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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鐵砧無情

    彼此互視了一會,包實順沉沉的道:“他對你有這麼重要?清楓兄,重要到值得替他流血賣命?”謝青楓語話平板的道:“好叫你先上一課,包老兄,在我看來,人與人的關係間,友情和道義佔了很大的價值,至少它超過金錢的價值,尤其是超過份外之財的價值!”彷彿在回味謝青楓話裏的含意,包實順卻嘿嘿笑了,他搔動着頭頂稀疏的毛髮;顯然十分訝異於雙方的觀點竟然如此的南轅北轍:“到底還是年輕,清楓兄,人與人之間,讀什麼友情,論什麼道義?自己過得好,活的痛快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人不為已,天誅地滅,只管唱高調、表節烈,未免不切實際!”謝清楓淡然道:“所以你才叫‘七雜碎“,而我不是。”第一次,包實順的表情變得難看了:“我不喜歡有人稱呼我這個綽號,青楓兄。”

    謝清楓道:“我也不喜歡你這種告幫的方式,包老兄。”手上的巨型旱煙杆緩緩握緊了;包實順癟着嘴道:“沒有商量的餘地了麼?”謝青楓斬釘截鐵的道:“一點也沒有。”於是,包實順低下頭去,發出一聲像是嗚咽般的長嘆;而當人們正在杯疑他何以如此憂天憫人之際,那尺大號煙桿己兜臉撞來!”鐵砧“橫起彷彿它早就在那個位置橫起起等待着一樣,但煙鍋頭卻在接觸的剎時下滑,兒拳似的煙鍋裏,突然噴出一蓬閃亮的銀針,直罩謝青楓的胸腹部位。

    謝青楓的反應向來是簡潔而有效的,沒有花哨、決不繁複,他只把鐵砧沉落、煙桿敲擊刀面,猶如雨打瓦脊,揚起密集的叮叮碎響,幾乎響聲甫傳。刀刃已鋭斬向包實順肩頭,早煙桿暴挑,重重擊在鐵砧的鋒口之上,火星迸濺間光華閃爍,鐵砧借勢飛剖,險差半線就將包實順的半條左臂砍掉,扭腰轉腿,險極避過這一刀的包實順,不由驚出渾身冷汗,燒餅臉上透些煞白。吼喝半聲,早煙桿掄出一道弧度,泰山壓頂般砸到。謝青楓不但不退,居然迎着煙鍋頭竄上,而就在他的身體快要和煙鍋頭接觸的俄頃,整個人已不可思議的繞着煙鍋頭,來了一個小角度的翻轉,包實順一擊落空,刀鋒如電,已”叭“的一聲,削脱了他的左耳!有如狼嚎般怪叫着,包實順的旱煙杆凌虛揮舞,人已出去尋丈,謝青楓半步都不追趕,人仍站在原處,腰身筆直,堅挺如山。

    包實順大口大口的喘氣,空出一隻手伸迸杯裏,掏出一把不知是什麼玩意調製成的紅色藥粉來,三不管便朝傷口上按。謝青楓的“鐵砧”又倒拎着垂指向下,刀口上只有少許血跡,他看着包實順,冷森的問:“這一刀,可殺醒了你的發財夢?“左手按着臉側的傷處,包實順顯然已在這須臾之間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不但沒有繼續吼叫,甚至連激憤的形色都不見,他只是苦着臉孔,嗓音更為沙啞的道:“青楓兄,明知這是虎口捋須的事,奈何生活逼人,也只有硬着頭皮來討殺了。“青楓紅葉”果然名不虛傳,我認輸便是……”謝青楓覺得有點奇怪,他細一回味怪在何處,立時有了頓悟包實順決不是盞省油之燈,居然這麼容易就低頭服輸,未免透着玄異,他且不表明,裝做接受了對方的説法:“老兄的意思是,願意就此罷手休兵?”包實順連連點頭:“否則我還能怎的?”已經送給你一隻左耳,可不想再把一隻右耳奉陪了。青楓兄,算你行,我卻賠了夫人又折兵啊!”謝青楓微笑道:“如果有機會,包老兄,我記得替你弄點找補回來。”包實順哈哈腰,例開嘴道:“我這廂先謝了。”“了”字猶拖着尾韻,包實順哈下去的腰身亦尚未挺直,他的右手猛揮,跟着一聲清脆的機簧響動,旱煙杆頂端的赤銅煙鍋頭己若流墾曳空,暴砸謝青楓,其力道之強、方位之準,簡直令人咋舌!“鐵砧”倏豎,“當”的一聲,擋開了飛來的煙鍋頭,但煙鍋頭僅僅跳蕩了一下,又“呼”聲反擊回來原來,鍋頭下端還連繫着一根幾乎看不見的極細鋼絲!雖然震開了對方的首次攻擊,那強大的力道亦將謝青楓撞退兩步,不及瞬息之餘,赤銅煙鍋頭又再度飛來,在感覺上,這玩意簡直附着魔咒了!謝青楓淬向左移,明明是向左移,當煙鍋頭跟着左轉的一剎,他人已不可思議的來到右側,“鐵砧”閃翻,煙鍋頭已像一隻失去腦袋的蒼蠅,急速打着旋迴投人蔓生的雜草之中!包實順見狀大驚,脱口駭叫:“老天,這可不是‘移形分魂大法’!”謝青楓掂了掂手上的“鐵砧”,笑嘻嘻的追:“有見識,包老兄,方才展露的這一手,正是‘移形分魂大法’,獻醜啦!”拿着一根失去煙袋鍋的旱煙杆,包實順的模樣有點滑稽,他似乎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扁着一張燒餅臉,頗為慌亂的嚷嚷着;“我服了,青楓兄,我服了,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千萬不能因為我一時糊塗,就待斬盡殺絕呀!青楓兄,我投降,一定投降。”謝青楓古井不波的道:“我接受你的投降,包老兄,大道坦蕩,四通八達。謹此祝你平安。”包實順的神色有些陰晴不定,他吶吶的道:“青楓兄,兩國交兵,哦,不殺降將;這個道理,想你是該懂的了?”謝青楓道:“什麼意思?”

    嚥着唾沫,包實順期期艾義的道:“你,哦,青楓兄,不會趁我轉身的當口,抽冷子算計算計我吧?”謝青楓搖頭道:“放心,我保證不會這麼做。”

    略一猶豫,包實順顯然並不“放心”;他倒着身子朝後退,正面仍對着謝青楓由於地面凸凹不平,他倒退的姿勢就不易保持平衡了,謝青楓面帶微笑,目光卻極其冷峻的注視着包實順的動作,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打算什麼,但隱隱然裏,彷彿殺機甚重,並未因戰況的停歇而稍有化解的跡象,包實順仍舊在慢慢的往後退,在謝青楓的監視下往後退,當地的腳步踩向一個窪陷下去的淺坑時;身形忽然晃動,這給人一種假象似是踩空了落腳處,但見他身軀後仰,卻猛向下蹲,接着,驚人的狀況立刻出現;就宛如被一股天外的無形吸力所吸起,亦像被一雙巨靈之手從地下掀託升空,包實順的身子竟以難以言喻的快速彈飛過來,其勢之強勁迅捷,有如隕石經天,一閃即至!這樣的演變,連謝青楓也不曾料及,他倏忽原地打旋,“鐵砧”瞬間貼身迴轉,但見刀芒卷蕩,刀扔泥濺,包實順連人帶着旱煙杆,已經掠頭而過。倉促中,煙桿前端似乎尚泛起一抹寒光!情況的發生,始於須臾,終於頃刻,魏五郎一旁觀戰,甚至連意念都未及轉動,一場淬起的搏殺,業已勝負分斷,莫名其妙的落幕。

    從謝青楓頭頂掠過的包實順,直飛出兩丈多遠,差點一個跟頭的落向斜坡,腳一沾地,又歪歪扭扭的搶出好兒步,始勉強站定他要不用手裏的旱煙杆支撐着,大概早就一屁股坐下來了。

    旱煙杆插在地裏,乖乖,煙桿前端原是煙鍋頭的位置,現在卻多出一樣東西來,打眼細看,竟是一柄兩面開口,鋒利無比的尺長窄劍!謝青楓的“鐵砧”依然倒拎在手,微微下垂,他的左肩頭裂開一條寸多長的傷口,鮮血溢出,染紅了左上襟一片,他恍同不覺,只毫無表情的斜瞅着坡間的包實順,不過,奇怪的是原來冷峻異常的目光,此時竟變成懲般悲憫了。包實順正在慢慢轉身,他的動作頗為滯重,好像就連轉個身對他也是一樁十分艱難的事。而當他轉過身來,答案便明擺明顯了花花綠綠的肚腸,宛如一團糾纏不清的蛇鱔蛆蚓,拼命想鑽頭出來那般在他肚腹間蠕動抽搐,更拖滿一地,湧冒的程度,已不是用手按得住的光景了,換句話説,包實順就快上路啦!魏五郎趕緊扭過頭去,險些嘔了起來。

    謝青楓雙目不瞬,正對包實順那兩隻瞳孔逐漸擴大,死魚一般的眼珠,他嘆口氣,提高聲音:“包老兄,我已經告訴過你,大道坦蕩、四通八達,而且也預祝你平安了,為什麼你就如此想不開,端挑了這條黃泉路去走y喉頭”格“”格。響着痰音,包實順的面色枯稿灰敗,雙頰垂搭,他的嘴唇多動,氣若游絲,雖是油幹燈盡的模樣,仍似在拼命掙扎:“我……我……沒想到……青……青楓兄……我終……究是……鬥不過……你!”謝青楓靜靜的道:“是你的習性害了你,包老兄,再怎麼變,你永遠脱不開你的雜碎模式;如果你不是雜碎,現下已經快快樂樂出去十幾里路了。”兩眼怒睜,包實順的樣子仿若又待撲擊過來,然而,他只是怒睜兩眼,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看情形,像是永遠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了。魏五郎從方才包實順飛射回來的地方拎起一件東西,那東西底座是面沉厚的木質圓盤,圓盤上面卻嵌着一圈一圈的彈簧,彈簧頂端縛連一塊長方型木板,顯見人的兩腳只要踩上木板,壓擠彈簧收縮,再猛然往上起掠,藉着彈簧的反張力遣,加上本身的提縱技巧,那倒撲的勢子焉能不快得驚人?謝青楓手持木板,使力下壓,緩緩松回,不由嘆喧的道:“這玩意彈力極強,又緊又韌,借勢運勁,非常適合發動奇襲,狙敵於近距離之內,也虧得像包實順這樣的老雜碎,才想得到這些匪夷所思的邪門花招!”魏五郎餘悸末消的道:“到第二次他落了下風,我還以為姓包的已經認了命,乖乖拿腿走人了,不料他卻仍不死心,出了這麼個花樣反撲,真叫死纏活賴啊!”謝青楓道:“你該瞭解,五郎,哪一類的人就必定是哪一類的天性,永遠改不了。所謂死狗竄不上南牆頂,包實順五十多歲的人了,耍雜碎耍了大半輩子,積習已深,想叫他脱胎換骨,洗心革面,豈不是妄談!”魏五郎睜着眼道:”莫不成,楓哥,你早判定他還有花樣要使?”謝青楓頜首道:“不錯,姓包的玩刁使賴慣了,業已養成無格無行的習性,根本不知信諾、羞恥為何物!只求目的,不擇手段,什麼卑鄙齷齪的行為都做得出來,要他賠上一隻耳朵又毫無所獲的走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望一眼魏五郎,他又淡淡的道:“老實説,像包實順這種人,只有變成死人才能相信他。”魏五郎沉況的道:“難道他不匆道這麼做是在玩命甲謝青楓一笑道:”大概他不以為是玩他的命,可能他認定是要玩我的命!五郎,我早説過,在我們的這個圈子裏,千萬出不得錯,否則,代價就大了。”魏五郎咀嚼着謝青楓的話,竟興起不寒而慄的感覺,可不是麼,這次他與“常山”方家的糾葛,正是未能體察事實,貿然巳當的結果。錯誤犯下,率爾亡命,若非謝青楓的仁義大度,臨危伸援,光憑他魏五郎,只怕早已被方家人生吞活剝了!謝青楓騎在馬上,不徐不緩的往前走着,五郎另乘一騎,緊隨於後,這是晌午,日頭高掛中天,火毒毒的曬得人頭皮發炸。

    乾嚥着唾沫,魏五郎心裏暗犯嘀咕,因為今天一大早,謝青楓就把他從牀上喚醒,連口稀粥都沒來得及喝,便催着他匆匆上路,要去哪裏?去幹什麼?謝青楓一句未提,一途扯的淨是閒篇,有一搭沒一搭的,只叫他抱着悶葫蘆瞎猜疑。走着走着,魏五郎發現情形不大對頭,怎的這條路越走越是眼熟?他突然一夾馬腹,搶上幾步,擺成與謝青楓雙騎並行的架勢,急猴猴的問:“喂,我説楓哥,咱們這是往哪裏去?”用手扇着風,謝青楓懶洋洋的道:“這條路,你不熟麼?”魏五郎忙道:就是因為熟,我才問你呀!楓哥,這不是通往大椿口的兩條驛道之一名?“謝青楓笑道:”難得你有這等的好記性,不錯,我們證是要前去’大椿口‘。”怔了怔,魏五郎觫然道:“去’大椿口‘?楓哥,我不懂,我們去’大椿口‘幹啥?”在腦門上刮一指頭汗珠子彈了出去,謝青楓慢吞吞的道:”曹永年,不就住在’大椿口‘麼?”魏五郎更似墜入雲裏霧中,不但像墜人云裏霧中,那股子驚慌不安也隨之而起,他結結巴巴的道:“是,曹家是住在’大椿口‘…,但,但這和我們去大椿口,有什麼關係?”謝青楓閒閒的道:”才説你記性好,腦筋就轉不過彎來了。五郎,我們去’大椿口‘,當然是衝着曹家,要不,日曬風吹的算犯哪門子賤?”

    魏五郎眨巴着兩隻環眼,仍舊一片迷憫:“楓哥,我摘不明白,為什麼要去曹家?”謝青楓撫着鞍前”判官頭“,好整以暇的道:”那方逸,在玩過這場把戲之後,正是他表功的大好時機,包管會留在曹家,藉詞兒保護曹永年,順便接近伊人討取歡心。我們先到曹家擒起他來,手頭上有了籌碼,再與方家談斤兩、論過節,斧底抽薪嘛,省得殺過來追過去叫人煩躁!“拍拍魏五郎的背脊,他又接着道:”我瞭解你不願去曹家的心態,你在那兒失過風、受過傷,提起來就會有憚忌規避的反應,這不怪你,凡是人,都有類似的傾向。但這一次你不必掛慮,有我在,誰也動不丁你,如果可能,説不定還替你把顏面掙回來!“魏五郎遲疑的道:”楓哥,你能肯定方逸現時仍在曹家?”謝青楓笑了笑,道:“方逸是年輕人,還是一個貪色圖財的年輕人,他有什麼想法,我非常清楚。你寬懷,五郎,這檔子事,和我的判斷定然八九不離十嚴魏五郎默然了,他絕對相信謝青楓的推測,連番遇着的這些事,人家有哪一件是沒斷準的?

    曹家大院的確極有氣派,恢宏寬敞、美崙美免,休説在”大椿口“這種半大不小的地方,就算擺在任何一個通都大邑,也稱得上是巨户宅邱,便在夜晚看上去,依然有其財雄氣粗的格局,若楞是要挑剔點什麼,僅僅稍嫌倫俗了些而已。

    隱在暗處的謝青楓,這時以手肘輕碰了魏五郎一下,壓低嗓門道:”進去之後怎麼個走法,你都還記得吧甲魏五郎點頭道:“當然記得,楓哥,只要你説明要去哪一處,我領着你走便是,錯不了。”謝青楓道:“方逸應該住在客房,你知不知道客房的位置甲魏五郎道:”曹家待客的所在,叫做“悦遠樓’,是一幢兩層樓房,廳外陳設相當精緻華美,姓方的極可能就住在‘悦遠樓’裏謝青楓笑道:“‘悦遠樓‘?倒挺像一家飯館的名字;夥計,我們進去吧!”潛人曹家大院,對他們兩人來説,幾乎不費什麼力氣!由魏五郎帶路,輕車熟路的就摸到了“悦遠樓”,果然不錯,這幢二層樓的建築,巧雅典秀,玲現有致,想建築之初,是經過一番心思的。現在樓下燈火全熄,樓上的一間房子裏尚透着光亮,但窗紙之後,卻末見人影掩映。

    側着身子靠在牆壁上,魏五郎憋着聲向二樓指點:“只有那一處亮着燈,楓哥,你有沒有想到,要是姓方的萬一不在樓中,下一步又該怎麼走法?”謝青楓端詳着眼前的形勢,不以為意的道:”這麼晚了,他不在自己房裏歇息,莫不成還能摸到曹小風的牀上去?曹永年雖是個生意人,這點規矩仍得講究。”魏五郎解釋着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楓哥,我是怕姓方的並沒有留在曹家。”謝青楓道:’也簡單,摸進樓裏一探便着。走!先從亮着燈的那間房子開始。“兩條身影拔起,中間沒有經過任何停頓就攀上了二樓亮燈的房間窗框之下;謝青楓不僅對魏五郎的輕功造詣深表讚賞,魏五郎的身法、姿勢、落着點,不傀都是一流,甚至連速度也頗夠水準,而那種輕靈巧活,尤其難得;幹他這一行,陪襯起來確然相得益彰。

    手指扣着窗框下的木嵌,謝青楓示意魏五郎向房中窺探,魏五郎小心翼翼的接近窗縫湊眼上去,只一瞄就縮回頭來,光影暗淡中,臉上卻有持不住的驚喜:”姓方的果然就在房裏,楓哥,你又猜對了!“謝青楓小聲道:”看清楚啦?”魏五郎有些喘,他興奮的道:“沒錯,正是這王八羔子,他側躺在牀上不知瞧着什麼鳥書,面盤對看窗口,燈光照過去一明二白,就是他!”謝青楓輕輕的道:“很好,我進去拿人,你伏在這裏打接應,等我招呼你再現身!”魏五郎忙道:“楓哥,姓方的隨身帶得有幾名武師,你可要防着!”低應一聲,謝青楓身子斜翻,掩閉着的兩扇窗户並未下栓,只一伸手就推窗而人,宛似一股淡淡清風吹進房中。

    那張紫檀木雕花的牀櫥上側卧着一個年輕人,這年輕人長得眉目端秀,一表人才,就是眼波流轉不定,略顯浮華之態。他驟覺房裏空氣起了迴盪,目光瞥處,赫然發現了謝青楓這不速之客,於是眼波四轉,便更加不定了。

    謝青楓揹負雙手,靠在窗邊,笑吟吟的開口道:“秉燭夜讀,神遊古今,方老弟真個雅興不淺!”牀上的年輕人放下手中書冊,緩緩坐起,形態倒還十分從容鎮定;他一邊用手撫平身上月白中衣的皺摺,邊沉聲問道:‘閣下何人?深夜擅闖敝處又有何為?“謝青楓笑容不改:”你是方逸,沒有錯吧?”年輕人冷冷的道:“沒有錯,我是方逸,你是誰?”眼晴流覽着房中的諸般陳設,謝青楓神色和悦的道:”我受一位朋友所託,特地前來與你打個商量,造訪的時間不對,尚請方老弟你見諒!“方逸上下打量着謝青楓,態度上已流露出傲岸之狀:”不管你是什麼人,都無妨打開天窗説亮話,我不喜歡繞圈子,尤其不喜歡以這樣的方式來和我晤面!“謝青楓不温不怒,安閒如故:”勢不得已,只有從權,方老弟,好在我已先向你表達過歉意了;咱們長話短説,有位魏五郎,想你知道這個人。”臉上的表情一硬,方逸道:“怎麼樣?”謝青楓道:“看我薄面,放過他吧!”注視着謝青楓,方逸忽然吃吃笑了:“所謂’物以類聚‘,魏五郎是賊,約莫你也是個賊了?你們這些賊種,有什麼資格來同我説話更討人情?看你薄面?你這張臉只配我拿腳來踩,多瞅一眼都作嘔,看不得。”謝青楓仍然沒有生氣,他靜靜的道:”首先,方老弟,我不是賊,魏五郎或許是賊,但他縱然是賊,卻要比你、比你方家任何一個人來得乾淨、來得正直、來得坦蕩!你們方家的作為正合了兩句話滿口的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娟!“方逸神色頓變,憤怒的道:”你,你敢侮辱我們方家。”微微一笑,謝青楓七情不動的道:“常山’方家,平日廣結人面,四植奧援,再仗着本身那點潛勢,自以為就能橫行天下、稱霸一方了?老弟,其實還差得遠哩!江湖深遙、草莽浩蕩,正是卧虎藏龍,玄機千萬,豈是你們方家識得透、看得明的?只這麼點派場,不如收斂些好,你瞧瞧,我不就不受嚇啦!”方逸不由氣得臉孔泛青,渾身顫抖,他握拳透掌,咬牙切齒的道:”大膽狂徒,放肆匹夫!你竟敢如此污衊方家,謗我親族,不論你是何人,今晚必叫你遭受嚴懲,決不寬貸!“謝青楓聳聳肩,道:”方老弟,你們方家暗設陷井、預布圈套,只為了一己私利,便誘人入套,事後猶不饒不休,欲待殺之滅口;這種種卑鄙作為,正該受罰!今晚上,便你不懲我,我亦要懲你!“方逸咆哮着道:”你這賊種,你死走了,我要用你身上的血封住你的嘴!“謝青楓雙手分向左右攤開,大馬金刀的道:”我等着你來封,方老弟,怕只怕連你爺爺都辦不到哪。”大吼一聲,方逸從牀上躍起,雙腳凌空斜踹,謝青楓連眼皮子也不眨,左掌候出,暴斬對方膝彎,方逸身形忽側猛曲,右手五指如鈎,直抓謝青楓的面門,而謝青楓卓立不動,一腳突飛,兜着屁股已把方逸踢了一溜滾!身子順勢滾到牀邊,方逸伸手摸向枕下,挺身再起的當口,手上已握着一雙長有三尺、寒光閃閃的“別心鈎’。謝青楓笑了,他慢慢的把手轉到後腰,慢慢的撥出他的”鐵砧“,”鐵砧“泛動着沉暗卻冷森的淡藍色芒彩,鋒利的刀口又透着一抹隱隱的赤晦,刀一舉起,即已殺氣迷漫,似乎連室中的温度也跟着降低了。

    望着”鐵砧“,方逸突的一激靈,臉孔肌肉也迅速抽搐起來:”這把刀……可是叫‘鐵砧’?“謝青楓道:”不錯,這把刀,正是叫‘鐵砧’。“方逸面色青白的仁寒在那裏,好半晌,d舌頭髮直的道:”那……那麼,你,你就是‘青楓紅葉’?“謝青楓道:”很遺憾,我就是‘青楓紅葉’。“結實的軀體微微搖晃起來,方逸呻吟了一聲,不知所措的道:”我們方家與你無怨無仇,素來是河井水互不相犯,謝青楓,你為什麼要替姓魏的強行出頭?我們哪兒招你惹你了?“謝青楓平靜的道:”好叫你得知,方選,因為你們所作所為在道理上站不住腳,在德格上過於卑下。另外,魏五郎是我的朋友。“方逸吃驚的叫了起來:”什麼?魏五郎會是你的朋友?“

    謝青楓道:”對,你想不到魏五郎也有我這樣的朋友吧?我告訴你,一個人的謀生之道為何,做不得人格的憑斷,做憑斷的應是這人的素行及本質;方逸,你們不是賊,但你們默省自問,你們手段之陰險、用心之歹毒,還遠不如一個賊!”方逸脱口呼叫:“你胡説!”謝青楓酷厲的道:隨你狡辯吧,但今晚的事實是,曹小鳳離你越來越遠了,曹府若大的家財對你而言,亦將煙消雲散,方逸,你能落到的只有一場空!“額頭浮凸着筋絡,面孔扭曲着,方逸已經控制不住情緒,激動的怪吼:”你敢!謝青楓,你敢動我一根汗毛,方家人必然將你挫骨揚灰,碎屍萬段!方家人決計不會放過你。”手上的“鐵砧”緩緩斜舉,在燈火的映照下,鋒口那一扶赤晦的光華波動流燦,恍餾間,似是變得顏色鮮豔了,謝青楓的語聲像來自九幽:“方逸,你們方家,只算個鳥!”不錯,他説過,他十分了解年輕人的心態血氣方剛、架駕不馴是慣常的通病,如果再加上這個年輕人出身不凡,略有名望,就越發崖岸自高、不可一世了;在這種情況下,受辱勝於挨刀,使之激怒衝動,乘隙下手,則更省事三分!

    方逸完全是照着謝青楓的意願在行動,幾乎就像謝青楓指掌下面用絲線吊掛着的一具傀儡,隨心撥弄,收發自如。現在,他正厲聲化喝,舉鈎猛撲,這一着,當然也在謝青楓的預料之中。

    “鐵砧”比“別心鈎”的去勢更快,鈎芒甫映,刀鋒已正中斬至方逸胸前,這位“金童子”立刻旋身回招,鈎首有若蛇信吞吐,從另一個側角翻刺,令他吃驚的卻是,竟然刺了個空!有如自虛無中驟然凝形,“鐵砧”突幾從斜面劈落,“嗆啷”一聲,方逸的左手鈎已經脱手震掉,一條胳膊直麻上肩!便在這時,房門猛升,四條彪形大漢蜂擁而人,方逸借勢竄躍,口中大叫:“拿住這奸細!”為首一個青臉豹眼的大漢呼吼半聲,手上的“金背砍山刀”,彷彿泰山壓頂由上而下,摟頭蓋臉的狠劈謝青楓!身份一下子又變做“奸細”的謝青楓,這次可不作興逗樂子了;他的“鐵砧”迎着砍山刀橫銷,“錘鉻”碰擊裏,青面大漢刀身彈起,人向後仰,“鐵砧”粹閃又翻,那位仁兄的半片腦袋已飛撞向牆,又血糊淋漓的反震落地!謝青楓的動作有如一陣狂風,第一個死人的軀體尚未倒下,他身形暴起,刀落似閘;連肩帶背便把這第二個掀鼻漢子斜斬兩段,甚至連那漢子使用的兵器“判官筆”都同時“砍斷!第三位執着一對大板斧的仁兄,見狀之下,不禁嚇得”發“聲怪叫,一縮頭就待往後榴,謝青楓青衫飄拂,搶先封住出口,鐵砧明着直砍那人,卻在對方舉斧招架的須臾,驟然轉向,兜腰而入又齊腰而出!僅存的一個漢子人正站在窗邊,卻宛似中了邪一樣凸瞪着兩隻眼珠子,直定定的望着謝青楓,他歪例着嘴巴,扭曲着面容,一對短鋼槍已有一杆掉在腳下,另一杆拖在身側,看光景,像是嚇傻了。

    嚇傻的顯然不止他一個,還有一位方逸,“金童子”方逸。

    只穿着一襲月白中衣的方逸,手上落單的那柄”別心鈎“,軟搭搭的倒拎着,臉龐的顏色一片死白,他的模樣亦似是被什麼邪魔嚇着了,呼吸困難又目光驚滯,身子更不住簇額打顫,還有點像,哦,癔病症發作之前的德性。

    謝青楓沒有猶豫,走到窗邊的朋友跟前,他掏出一封早就寫好的信件,用力塞人那人懷中,然後,反手一記大耳光,打得這位仁兄摹而痛叫,丟槍捂嘴,踉蹌倒退卻好歹是還了魂啦!先將“鐵砧”插回後腰板帶,謝青楓逼視對方,用手指點了點前襟位置:”這封信,你拿回去交給你家主子方烈,聽明白沒有?”那人捂着嘴巴,慌忙點頭,卻呻唯唁晤的不知在扯些什麼卵淡。

    謝青楓又惡狠狠的道:

    “叫姓方的一切按照信中所言行事,否則,他的寶貝孫子就會被送回來,當然,只缺了個腦袋!”説着,他轉身行向方逸,再沒有多二句言語,僅是擺手做了個“請”的表示,方逸居然毫不反抗,就仿若一具行屍走肉,乖乖的跟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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