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時刻河車的第一反應卻並不是痛苦與絕望,反而是驚喜若狂。
因為在身中致命一刀的同時,他的劍也已穿透勾禍的軀體——他能夠藉着劍身的微顫,清楚地感受到對方身軀在承受這奪命一劍後所有的反應。
隨後,死亡的絕望與擊殺勾禍的興奮交織在一起,讓河車百感交加,兩件事都是如此的突如其來,讓人恍若夢中。
"我……殺了……勾禍……哈哈!”
河車忽然聽到瘋狂、沙啞、扭曲的嘶喊聲。
儘管聲音扭曲異樣,但河車卻還是能立即辨出這是莊偏的聲音。
河車心頭劇震!
倏地,他已然發現與他正面相對、一身血污的人,根本不是勾禍,而是他的同伴莊偏!
莊偏的刀砍入了河車的胸膛,而河車的劍則刺透了莊偏的要命部位。
莊偏終於也猛然從錯覺中驚醒過來,兩人駭然相對,神情淒厲絕望。
隨即,他們不約而同地以最後的力量將目光移向水池中。
勾禍竟依舊靜靜地躺在水中,以深邃的目光望着他們,神情如釋重負。
莊偏、河車無論如何也無法明白在他們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思維的能力突然中斷,兩人以刀與劍連繫在一起,無力地向勾禍所在的水池中跌去。
水花四濺,血水翻騰,池水一下子被染成了血紅色。
勾禍終於鬆了一口氣,藉助九極神功第九訣——"無心訣”,化險為夷。在"無心訣”的干擾下,莊偏、河車都心生幻覺,事實上莊偏所見到的"勾禍”其實是河車,同樣,河車風到的"勾禍”則是莊偏。他們在自認為離此生最大的輝煌無比接近時,卻意外地莫名斷送了性命。
勾禍望着在水中半沉半浮的兩具屍體,突然想起一事:在這奇異的水中,他們會不會復活?
死而復生本是一件絕不可能的事,但勾禍在此處曾親眼目睹不可能發生的事真真切切地發生了,浸泡着他的身軀的水彷彿有着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
"如果他們真的死而復生,將會是怎樣的情形……?”勾禍此時的心態與其説是擔憂,倒不如説更多的是好奇。
他心頭剛剛升起此念,忽聞"譁……”地一聲,莊偏、河車的軀體突然破水而出,高高躍起。
勾禍愕然!
"他們真的——復活了?!”勾禍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沒等他有更多的考慮,一股莫名的力量自下方將他撞得騰空而起,伴隨着一聲直透蒼穹的吼聲,曾讓勾禍感到無法忍受的沉寂與一成不變剎那間被完全改變!那一聲直透蒼穹的吼聲,也永遠地留在了勾禍的記憶深處。他從來沒有料到,在這個世界,竟然還有一種聲音可以深深地震撼他的心靈,讓他感到無法超越的涵蓋天地的無上威嚴!
他甚至無法相信那是來自於某一種生靈的聲音,而應該是源自於神秘的無限蒼穹本身的聲音。
無比自信的勾禍,在那一刻也感受到了自己靈魂的莫名顫慄,彷彿是在突然之間,他意識到無論自己曾經何等的強大,在包羅萬象、玄奧莫測的天地蒼穹面前,他都是渺小的……
在這種顫慄中,勾禍甚至忘卻了思忖自己將面臨什麼——是災難,還是別的!
曾被他日復一日注視了無數次、似乎永遠也不會改變的洞穴在那一剎那以摧枯拉朽的方式徹底改變,岩石崩裂、飛射,一切都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勾禍第一次以真正超越生死的心情面對自己此刻的遭遇,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身軀與崩裂的岩石一同飛翔……
多少年了,多少個日日夜夜了,勾禍都是一動不動地靜止着,對於一個有思想、有生命的人來説,這是怎樣的一種磨難,而今,縱然是在外界力量的作用下,勾禍仍為能重温飛躍的感覺而欣喜。
他,終於脱出了長久禁錮的空間,看到了洞外的世界——千里冰封,銀雪皚皚。
但,勾禍根本無心細加體會重見天日的喜悦,尤未落下時,他駭然看到了讓他難以置信的一幕:亂石紛飛之中,一通體覆有烏色堅甲之龐然巨物飛速掠過,亂石尚未與之接近,就已化為粉末飛揚,其通體透發出的靈瑞之氣讓人除了感受到它的無尚威儀之外,絲毫不會感到它有暴戾之氣。
勾禍眼睜睜地看着它輕易地穿過亂石,直向朗朗蒼穹飛去。雖是積雪皚皚,卻尤有明媚陽光,在這天寒地凍之中平添一絲暖意。
勾禍重重地跌落地上,他什麼也顧不得了,只知驚愕欲絕地呻吟般低聲道:"玄——武——”
……
"聽”到這兒,戰傳説不由為勾禍的敍述所吸引,忍不住道:"算起來,你所説的見到玄武的日子,正是天瑞重夙的時候!”
"所謂天瑞重現其實是指龍瑞之物,天地之間有蒼龍、鳳凰、玄武、麒麟四大瑞獸,它們之間必然會遙相感應。正是這種感應,使玄武沉寂了不知多少年後在那一刻復甦了。”勾禍"説”道:"而我亦是自玄武復甦那一刻起恢復了行動的能力,只是身上已發生了某些變化。”
戰傳説對勾禍所説的這些,並沒有持懷疑的態度。他只是道:"靈使的人能找到你的下落,或許的確是因為南前輩的緣故,但這其中必然有不得已之處。”
勾禍重重哼了一聲,傳聲道:"無論他是出於什麼原因,我只在意一點:誰也不能出賣我!”
戰傳説忽然失聲笑了。
"你——笑——什——麼?!”勾禍怒道。
"看來,在你眼中從來就只有自己一人,你惟我獨尊!”戰傳説道。
"是又如何?!你不至於要告訴老夫這世間還有不自私的人吧?”
戰傳説搖了搖頭道:"如果連南許許這件事你也看不透,我倒覺得你實是枉稱一代梟雄!”
勾禍沉默了片刻,不耐煩地將手一揮:"老夫讓你來此,不是要跟你説這些無足輕重的事,而是與你商議一件事。”
戰傳説道:"是與不二法門有關的事?”
勾禍點頭道:"你沒有讓老夫失望,一猜便中。你能擁有炁兵境界,就應該不是願意一輩子碌碌無為之輩吧?”
戰傳説淡淡一笑,道:"何為有何、何為無為?”
勾禍毫不猶豫地道:"錦衣怒馬、一呼萬應便是有為!”
戰傳説道:"可惜,我對這樣的日子似乎不太熱衷。”
勾禍冷笑一聲:"虛偽之至!若是這樣,你又何必練得這一身武學?豈不是暴殄天物?”
戰傳説正色道:"我父親曾數十年不為世人所知,恬淡無為,直到四年前才一戰成名,捍衞了漠漠樂土,之後復又了無蹤跡。你所説的風光日子,我父親可以説一日也未曾有過,但在我看來,他卻絕非無為!”
勾禍見戰傳説與自己總難合拍,大為惱怒,他道:"若是有朝一日你確知不二法門有驚人的野心與陰謀,你當如何?”
戰傳説道:"自然是全力以赴與之周旋。”
"全——力——以——赴?”勾禍冷笑一聲,身形倏動,突然毫無徵兆地向戰傳説疾掠而至。
殺氣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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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間,晏聰感到無限的孤獨。
他是獨自一人折回雲江的,雖然與追截大劫主時相差不過兩個時辰,雲江江岸卻已全然沒有了先前的喧譁。
江岸邊,惟有晏聰一人在默默佇立。
儘管他知道此刻再不會有他人,但他仍是將自己的身形隱於江邊一塊巨巖的陰影之中。
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麼還要折回雲江。
白天的經歷可謂是起伏跌宕。甚至不僅是白天,還有之前的這些日子,乃至這二十年來,他的生活都是充滿了曲折。
就在幾個時辰之前,他離最大的輝煌曾無限地接近,只要他能徹底地完成"滅劫”之役。
沒想到"滅劫”之役會是以那樣出人意料的方式結束。
此刻,晏聰的心情極為複雜,有振奮與喜悦,也有失落與遺憾,但是,無論是喜悦還是遺憾,都沒有任何人與他分享、分擔。
或許,這正是他的孤獨所在。
他的心間,忽然浮起師父顧浪子的模樣,心頭不由微微一顫。
先前他被靈使所控制,對南許許對顧浪子的所作所為皆身不由己,如今,靈使反而為他所制,他當然隨時可以解救出顧浪子。
可是,顧浪子被解救出之後,會原諒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嗎?會理解他現在利用靈使的力量這樣的舉動嗎?
"沙沙沙……”一陣腳步聲打斷了晏聰的思緒,黑暗中,他皺了皺眉,聽腳步聲,他分辨出來者是兩個人。
而對方顯然沒有察覺到晏聰的存在,因為他們已開始低聲交談。
"刑叔叔,由落日峽谷的情形看,‘滅劫’一役很是慘烈啊。”
晏聰又驚又喜,他聽出這是梅一笑的女兒梅木的聲音。梅木之母顧影是顧浪子的胞姐,論輩分,梅木算是晏聰的師妹,雖然他們僅只是見過一面,但他能感覺到梅木對他很信任。
因為梅木的出現,他的心頭不再那麼空落落了,很想立刻出來與梅木相見,但終還是忍住了。
與梅木同行的顯然是刑破!
刑破的聲音道:"大劫主乃魔界第一高手,要取其性命自是難免一番鏖戰。最終能取勝,已是萬分僥倖了。”
梅木道:"據説我晏師兄也參與了‘滅劫’之役,而且功勞最大,不知是真是假……?”
"應當是真,他如此年輕,此前在樂土並無聲望,如果不是確有其事,是不可能傳出這樣的説法的。”
"我不管晏師兄在‘滅劫’一役中建樹如何,只要確知他的確參與了-滅劫’之役就心滿意足了,那樣至少可以證明他還活着,而沒有在玄天武帝廟中遇害。”梅木不無欣慰地道。
刑破不知在想着什麼,一時沒有答話。
梅木接着道:"要找到我舅舅只有先找到師兄,不知怎樣才能遇見他……”
刑破這時道:"他已名動天下,查找其下落將十分的容易,你放心便是。”
晏聰心道:"恐怕我也無法將師父的下落告訴你們了……”
"是大劫主害死我孃的,現在大劫主死了,我孃的仇也等於報了。”梅木的聲音透着一份憂鬱和哀傷。
"以後小姐有什麼打算?”刑破問道。
一陣沉默後,梅木苦笑一聲,道:"我爹、娘都已不在人世了,我現在只想與刑叔叔一起尋個僻靜的地方,與世無爭地過一輩子。等叔叔年老了,就由我伺侍你頤養天年。”
晏聰暗自不解梅木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這時,忽然有靈使的聲音傳來:"主人,元尊傳訊稱戰傳説與勾禍在昔日九極神教總壇相會,讓我前去設法查清他們相約九極神教總壇是出於什麼目的。我該如何做,請主人定奪!”
晏聰暗吃一驚,忖道:"戰傳説怎麼會與勾禍聯繫在一起?”事實上,即使對勾禍重現禪都一事,晏聰也知之不詳,只是道聽途説,外加天司殺略略提到的一些情況。這些日子來,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滅劫”之役上。
戰傳説與勾禍相會於昔日九極神教總壇這件事固然讓人吃驚,元尊這麼快便知曉此事也同樣讓人吃驚——只不知是戰傳説、勾禍過於疏忽,還是不二法門太神通廣大。
靈使是奉晏聰的旨意在追查天瑞甲的下落,所以當靈使接到元尊的傳訊後才會讓晏聰定奪是否繼續追查天瑞甲的下落,還是前去昔日九極神教總壇所在地。
晏聰很快就做出了決定,他向靈使下令讓其依元尊的指示去做。靈使最大的價值便在於他是不二法門四使之一,如果元尊察覺到靈使的異常,那麼靈使恐怕就會失去這最大的利用價值了。
這當然不是晏聰所希望的。
晏聰與靈使之間的遙相呼應,梅木、刑破一無所知——如今晏聰的修為已足以使他可以讓刑破絲毫不能感覺到他的存在。晏聰"三劫戰體”初成時,靈使讓他對付的第一個人就是刑破,如果晏聰現在對刑破出手,自信成功的把握極大。但事過境遷,如今再也不是靈使控制晏聰的時候了,而是恰恰相反,晏聰沒有要對刑破出手的必要。
梅木與刑破在雲江江畔又説了一陣子話,末了,刑破道:"小姐,已是後半夜了,我們該回去了。”
隨後便聽得腳步聲漸行漸遠。
梅木、刑破離去了許久,晏聰仍默默佇立於江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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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禍突然發動攻勢,並沒有為戰傳説帶來致命的後果。轉瞬間兩人已交手數十擊,一時間難分勝負。
正當戰傳説準備全力一戰時,勾禍卻強行抽身而退,戰傳説大惑不解,但也沒有糾纏不休,只是凝神以待。
勾禍傳聲道:"你年紀輕輕就有這份修為,的確不易,老夫恐怕也難勝過你。但我雙目失明你尚且久戰不下,若是你的對手換成不二法門的元尊,定然無法倖免,更不必奢談什麼全力以赴。”
戰傳説這才知道勾禍出手的目的是為了向他證實他沒有勝過法門元尊的可能,當下道:"或許在下修為有限,就算全力以赴也未必能扭轉乾坤,但除我之外,自會另有高人。邪不勝正的道理,是永遠無法改變的。”
勾禍嘆息一聲道:"為何你總是沒有‘捨我其誰’的氣概?”
戰傳説笑了笑,也不爭辯。
"老夫本有一個計劃,需與你協力合作,現在看來,你是不會同意老夫的提議的了,既然如此,不説也罷。”
戰傳説對勾禍的話並不很在意,他暗忖道:"我與你之間,又豈會有攜手的可能?”
看來,戰傳説此行是沒有什麼收穫了。勾禍曾説要告訴戰傳説更多有關不二法門的秘密,但兩人話不投機,勾禍不會再説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了。
於是他道:"無論你與不二法門之間有什麼恩怨,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那就是你曾在樂土犯下人神共憤之罪!今日我是履約前來,所以不出手擒殺你,日後重逢時,我願為天下蒼生向你討個公道。”
勾禍沙啞一笑,道:"欲——取——我——性——命——者,成——千——上——萬,我——又——怎——會——在——乎——多——你——一——個?!”
戰傳説忽然記起勾禍已不是第一次表達這樣的意思了,心頭頗為感慨。
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開九極神教總壇。
當他離開九極神教總壇時,勾禍靜靜地坐在黑暗中,無聲無息,沉寂得如同廢墟中的一尊雕像。
走出了很遠,戰傳説回首向九極神教總壇所在的方向望去,心頭不期然地浮現出一個念頭:勾禍將會何去何從?
這自然是難以猜測的。
但有一點卻是肯定的,那就是勾禍註定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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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若平靜了些,時間的流逝就會顯得格外快。不知不覺中,戰傳説回到禪都已有四五天了。他回到禪都不久,天司殺也凱旋而歸。
大劫主被除去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樂土,樂土因此而沉浸於節日般的喜慶氣氛中。稍稍有些美中不足的是:最終是誰殺了大劫主一直沒有確切的説法。
但縱是如此,卻並不影響晏聰在樂土聲名遠播。天司殺、地司危、蕭九歌都不是心胸狹隘之人,雖然晏聰乃後輩,但他們仍是實事求是地將"滅劫”之役的最大功勞歸於晏聰。
如果説先前晏聰與蒼封神的恩怨使晏聰從名不見經傳的無名之輩開始吸引了一定的注意力,那麼滅劫之役則將晏聰推向了更大的輝煌,短短數日間,晏聰的名氣甚至超越了曾被公認為年輕一輩中人氣最盛的"金童玉女”——花犯與風淺舞。
戰傳説為晏聰能取得這樣的成就感到由衷地高興,他與晏聰並肩血戰蒼封神的情形尚歷歷在目,沒想到短短時日,晏聰已成了萬眾矚目的少年英雄。
對於晏聰,戰傳説心中有一件事一直不解,那就是"無言渡”之約為什麼赴約的不是晏聰,而是靈使?照理,他與晏聰的約定,只有他兩人知曉——靈使的出現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晏聰出賣了他,另一種可能則是晏聰落入靈使手中,在靈使逼迫下,不得不説出實情並交出那幅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