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禍的神色變了又變,忽然重重哼了一聲,道:"若不是元尊陰毒,老夫今日依舊是風光無限,更輪不到你這小子説這些不冷不熱的風涼話。而且,我也並非不敢言敗,否則,我也不會在第二次死裏逃生後,立即深入禪都。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就要讓世人生活於惡夢之中!我永遠不會放棄東山再起的努力!”
戰傳説"聽”着勾禍的話,沒有覺得震驚,也沒有覺得可笑,而是覺得悲哀。當勾禍説這樣豪情萬丈的話之時,勾禍彷彿忘了他是坐在一張已破敗不堪的椅子上,四周是斷壁殘垣,黑茫茫一片,沒有無數敬畏的目光,沒有一呼萬應,有的只是一個年輕人在靜靜地"聽”着他的話。
甚至,他已不能視物,不能言語!
也許,勾禍並不是忘記了這一切,他只是不願面對,不願正視。
或許,雙目失明,對勾禍來説,並非全是壞事,至少,他可以不用直接面對一切的物和人。
勾禍慢慢地平靜下來,沉默了片刻,又傳音道:"你是如何知道負我者,惟有元尊?”
戰傳説道:"是一位前輩告訴我的。”
"南許許?還是顧浪子?”勾禍立即道。
"是南前輩。”戰傳説道。
"果然是他!看來,他還是相信了我所説的話。”勾禍道:"他曾先後兩次救過我,第一次他是為了完成其師的遺命;第二次,他是希望我保留一條性命,可以讓他有朝一日揭穿不二法門的真面目。可以説,他雖然救我兩次,但卻是為了他自己,我從來不對他心存感激。”
戰傳説真的沒有想到勾禍會説出這樣的話,救勾禍要承受多大的壓力可想而知,為了救勾禍,南許許一生都在逃亡,過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勾禍竟然聲稱他對南許許一點也不感激,如此冷漠無情之人,戰傳説還真的是聞所未聞。
吃驚之餘,戰傳説忽有所悟,他道:"你並非對他沒有一點感激之情,而是你不敢對他存在感激之情,因為你已不再是從前的勾禍,對他的救命之恩,你根本無從回報,所以你才這麼説,是也不是?”
"嘿嘿,你太天真了。就算九極神教仍在,我也一樣不會感激他,而他將我所在的地點透露給靈使,卻是罪該萬死!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知道我在什麼地方,靈使派出的人能找到我,惟一的可能就是南許許向靈使透露了秘密。不過,這一次他雖然出賣了我,但卻又正好助我脱困而出,也算是功過相抵,我與他之間,沒有誰虧欠誰。”
戰傳説有些哭笑不得,暗道:"你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勾禍的話還讓戰傳説想到一件事,他道:"靈使一直在追查南前輩的下落,他們可以説有着生死之仇,南前輩又怎可能向靈使透露你的隱身之地?這絕不可能!”
"難道老夫還誑你不成?!我的隱身之地,是南許許為我找的,可以説除了他之外,是絕對不可能有人知道的。至於他為什麼會告訴靈使,那還不簡單,靈使只要抓住了南許許,又豈會沒有辦法逼迫他開口?為了保全性命而出賣我,這再正常不過了。”
戰傳説心道:"這倒有可能。如果南前輩真的被靈使所擒,那麼在有性命危險的情況下,也許南前輩真的會説,畢竟勾禍本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但南前輩説出這個秘密後,靈使真的會放過他嗎?他恐怕更危險了!與他在一起的顧前輩呢?還有他們一直在尋找的晏聰……”
"你在想什麼?莫非不相信老夫所説的話?”戰傳説想着心事一時沒有開口,勾禍就有些不耐煩地催問。
他與世隔絕地生活了這麼多年,實在太寂寞了,難得有戰傳説與他説話,多少有些興奮。
戰傳説定了定神,道:"南前輩曾告訴我説你其實也是不二法門的人,而且地位極高,九極神教也是在法門元尊的授意下建立的,目的就是為了可以讓元尊在消滅九極神教的過程中壯大其威望,依你與法門元尊的約定,你們將會成為不二法門地位最高的一尊一聖,但最後元尊卻出賣了你——更多細節,你自然比我更清楚。”
戰傳説的話引起了勾禍對往事的回憶,刻骨銘心的痛苦使他的五官扭曲,本就古怪醜陋的容貌更顯可怖。
"我——若——是——魔,元——尊——便——是——魔——中——之——魔!只——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段!”
勾禍的聲音飽含了無限的仇恨,讓人聽起來毛骨聳然。
數十年過去了,這份仇恨沒有絲毫的減弱,反而在歲月中越積越深。
戰傳説感慨萬千,直到現在,勾禍仍執迷不悟。
戰傳説道:"自你當年創下九極神教的那一天起,就已走上了一條絕路,如果元尊沒有出賣你,又能如何?你就是所謂的一尊一聖中的聖?但以成千上萬條性命換來的這種地位,定然是空中樓閣,最終必會倒坍!”
"是嗎?看來你相信所謂的因果報應,可老夫卻不信!元尊所作所為,比我更天理難容,但如今他卻擁有越來越多的光環,萬眾對他頂禮膜拜!”
能如勾禍這樣稱自己"天理難容”的人,也實是罕見了。
"看來,你並沒有什麼信心。”戰傳説一針見血地道。
勾禍很想矢口否認,但最終還是道:"越是瞭解不二法門、瞭解元尊,就越會覺得它力量之龐大,可以説,如今只要元尊願意,就可以立即讓樂土掀起天翻地覆的變化。這些年來,我與世隔絕,對不二法門的瞭解少了,但瞭解少了,卻愈發覺得它的可怕……”
戰傳説的心一陣陣發緊。
勾禍獨闖禪都,自千軍萬馬中救出千島盟的人,叱吒來去,無人能阻,氣勢何其之盛?明知勾禍作惡多端,罪不可恕,但戰傳説也不能不深感勾禍之狂霸凌厲。
像勾禍這樣的人,應是無所畏懼的。不二法門竟讓這人、鬼、神都避而遠之的一代巨魔也感到可怕,這恐怕真的應了"法門深如海”那句話了。
勾禍一陣沉默後,竟説出了心理話:"其實,我雙目已盲,九極神教不復存在,我也知道再無實力與不二法門相抗衡了。可是,我不甘心啊!死亡,對於我來説,早已無所畏懼,若非心懷對元尊之恨,或許我早已選擇了死亡。這些年來,我所度過的日子,可以説是生不如死!”
戰傳説道:"南前輩為了救你一定付出了不少心血,你自己也因此吃了不少苦頭,如今再獲重生,為何還放不下惡念,要在禪都大肆殺戮?”
"老夫殺孽深重,何需你説?此次死裏逃生,我已不想再多殺人,只想對付不二法門,將元尊拉下神壇!但要做到這一點,以我個人的力量,很難達到目的。叮而大冥樂土已沒有可以為我所藉助的力量,試問又有誰會與殺人如麻的勾禍聯手?惟一的可能就是利用千島盟的力量,所以我才會在禪都出現,為的就是救千島盟的人,這樣才有與千島盟攜手的可能性。我不想再殺與不二法門無關的人,但局勢總是迫使我不得不殺人。”
戰傳説冷笑道:"簡直是強詞奪理!”
"若是能殺了元尊,我可以立即自廢一身武學,你信還是不信?”
戰傳説惟有暗自感嘆,勾禍的心思,實在是不能以常理衡量的。
"南許許為了救我,的確是費了不少心。”勾禍承認了這一點:"第一次救我倒也罷了,第二次能保住我的性命,則可以説是奇蹟。當時,我幾乎被人攔腰斬作兩截,除此之外,身上更有其它大大小小的傷口數十處,當時我已與死屍無異,沒有人會想到我還能再一次活過來,就像沒有人會想到鐵鑄的樹也能開出花來一樣。但這一次,鐵樹竟真的開出花了……
"當我醒過來時,發現自己靜靜地躺在一個淺淺的水塘中,水塘面積約有方圓十丈左右,但水只剛剛將我躺着的身子淹沒,我的臉恰好露在水面上。
"四周是黑色的岩石,高懸在我頭上的岩石像一隻巨型的石鍾。我不明白當時處在什麼地方,只覺得周圍太靜了,靜得沒有任何的聲音——你絕對無法想象出世間還有那麼靜的地方,你甚至能聽到體內的血液在汩汩流淌的聲音。不過,當時我並沒有聽到自己的血液在體內流淌的聲音,後來也沒有聽到過,也許我的血早已流乾了。
"我想側一側身,或者爬起身看看自己究竟置身於什麼地方,是否還活着,看一看四周還有什麼。當我有這樣的念頭時,這才發現自己已不能移動軀體的任何部位,包括側一側臉部都無法做到。
"那時,我想我一定是死了,只有死人才會一動也不能動。而且,當時我全身上下沒有一絲一毫的痛感,甚至,感覺不到浸着我身軀的水的涼意,我越發相信自己已經死了——原來死後真的有靈魂。當時我是那樣想的。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聲巨響,把我嚇了一跳,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響聲之後,又是無邊無際的沉寂,寂靜得讓人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失去了聽覺。
"又過了很久很久,又是一聲巨響,然後又是無邊無際的寂靜……如此一再反覆,到後來,我才發現這聲音居然是自己正上方巖上滴下的一滴滴水,落在了我身子附近的緣故。”
聽到這兒,戰傳説終於忍不住插話道:"一滴水滴落的聲音怎可能有這麼響?”
勾禍以內息傳聲道:"當時我也是難以置信,待我明白其中的原因後,忍不住大笑起來——不過,當時,我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所以我所説的笑,只是一種情緒,但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在笑。自從成為九極神教教主之後,我已從來沒有那樣真正地無牽無掛、沒有什麼雜念地笑,儘管那只是沒有聲音的笑。”
"是什麼事情如此好笑?”戰傳説被勾禍所説的深深吸引住了。
"很簡單,那水滴下的聲音之所以那麼響,只是因為四周太安靜了,所以一滴水滴落的聲音在我聽來,也那麼響!讓天下人寢食難安的九極神教教主勾禍,居然被一滴水滴落的聲音嚇了一跳,這事難道不是十分的可笑?”
戰傳説也不由笑了。
他忽然覺得勾禍並不是想象中那麼可怕,至少,他也有着自己的喜怒哀樂。
"那樣無聲地大笑了之後,我相信自己還活着。至於為什麼我會一動也不能動地躺在那兒,就不得而知了。我繼續忍受着寂靜,每隔一段時間聽一次那震耳的水滴聲,我感受不到傷痛,做不了任何的動作,發不出聲音,一生之中,我竟從來沒有那樣安靜過,儘管是被迫的。我也沒有感到飢餓,一切都太平靜了,平靜得讓我漸漸地不安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要永遠在這種狀態中活下去。雖然活着,但什麼也不能做,連自殺也不能。”
戰傳説的心微微一顫,雖然沒有親歷,但那種無聲無息的痛苦,他想象得出。
"我只有強迫自己去想別的事情,但無論如何,我總不可能永遠想別的事,而必然會重新考慮我當時的處境。在這樣的煎熬中,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等來了南許許。”
雖然早已知道救勾禍的人是南許許,南許許必然會在勾禍的敍述中出現,但聽到這兒時,戰傳説仍是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你以為南許許出現,我的痛苦就結束了嗎?”勾禍"説”道。
戰傳説一怔,道:"難道不是他救你的嗎?你如何知道我是這樣想的?”
勾禍的"語氣”不再那麼冷漠:"當我説南許許出現時,你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戰傳説失聲道:"你……能感覺到我的情緒?!”
勾禍道:"這有什麼不可思議的?靈使也能做到這一點。真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人會為我擔憂。”
戰傳説有些尷尬地道:"我……只是覺得你説的緊張,才會有這樣的本能反應。”
勾禍沙啞一笑,接着敍述他的往事:"幸好南許許是由遠自近走來的,否則我恐怕會被他的足音生生震昏。他是由遠而近,我對聲音也就不再那麼敏感了。當他出現時,我的確興奮異常,首先就可以確知我確實還活着。
"南許許見我睜眼看着他,也顯得很高興,他説:‘這種方法果然有效。’聲音震得我耳中嗡嗡直響,我很想問他是指什麼方法有效,對什麼有效,可我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焦躁,便説:‘你的咽喉被人刺了一劍,已不能説話,現在你開始嘗試用氣管而不是聲帶發音,也許能夠成功。’”
"後來,我的確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勾禍道:"只不過聲音不中聽罷了,但能做到這一點,已是三年後的事了。之所以知道是三年過去了,是由南許許告訴我的。在此之前,我只能聽南許許説,南許許告訴我是他救了我,他也沒有想到真的能救活我,他只是抱着試試看的心理這麼做罷了。
"這之後,他常常出現,剛開始他還試圖餵我食物,但卻發現連張嘴咀嚼食物這樣的動作我也無法完成時,他惟有放棄努力。那時,他很是擔心,一個不能進食的人能活過幾天?何況還是一個有過數十處傷口的人?但過了十數天,我仍活着,雖然不能言語,不能動彈,卻的確活着,而且與十幾天前感覺也沒有什麼不同,南許許這才放下心來。
"如果我能夠開口説話,一定會讓南許許把我帶離那個鬼地方。雖然他隔一段時間會來看看我,但大部分時間我仍是隻能像一具屍體般無聲無息地躺在水中。我有時想破口罵他,罵他是有意這樣折騰我,是為了報復我連累他四處逃避不二法門的追殺才這麼做的——可事實上我什麼也做不成。
"南許許不難猜出我的心思,他告訴我他這麼做的原因是因為惟有這樣,才能保住我的性命。要活下去,就必須泡在那池塘中。”
聽到這兒,戰傳説暗忖那塘中之水,究竟有什麼神奇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