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不一會兒便全黑了,半彎月亮的光線朦朧地照在大地上,蟲豸之聲四起。
寂靜的城西費府新邸工場中,耀陽一邊拖動着鐐鏈不停走來走去,一邊壞笑着問道:“小倚,你説妖怪待會兒出來,會是什麼樣子呢?身高三丈,三個腦袋,還是別的什麼怪模怪樣?”
倚弦緊張地四處望了望,啐了他一口:“去你奶奶的,在胡説什麼呢,拜託,別在一旁瞎晃悠了,趕快查完,也好快快回去,要真是妖怪出來了,跟大夥兒在一起總也好過咱們兄弟倆隻身犯險!”
“怕什麼!那個蚩真人不是已經布了個什麼五雷法壇嗎?”
正説話間,忽感夜風陣陣吹來,嗚咽有聲,仿似鬼哭一般,耀陽雖然嘴硬,此時也不禁打了個寒顫,加快了前進的腳步,咬牙切齒道:“都怪那隻該死的‘綠毛龜’歸老二,好像前世和我們有仇似的,竟然讓我們來守夜。呸,老黃他們也不是好東西,去他奶奶的,自己怕死也就算了,卻跟其他人合夥逼我們出來巡夜,活該他們讓妖精吃掉才好!”
倚弦緊跟在耀陽身後,道:“依我看,一定是你白天失手跌了法台,得罪了那個什麼真人,所以才會被歸老二藉機遣來守夜。”
此時,二人已經離眾人守夜的居處不遠了,月光下,遠近的一切事物彷彿都變得朦朦朧朧,看得不太清楚,倚弦忽然停下腳步,疑惑地問道:“小陽,你聽到什麼聲音沒有?”
耀陽一愣,側耳細細一聽,隨即一陣血腥味隨風吹到,一種咻咻的氣息聲自前方傳來,還不等兄弟倆反應過來,便聽到有人慘叫道:“救命啊!有妖怪……”呼喊聲還未落音,然後就此無聲,彷彿被人一口咬斷了咽喉,然後連頭帶沒出口的聲音一起吞落肚中一般,詭異可怖之極。
隨後的慘叫聲此起彼伏,還帶着撕裂筋肉的聲音。剎時間,鬼哭狼嚎,陰風陣陣。耀陽與倚弦二人直被嚇得頭皮發麻、雙腳發軟,正準備拔腿逃跑之際,忽見一人從居處狂奔而出,還未到二人面前,就歇斯底里地狂呼道:“有妖怪,妖怪吃……吃人啦!”
耀陽但見那人滿面鮮血,正是剛才還一臉兇狠逼自己兄弟出來查夜的老黃,只見他滿臉驚恐,一路跌跌撞撞跑到耀陽跟前幾丈遠處,他身後便驟然響起一聲怪嘯。
只聽“蓬”的一聲,臨時用林木搭建的守夜居處碎裂開來,一個怪物從中彈射而出,陡然出現在老黃身後,但見那怪物披着一頭藍髮,一身黃毛,兩隻耳朵長約尺許,大頭大眼,閃閃放出綠光,凹鼻朝天長有二尺,血盆一般的大嘴,露出四顆撩牙,上下參差交錯。兩手大如屏風,長垂及腳,怕是足有丈許長。
還沒等兄弟倆出聲示警,那妖怪已經一把撈起老黃,張開血盆大口,照準老黃軟脅下一吸一呼,先將一顆心吸入嘴中嚥下,隨後用嘴咬開老黃胸膛,連吸帶咬,將滿肚鮮血,連帶腸肝肚肺吃了個乾淨,四濺而出的鮮血直把耀陽與倚弦噴得滿頭滿臉。
兩人見了這般慘狀,聞着血腥的噁心氣味,雙腿打顫,全身發軟。跑吧,即便沒有腳上的鐐鏈,怕也跑不過對方的捕殺。不跑呢,也就只能呆站在這裏等死。想到這些,兄弟倆都有一種窮途末路的感覺,冷汗立時侵濕了全身。
那妖怪終於吃完了老黃的五臟六腑,將手中的那具死軀扔到一邊,向耀陽與倚弦露出血腥猙獰地一笑,舉步向二人逼來,兩隻長毛大手向兄弟二人撈了過來。兄弟二人大驚,倚弦急中生智一個懶驢打滾,避了過去,耀陽則機警地三縱兩跳,躲過那妖怪的撈抓。
然而,兄弟二人自小吃用不好,以至於身弱體衰,與這龐然大物的妖怪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避不了幾個回合已然險相環生,眼見二人就要被妖怪逮着,忽然想起一陣奇異的嘯聲,妖怪聽了,竟然放過眼看就要逮着的二人,站着不動咕嚕嚕直叫喚。
耀陽睜開閉目等死的眼睛,愣住了,奇道:“咦,它怎麼不抓我們了?還在一邊鬼叫什麼?”
倚弦喘着氣,咧罵道:“去你的,都什麼時候了,還敢饒舌説風涼話,還不快跑!”
兄弟二人顧不得全身痠軟,低身抓起鐐鏈撒腿就跑,轉眼間便跑得不見了。牧野之中,只剩下那個妖怪呆呆地站在那裏,咕嚕嚕直叫喚。
此時,二個身影從黑暗中無聲無息地踱了出來,空氣忽然變得肅殺起來,充滿了似有似無的壓力,方圓十丈外所有的蟻鼠蟲豸彷彿感應到什麼,齊齊噤聲,黑暗中逞現一片死一般的寂靜,那妖怪更是一臉驚懼之色,渾身哆嗦着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幽暗的月光下,映照出當先一人的怒眉鶩目,猙獰可怖,他整個人負手兀立,竟飄然懸浮於虛空之上,赫然便是日間布壇除妖的“蚩真人”。在他身後卻是一名身形高瘦的中年男子,稀眉小眼山羊鬚,一臉恭敬之態侍立在蚩真人身後。
蚩真人望着夜幕中二名少年愈跑愈遠的身形,嘴角輕扯出一絲難看已極的笑意。
中年男子不解問道:“公豹不明白,既然是要造勢讓費仲重視尊者的地位,卻為何偏偏放走這二個小子呢?”
蚩真人沉聲道:“這兩人天賦異稟,此次計劃若能得他們相助,定然可以事半功倍、無往而不利。所以本尊特意放走他們,這一切皆是天意使然。”
中年男子輕咦了一聲,自動請纓道:“不如就讓公豹去跟蹤他們,然後將二人手到擒來便是。”
“不用了,一切自有本尊安排。”蚩真人道,“你只管加快‘聚靈鼎’的斂魂吸魄過程,只要在七月十四通過費仲請到妲己前去費府賞寶,本尊天衣無縫的計劃便可成功實施!”
中年男子眉頭一皺,道:“近幾日雖然可以斂取大部分新死下奴的魂魄,但是尊者應該知道,對於‘聚靈鼎’來説,最好是用百年以上成形妖體作引,方能煉化出至強的‘靈元血脂’,而最近‘妖月夢冢’似乎已經有所覺察,我已很難再從中騙來小妖用以煉脂。公豹就怕很難在七月十四以前將‘靈元血脂’煉就而成!”
蚩真人面色一青,道:“本尊一向都相信,以你申公豹之能,這點小事應該難不到你才是!”
語罷,蚩真人大袖一拂,右手掐成一個奇怪的指訣,向上舉起隨手五指一張一攝,離他們不遠處的那隻妖物頓時爆出一聲慘厲的嘶叫,被強勁的魔能抓攝而起,拋向虛空之中。隨着蚩真人的五指憑空划動,一道道暗紫光芒一閃即逝,只見那妖物哼也來不及哼一聲,便轟然落地,妖身四分五裂,一命歸西了。
“現在應該不用本尊教你該怎麼做了吧!”
蚩真人冷哼一聲,身影再次隱沒於朦朧月光與黑暗之間,逐漸消逝不見了。
中年男子默然從懷中掏出一隻玉樽,施法將地上一堆妖屍收斂於玉樽當中,然後再用幾個下奴的屍體幻化出方才那隻妖物的模樣,最後隨之隱遁身形而去。
牧野之中的蟲豸聲又開始此起彼伏地鳴叫起來,似乎想向人們傾述它們在這半夜時分所窺之秘。
殷商都城朝歌共有四面城門,相對分別朝向青龍、白虎、朱雀與玄武四條正門大街,其間店鋪林立,攤販繁多,更不用説鬧市中的偏街叉道,錯綜繁雜縱橫交錯,一切都顯示出都城的秩序井然,繁華如錦。
“天命異館”,位於朝歌城朱雀大街的北向偏街上,素來以匯聚八方奇人異士而馳名。儘管現在已是未時,在秋日午後的炎炎烈日下,嘈雜的人羣還是將這裏圍了個水泄不通。
據聞最近來了一名姓姜名尚的崑崙山相師,鐵口直斷料事如神,卦金雖然低廉,卻只贈有緣,一日僅卜三卦。於是,遠近的貴族王室紛紛聞風而至,不惜一擲千金求賜一卦。
附近街市的閒散民眾也開始漸漸喜歡上這裏,七嘴八舌地尋找茶餘飯後的話茬。此時,館前的天卜供台上,居中的“姜尚”檀木字牌下僅只擺放了一個環形卜扣,表示距離今日的三卦還剩下二卦,難免惹得圍觀眾人一陣喧然。
“今天第一卦被姜相師選中的是誰呀?”
“聽説是大夫尤渾的公子……”
“不,那位尤公子被姜相師趕了出來,最後進去的是一名母染重病的少年……”
“是麼?看來這姜尚果然不畏權勢,真異士也!”
“對了,剩下的二卦又將會是誰呢?”
“……”
正在眾人議論紛紛之際,遠方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更伴隨着粗暴的喝喊聲:“行人迴避…駕……”
眾人齊齊掉頭向聲音傳來處瞧去,只見一輛雙駕的華麗馬車急馳向這邊,大聲嘶喊之人是前轅駕車的車伕——一名面相猙獰的魁梧大漢,僅看馬車的華麗裝飾與車旁緊跟的十餘個隨從,使人一望便知應該是某某豪門大户出遊的家眷。
這一羣平民大眾自是不想招惹他們,所以聽聞其聲便一早退向旁邊。“咴……”駿馬嘶鳴,車行至“天命異館”前剎然而止,分毫不移地立於原地,一動不動,可見駕車大漢的技術着實非同一般。
眾人的目光頓時全都停留在馬車上,很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
駕車大漢一躍下車,然後打開車門,非常恭敬殷勤的説道:“請小姐下車。”
“你們先下去吧!”只聽一陣猶如珠走玉盤、泉水叮咚般美妙無比,令人心生遐思的女子聲音從車內傳出。
“是!”駕車大漢應聲帶領那一班隨從退到車後,此時馬車裏首先彎身走出一個丫鬟裝扮的妙齡女子,隨後將手伸進車內,躬身扶出一位素挽貞髻、臉覆面簾的白衣女子。
隨着這名女子的出現,一眾人羣的呼吸彷彿都在片刻間屏住了,但見那女子雖以面簾遮住面孔,卻掩不住明眸流轉的清澈靈秀,一襲潔白裙衣緞料精工、修裁得體,襯出其人玲瓏妙曼的動人身姿,僅是不盈一握的柔腰和挪步踏落車轅時褻裙素裹的纖細美腿,就帶給人們視覺上很大的衝擊。又見那領路丫鬟眉清目秀面容姣好,更讓人禁不住想象那小姐面簾後的容貌該是如何秀美出眾。
此時,館驛內的幾位館主已經攜眾出迎,列排站立在館前台階兩側,恭敬非常地將那女子迎入館內,隨後一名小廝拿着一枚環形卜扣,置在“姜尚”的檀木名牌之下。眾人一陣譁然,不等他們再行議論,先前伺立馬車後的大漢已率人將眾人一一趨散。
看着這班凶神惡煞,揣測到他們的權勢地位,眾人敢怒不敢言,不歡而散。
街道兩旁的房樓陰影中正鬼鬼祟祟躲着兩個乞丐模樣的少年,頭髮散亂,垂下來遮住了大半邊臉,也遮住了臉上那“費”字的烙印,正是耀陽與倚弦兄弟二人。
倚弦看着耀陽一副痴迷的表情,一動不動地注視那女子香蹤杳無的門檻,氣得給了耀陽一個響頭,沒好氣地道:“人都走了還看什麼,真是的!”
耀陽捂頭叫痛,終於清醒過來,卻仍不忘喃喃自語道:“哇……死了,死了!真是太美了!”
“哦?又死了?”倚弦搖頭訕笑道:“唉,反正我都習慣了!只是這次連臉都沒見竟然就這麼死了,你也太沒出息了吧!”
耀陽表情異常嚴肅,一本正經地説道:“小倚,你什麼意思嘛?別的不説,就只看那雙眼睛,我就……這次絕對是真的!如果她能嫁……不,哪怕是讓我給她做牛做馬,我也認了!”
倚弦揪着耀陽的衣服,惡聲惡氣道:“你少做夢啦!我們現在逃命都來不及,你還想這想那的,真是死星未退色心又起?如果再被人抓回去,打一頓倒是小事,如果費豬頭讓我們再去那鬼地方幹活,我看你就和那妖怪去親熱吧!”
一想起昨晚妖怪吃人的慘狀,耀陽心中生起一股寒意,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方才的驚豔之心立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兄弟二人昨晚沒命狂奔,終於在那妖怪爪下逃得小命,驚魄乍定後,想起再回去遇到妖怪也是死,倒不如就此逃走,於是兄弟倆砸開腳下鐐鏈,一路躲躲閃閃溜到這朱雀街,想趁機混出城去,正巧看到了方才命館那一幕。
就在此時,街頭忽然湧入百十個手持長戈、身着“費府”標識的兵士,四處向路上行人盤問巡查,逐漸朝倚弦與耀陽二人這邊行來。
耀陽與倚弦心裏有鬼,早被嚇得亂了陣腳,哪還有閒心胡扯,也不管那些兵士是何目的,撒腿狂奔,竄進旁邊的小巷。誰知此處竟是一條死巷,耀陽與倚弦左顧右盼,慌不擇路地翻過一面不算高的石牆,落入那處院落的後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