靠自己的聰明推想她是什麼意思。我推想得沒有錯。
九
一個多星期後,我完全出乎意料地碰見拉里。有天晚上,蘇姍和我一同吃晚飯,又去看了電影,後來坐在蒙帕納司大街的精美咖啡館喝啤酒;就在這時候,拉里隨隨便便走了進來。蘇姍吃了一驚,而且使我詫異的是喊住了他。拉里走到我們桌子面前,吻了她,並和我握手。我能看出蘇姍簡直信不過自己的眼睛。
“我可以坐下嗎?”他説。“我還沒有吃晚飯,要叫點東西吃。”
“唉,可是看見你真高興,我的寶貝,”蘇姍説,眼睛裏顯出光彩。“你從哪裏跳出來的?而且這麼些年來怎麼連個影子都看不見呢?天哪,你真皮啊。我簡直當作你已經死了。”
“可是,我並沒有死,”拉里答,眼睛眨着。“奧代特好嗎?”
奧代特是蘇姍女兒的名字。
“啊,她已經長成一個大女孩子了。而且很美。她還記得你。”
“你從來沒有告訴我你認識拉里,”我對蘇姍説。
“為什麼要告訴你?我從來不知道你認識他。我們是老朋友了。”
拉里給自己叫了火腿蛋。蘇姍把自己女兒的事情全部告訴他,後來又告訴他關於自己的情況。她一面拉呱,拉里一面藹然微笑聽着。她告訴他,自己已經有了個家,還在作畫。她轉向我説:“我有了進步,你説是不是?我並不自命是個天才,可是,我的才能和我認識的許多畫家比起來並不差。”
“你賣掉畫嗎?”拉里問。
“我不用賣畫,”她輕鬆地回答。“我有私人收入。”
“好運氣。”
“不,不是運氣,是聰明。你一定要來看看我的畫。”
她在一張紙上寫下自己住址,並且逼着他答應來。她由於興奮,滔滔不絕地談下去。後來拉里叫侍役開帳。
“你難道要走嗎?”她問。
“我是要走,”拉里微笑説。
他付掉錢,向我們揮一下手就走了。我大笑起來。他這種派頭一直使我覺得很特別,剛才還和你在一起,一轉眼間沒有一點解釋人已經走了,如此突兀,彷彿在空氣中消失掉。
“他為什麼這麼快就走?”蘇姍生氣地間。
“也許有個女孩子在等他,”我帶着玩笑回答。
“這等於廢話。”她從手提包裏取出粉鏡來在臉上撲粉。“哪一個女人愛上了他,算她倒黴,噢啦啦。”
“你為什麼這樣説?”
她有這麼一分鐘盯着我望,臉色非常嚴肅,我很少看見她有這樣過。
“我自己有一度幾乎愛上了他。這無異於愛上了水裏的一個影子,或者一線陽光。或者天上的一塊雲。我總算是倖免了。便在現在,我一想起當時的險境,還覺得不寒而慄。”
管他媽的分寸不分寸。只要是人,總想知道這一切是怎麼一回事。碰巧蘇姍根本就不懂得什麼叫守口如瓶。
“你怎麼竟然會認識他?”我問。
“噢,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六年前,還是七年前,我也記不清楚。奧代特當時只有五歲。他認識馬塞爾,那時候,我正和馬塞爾同居。他常上馬塞爾的畫室,坐在那裏看馬塞爾畫我。有時候,他請我們出去吃晚飯。他幾時來,你從來沒有數。
有時候,接連好幾個星期不來,接着,又會兩三天連着來。馬塞爾往往喜歡他到畫室來,説有他在旁,就畫得滿意些。後來我就生了我那場傷寒病。我從醫院出來之後,日子過得非常之苦。”她聳聳肩膀。“可是,這些我以前已經跟你説過了。總之,有一天,我正兜那些畫室,想找個工作做,但是,沒有人要我。整整一天我只吃了一杯牛奶和一隻油炸麪包,而且連房錢都沒有着落,就在這時,我在克利希大街上偶然撞見拉里。他停下來,問我近來怎樣;我告訴他生了傷寒症的經過,後來,他就跟我説:‘你看上去好象需要好好喂一頓。’他説話的聲音和他眼睛裏的神情有種地方使我很感動;我哭了起來。
“我們隔壁就是瑪麗埃特大娘飯店,所以,他挽着我的胳臂拉我找一張桌子坐下。我肚子餓極了,連皮靴都吞得下,可是,攤雞蛋上來時,我覺得一口也吃不下。
他逼着我吃了一點,又給我叫了一杯勃艮第酒[注]。這一來,人覺得好些,就吃了一點蘆筍。我把全部困難都告訴他,身體是這樣弱,怎麼能做模特兒;人剩了皮包骨頭,樣子真難看,不可能指望找到個男人。我問他能不能借我一點錢,讓我回到本村子去。至少我還有個小女兒在那邊。他問我是不是真的要去,我説當然不是。
媽並不要我;物價這樣高,她靠那點撫卹金都不容易過活,而我寄給奧代特的錢已經全都花光了。可是,如果我到了家門口,她也沒法不放我進去,她會看出我病得多麼厲害。拉里看了我好半天,我想他大約要告訴我,不能借錢給我。後來他開口了:“‘你可願意我把你帶到鄉下我認識的一個小地方去,你和你的孩子一起?我需要度一個時候假期。’“我簡直相信不了自己的耳朵。我認識他這麼多年,可是他從來沒有勾搭過我。
“‘照我現在這樣?,我説,自己忍不住笑了出來。‘我的好朋友’,我説,‘眼下什麼男人都不會要我的。’“他望着我笑了。你可曾留意過他笑起來是多麼的愛人?簡直象蜜一樣甜。
“‘別這樣胡扯,’他説。‘我並不是指的那件事。’“聽了這話,我不禁痛哭起來,連話都説不出。他給我錢,把孩子接出來,我們一起到了鄉下。他帶我們去的那個地方風景真可愛啊。”
蘇姍把那個地方形容給我聽。它離一個小鎮有三英里遠;小鎮的名字被我忘了。
他們坐汽車開到一家旅館,那是河邊上一幢東倒西歪的房子,有一片草地一直鋪到水邊。草地上有懸鈴樹,他們就在樹蔭下吃飯。夏天,畫家們都來作畫,不過,時節還早,所以,旅館等於被他們包下來。這裏的菜燒得很好;星期天中午,別地方的人往往開車子來大啖一頓,但是,在別的日子裏,他們的安靜生活很少受到干擾。
由於得到休息,而且飲食又好,蘇姍的身體逐漸好了起來,而且有孩子在身邊,過得很開心。
“他很喜歡奧代特,奧代特也非常親近他。我得攔阻奧代特不要纏着他,可是,拉里不管奧代特怎樣鬧,都好象不介意。這情況常常引得我大笑,他們在一起就象兩個孩子。”
“你們做些什麼事情呢?”我問。
“噢,事情有的是。我們常常坐條船出去釣魚;有時候,借了旅館老闆的西鐵隆汽車開到鎮上去。拉里很喜歡這個小鎮。舊式的房子,方場。鎮上非常之靜,你走在鋪了鵝卵石的路上,足聲是唯一聽得見的聲音。有一所路易十四時期的市政廳和一座老教堂;小鎮邊上是宮堡和勒諾特爾[注]設計的花園。當你坐在方場的咖啡館裏時,你感到就象回到三百年前一樣;停在路邊上的那部西鐵隆汽車好象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
我在本書開頭敍述的關於那個年輕空軍的故事,就是拉里在一次出遊時告訴蘇姍的。
“我不懂得他為什麼要告訴你,”我説。
“我也不懂。大戰時,鎮上有過一所醫院;公墓裏是一排排的十字架。我們去看了;時間並不長,因為我有點毛骨悚然——那麼多可憐的年輕人睡在那裏。回家的路上,拉里非常沉默。他向來吃得不多,可是,到了晚飯時,他一口都沒有吃。
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天的夜晚很美,滿天的星,我們坐在河邊上,白楊樹在黑暗中望去就象剪影,景色很美,拉里抽着煙斗。忽然間,aproposdebottes[注],他告訴我他的這個朋友,和他怎樣為了救他而送命的。”蘇姍喝了一口啤酒。“他是個怪人。我將永遠不理解他。他時常喜歡唸書給我聽。有時候,在白天,我一面聽,一面給小東西縫衣服,有時候,在晚上,在我打發小東西睡覺以後。”
“他念些什麼呢?”
“啊,各式各樣的書。德賽維涅夫人的書信[注]和聖西蒙[注]的一些片段。你可想得到,我以前除掉報紙以外,什麼都不讀的;偶爾看一本小説,是因為在畫室裏聽見人談論它,不想使自己被他們當成傻瓜才看的。我從沒有想到讀書這樣有味道過。那些舊作家,他們並不象人們設想的那樣乏味。”
“誰會這樣設想的?”我吃吃笑了。
“後來他就叫我和他一同念。我們讀《費德爾》和《貝蕾妮絲》[注]。他念男人的台詞,我念女人的台詞。你決想不到有那樣好玩,”她天真地補充一句。“當我念到那些淒涼的台詞哭起來時,他往往很古怪地看着我。當然那只是因為我的身體還沒有復原的緣故。你知道,這些書我現在還在手裏。便在今天,我讀到他向我念的德賽維涅夫人的幾封信時,耳朵裏仍然好象聽見他的可愛聲音,仍然看見河水靜靜流着,看見河對岸的那些白楊樹;有時候,我簡直讀不下去,它使我心裏非常難受。現在我認識到這幾個星期是我一生中過得最快樂的。他這個人,真是象天使一樣可愛。”
蘇姍覺得自己變得感情衝動起來,怕我會笑她(其實我不會)。她聳了聳肩膀,微笑説。
“你知道,我一直心裏有這樣的打算,等我活到適當的年紀,再沒有男人願意跟我睡覺的時候,我就跟教會妥協,懺悔自己的罪行。但是,我跟拉里犯的罪,不管誰怎樣説,我決不懺悔。決不,決不,決不!”
“可是,象你適才所形容的,我看不出有什麼地方是你應當懺悔的。”
“後半段我還沒有告訴你呢。你知道,我的體質本來不錯,現在成天在室外走動,吃得好,睡得好,一點心思沒有,這樣有三四個星期,人已經和過去一樣健康了。而且樣子也好看起來;兩頰紅紅的,頭髮也有了光澤。人變得年輕了。拉里每天早上在河裏游泳,我時常在一旁看他。他的身體長得很美,不象我那個斯堪的納維亞人的運動員身體,而是強壯有力,又非常勻稱。
“我身體很壞時,他非常忍耐,但是,現在我已經完全復原,我覺得沒有理由叫他繼續等着。我給了他一兩次暗示,表明我可以幹那活兒了,但是,他好象不懂得。當然,你們盎格魯撒克遜人是古怪的;你們粗暴,同時又容易動感情;你們不是談情説愛的好手,這是無法否認的。我跟自己説,‘也許這是他體貼的地方,他待我這麼好,他讓我把孩子帶來,也許他不好意思要求我報答他;其實這是他的權利。’所以,有一天晚上,當我們去睡覺之前,我對他説,‘你要我今晚上你的房間來嗎?’”
我大笑。
“你相當直截了當,可不是?”
“是啊,我沒法要他到我的房間來,因為奧代特睡在裏面,”她坦然回答。
“他用他那雙和善的眼睛看了我一下,然後微笑説,‘你要來嗎?’“‘你想呢——你這樣漂亮的身體?’“‘好吧,你就來吧。’“我上了樓,脱掉衣服,然後,沿着過道溜進他的房間。他躺在牀上看書,抽着煙斗。他放下煙斗和書,移過身子讓出地方給我。”
蘇姍有這麼一會沒有説話,我也不想向她提出問題。可是,過了一會,她又繼續説道:“他是一個很特別的情人。親熱,甚至温柔,健壯而不熱烈,不知道你懂得我的意思沒有,而且一點不下流。他愛得就象個青年學生一樣。那情形相當可笑,但又令人感動。我離開他時,覺得應當是我感謝他,而不是他感謝我。當我關上門時,我看見他又拿起書,繼續從剛才撂下的地方看下去。”
我開始笑了。
“我很高興使你覺得開心,”她帶有惡意説,可是,她自己也有點忍俊不禁,所以吃吃笑了。一我不久就發現,如果我要等他來請,那就説不定要永遠等下去,所以,我感到需要時,自己就到他的房間去,爬上牀。他始終都很好。總之,他也有人類天性中的那些本能,但是,他就象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忘記吃飯一樣,你只要給他燒一頓好飯,他也能吃得有滋有味的。一個人愛我不愛我,我是清楚的。如果我認為拉里愛我,那我就是個傻瓜,但是,我想他會跟我過得很習慣。一個人在生活上應當實際一點,所以,我跟自己説,如果我們回到巴黎之後,他帶着我和他住在一起,我也非常願意。我知道他會讓我把孩子帶在身邊,這一點我很喜歡。我的本能告訴我,如果我愛上他,那就很愚蠢,你知道女人是很不幸的;時常,她們一墮入情網,自己就變得不可愛了,所以,我打定主意不上這個當。”
蘇姍抽了一口香煙,把煙從鼻子裏噴出來。時間已晚,許多桌子都已經空了,但是,還有一羣人圍在酒櫃台那邊。
“有天早晨,吃過早飯,我正坐在河邊上做針線,奧代特玩着拉里給她買的積木,這時,拉里走到我面前來。
“‘我是來向你告別的’,他説。
“‘你要到什麼地方去嗎?’我説,感到詫異。
“‘是的。’“‘你就此不回來了嗎?’我説。
“‘你現在身體已經很好了。這裏的一筆錢夠你過完夏天,並且回到巴黎重行開始了。’“我一時間心裏非常難過,簡直不知道説什麼是好。他站在我面前,象平日那樣坦然微笑着。
“‘我有什麼地方使你不快嗎?’我問他。
“‘一點沒有。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我有工作要做。我們在這兒過得非常開心。奧代特,來跟叔叔説再見。’“奧代特太小了,什麼也不懂。拉里把她抱起來,吻了她;然後又吻了我,就走回旅館去;一分鐘後,我聽見汽車開走了。我看看手裏的銀行支票。一萬二千法郎。事情來得是這樣快,我連反應都來不及。‘zutalors[注],’我跟自己説。至少我有一件事情得感謝老天,我沒有讓自己愛上他。可是,我簡直弄不懂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禁笑了。
“你知道,有一個時候,我只是簡簡單單把事情真相説出來,竟給自己掙得一個很不壞的幽默家頭銜。對多數人説來,他們完全想象不到事實就是如此,所以當作我是説笑話。”
“我看不出這裏的關係。”
“你知道,我覺得拉里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是唯一能夠完全無所為而為的人。
這就使他的行動顯得古怪。有些人不相信上帝,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為卻完全是為了上帝之愛;這種人我們是不習慣的。”
蘇姍瞠着眼睛望我。
“我可憐的朋友,你酒喝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