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傳説聽他這麼説,不由得刮目相看,道:“想不到你竟料事如神!”
物語連聲道:“朋友取笑了,這等雕蟲小技,只是聊以餬口罷了。”
戰傳説指了指物語手中的大布袋,道:“你這是……”
物語又笑了——他幾乎是開口便笑:“卜城人撤走,多少會有些東西遺留下來,我將之挑撥起來,日後在此處建立茶寮即可派上用場。”
戰傳説大吃一驚:“茶寮?在這兒?!”
他幾乎全然忘了自己駐足下車的原意,而為物語出人意表的設想所驚愕,所吸引。
“朋友覺得有何不妥?”物語客客氣氣地問道,在客氣中透出一股自信。
戰傳説無言以對,但這並非等於他讚賞物語的構想,只是一時間找不到反對的理由罷了——何況物語自己樂意在這兒建一茶寮,又與他何干?
物語見他不説話,便胸有成竹地道:“在下雖然愚鈍,卻敢斷言在此建一茶寮,日後必然生意興隆,茶寮能翻新成茶樓也大有可能。”他用手中的棍子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大土丘,接道:“在下已定好茶寮的位置。”
戰傳説對物語的生意經本是既不懂也不感興趣,但這時他還是忍不住道:“那土丘並不在路旁,恐怕不妥吧?”
物語一笑,露出了格外潔白的牙齒:“不錯,那土丘並不在路旁,但在那兒卻可以看到坐忘城的全貌!”
戰傳説不由自主地扭頭向坐忘城方向望了一眼,發覺自己所立之處只能看到坐忘城一半,前面的幾座土丘阻礙了他的視線。
他疑惑地道:“能看到坐忘城全貌又如何?”
物語很恭敬地道:“當你日後光臨在下的茶寮時,就知道其中玄奧了。”
戰傳説只聽得一頭霧水,但也知道物語是不願再透露什麼了。
想到這裏,連他自己都覺有些好笑,不明白何以不知不覺竟被這些事所吸引了。
當下他向物語拱手道:“在下需得趕路,不能多陪物先生了,就此別過。”
物語聽得“物先生”二字,有些發怔,“啊啊……”了兩聲,方笑容滿面地道:“朋友請便。日後途經此地,請一定光臨在下的茶寮!”
因為總是笑容滿面,雖然顯得謙卑恭敬,卻總讓人有不真實之感,但這一次他的笑容卻顯得格外真誠。
戰傳説淡淡一笑,點了點頭。
等戰傳説上了馬車,由車窗望出去,可見物語仍在向這邊張望。
重新啓程後,戰傳説將自己與物語的一番交談告訴了爻意,爻意也大覺此人有趣。她對物語的來歷本存有疑心,但聽戰傳説在前往稷下山莊時,就已遇見過此人,便打消了疑慮,打趣道:“你與他也算是有緣之人了。”
戰傳説卻沒有笑,他由稷下山莊想起了晏聰,至今一直沒有晏聰的消息,再想到自己在“無言渡”的遭遇,不由很是擔心晏聰的安危。這些日子來,坐忘城屢遭不幸,戰傳説倒真的淡忘了這件事,現在再想起,很是為自己的淡漠愧疚。
爻意見他默默不語,便知他有心事,也不再打擾。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連曾是卜城武備營駐營地都已被拋在身後。戰傳説想起與千島盟大盟司的一戰,想到自己與落木四的相識,想到落木四的死,心中感慨萬千。
爻意取出一幅繪於羊皮上的地圖,這是貝總管為他們備下的。她將地圖在膝上攤開,觀察了一陣,指了指圖上某處,道:“如果殞城主是隨落木四的靈柩一同啓程的話,那麼他應當在這個地方與運送靈柩的人馬分道而行,直赴禪都。”
戰傳説被她的話吸引過來,將身子湊近,看着爻意所指的地方。
由這張地圖可以看出百合平原的輪廓真的像一朵百合花的形狀,若將整個百合平原比作百合花,那麼南側弧狀分佈的映月山脈就是凸起的花瓣,而爻意所指的地方則正好是花蕊——百合平原的中央地帶。
這是一個名為苦木集的地方。
不知為何,地勢相對算是很平緩的百合平原上,並沒有多少城池集鎮,顯得空闊蒼茫。也許是樂土經歷了太多的爭戰,人們已習慣了依險而居,所以不願在無險可憑的百合平原上結廬定局,更不用説形成大規模的城池了。
於是苦木集就格外的顯眼——縱是在地圖上也是如此。
從苦木集出發,北可至禪都,東可至卜城,西與坐忘城相接,向南又有一條道路直抵著名的紅巖山口。映月山脈由坐忘城一直向卜城方向延伸,至紅巖山口突然斷開,大有怒濤倏止之感,足讓每一個到紅巖山口的人為造物神的鬼斧神工而驚歎、驚悸。
若無紅巖山口,那麼要穿越映月山脈惟一的辦法就是直接攀越了,這對於負重而行的人來説無疑是十分艱難的,紅巖山口則恰好為人們提供了一條捷徑。
苦木集通達四方,卻不知苦木集的人有沒有因為此次卜城大軍的進發而流離四散。
不過無論如何,殞驚天在苦木集折向北行是最有可能的選擇。
兩人商議了一陣,決定儘快趕至苦木集,向苦木集上的人打聽卜城人的動靜,就算不能打聽到殞驚天的消息,戰傳説二人也要在苦木集折向北行。
戰傳説正待催促牛二,忽覺馬車竟漸漸減緩速度,直至完全停下。
戰傳説與爻意相視一眼,彼此都有驚訝之色。
戰傳説下車欲看個究竟,卻見四下依舊空闊無人,路面平整,並無異常之處,不由大感奇怪,大聲道:“牛兄弟,為何無故停下?”
牛二也不看他,道:“一連奔走了一個多時辰,我已累了。”
他的聲音果然既疲憊又沙啞。
戰傳説見他這麼説,便不忍心再強行催促,卻又要急着上路,一時很是為難。
“不如你替我一陣吧。”牛二道。
“也好”二字幾乎就要從戰傳説嘴中脱口而出,他忽然想起了什麼,道:“若由我駕車,那麼你……怎麼辦?”
牛二古怪地笑了笑,道:“我自是在車廂內歇息。”
戰傳説大是為難,遲疑道:“這……”
他倒不是覺得自己駕車有何不妥,或有失身分,而是覺得讓牛二與爻意兩人呆在車廂內總覺得有些不合適,至於為何不合適,卻也難以措詞。
正為難間,牛二又道:“小的只是説笑而已,陳公子莫見怪,像我這樣的下人,哪配與爻意小姐共處?”
戰傳説對牛二的話絲毫沒有懷疑,但爻意卻覺得有些異常。她貴為神祗時代火帝栗怒的女兒,對尊卑之別的體會遠比戰傳説深刻。在此之前,她還從未見過有下人敢如此肆無忌憚説話的。
故爻意心中有了戰傳説所沒有的警惕之心。
戰傳説正為難之際,卻聽得爻意的聲音道:“你讓他在車內歇息一陣吧,此去禪都非一時半刻能到,這一路上還要多仰仗他。”
戰傳説聽爻意如此説,便依了她。
牛二稱了謝,便進了車廂。此車本就寬大豪華,兩人共處仍顯十分寬敞。牛二連頭上的斗笠也不摘下,揀了一個與爻意相對的角落,蜷曲着身子坐下,大斗笠低垂,遮住了他的臉龐,雙手抱於胸前,也不與爻意搭話,也許是在閉目養神。
爻意心中暗暗好笑,忖道:“此人演戲的水平實在算不得高明。”
她之所以讓牛二來到車內,是想憑藉自己的玄級異能探明牛二是否真的藏有禍心。與戰傳説不同,她幾乎沒有任何仇家,牛二若有何手段,所針對的目標多半是戰傳説而不是她。既然如此,爻意暫時是不會有何危險的。
戰傳説還是頭一次駕車,多少有些手足無措,好在這輛馬車是專為殞驚天備下的,所選的馬也是識途良駒,百合平原上的路又極少有危險地段,戰傳説很快就能應付自如了。
只是他與爻意離開坐忘城時都換上了一襲華貴衣衫,這也是貝總管的主意,為的是與這輛出眾馬車的主人的身分相匹配。當戰傳説一襲錦衣玉帶地在車轅上揮鞭驅車時,其情景實是有些不倫不類。
所幸一路都未遇見他人,倒也免了尷尬。
車內,爻意則在試探着牛二。
“既然你太過勞累,待等到了苦木集後,我們另僱一車伕,你則自行返回坐忘城如何?”
牛二的聲音因為斗篷的阻隔而“嗡嗡”作響:“小的休息一陣便無妨,再説小的若未將二位送至禪都就返回坐忘城,貝總管怪罪下來,小的可擔當不起。”
爻意道:“這是我們的意思,貝總管不會怪罪你的。”
“小的不是信不過你與陳公子,而是小的生性膽小,這等偷懶取巧的事是萬萬不敢做的。”
爻意暗道:“你膽子可不小,竟敢讓戰傳説代你駕車,這分明是託辭!”
想到這兒,她心生一計,道:“你出城之前曾説腹痛難耐,是也不是?”
這當然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牛二應了一聲:“正是。”
爻意故作恍然狀道:“看來正是因為你的身體不適,才如此容易疲憊。”
邊説着,她已在車內找出一隻瓷瓶,再取出一壺酒,對牛二道:“這兒有貝總管備下的藥,可治腹痛頭熱,以酒送服,藥到病除,你不妨服些藥。”
言罷,便將藥與酒一同遞向牛二。
貝總管的確在車上備了藥,也備了酒,而且是上等佳釀,爻意所取出的藥也的確有治腹痛頭熱之效,但此藥要以酒送服卻是爻意編造的,她的目的就是要讓牛二不得不取下那頂斗笠。
牛二將自己蜷曲在角落裏的身體支撐起少許,去接爻意手中的藥與酒。剛將酒捧在手中,忽然手一滑,酒壺“砰……”地一聲摔下,酒全潑散開來,酒香四溢。
牛二連聲嘆息:“可惜可惜,如此好酒只怕我一生也再難能喝上了,看來真是富貴有命。”
説着,他已將瓷瓶中的藥丸倒出兩粒,扔入口中,顯得很費力地嚥下了。
那頂大斗笠,他始終未曾摘下。
爻意也不再試探,她已斷定這牛二一定有問題。
這可以從他的反常舉止看出。
同時,當他伸手接過藥、酒時,爻意留意到牛二的雙手絕不是一個車伕所應有的粗糙,相反,甚至比常人還要光潔白皙。
但爻意反而什麼也不説了。
馬車車輪轆轆,奔馳在空闊無人的百合平原上。
日漸西斜。
牛二一直默不作聲地半蹲半坐着,也不知是否瞌睡了,但在馬車接近苦木集時,他卻及時地“醒”了過來,並提出要換回戰傳説。
爻意並未反對。
戰傳説回到車內不久,馬車便駛至苦木集了。透過車簾看到苦木集星星點點的燈火,聽着車外嘈雜的人聲,戰傳説與爻意都有些吃驚。
爻意已把自己對牛二的猜疑告訴了戰傳説。
兩人對牛二正好在即將進入苦木集時提出換回駕車的舉動,感到非比尋常,暗忖這恐怕不是巧合。
雖然心懷疑慮,但兩人既不能確定自己的猜疑,也看不出牛二的來歷,只有暗中多加留意。
戰傳説比爻意坦然些,他相信既然牛二是坐忘城的人,即使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車伕,也不會對他們包藏禍心,也許是貝總管他們派來暗中保護他們的好手也未為可知。
依出發前貝總管的意思,在途中打探卜城人馬動向等事宜都應儘量交與牛二去辦,戰傳説、爻意兩人越少拋頭露面越好,但爻意對牛二已不信任,自是不放心由牛二去打探卜城人馬的動向。
既已至苦木集,當務之急自是查清有無卜城的人馬在苦木集與大隊人馬分道,轉向北行。
戰傳説吩咐牛二將馬車在路邊停下,與爻意一起下了車。
奔波了半日,一路顛簸,站在堅實的地面上,竟感到地面在搖搖晃晃。戰傳説向四周看了看,發現苦木集比自己想象中更大,大概此時他們正處於苦木集的主街上,街道甚是寬敞,東西走向,但街上走動的人卻並不多,這與戰傳説、爻意在車內感受到的人聲嘈雜的氣氛並不相符。戰傳説對此很是意外,沉吟片刻,似有些明白了:之所以會感到車外嘈雜熱鬧,是因為奔波半日,所見到的除了平展的平原,就是像永遠也不會有盡頭的路,途中除意外遇到劍帛人物語外,竟再未見到其他人,相比之下,才會覺得苦木集顯得格外熱鬧。
戰傳説只對牛二説了聲“你就在此處等候一陣子吧”,便與爻意循街向前走去。所幸是在夜間,縱然長街兩側的房舍內有燈光透出,也是頗為黯淡,否則以爻意、戰傳説二人的不世風采,並肩走在長街上,定會引得人人駐足觀望。
戰傳説二人看似很平靜,其實舉止出人意表的牛二已成了他們的一塊心病,此刻他們倒希望牛二真的暗中跟蹤他們,那樣正好可以藉機一舉揭開牛二的真實意圖。
但兩人的希望落空了,以戰傳説如今的修為,若有人暗中追蹤,是很難不被他發現的。他們走出了百步之距,戰傳説仍未感到周遭有任何異常。
戰傳説對爻意低聲道:“時間緊迫,不允許我們拖延,還是儘快確定殞城主是否經苦木集前往禪都。”
爻意頷首贊同。
戰傳説領着爻意拐入一條偏僻小巷,為謹慎起見,他寧可選擇在不顯眼的地方打聽卜城人的動向。
走入小巷不久,就聽得前邊不遠處“吱吖……”一聲木門開啓的聲音,一個瘦瘦的身影從一扇被煙燻得失去了本色的厚厚木門中閃出,門口處一盞顯得格外昏黃的燈籠發出之光將此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而且模糊不定。此人手中像是捧着什麼東西,從其蹣跚的腳步來看,應是一老嫗,正向巷子的另一端走去。
戰傳説緊走幾步,趕上了老嫗,施了一禮後道:“阿婆,晚輩可否向你打聽一件事?”
老嫗像是被身後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手一顫,捧着的一隻瓦罐“啪……”地一聲墜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一股濃烈的藥味一下子在巷子裏瀰漫開來,原來老嫗手中所捧的是一罐煎好的藥。
戰傳説心頭頓時升起一團疑雲:“這老嫗為何竟驚愕至此?”
他上下打量着老嫗,發現老嫗瘦得驚人,讓人不由會擔憂她會不會被一陣疾風吹走,臉色也極不正常,泛現青色。
戰傳説斷定老嫗一定是久病之身,難怪她手中會捧着藥罐。久病之人,氣虛力弱,濁陰走五臟,易生怒、戀、憂、恐,想到這一點,戰傳説心頭疑慮打消了不少,暗忖自己未免太過小心了。
老嫗像是很惋惜那罐藥,吃力地蹲下身子,摸索一陣,見委實無法拾掇了,只好支起身來,緩緩地道:“我一個老婆子,能知道什麼?”
她的聲音像是風乾了,枯澀異常。
爻意走至戰傳説身邊,柔聲道:“阿婆,白天是否有許多人自此經過?”
老嫗點了點頭,神情茫然。
“這些人離開苦木集後,是全向卜城方向,還是有一部分人轉向禪都而去了?”
戰傳説有些擔心這老嫗又老又病,若糊塗至連卜城、禪都都分辨不清,就麻煩了。
萬幸,老嫗只是遲疑了一下,便道:“老婆子我去抓藥時,就看到幾百號人向禪都方向而去,馬車足足有二十多輛,不過這已是今日午時的事了。那些人在苦木集連半刻也沒有停,就直奔禪都,卻把一些送喪的人留下了,苦木集的人都大嘆晦氣……”
這又瘦又病的老嫗開了口就沒完沒了,戰傳説一聽,知道殞驚天極可能在白天午時就經苦木集直奔禪都而去了,不由大為着急,看來昨夜出發的卜城人馬動身後就再也沒有耽擱。按這樣推算,殞驚天離開苦木集恐怕已過去半日了。
戰傳説再也沒有心思去老嫗嘮叨,他掏出一錠銀子,遞給老嫗,道:“多謝了,這個你拿着用以抓藥。”
也不等老嫗再説什麼,就拉着爻意出了巷子,直奔大街,殞驚天離開苦木集已達半日,他們不能再耽擱。
在他們的身後,那消瘦的老嫗默默地望着他們的背影,直至戰傳説二人消失於巷口。
對於手中的銀錠,她似乎毫不在意,連看也未多看一眼。
靜立了良久,她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轉身向屋內走去。
穿過那扇厚而笨重的門,進入屋內,屋內的光線並不比外面亮多少,一盞火焰如豆大的油燈在一張方桌上搖曳不定,像是隨時都會熄滅。
當老嫗反手將木門關上時,屋內一個角落裏有一個聲音響起:“方才外面有人向你打聽有關卜城人的事?”
“正是。向我打聽此事的人,恐怕你絕對不會想到他是誰。”老嫗道。
“哦,是什麼人?”
“戰傳説。”
“是他?!”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不少,足見其極度之驚愕:“他怎麼會在苦木集出現?”
“看樣子他是為殞驚天的事而來的,若是這樣,他們應該很快就要離開苦木集了。”
“可……我很想與他相見。”
“我早已料到你會有這種想法,所以在戰傳説給我一錠銀子的同時,我已藉機將一種藥粉彈在他的衣袖上,他絕不會發現的。如此一來,無論他走到天涯海角,你我都能找到他。”
“一錠銀子?”很吃驚的語氣。
“不錯。”老嫗聲音乾澀地笑了笑:“他説給我用來抓藥的。”
“我本奇怪卜城既然已全線撤退,為何還要在苦木集暗伏人馬,現在看來,會不會是針對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