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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現實永遠無法預測,卻又吝於給人慈悲。

    夜已深,在鴉雀無聲的靜寂中,遠處響起一陣鑼響,鼓動了所有隱於夜色的不安。

    朝露下了牀,她一向淺眠,側耳聽到騷動聲似乎是從雲書屋的方向傳來,她正準備點亮桌上的燭燈,冷不防被人從身後捂住了嘴巴。

    朝露嚇得渾身一顫,來人在她耳旁開口道:“露兒,別出聲,是我。”

    她不敢置信地低喊:“三阿哥?”

    胤銘鬆開了手。

    “三阿哥,你怎麼來了?”朝露驚訝又歡喜地看着一身黑色勁裝的胤銘,訝然道,“剛剛那陣騷動是你引起的?”

    “嗯。”胤銘點點頭,簡潔扼要地説,“我帶你走,跟我回宮去。”他向來話少,説起話來直逼重點,絕不浪費口沫。

    “回宮?”朝露吃了一驚,“皇阿瑪準我回去了嗎?”

    “還沒。會有辦法的。我不放心你在這裏。”

    “我我很好”朝露感動地望着從小就疼她的三阿哥,耳旁聽到紛沓的腳步聲漸漸接近,守衞已朝這邊來了。

    “三阿哥,我會照顧自己的,你不要擔心。快走吧!他們來了。”她緊張道。

    “你真的不跟我走?”胤銘瞅着眼前這張清麗小臉,她消瘦得讓他心疼。

    朝露默默搖頭。

    “好吧。”胤銘嘆口氣,伸手揉了揉她頭頂,不再多説什麼,回身從窗邊飛竄上檐。

    暗夜裏,易堯遠遠看到一道黑影從扶影樓掠出,他迅如飛燕,拔身縱向身旁的大樹,幾個凌空翻躍,站上了扶影樓的屋頂。

    饒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如墨黑夜中,他敏鋭的雙眼仍然犀利地盯上黑衣人的蹤影。那道迅捷身影消失在東方霧色裏。

    東方,正是皇宮所在。

    沒費事追上去,他反倒翻身進了扶影樓。

    朝露戒慎地看着臉色不善的易堯。他精炯的眸子像極了黑夜中的隼鷹,從容不迫地盯着眼中獵物。

    “剛才那人是誰?”他沒有提高音量。

    “剛剛才沒有人”朝露哆嗦着。

    “我想我們把話挑明瞭講,對雙方都有好處。剛剛進畫室翻箱倒櫃的人到底是誰?”拖長而緩慢的音調讓朝露心悸,那是他發火前的徵兆。

    畫室?胤銘進入畫室?朝露心慌得直搖頭:“我不知道”

    登時,易堯寒了心。

    她對他的不信任和欺瞞已徹徹底底引燃了他心頭的怒焰。

    在乎的人,卻偏偏對自己不坦誠,那是一種悲哀,欲哭無淚的悲哀!

    他痛恨這種感覺!

    狂恣的暴怒排山倒海而來,迅速擄獲每一條神經。易堯額爆青筋,倏地一把攫住朝露的柔腕。“走!”他暴喝。

    “啊!痛啊!”朝露吃痛地驚呼,“你要做什麼?”

    易堯不理會她的呼痛,揪着她往外走,咬牙切齒道:“你們不是要畫?我拿給你!”

    他緊繃的軀體散發出駭人的力量,掐住朝露的手用力到指節泛青。他的忿怒彷彿悉數化作手中的力道,欲將她折碎而後快。

    “痛”朝露踉蹌地被易堯拉着走,在他身後跌跌撞撞,手腕傳來的劇痛直讓她痛徹心扉。

    一進澹松軒,易堯狠狠將她甩向書桌旁,連給她喘息的機會都沒有,伸手從上回被朝露無心踢倒的畫筒中憤然抽出一卷圖軸。

    刷!隨着易堯大手一揚,那幅傳説盛囂、由張鎮材所繪的《霖雨圖卷》赫然展現在朝露眼前。

    朝露目瞪口呆地看着這麼重要的關鍵圖畫,就如此隨意插在任何人都可以拿走的地方。

    “這”

    “看清楚,”易堯聲色俱厲地道,“這就是你們處心積慮要找的畫!”

    “這龍只有三爪?”

    圖中勢若沖天的蟠龍,傲首揚須,氣勢磅礴懾人心魄。定睛細數探出雲霧的龍爪,不多不少正是三爪。張鎮材在勾勒左下方雲團時,筆觸向外微收,恰與龍爪造成的陰影相疊,乍看下仿如多了兩爪。

    “沒錯!只有三爪。失望了嗎?”易堯冷峻地重哼,“送給你!”

    他將畫拋到朝露臉上。

    “送給我?”她茫然地重複他的話。

    “對,就當做是送你的臨別贈禮,讓你帶回去交差吧!”

    “什麼臨別贈禮?”朝露惶忑地囁嚅着。

    易堯一言不發,轉身到桌前振筆疾書,隨後將寫好的紙張丟給朝露。

    她哆嗦地拾起那張紙,清瘦的身子因驚栗而劇烈顫抖

    這是休書?

    他要休妻?

    朝露一個激靈,不敢置信地閉上眼睛,天地彷彿在她腳底下旋轉了起來,走珠般的淚水溢眶而出

    易堯沒説話,臉上表情冷漠如初,只是頰邊的抽搐隱約泄漏了他真正的激動。

    瞧着她瀕臨崩潰的要命神情,他的心也跟着狠狠絞成一團,又悶又痛。而她眸中那抹無辜卻又受傷害的眼神,更是狠狠撞痛他。

    “我沒做錯什麼,你不能就這樣休了我。”皇格格是不能休的她無力地扶住桌沿。

    易堯硬生生忽略內心深處真正的聲音,狠下心腸道:“當初你皇阿瑪可以用一道聖旨將你下嫁給我,為何我今天不能用一紙休書休了你?”

    朝露震住了,默默注視那墨汁淋漓的紙張,久久沒有言語

    她知道他在報復,他對皇阿瑪的恨,已經轉嫁到她身上,一如當初皇阿瑪一般。

    她沒做錯什麼,卻被兩個男人的仇恨夾殺得遍體鱗傷她唯一做錯的事,就是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男人

    朝露一動也不動地站着,任憑心碎的痛楚將她撕碎成片

    好冷!涼颼颼的冷風在千萬個毛細孔中穿來梭去,她卻已經痛得失去知覺了。

    原來,愛是無法融化仇恨的。她太傻了。

    “我懂了。我會走的”那濃寓哀愁的眸子注視着窗外即將顯現曙光的穹蒼。

    她的聲音顯得空洞而飄渺,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這樣最好。”

    易堯這句話雖是對朝露説,卻也是對自己的警語。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大悟玄燁為何捨得派出“宮中之珠”了。

    天知道他得用盡畢生的修為,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手,沒去搶回那張紙

    朝露沿着小徑來到李增的住屋。她想跟小猴子道別。

    讓她詫異的是,她竟然看到小猴子就跪在屋旁的天井裏。

    那天井有一塊石磚所砌的四方形平台,原先不知做何用途,但此刻正是懲罰小猴子的地方。

    “小猴子,你怎麼了?”她趨上前。

    小猴子搖搖頭,小臉低了下來。

    五月端陽毒日頭,這時離午時雖然還早,但是暑氣已經上來。朝露見他被太陽曬得額冒熱汗,好心地建議他挪到旁邊有樹陰的地方去。可是小猴子仍是搖頭。

    “爺爺説,我不能亂動。”

    “哦?”朝露失笑,“那我幫你扇扇風好不好?”

    小猴子點點頭。

    於是朝露就站在他身側揮着袖子替他扇風,陪他説説話。小猴子雖是個小孩,卻是她心中最重要的朋友。

    就在這時候,滿容飛奔進澹松軒。

    “爺,不好了,您趕快去救小猴子吧!他正被少福晉打着呢!”她大聲嚷嚷着。

    “什麼?”易堯站起來。她還沒走?

    分不清楚心中的激動是喜悦還是不滿,他快步朝天井的方向走去,果然看到朝露和跪在地上的小人影。

    由他的方向看去,朝露揮衣袖的動作像極了掌摑。他厭惡地蹙了蹙眉頭,一個箭步上前,揪住朝露的手往外一扯,不想手裏抓的人兒輕盈到似乎沒重量,驟然遭受猛力,一個失衡竟摔在地上,後腦不偏不倚撞擊到堅硬的石磚上。

    “哎喲!”隨着她的驚叫,霎時強烈的劇痛讓她暈眩起來,眼前的東西頓時模糊不清。

    “啊?”易堯也是一驚,快步伸手要扶她起來。

    朝露腦中一片轟然,痛得想吐,雖然眼冒金星,意識卻很清楚。她用力格開易堯遞過來的手,徑自掙扎站起來。

    她的動作讓易堯沒面子極了。身旁除了滿容,已經有幾個奴才圍過來了。

    他訕然縮回手,惱羞成怒地問:“你又在做什麼?想在走前耍耍威風嗎?”

    朝露強忍住腦中嗡嗡劇響,怒瞪道:“為什麼你對我的成見這麼深?我在你心中真的這麼不堪?”

    易堯皺了下眉頭,悶聲問:“你有沒有摔傷?”

    “你也會關心我?”朝露苦笑一聲,笑得淒涼,“你的關懷會不會來得晚了些?”

    易堯的臉色緊繃起來,眯着長眸沒答話。

    朝露太陽穴傳來像巨雷般敲打的悶痛,驅動她盡泄心中的不滿。

    “小王爺,不必在這時候浪費你虛偽的關懷,如果你有多餘的心思,不妨整頓一下你身邊的奴才。所謂狗仗人勢一點都沒錯,你身邊的人都跟你一個樣兒,無情無義、沒有人性”

    “住口!”易堯怒喝。

    在一旁的奴才聽到朝露罵他們,個個氣得不行,敢怒不敢言,一雙雙眼睛全怒瞪朝露。

    “我偏偏要説!你這郡王府是人世間最醜陋的地方!我替你感到羞恥!”

    “可惡!”易堯下顎緊縮,她的侮辱讓他怒火陡熾,失控地咆哮道,“你已經是我的下堂妻,有什麼資格在這裏放肆!”

    他話一出口即後悔了。何必在這個時候再讓她難堪呢?

    聞言,朝露孱弱的身子受創地向後晃了一下,原本蒼白的小臉更加慘無人色。

    耳側響起一片奴才的譁然聲,似乎剛才侮辱他們的人立刻得了現世報,每個人都幸災樂禍地瞧着她。有一個較輕浮的人甚至開了口,音量剛巧讓朝露聽得一清二楚。

    “她怎麼好意思還待在這裏?”

    這是刁狠兇橫到了極處的挖苦。

    朝露從沒有像此刻這麼羞愧自己的存在。

    心裏激越、感憤、委屈、悽苦、憤懣五味雜陳,悲愴不能自勝。沒錯,她幹嗎要在這裏自取其辱呢?

    看了一眼這個曾讓她刻骨銘心的男人,她黯然背過身去。臨走前,她輕輕對易堯説了聲:“謝謝你。”

    沒有高低起伏的聲調,一如她臉上的表情,虛茫而空洞。

    “你”易堯一驚,上前想拉住她,腳下卻只跨出一步。

    她的眼睛一如他第一次遇上她的時候一樣美麗,只是那熠熠流煥的神采不見了,只剩下一片木然,連一絲悲哀都找不到。

    露兒他把她的名字喚在心中。

    他如願地趕走她了,做到了他的初衷。可是他竟嘗不到一絲絲勝利的滋味,反倒空虛得心慌,那種不踏實的感覺像是被蝕光了心房的無措與不安

    圍觀的奴才一鬨而散。他回過頭對仍跪在地上的小猴子道:“起來吧,少福晉走了。”

    小猴子搖搖頭,低垂着臉,小聲説:“爺爺説,要我跪到他回來。”

    易堯一愣:“是你爺爺罰你脆的?”

    “嗯。”小猴子點點頭。

    易堯傻眼了:“那少福晉在這裏做什麼?”

    “少福晉在幫我扇風。”

    “什麼?”他一陣愕然,看來是誤會朝露了。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起來吧,我會跟你爺爺説的。”

    他伸手拉起小猴子的同時,無心地順口問了句,“少福晉為什麼對你這麼好呢?”

    小猴子認真想一想,仰頭道:“因為我常給少福晉吃我的饅頭。”

    易堯狐疑道:“你的饅頭?為什麼?”

    “因為少福晉的飯裏有沙子。”小猴子揚着清嫩的童音,“還有,她的菜也不能吃。”

    純真的童言讓易堯猛地站住腳,眉峯緊緊擰了起來。這

    “常常嗎?”他聽見自己變了調的聲音。

    “嗯。”小猴子點點頭。

    易堯但覺心頭一窒,冷靜的自持在瞬間化為澎湃的浪潮,一顆鼓脹的心大力收縮,逼得不捨、心疼隨着血液四處亂竄。

    朝露她她為何什麼也沒説?她竟然不信任他到這種地步?

    易堯又氣又怒。該死的奴才!該死的她!

    雖然他一味想報復,可是乍聽到朝露受此待遇,心中還是充滿矛盾的不忍。

    迅速跑進扶影樓,只見整座樓靜悄悄地,沒有一絲人氣,彷彿這裏從沒有人住過。他轉身到大門,劈頭問守衞:“有看見少福晉嗎?”

    “回稟小王爺,有。少福晉走了。”守衞畢恭畢敬地回答。

    “走了?”他倏地大吼,“你們為什麼讓她走了?”

    守衞們吃驚地互望一眼。他們印象中的小王爺一向沉穩,可是現在他們竟然清楚地在他眸底看到一抹焦惶之色。

    “回小王爺,少福晉她她拿着小王爺的休書”

    易堯覺得雙腿有些虛浮,沉重的心緊緊壓着正在痙攣的胃

    “爺,要奴才去尋找嗎?”

    “不必了,我知道她到哪裏去。”他無力地搖了搖頭。

    她回去了,回到她來的地方去了。

    一想到她已經回宮去,他整個人好像被馬蹄踐踏過般,全身力量急驟消失

    易堯知道再也騙不了自己,他根本早就愛上了她。

    那種摸不着邊、找不到定位的情緒,正是想恨她卻又愛上她的矛盾。心念既不能整合,在無從適應下,他選擇了更加殘酷地對待她,全盤否定她的影響力,也否定了自己的心

    乾清宮裏,易堯對着當今皇上甩下馬蹄袖,行禮如儀。

    玄燁看着眼前這個氣度藴宏的年輕人。

    易堯一身便裝,天青色套扣褂子罩着銀月白長袍,袖子外翻,露出雪白的裏子。

    他沒有穿晉見的朝服,玄燁知道他藉由挑戰體制來傳達對自己的不滿。他沙啞地開口:“朕今天叫你來,是要和你談談露兒的事。”

    果然

    易堯不露聲色,全身戒備着。

    “露兒她她”玄燁似乎不勝唏噓地輕搖了下頭,“露兒她還好吧?”

    易堯一下子抬起頭看玄燁。他在玩什麼把戲?

    覷眼研究眼前這個讓他憎恨入骨的人,他赫然發現這位駕馭宇內的第一人,眼底竟沒有他熟悉的矍鑠精神,倒有卸下防備面具後的疲憊神態。

    見易堯沒接話,玄燁徑自接着説道:“朕不得不承認虧待了你們”

    易堯十分震懾。

    當今皇帝正在對他認錯?!

    他正在坦誠面對自己的錯誤?

    玄燁接下來的話更是讓易堯驚駭到極點。

    “誰知道露兒的性子真的這麼倔。告訴她唉!”他嘆口氣,抬眼瞧易堯,“朕讓她回宮了。叫她有空就回來看看她額娘吧,朕不生她的氣了。”

    易堯講不出話來,他的人明明就在乾清宮裏,但覺腳下虛空得如萬丈深淵,心也一下子直落下去

    難道朝露説的全是實話?

    太多的激動讓他驚駭。朝露的啜聲,朝露的泣訴,朝露的惶恐,朝露的忍辱全像鞭子似的一下又一下朝着他的心猛抽,疼得他一瑟一收一縮

    饒是他再怎麼會隱藏情緒,仍控制不了眸底激越的驚色。

    “回宮來當差吧!朕需要你”玄燁欲言又止,看着這個曾經是自己跟前的將才,輕聲道,“易堯,對她好一點。朕知道她從小就愛上你了。”

    這不是做皇帝的在跟臣子講話,而是一個為人父者在為心愛的女兒請求。當他卸下皇帝尊嚴時,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個平凡的父親,一個鐘愛着自己女兒,期望女兒能得到幸福的父親。

    易堯艱澀地點點頭,一點也沒留心玄燁訝然的眼神。他草草行禮退了出來,驚慌得一刻也待不下去。他要趕緊找回朝露。

    朝露她為了愛他,竟然不惜自絕於皇室?

    而他卻絕情地趕走了她!

    她去了哪裏?一個自小被嬌寵在皇宮深苑的格格,她又能上哪裏去?

    心灼的煎熬像千萬螻蟻沿着他的脊椎緩緩爬上頭皮

    記憶中,他不曾為任何一個人如此心慌過。這種陌生的感覺,是不是就叫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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