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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二天,朱莉婭用她的私人專用電話與多麗通話。

    “寶貝兒,我們好像有不知多少時候沒見面了。你這些時候都在忙些什麼?”

    “沒有什麼。”

    多麗的聲音聽來很冷淡。

    “你聽著,羅傑明天回家。你知道他將永遠離開伊頓公學了。我將一早派車子去接他,我想請你來吃午飯。不是什麼聚會;就只你和我,邁克爾和羅傑。”

    “我明天要在外面吃午飯。”

    二十年來,凡是朱莉婭要她一起做什麼,她從來不曾沒有空過。對方電話裡的聲音很不客氣。

    “多麗,你怎麼能夠這樣不講情誼?羅傑會非常失望的。他是第一天到家啊;而且我很想見見你。我好長時間沒和你見面,十分想念你。你能不能失人家一次約,只此一遭,寶貝兒,我們飯後可以痛痛快快談些閒話,就你我兩個可好?”

    當朱莉婭勸誘一個人的時候,誰也比不上她的能耐,誰的聲音都沒有她的那樣甜柔,也沒有她那樣的感染力。停頓了一會,朱莉婭知道多麗在跟自己受傷害的感情作鬥爭。

    “好吧,寶貝兒,我想辦法來。”

    “寶貝兒。”但是朱莉婭一掛斷電話,就咬牙切齒地咕噥道:“這條老母牛。”

    多麗來了。羅傑彬彬有禮地聽她說他長大了,當她說著她認為對他這年齡的孩子應說的那種敷衍話時,他帶著莊重的微笑來作適當的回答。朱莉婭對他感到困惑。他沉默寡言,只顧像是全神貫注地聽著別人說話,可是她有種異樣的感覺,認為他正一心在轉著自己的念頭。他超然而好奇地觀察著他們,彷彿在觀看動物園裡的動物似的。這有些使人不安。她等待到機會,說出了一段為說給多麗聽而準備好的簡短的話。

    “啊,羅傑,寶貝兒,你知道你可憐的爸爸今夜沒空。我有兩張帕拉狄昂劇院第二場的票子,而湯姆要你和他一起到皇家咖啡館吃晚飯。”

    “噢!”他頓了一下。“好哇。”

    她轉向多麗。

    “羅傑能有湯姆這樣的一個人一起玩兒多好啊。他們是好朋友,你知道。”

    邁克爾對多麗瞟了一眼。他眼睛裡得意地閃著光。他說話了。

    “湯姆是個很正派的小夥子。他不會讓羅傑惹什麼麻煩的。”

    “我原以為羅傑喜歡和他那些伊頓的同學作伴的呢,”多麗說。

    “老母牛,”朱莉婭想。“老母牛。”

    可是午餐完畢後,她請多麗到樓上的房間裡去。

    “我要上床睡一會兒,你可以在我休息的時候跟我談談。暢談一下娘兒們的閒話,我就要這樣做。”

    她用一臂親切地挽住多麗偌大的腰部,領她上樓。她們先談了一會無關緊要的事情、衣著和僕人、化妝和醜聞;然後朱莉婭身子撐在臂肘上,用信任的目光瞧著多麗。

    “多麗,我要和你談談一些事情。我需要有人商量,在這世界上只有你的話我最要聽。我知道我可以信賴你。”

    “當然,寶貝兒。”

    “人們好像在說著關於我的不大好聽的話。有人在邁克爾面前告訴他說,人們沸沸揚揚傳佈著關於我和可憐的湯姆·勞納爾的閒話。”

    雖然她眼睛裡依然閃射著她知道多麗無從抵禦的迷人而富有感染力的光芒,她密切注視著對方,看她臉上會不會顯露出震驚或有所變化的表情。她一無所見。

    “誰告訴邁克爾的?”

    “我不知道。他不肯說。你曉得他做起地道的紳士來是怎麼樣的。”

    她不知是否只是她的想像,似乎多麗聽到了這話眉目稍稍放鬆了些。

    “我要弄清真相,多麗。”

    “你問到我,我很高興,寶貝兒。你知道我多麼憎惡干預別人的事。要不是你自己提出這個問題,我是無論如何不會提起的。”

    “我親愛的,如果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忠實朋友,誰知道呢?”

    多麗刷地把鞋子脫掉,著著實實地坐穩在椅子裡。朱莉婭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她。

    “你知道人們的心地多壞。你一向過著那麼安分、規矩的生活。你不大出去,出去也只有邁克爾或者查爾斯·泰默利作伴。查爾斯可不同;當然啦,大家都知道他多少年來一直愛慕著你。而你突然竟跟一個替你們管帳的會計事務所裡的職員到處閒逛,這似乎太滑稽了。”

    “他不僅是個職員。他父親替他在事務所裡買了股份,他是個小合夥人。”

    “是的,他可以拿到四百鎊一年。”

    “你怎麼知道的?”朱莉婭馬上問。

    這一下她肯定把多雨窘住了。

    “你曾勸我到他事務所去請教我的所得稅問題。是那裡的一位主要合夥人告訴我的。看來有點希奇,靠這麼一點錢他竟然能夠住一套公寓,穿得那樣氣派十足,還帶人去逛夜總會。”

    “可能他父親另外還有津貼給他,也未可知。”

    “他父親是倫敦北部的一位律師。你應該很清楚,如果他已經給他買了股份,使他入了夥,就不可能另外再給他津貼。”

    “你總不會想像是我豢養他做我的情夫吧,”朱莉婭說著,發出清脆的笑聲。

    “我不這樣想像,寶貝兒。別人會這樣。”

    朱莉婭既不喜歡多麗說的話,又不喜歡她說話的口氣。可是她不露一點心神不安的表情。

    “簡直太荒謬了。他跟羅傑的友誼遠遠超過他跟我的友誼。當然我曾經和他一起跑東跑西。我覺得我的生活太刻板了。就這麼每天上劇院,明哲保身,我覺得厭倦了。這不是生活。畢竟,要是我現在再不稍微尋些開心,我將永遠不得開心了,我年齡在一年年大起來,你知道,多麗,這是無可否認的。你曉得邁克爾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當然他很溫柔,可是他令人厭煩。”

    “不會比過去更令人厭煩吧,”多麗尖刻地說。

    “我總想,人們絕對不可能想像我會和一個比我小二十歲的孩子有什麼曖昧關係吧。”

    “二十五歲,”多麗糾正她。“我也這麼想。不過,不幸他可不是十分謹慎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嗯,他對艾維絲·克賴頓說,他將替她在你的下一部戲裡弄到一個角色。”

    “究竟誰是艾維絲·克賴頓呀?”

    “哦,她是我認識的一個年輕女演員。她美麗得像一幅畫。”

    “他還是個傻小子哪。他大概以為他能左右邁克爾。徐曉得邁克爾是怎樣考慮他戲裡的小角色的。”

    “湯姆說他能要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他說你完全聽命於他。”

    幸虧朱莉婭是個傑出的女演員。她的心臟停頓了一秒鐘。他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混蛋。這該死的混蛋。但是她立即鎮靜下來,輕鬆地笑起來。

    “簡直胡說八道!我一個字都不相信!”

    “他是個非常平凡、甚至相當庸俗的小夥子。如果你對他過分關懷,因而使他衝昏了頭腦,那也不足為奇。”

    朱莉婭和氣地笑笑,用坦率的眼光瞧著她。

    “不過,寶貝兒,你總不會認為他是我的情人吧,是不是?”

    “如果我認為不是,那我是唯一認為不是的人。”

    “那麼你認為是嗎?”

    一時間多麗沒有回話。她們相互緊緊盯視著,彼此都恨滿胸懷;但朱莉婭還是笑嘻嘻的。

    “要是你用人格擔保,對我莊嚴地發誓說他不是的,那我當然相信你。”

    朱莉婭把嗓音壓得又低又深沉。這音調帶有真正誠摯的意味。

    “我從來沒有對你撒過一次謊,多麗,我不可能到這個年紀倒撒起謊來。我莊嚴地發誓,湯姆始終只不過是我的一個普通朋友。”

    “你給我心上搬走了一塊沉重的石頭。”

    朱莉婭曉得多麗並不相信她,而多麗也明知朱莉婭肚裡明白。她接下去說:

    “不過,既然如此,親愛的朱莉婭,你為了自己,總得頭腦清醒。不要和這小夥子再一起東近西逛啦。甩掉他。”

    “哦,我不能這樣做。這等於承認人們所想的是對的了。反正我問心無愧。我可以理直氣壯。要是我容許我的行動為惡意誹謗所影響,我才瞧不起自己哩。”

    多麗把雙腳伸口鞋子裡,從手提包裡拿出口紅來塗嘴唇。

    “好吧,親愛的,你這年紀應該懂得自己拿主意了。”

    她們冷淡地分了手。

    但是多麗有一兩句話曾使朱莉婭大為震驚。它們使她懊喪。她惶惶不安的是,閒話競如此接近事實。不過這有什麼了不起?多少女人都有情夫,可有誰管啊?而一個女演員呢。沒人指望一個女演員該是守規矩的典型。

    “這可是我的該死的美德。麻煩的癥結就在於此。”

    她原有自壁無怨的貞潔婦女的美名,誹謗的毒舌無從碰到她,可現在看來,彷彿她的名聲正是她給自己建造的牢籠。然而還有更壞的。湯姆說她完全聽命於他,是什麼意思呢?這是對她的莫大侮辱。這渾小子。他哪來這樣大的膽子?她又不知道該如何對付。她巴不得為此痛斥他一番。可有什麼用呢?他會否認的。唯一的辦法是一句話也不說;如今事情已經搞得夠糟了,她必須承受一切。不面對事實是不行的:他並不愛她,他做她的情夫是因為這滿足他的自負,因為這使他得到各種他所企求的東西,因為這至少在他心目中給予自己一定的地位。

    “假如我有頭腦的話,我該甩掉他。”她惱怒地笑了一聲。“說說容易。我愛他。”

    奇怪的是,她細察自己的內心深處,憎恨這種侮辱的可不是朱莉婭·蘭伯特這個女人,她對自己無所謂;刺痛她的是對朱莉婭·蘭伯特這個女演員的侮辱。她常常以為她的才能——劇評家們稱之為天才,但這是個分量很重的詞兒,那麼就說是她的天賦吧一一二並不真在於她自己,甚至不是她的一部分,而是外界的什麼東西在利用她朱莉婭這個女人來表現它自己。它似乎是降臨在她身上的一種奇異而無形的個性,它通過她做出種種她自己也不知道能做出的一切。她是個普通的、有幾分姿色的、半老的女人。她的天賦既無年齡又無形體。它是一種在她身上起著作用的精神,猶如提琴手在提琴上演奏一樣。正是對這精神的簡慢,使她著惱。

    她想法睡覺。她習慣於在下午睡一會兒,只要一靜下心來就能呼呼入睡,但是這一回儘管翻來覆去,卻總是睡不著。最後她看了著鍾。湯姆一般在五點稍過一點從事務所回來。她渴望著他;在他的懷抱裡有安寧,和他在一起時,一切都拋到九霄雲外了。她撥了他的電話號碼。

    “哈羅?是的。你是誰?”

    她把話筒按在耳朵上,目瞪口呆。這是羅傑的聲音。她把電話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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