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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弔影散作千里雁

    “紀瑤屏?”楊逸塵心頭大震,一時五味俱呈,不辨酸澀,吶吶道:“她……她來此做什麼?”

    唐義目光炯然地道:“用意莫測,但我對你昔年之事,略有所聞,不得不先為我舍妹打算一番!”

    楊逸塵肅然一揖,道:“唐兄,往者已矣,來者可追,對紀瑤屏,我楊逸塵自信沒有虧她,春夢一場,只能憑添悵惆,卻不會影響我對令妹忠忱報答之心,楊某今後一生,若負令妹,天下不容,謹此為誓,唐兄可以放心。”

    唐義聽完這番話,沉凝的臉色,才露出一絲笑容,一拍楊逸塵肩膀:“如此愚兄放心了,妹夫,上前廳去。”

    在四川唐府的大門外,少林方丈百智禪靜靜地等了半個時辰,不但莊內沒有絲毫反應,展目望去,連人影子都看不到半個。

    百智禪師在愈來愈焦灼的心情中,有點愠怒了。

    在武功而言,因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這位少林高僧不敢自詡為天下第一,但在武林中的地位聲而言,他自信當今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

    可是現在竟被人冷落在門口,不聞不問,不説這種滋味不好受,而唐門這份態度,豈非包涵無比的輕視和冷漠。

    百智方丈從未嘗過冷門羹,此刻已耐不住,一提中氣,揚言大喝道:“唐施主,你若再不出來回話,老衲等只好冒昧闖進來了!”

    喝聲方落,只聽一陣尖笑,立刻從十丈遠的廳中,隱隱傳了出來,是唐秋霞的笑聲,接着道:“大和尚,希望你們能平和地退回去!否則就不妨闖闖試試,告訴你,少林七十二種絕技雖名震天下,可是別忘了唐門卻也有七十二種絕毒,中人無救,若大和尚們堅持要鬧翻,咱們不妨比一比!”

    百智方丈臉色頓時一變,揚聲道:“唐施主,可否容老衲進府一談!”

    “隨便,大門開着,沒有攔着大和尚,只要你們不怕死,儘管請進!”

    沉默半天的紀瑤屏對百智方丈淡淡地冷笑道:“方丈,我説如何?那唐義果已在這院子中做了什麼手腳,看樣子剛才不跟着衝進去,現在已晚了!”

    百智方丈神色接連數變,長眉連挑,冷冷道:“少林門户,若被這種空無一人的形勢所嚇退,威嚴何在,好歹要闖上一闖。”

    慧覺僧立刻上前幾步接口道:“掌門師尊及五位師叔暫且靜待,讓弟子先去開道,若無意外,弟子再向師尊師叔呼!”

    百智方丈點點頭,沉聲道:“那麼慧覺,爾千萬小心,注意一切東西,千萬別用手碰,進門立刻以蓮台功,離地二寸蹈虛前進,屏住呼吸,等人了大廳,才回頭招呼!”

    慧覺領命立刻一提真元,施出佛門上乘輕功“蓮台功”,雙足平着離地二寸,一步步向莊內大廳走去。

    由這些地方,可見少林絕學果然不同凡響,精奧無比,只見慧覺此刻肩不動,步若浮雲移月,塵埃不起一步步接近大廳。

    四周靜寂無比,大廳門户半虛掩,更是沒有一絲動靜,這種奇異的現象,更使得慧覺絲毫不敢大意,但他目光巡掃,卻看不出一絲異樣。

    再長的路。也有走完的時候,慧覺就在這種毫無阻攔下到達大廳口,這剎那,他暗蓄真力,右臂一揚,發出一股柔勁,推開虛掩的廳門。

    廳門方啓,廳中驀響一聲大喝:“打!”

    四柄長劍,如靈蛇一般,突地穿門而出,向慧覺僧當胸疾刺而到,劍鋒暗發,勁氣寒骨,出勢之成,無與倫比。

    這種突襲,可説是在慧覺意料之中,也可説在意料之外,敵情不明之下,加以看出劍畏劇毒,慧覺豈肯硬擋,怒喝一聲:“無恥之徒,竟敢暗算!”身形卻疾速飄退一丈,落下場子中。

    可是他這一開口,屏不住呼吸,鼻中立刻聞到一絲淡淡的異香,奇怪!這黃沙鋪的廣場中,並沒有栽着什麼花草呀,香從何起呢?

    智慧深沉的慧覺立刻感到不對,急忙屏住呼吸。

    在大門口的百智方丈及達摩五老一見慧覺遭襲,心中個個大怒,因見唐家防守以大廳為主,以為場中並沒有什麼問題,六條身影電掠而起,向莊中撲來!

    紀瑤屏自然也隨後緊跟着。

    百智方丈身形一起,口中已喝問道:“慧覺,廳中有多少人!”

    慧覺轉身一見方丈疾掠而人,頓時大急,閉住的真元,不得不再開口,急急大喝道:

    “師尊速退,場中有問題。”

    一句話,嚇得達摩五老及百智方丈駭然色變,凌空倒翻回莊門口,但是慧覺這一開口阻止,不知不覺又吸入一口香氣,頓覺得全身升起一股懶洋洋的感覺,神思昏昏,他頓時大驚,猛提一口真元,欲倒縱回大門口,哪知在一提真元之下,更加駭然,蓋在這片刻功夫,身內的真元,竟已無法凝聚。

    就在這時,莊門口的百智方丈已大聲問道:“慧覺,爾如何了?”

    慧覺還未開口回答,唐義倏出現廳門口,冷笑着揚聲道:“這位大師已中子獨門的‘散功追命香’,若無解藥,二個時辰內,散盡功力,一個時辰後,抽搐而亡。”

    百智方丈臉色大變,大聲道:“慧覺,確是如此麼?”

    此刻慧覺轉身踉蹌向莊門口奔去,聞言對百智方丈痛苦地點點頭,到了莊門口,立刻盤坐地上,垂簾運功起來,欲以本身的修為,暫時抑制住吸入的毒香。

    唐義揚聲大笑道:“慧覺大師,本門劇毒,都各具特性,你妄想以運氣剋制,只有更加痛苦!”

    百智方丈厲聲喝道:“唐施主,你好毒辣的陰謀!”

    唐義提高聲浪道:“四川唐門,本以毒馳名江湖,不過我‘毒神’素不以毒害人,除非被*自衞,大和尚,你們自己欺人太甚,咎由自取,能怪哪一個?不過,只要你們自願立刻退離,唐某自當奉上解藥,知客大師的生死,唯在你方丈一念之間!”

    百智方丈又氣又急,啞口無言,在理上説,“毒神”唐義的確理直氣壯,無言可駁,但是那番話,無異是城下盟,堂堂少林豈能屈於劇毒之下,貪生怕死。虎頭蛇尾,向你哀求一顆藥麼?

    但若無解藥,慧覺豈非死定了?

    事實與尊嚴,在百智方丈心中激烈地交戰着,何況至今尚未見到楊逸塵……

    就在這裏,冷眼旁觀的紀瑤屏覺得不能不開口為少林和尚解窘了,立刻揚聲道:“姓唐的,只要你把楊逸塵請出來,少林方丈自然不會耽着不走!”

    唐義冷聲道:“我妹夫就在大廳中,若你有本事,何不闖進來見他!”

    “哈哈哈哈……”

    紀瑤屏倏然仰天狂笑起來,接着尖聲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唐義一怔,道:“你明白什麼?”

    紀瑤屏尖起喉嚨大叫道:“我明白你們兄妹根本不敢讓楊逸塵出來,唯恐他會走,我明白楊逸塵並不會愛你妹子,否則又何怕接受一次愛的考驗?”

    “哼!誰説不敢!”廳中傳出一聲尖叫,唐秋霞怒氣勃勃地走了出來,身旁跟着的正是楊逸塵。

    唐義似乎為了氣氣紀瑤屏,故意大方地與唐秋霞、楊逸塵緩步走進場中,反正他們已服下了獨門解藥,“散功追命香”對他三人自不會發生作用。

    走到場中,唐義已大聲狂笑道:“我妹夫出來了,紀瑤屏,你有話快説,早些死心吧!”

    這時的紀瑤屏,若非害怕場中那種無影無形的劇毒“散功追命香”,恐怕早已撲過去了。

    十八年來,遭到許多白眼,受了許多冤屈,在此刻一望見丰神朗玉的楊逸塵,頓時化作二行清泉,自秀眸中滾滾而落,良久才進吐同一聲:“塵哥……”

    這“塵哥”二字似乎包括了無數欲訴的衷情,也似乎包涵了十八年來愛恨交織,無數的委屈,然而下文卻被一陣抽搐嚥住,只見她雙肩起伏,再也説不出話來。

    這邊楊逸塵,昔日深受刺激,精神失常,變成一個瘋子,但混沌的腦中,紀瑤屏的倩影,依然常常地印刻着,十八年混沌一夢,此刻重逢,也禁不住一陣激動,張口叫了一聲:“屏妹……”

    可是也在吐出“屏妹”二個字後,頓住了下面的話,接着一聲微嘆,他倒並不是欲言無語,而是覺得如今情形皆變,瑤屏已作他人婦,自己也是使君有婦,有許多話,説已不宜,不如不説,於是變了話鋒,接下去道:“你來作什麼?”

    紀瑤屏愴然咽哽地叫道:“塵哥,你忘了昔日太乙峯頂的山盟海誓了麼?”

    往昔的回憶,如潮水一般地湧人楊逸塵的腦際,使他不由長嘆一聲,道:“昔日不是我的錯,紀瑤屏,我在峯頂枯候了七日七夜,最後被你父親一掌,幾乎打碎了我一生,唉,往事不堪回首,何必再提,再説,如今你已羅敷有夫,我也成了家,提又何益?”

    紀瑤屏失聲痛哭,大叫道:“塵哥,我父親對不起你,我沒有對你不起,再説我並沒有嫁給陸家啊!”

    楊逸塵神色頓時一震,紀瑤屏的話,對他來説,無異的意外的消息,他念頭還未轉過來,“毒神”唐義卻冷笑一聲,接口道:“紀瑤屏,你不必施出狐媚陰謀,想把我妹夫騙回去,誰不知道你想殺他!”

    楊逸塵頓時想起唐秋霞告訴自己的話,對於十八年來,紀家的人,積極謀處自己那番消息,他是知道的,因為他向唐秋霞問起紀瑤屏及少林僧來意時,唐秋霞已把心中一番推測告訴了他,也把紀瑤屏為什麼要殺他的原因説了出來,當然唐秋霞不會明瞭後來少林寺那段變故,更不會知道紀瑤屏並非要殺楊逸塵。

    所以此刻楊逸塵神色一整,立刻道:“紀瑤屏,聽説你此來是欲為父報仇,但我可以向你聲明,昔年我絕沒有去找過白樂山,對這件事,日後我還要找那白匹夫理論,所以若真欲為令尊雪仇,不應該找我……”

    紀瑤屏一怔,唐秋霞卻冷笑道:“既然弄清楚了,我倒要問你一件事,三個月以前,我塵哥怎會身中劇毒!”

    對於中毒那件事,楊逸塵本仍疑於心底,只因瘋病初愈,猶如大夢初醒,舊愁新恨,使他灰心衰頹,懶得追究。

    此刻被唐秋霞一提,不由怔然接口道:“秋霞妹,這事與她不相干吧!”

    唐秋霞哼了一聲道:“怎麼不相干,你沒見這些少林和尚與她一齊來吧,而你卻是在少林中的毒,這種情形,你難道還猜不出來。”

    百智方丈沉聲喝道:“女施主,你切勿以誤會之詞,推波助瀾!”

    唐秋霞冷笑道:“方丈大和尚,你不會否認楊逸塵是在你少林寺中吧!”

    百智方丈沉聲道:“不錯,楊施主的確被老衲收容了十八年!”

    楊逸塵大感怔然,訝然暗付道:“我在貴寺有這麼長的歲月?”仔細思索,隱隱覺得的確如此。

    卻見唐秋霞冷笑道:“既然承認,我塵哥中毒之事,大和尚還有什麼話説?”

    百智方丈沉聲道:“並不是老衲下的毒,老衲若有害楊施主之心,不會在十八年後的今天!”

    唐秋霞大笑道:“這話我也相信,下毒的人,除了那紀瑤屏之外,不會有其他人,而堂堂少林,若不得你大和尚同意,誰也不敢在少林寺動一動,故若非你大和尚同意,她也沒有那份膽,敢在少林寺下毒,大和尚,你還有什麼話説麼?”

    百智方丈幾乎答不上話來,神色連變,厲聲道:“你完全是一片附鑑之詞!”

    楊逸塵一見紀瑤屏竟然沒有搶口辯駁,神色不由為之一變,道:“紀瑤屏,事實是否如此?”

    紀瑤屏搖搖頭,悲痛地嘆道:“完全不是,不過下毒的人,是家僕紀福!”

    百智方丈突然插口道:“楊施主,你是否能相信老衲?”

    楊逸塵沉思半響才道:“大師德高望重,有話請説!”

    百智方丈合什低誦了一聲佛號,才把前後經過的情形,詳詳細細地説一遍,這番話聽傻了楊逸塵,他想不到十八年來經過這麼許多意想不到的曲折變化。

    但這番話卻也使唐家兄妹驚呆了,唐秋霞於明白了一番經過後,首先不安地望着楊逸塵。

    她本自信在楊逸塵的心中,佔有絕對的優勢,可是現在情勢整個變了,她不知道楊逸塵在感情上會不會動搖。

    由於勾起傷心往事,紀瑤屏又淚如線流,等百智方丈説明,咽聲道:“塵哥,現在你明白了麼?為了昔日的誓言,為了你孩子將來的身份,我已發出了喜帖,在名義上我們已是夫妻了啊!”

    楊逸塵此刻因心情激動,俊目中含滿了淚水,聞言不由大窘,一時之間,不知怎麼處理眼前的局勢。

    紀瑤屏為自己受了十八的苦,何況還生了昭洵那個孩子,然而眼前唐秋霞對自己卻有救命之恩,何況又是新婚,棄下任何一方,都將成為罪不可恕。

    “毒神”唐義一見這種情景形,感到不對,急忙接口道:“逸塵,別忘了你在後園中對我立下的誓言!”

    紀瑤屏立刻會意唐義言中之意,念頭一轉,覺得要爭取楊逸塵就在這緊要關頭,頓時大叫道:“塵哥,我不要緊,但你無論如何,應該想想昭洵那孩子,他是你親生骨肉呀,怎能讓他一輩子沒有父親?”

    百智方丈也朗聲道:“老衲千里奔波,也是為了使你楊施主能骨肉團圓,楊施主,你不能再錯下去!”

    唐秋霞一見楊逸塵複雜的神色,也感到不妙,惶然了。

    急急道:“塵哥,我怎麼辦?你不會不顧我吧!”

    楊逸塵受到雙方緊*的煎熬,意識又開始混沌起來了,他感到心胸間有一股氣,幾乎要爆炸出來,偏偏覺得胸前壓着二塊磐大石頭,欲言不能。

    驀地間,他狂吼一聲,淚如瀑水而瀉,大叫道:“我怎麼辦?怎麼辦?”接着又是一聲震天狂笑,就在笑聲中,人影平空竄起,向莊外疾掠而去。

    這突然的變化,使唐秋霞大驚失色,忙急呼道:“塵哥……塵哥……”人也急忙騰空追去。

    在莊門口的紀瑤屏自然也大吃一驚,也急急叫道:“塵哥……你要到哪裏去……”身形如箭離弦,也急迫而起。

    可是唐義在一驚之下,眼見這種情,腦中驀地掠過一絲意念!必須阻止紀瑤屏,否則自己妹妹必會吃虧。

    這念頭不過電光一閃而過,他猛然一聲大喝,身形也疾掠而起,揚手撒出一把藍汪汪的唐家獨門“七毒砂”。

    七毒砂像狂風中的塵霧一樣,向紀瑤屏滿身罩去。

    紀瑤屏想不到唐義會下這種毒手,而且身法這般快,要避已遲,被這把“七毒砂”十十足足,打中全身,一聲慘哼,嬌軀如風箏斷線,墜落地上。

    一旁的少林方丈及達摩五老一見“毒神”唐義毒砂出手,神色不由一變。

    這剎那,百智方丈陡起殺機,也一聲大喝,雙掌凝足禪門無相神功,雙掌進發,疾向唐義遙推而去。

    一代掌門,功力何等高深,這一記無相禪功,含怒而發,威力何異排山倒海,唐義毒砂出手,倏感一股重如山嶽般的罡風,已壓到身上,匆忙間,雙掌一翻,硬拚一掌,但功力與少林方丈一比,何止相差二籌。

    只聽得雙腕咔喳一聲,硬生生被震斷,一聲狂嚎,鮮血從口中狂噴而出,嘭的一聲,也摔在地上,心脈五臟已震得寸寸碎裂。

    但是他倒在地上,雙目餘光望見不遠地上躺着抽搐的紀瑤屏,嘴角仍露出一絲痛苦的微笑,雙眼一翻,氣絕而亡。

    在他心中,眼見紀瑤屏也將死去,他覺得死還值得,至少,自己妹妹可以去了一個威協。

    從楊逸塵舊病復發而遁,到唐義的死,這些驚人的變化,不過發生在一剎那間,卻造成了二死二走的悲慘結局。

    見百智方丈低誦了一聲佛號,伸指凌空指了地上要死未死的紀瑤屏周身七大主穴,沉喝道:“五位長老,快搜藥,救人要緊!”

    陽光普照着大地,在陽光下,以毒名震江湖的四川唐家,呈現着一片悽慘景象。

    少林高僧帶着中毒垂危的紀瑤屏走了,臨走並且搜取了唐家獨門解藥,此刻莊門內的廣場上,躺着“鐵面毒神”唐義的屍體,及幾個因阻擋少林僧人人莊搜尋解藥時被擊傷的唐門弟子。

    現在十餘個未受傷的唐門弟子正目含淚水忙着為同門治傷,處理善後,有的正跪在唐義遺體旁,含淚吞泣,沉痛地致哀。

    他們不但悲痛欲絕,而且也有一份無法言喻的彷徨。

    三天前還熱鬧地辦着喜事,現在卻變得家破人亡,死的死,傷的傷,走的走。

    如今掌門人亡故,唯一繼承人唐秋霞追蹤楊逸塵,不知去向,正所謂羣龍無首,今後該怎麼辦呢?

    就在羣心惶惶之際,一陣衣袂飄風之聲,凌空而降,那些已成驚弓之鳥的唐門子紛紛抬頭,同時發出一陣驚喜的呼聲:“師姑……”

    不錯,白影如風而落,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擔心着去向不明的唐秋霞。

    可是本來神色哀頹,秀眸含淚的唐秋霞一見胞兄已橫屍地上,嬌容更加灰黯蒼白,撲身跪在唐義屍旁悲喊着大哥,放聲痛哭起來。

    新婚的丈夫沒有追回,現在卻又眼見這種悽慘的情形,使她再也禁不住這份沉重的打擊,於是四周一干唐門弟子也被引得放聲痛哭起來。

    悲悽的哭聲,在風中飄浮着,連天上的炎陽,都變得慘淡無光。

    驀地,唐秋霞舉袖拭乾眼淚,霍地起立,由於她這一突然的舉動,使得跪在地上的那些唐門子弟俱停止了哭泣,抬頭注目。

    只見這位平素仁慈,從未發過怒的唐秋霞,臉色鐵青,仇恨之氣,充塞着她的眉宇,紅腫的秀眸,射出令人悚慄的光芒,緩緩從每個人的臉上溜過,才蒼啞地沉聲道:“你們都是家兄的弟子,可是家兄已經亡故,從現在起,四川唐門,在江湖上已名存實亡,所以你們是留下,抑或離去,我讓你們自己選擇!”

    這十餘名弟子未等唐秋霞説完,轟然紛紛起立,大聲道:“我們要報仇,只要師姑在,弟子等誓死相隨,為掌門人復仇。”

    壯烈的語聲,顯示出每個人內心的激動,這也是她平日待人寬厚,使人不忍相棄的關係。

    而現在,唐秋霞在聽完後,臉上微微綻開了一絲悽楚的笑容,她心內終算感到一絲安慰。

    但在剎那間,這絲笑容不見了,變成了滿臉陰霾,籠罩着一片寒霜,點點頭説:“若各位真願相隨,以後就要聽我的話,並且要不畏任何艱苦。”

    “喏!”眾弟子轟然相應。

    “好!”唐秋霞的目光再度巡視一週後,沉重地道:“現在各位暫時聽從唐輝的派遣,唐輝,你過來。”

    一位年約二十四五歲的剽悍少年,立刻疾步趨近,垂首躬身道:“弟子唐輝聽令。”因為他正是“鐵面毒神”的首席弟子。

    唐秋霞沉重地道:“現在我發出第一道命令,卻包括着許多事,希望在日落之前,完全做好。”

    唐輝肅然道:“弟子全力去辦!”

    唐秋霞道:“先派兩三個,分頭向親友發出家兄喪訃,其餘人請將家兄收殮,就在這廣場中埋葬,這些事完畢後,吩咐各人收拾些隨身簡單行囊,於今晚隨我離開!”

    唐輝聽完最後一句話之後,不由大愕,抬頭問道:“師姑,我們為什麼要放棄這片基業?”

    唐秋霞悲沉地道:“要復仇就必須暫時放棄這片莊院,只要能夠雪恥復仇,又何愁不能回來?同時你千萬囑咐發喪的同門,對任何人不準泄漏我們離開的消息!”

    唐輝神色益發愕然了,唐家至親好友不少,要向勢力深厚的少林尋仇,更應該向親友求援,怎麼反而要隔離消息,這麼措置呢?

    唐秋霞見唐輝緊皺的雙眉,似乎已知道他心中的疑竇,輕輕一嘆道:“唐輝,你是不懂我此舉的深意麼?”

    唐輝情不自禁地點點頭,唐秋霞凝重地道:“其實我此舉是不得已的,憑四川唐門的力量,要向泰山北斗般的少林尋仇,無異是螳螂擋車,雞卵碰石,就是所有的親友俱肯伸手,也無法抗衡少林的深厚實力,所以若要復仇,必須自秘行蹤,另出奇謀。

    “這樣才能使少林無法找到我們,但我們卻能隨時隨地使少林疑神疑鬼,寢食不寧,而且也不會連累別人!”

    經過這番解釋,唐輝恍然而悟,連忙躬身道:“師姑果然智慧不凡,但是若楊大俠回來找不到師姑怎麼辦?”

    提起楊逸塵,唐秋霞悲聲長嘆道:“他不會回來了,除非我能找到他,唉,現在不是談他的時候!”

    唐輝應了一聲,又問道:“弟子請問目的地是何處?”

    唐秋霞想了片刻,才道:“伏牛山!”

    於是唐輝施禮而退,轉身代唐秋霞發出了號令。

    唐秋霞也向後院走去,一進後院,只見銀花與平素侍候自己的丫環們早已聚在院門口,含淚迎立。

    望着自些自幼相隨的丫環們,再巡視這片經過自己精心佈置,自幼居住的閨閣,唐秋霞不禁又潛然淚下。

    於是在傷心中,她吩咐銀花遣散了這些丫環,收拾行囊……

    黃昏將近,紅日崦嵫之際,唐家莊的廣場中,已隆起了一堆新墳,豎直着一塊墓碑,那些唐門弟子都顯出沉重的哀傷,柵侍着唐秋霞,跪在唐義墓前,默默告別。

    沒有人説話,氣氛是低沉的,然而在這悽迷的氣氛中,卻可以領略出每個人的心聲:

    “雪恥復仇,重振唐門。”

    在默禱片刻後,唐秋霞鐵青着臉色,作了離開的表示,於是十餘名唐門弟子隨着她走向莊外,他們離開了唐家莊,開始神秘的復仇流亡。

    名震川中的唐門封閉了。

    大門口落了重鎖,廣大的庭院,變得寂無一人,只有那一堆新墳,對着落日悽迷的彩霞……

    然而這場悲劇,似乎沒有結果,在第二天的下午,滿臉風塵的紀昭洵,策騎直奔唐家莊而來。

    他是上少林得知少林掌門留下的消息,急急趕來,可是那位轉告他的少林僧卻語焉不詳,使他一路上費盡猜測,不知母親與少林掌門為何倏匆匆趕來川中唐門,難道父親有了消息,或者又有什麼要事故發生了?

    此刻,他疾馳來到唐家莊前,飄身下馬,正欲上前叫門之時,目光一瞥之下,驀地愕住了。

    名震川中的唐門怎會落了鎖?難道唐門遷移了?

    這種情形使他更想不透是怎麼一回事,當然,昨天早晨發生在此地的一切變故,是他無法意料的。

    是以紀昭洵怔怔站着,滿腹迷霧,而且有着一份莫名的焦急。

    若唐家莊真的遷移了,豈不等於少林掌門及母親失去了聯絡?千里迢迢,徒勞奔波,難道自己再回少林查詢消息不成?

    由於懷疑而起好奇,紀昭洵心想何不進去一探。或許可以知道一些來龍去脈,心念中,他身形一長,立刻越牆而人。

    可是當他一人唐家莊,目光至處,頓時大震。

    一堆新墳,赫然人目,一塊石碑上,刻着唐公義之墓,名震武林的唐門三十八代掌門人竟然死了,這種情形使紀昭洵大感意外。

    尤其令他奇怪的是唐門弟子在掌門人死後,走得一個不剩,這豈非大乖常理?

    就在他思索猜疑之際,莊門外倏響起一陣嘈雜的人聲,接着咔喳一聲巨響,鐵鎖被扭斷,大門砰然打開,湧進一羣人來。

    這些人個個身佩兵器,二個老者,一名手持鳩頭杖的老嫗,三個佩劍中年漢子,他們一見紀昭洵,神色均呆了一呆。

    其中一名青衣老者,目光向紀昭洵打量了一下,用詢問的口氣,説道:“小哥兒,這莊中的人呢?”

    紀昭洵一怔,搖搖頭苦笑道:“在下也正在奇怪,何以中震川中的唐掌門人倏然仙逝,而且莊中竟連一個人都沒有,在下也正想找人問問……

    話方落,那青衣老者倏然頓腳向左右同伴道:“咦!看來唐姑娘是走了,咱們來晚一步了!”

    另一位白衣老者淡眉緊皺道:“唉!以平素來看,唐姑娘不是不懂事的人,這次何以這麼任性,連離開也沒告訴老夫一聲,她這麼做用意何在?”

    説到這裏,倏然目注鳩杖老嫗,道:“李婆婆,唐姑娘是你侄女,平素極聽你的話,這次有沒有把她的行蹤告訴你?”

    那持鳩頭杖的老嫗鼻中一哼道:“老身若是知道,豈不早説出來了,連你這‘白衣關公’都矇在鼓裏,我李昭怎會清楚?”

    紀照洵聽得心頭又驚又疑。

    驚的是這時才知道眼前這位白衣老者及鳩杖老嫗,竟是名震江湖,俠名極隆的“白衣關公”蔣子平及“鳩拐神杖”李昭,以此推想,其餘的青衣老者及另三名大漢必也是江湖上一流高手。

    疑的是他們口中所稱的唐姑娘必是唐門中主要人物,他們既是唐家親友,怎也不知道唐門中人離去。

    這時他再也禁不住好奇,抱拳一揖道:“原來各位都是唐家親友,武林前輩,請問唐家掌門人死了多久?”

    那青衣老者悲憤地一嘆,回答道:“就在昨天,唉!想必唐姑娘離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

    紀昭洵暗暗一呆,忖道:“昨天,難道在昨天發生過什麼事?”

    他念頭未落,那青衣老者已發話道:“少俠可也因接獲唐門發出的訃文,急急來此?”

    紀昭洵搖搖頭,苦笑道:“不是,在下是欲找人,哪知到此後卻見門落重鎖,人影全無,聽各位説話,其中似有極大緣故,敢請賜告一二!”

    青衣老者唔了一聲道:“此話説來話長,小哥兒,老朽先請問你找誰?”

    紀昭洵回答道:“在下是在追尋家母及少林掌門人,聽説他們有事來此,卻不知是否已經來過?”

    此言一出,這許多人的臉色微微變了一變,只見“白衣關公”蔣子平沉着臉色問題:

    “令堂是誰?”

    語氣之中極不友善。

    紀昭洵內心暗暗驚疑,但他仍未想及其他,覺得自己母親等決不會與四川唐家有什麼糾葛,於是忙回答道:“家母就是終南紀瑤屏。”

    “白衣關公”臉色猛然一變,罵道:“原來你就是那賤人的兒子!”

    腰際的佩刀在話聲中嗖然出鞘,橫刀接下去道:“你母親把四川唐家弄得家破人亡,想不到你接着趁虛而入,説,有什麼企圖?”

    刀泛魚鱗金芒,加上這等嚴厲的口氣,使得昭洵心頭大震,臉色鉅變,挑眉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蔣大俠有話好説,怎可出口厚及家母,再説家母怎會把唐門弄得家破人亡,區區實感迷惘……”

    話聲未落,“白衣關公”蔣子平已冷冷道:“姓紀的,你束手就縛後,老夫自會告訴你!”

    紀昭洵怒道:“不論如何,要我束手,萬萬不能。”

    “白衣關公”鼻中一哼,道:“那麼老夫只有動手了,姓紀的,今天除非你能闖出咱們六人包圍,否則也只有在此地認命了!”

    話聲中,魚鱗金刀一揮手就是獨門刀法“青龍十八式”,挾着如山嶽般的金風向紀昭洵劈到。

    招式奇奧,出勢如電,驚怒交加中的紀昭洵眼見金芒耀眼,金風撲面,已無暇多想,急忙長劍出鞘,護身擋去。

    嗆噹一聲金鐵交鳴,紀昭洵虎口一震,腳下連退二步。

    這時他才感到這位以十八路青龍刀法威震江湖的“白衣關公”,盛名果非虛傳,據説任何武功高強的高手,在他這十八路刀法未使完前,休想傷他分毫,但若上手即失先機,萬難全身而退。

    紀昭洵一招甫接,就發覺不妙,感到對方刀上不但內力沉厚如山,而且招勢奇奧,只見滿空金光,不可視物。

    好在他自服少林掌門所贈聖藥大還丹,內力已非昔比,慌忙劍式一緊,施出家傳追風劍法,拚命護住周身。

    同時施出百智大師所傳三式佛門絕學“般若掌法”,才堪堪擋住“白衣關公”綿綿不絕,如長江大河般的攻勢。

    然而“白衣關公”卻愈戰怒火愈盛,一方面他感到憑自己成名數十年,十八路“青龍刀”

    已施展到十五招,仍未將紀昭洵擒下,實有損盛譽。

    另方面卻因看出紀昭洵所以不敗,完全靠那三式武林絕學,覺得唐秋霞傳訊,終南紀家與少林相互勾結,果然不虛!是以他刀法一緊,招招不離紀昭洵要害,立意把紀昭洵傷在刀下再説。

    另一方面,紀昭洵卻愈打愈心驚,愈打愈迷糊,一個“白衣關公”已使他應付吃力,若不仗着少林奇遇,功力陡增,早已落敗。

    然而四周還有五個虎視眈眈,圍而未動的高手,看來眼前一戰,要脱困而出,已不可能!

    由他們這般仇視自己,非欲置自己死而後已的情形看來,自己母親弄得四川唐門破人亡一節,諒非虛假。

    但是紀昭洵不懂,母親為什麼要這般做呢?平素未聞她與唐門有什麼過節,怎又遠遠跑來四川,惹下這般風波呢?

    他內心困惑萬分,但在“白衣關公”狂風驟雨般的攻勢下,卻無法分神喝問。

    這時二人交手已到第十七招,驀見“白衣關公”猛然一聲大喝:“躺下!

    刀鋒一沉,攔腰削到,眼看勢猛力沉,紀昭洵不敢硬拚,劍走偏鋒,輕輕一轉,削向對方有執刀手腕。

    哪知劍勢方出,刀影立渺,只見“白衣關公”一聲冷笑,縮腕收刀,身形一旋,已到紀昭洵身後,刀鋒立劈而下!

    這一着正是十八路青龍刀法最後一招“龍影幻飛”!變化之快,猶如電光為,紀昭洵一劍削空,人影刀光俱失,心中大驚之下,頓感不妙。

    在這危機一發剎那,他身形亡命向前一衝,左掌卻以“甩陰手”提足十萬功力,向後拍出二掌!

    可是他躲過了“白衣關公”最後一招殺着,卻未防離身最近的鐵枴婆婆鳩頭杖已疾如電光一般,向他腰際點到。

    他耳中陡聽到耳際一聲冷叱:躺下!腦中念頭尚未轉過來,腰際一痛一麻,人已被點住“麻穴”,軟癱在地上。

    這時紀昭洵心中驚懼交進,目光一轉,見出手暗算自己的竟是鐵枴婆婆,不由脱口罵道:

    “成名人物竟效小人暗算行徑,無恥之極!”

    鐵枴婆婆臉色一紅,另一名黑衣大漢,一個箭步上來,伸手抓起紀昭洵冷笑道:“咱們是為已死的唐大俠報仇,並不是跟你比武。還講究什麼江湖規矩,小子,今天你只有認命了!”

    説話聲中,抓着紀昭洵走到唐義墓前,其餘人也跟着圍攏來,只見鐵枴婆婆向着墓碑,悲沉地禱告道:“唐義,你為子維持唐門尊嚴,保護弱小幼妹,死得難以瞑目,現在老身與蔣大俠,郭大俠,巴山三劍先來祭奠你,並且先以紀瑤屏兒子的鮮血,奠你亡魂。”

    紀昭洵暗暗一嘆,覺得自己生命已是完了,而且死得實在不明不白,他憤怒的星眸正自閃動,卻見另一名漢子轉身從腰際霍地抽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走近面前,冷冷道:“姓紀的,現在要剖你的心祭我唐義大哥,你臨死前有什麼遺言麼?”

    紀昭洵怒極冷笑道:“可否先示姓名。”

    持匕首的漢子道:“區區莫英,在巴山三劍中排行第山”

    紀昭洵一哼道:“原來是巴山三劍莫二俠,能否再賜告家母與唐門糾葛的原因?”

    莫英嘴一撇道:“你母親‘騷觀音’要找丈夫,天下男人多的是,卻偏偏要搶唐姑娘新婚丈夫,還仗着少林之勢欺人,害得唐義死於百智禿驢之手,你認為你母親有沒有理?”

    搶唐家小姐的新婚丈夫?這算是什麼話?難道自己母親發瘋了不成?

    紀昭洵心頭更加糊塗了!

    只是若説自己母親瘋了,那少林方丈也跟着瘋了不成?

    眼望着莫英舉起匕首,作勢欲刺的剎那,紀昭洵倏覺得自己似乎失去了掙扎生存的勇氣,覺得此刻問不問清楚,結果還不是一樣!

    他暗暗嘆息一聲,倏然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唐家莊的牆頭上如風撲人一條人影,瀉落當場。

    這些正要拿紀昭洵血祭的唐家親友聞聲而驚,紛紛抬頭,目視之下,齊齊發出一陣驚喜的呼聲:“啊!楊相公……”

    不錯,來的正是青衫飄飄,神態瀟灑的“傲公子”楊逸塵。

    可是此刻他的臉色,卻是一片冷漠,不過使人一眼就能看出,在這片冷漠的臉色後,隱藏着無比的重憂!

    對“白衣關公”這些人來説,楊逸塵突然回來,使他們大感意外,在他們所得的唐門傳訊中,這位“傲公子”不是已經舊病復發,下落不明瞭麼?

    可是現在從楊逸塵外表來看,哪有絲毫病症?他們當然不知道楊逸塵在這兩天中另有一番遭遇。

    然而在楊逸塵的眼中,當前的情形又何嘗不使他大感訝然。

    當他離開的時候,耳中雖聞到幾聲尖叫吆喝,卻想不到唐義竟已亡故,現在三尺石碑,墓木已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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