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傳説大喜,欣然道:“此計可行,殞城主本無罪,冥皇要加害殞城主,就務必需要捏造偽證以定殞城主之罪,但假的終是假的,其中必有破綻可尋,冥皇的破綻,就是我們的機會!”
他望着爻意道:“沒想到你對大冥王朝已十分了解,連‘天審’都知道。”
“自得知殞城主將赴禪都,我便開始思忖如何才能救他出來。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無論鬥智鬥勇,莫不如此。我對樂土,對大冥王朝若是一無所知,當然就無計可施了。故我早已向他人打聽有關大冥王朝的種種習俗律法,知道了有‘天審’一説——儘管所謂‘天審’,不過只是冥皇為了顯示自身清明有為、公正明辨,從而籠絡天下人心的一種手段,但畢竟多少可對冥皇起一點約束之效。相較之下,武界神祗的主人天照神的旨意則是不可逆違,也無須商量,天照神認定誰是神祗的罪人,誰便是神祗的罪人,無須理由,也不可辯解……”
戰傳説對有關“武界神祗”的知曉程度當然僅止於“傳説”而已,對來自神祗時代的爻意所説的每一句關於神祗的話,他都是覺得大為新奇,不由訝然插話道:“若是……天照神錯定一個人有罪,而世人皆知這一點,卻偏偏不可能有申辯的機會,那豈非有失公允?”
爻意立即道:“怎會如此?天照神明察秋毫,洞悉入微,怎會錯定他人之罪?”
戰傳説心道天照神就是再如何的不凡,也不是真正的神,如何能永不出錯?
但看爻意神情很是肅然,竟像是對這一點深信不疑,便不再多説什麼,只是想如果爻意真的來自於傳説中的神祗時代,如果神祗時代的主人真是天照神,那麼武界神祗的人對天照神未免過於愚忠。
盲目“愚忠”看似是持權者之幸,其實卻是最大的隱患。
所謂“天審”,即對王朝內位高權重的戴罪之人,由冥皇、天惑大相、法應大相、天司殺、地司殺五人一起審定此人罪行。為數不多的幾次“天審”無不是牽動朝野,在這種情況下,正如爻意所言,冥皇不能不有所顧忌。
既然看到了希望,戰傳説頓時信心倍增,他道:“既然要搶在殞城主之前抵達禪都,那麼我在今夜便出發吧。”
爻意一笑,道:“大可不必,看樣子落木四並不願殞城主被殺,所以在前往禪都的途中,落木四必然會盡量拖延時間,要抄在他們之前趕到禪都,是一件輕而易舉之事。何況,卜城人馬畢竟要到明天才退去,你若今夜出城,就算卜城戰士不加以攔阻,恐怕也會引起他們的誤會。”
戰傳説見爻意説得有理,便道:“也好,今夜我向貝總管他們辭行,明日只等卜城人馬一退,就立即上路。”説到這兒,頓了一頓,又像想起了一些什麼似地接道:“你就留在坐忘城吧,也可陪陪小夭。”
不料爻意卻堅決地搖頭道:“我不會獨自一人留在坐忘城的。”
戰傳説只好明説:“此去禪都,必然頗為兇險,我不想讓你與我一起冒這麼大的風險。”
爻意道:“這些日子來,我的玄級異能已逐漸恢復,正是憑着恢復了的玄級異能,我在助殞城主揭露出在井中投毒的兇手時才能成功,當時我假稱熟諳智禪珠的推演,其實是要藉此使兇手有所懼怕擔憂,這樣,只要兇手與我距離相近,我便能憑藉玄級異能察覺到,恰好白中貽當時也在大殿內,我感覺到他的驚慌,於是乘勝追擊。後來又依據他的情況假稱由智禪珠推演出兇手應住在南尉府,而且是一中年男子,白中貽如何知道我這是疑兵之計?因此心頭更為不安,如此一來,我便有九成的把握了。擁有玄級異能,我與你一同前去禪都,應不會拖累你,面對一般的高手,足以自保,你不用擔心。”
戰傳説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道:“爻意姑娘足智多謀,怎會拖累我?”
爻意幽幽一嘆,道:“對我來説,整個樂土其實都是異地他鄉,既然身不在故土,那麼無論在何處,也就無甚區別了,而他人恐怕是很難知曉我這樣的人的心思的。當一個人突然發現周圍的一切都已更迭變化,一切都已陌生,而熟悉的卻又永遠也無法重現,她的心裏只怕惟有萬念俱灰……環視天地間,惟一不讓我感到陌生的,只有你一人,有時我多麼企盼你就是威郎,甚至有時已將你視作威郎,但更多的時間,我卻清楚地知道,你不是他,否則只要有你一人,其餘的一切縱然再如何更迭變幻,又有何妨?”
戰傳説怔怔地聽着,竟有些痴了,默默地體會着爻意的無依與孤寂,同情憐愛之心油然而升,暗忖蒼天無眼,何以要讓這等天仙般的女子經歷此等磨礪?同時又想到那被爻意稱作“威郎”的人真是有幸……
爻意接着道:“縱知你不是威郎,我也願伴你左右,與你共處,你不是答應要帶我去那座神秘的古廟嗎?”
戰傳説此時怎忍心再拂美人之意?忙道:“我豈敢忘記?日後我定會與你一道前往那座古廟。”
爻意的心思似被什麼觸動了,幽幽地道:“其實爻意也知道即使去了古廟也無多大用處,只是,心頭有一線希望,總是好的,至少,它會成為我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戰傳説嚇了一跳,脱口道:“以後切莫再提生生死死這樣的字眼!”
爻意道:“人終難免要死的?”
戰傳説不假思索地道:“但你卻不同……”猛地想起這句話恐怕會讓爻意誤會,不由有些後悔,偷窺爻意一眼,果見她的臉色有些慘白了,忙語無倫次地解釋道:“我並非説……我所指是無論誰見了姑娘,都會覺得姑娘就是天上的仙子,而仙子當然是不會死的……”
他的解釋夠得上“笨拙”二字,若用來哄女孩芳心,當然遠遠不夠級數,但他説得那麼誠懇,亦沒有絲毫褻瀆的意味,倒讓爻意有些感動了,展顏一笑,道:“人若總是活着,豈非也是無趣得很?”
戰傳説這才鬆了一口氣,暗自奇怪:“為何她一旦不開心,我就會六神無主,心神不安?而只要她展顏一笑,我頓時全然釋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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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後,落木四昨夜被殺的消息終於在坐忘城傳開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不能不讓戰傳説重新思慮自己的計劃。
事情有變,卜城是否會按原定的計劃撤離?這一點沒有人知道,至少坐忘城人目前並不知道,而對於其餘的事就更是難有定數。
得知此事時,戰傳説在南尉府。昨夜回到南尉府時,他就把要進禪都的打算告訴了伯頌,所以今晨一大早伯頌得知落木四被殺的事件後,立即告之了戰傳説。
戰傳説大吃一驚!
想到落木四豪爽磊落的性情,應允緩戰十日的舉動,而今卻已被殺身亡,戰傳説心頭感傷,久久不語。
他隱隱覺得落木四被殺,很可能就是因為落木四未能依照冥皇的旨意,而自作主張退兵所招來的禍端。
但自己對落木四的感懷卻不宜在坐忘城內流露過多,因為坐忘城的人未必能如他一般瞭解落木四,當然也就無法理解戰傳説對落木四被殺的感傷情懷了。
戰傳説強抑心中的感傷,沉默良久,方道:“此事已確證了嗎?”
伯頌點了點頭,想了想,又補充道:“落木四的靈柩昨夜便動身運往卜城了,同時城主也已啓程前去禪都。”他終是不願説出“押送”二字。
“昨夜就已動身了?”戰傳説擔心地道:“這是否有些反常?為何不等到今日?”
戰傳説之所以有此擔心,是因為他知道卜城落木四與左知己兩位城主向來不和,落木四死後,作主的當然是左知己,而左知己未必如落木四那樣願給殞驚天洗脱罪名的機會!
伯頌當然不知這一層,道:“他們這麼做倒是事出有因,因為昨夜在落木四被殺之後不久,兇手又襲擊了城主,只是沒有得手,卜城擔心再出意外,所以早早啓程了。”
戰傳説很驚奇地道:“前輩何以知悉得這麼清楚?”
這麼問,多少有些唐突。
不過由於爻意設計使戚七、白中貽兩人自行暴露,使南尉府血海深仇得報,伯頌對爻意感激萬分。而在他看來,爻意與戰傳説自是一對情侶,所以愛屋及烏,對戰傳説也是更為敬重有加,根本不會在乎這一點,反而細加解釋:“兩軍對壘,不能對對方一無所知,這就少不了偵探敵情,坐忘城也不例外。況且此事卜城根本沒有打算對我坐忘城隱瞞,這樣日後萬一城主有什麼三長兩短,坐忘城就不會不問清紅皂白把仇記在卜城的身上,而會先查明真相。”
戰傳説心道:“卜城有意透露的消息未必可信,不過既然坐忘城負責密偵的人帶回來的消息也是如此,那麼多半就不會有假了。”
那麼,究竟是什麼人要同時對落木四、殞驚天施以毒手呢?
落木四一死,卜城大權落在了左知己手中,左知己會不會改變主意,不再退兵?
如果卜城不退兵,而是繼續圍城,那麼自己在助坐忘城守城與前往禪都救殞驚天這兩者之間就很難做出選擇了。
偏偏伯頌所帶來的消息又説明殞驚天的處境更為危險:落木四一死,卜城方面少了一個全力保護殞驚天在到達禪都前無恙的人,這樣一來,誰也不知道在前往禪都的途中,殞驚天會不會遇險!
戰傳説大感頭痛。
伯頌大概是猜出了戰傳説的心思,他道:“落木四被殺,卜城一時間多少會有些混亂,也就無心圍城,就算沒有先前的約定,他們也不得不退兵。卜城人馬一退,坐忘城即可一心準備營救城主的事。”
戰傳説可沒有伯頌這麼樂觀,但為了安慰伯頌,也就沒有再多説什麼。
就在戰傳説得知落木四被殺後不久,卜城大軍全線後撤!
戰傳説得悉卜城大軍撤回的消息確鑿可信時,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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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傳説、爻意要離開坐忘城了,臨行前他們接受了貝總管的建議,改乘馬車。貝總管的理由是他們兩人太過於顯眼,若不隱身於車廂內,定早早就被人留意上了,對他們十分不利。
貝總管為他們準備了一輛寬大、舒適、豪華的馬車,車上更備足了乾糧錢物,大至被衾,小至木梳都備齊全了。這輛馬車本是殞驚天用的,不過平時殞驚天更樂意騎馬,所以無論是此馬車,還是馬車的車伕,都是常被閒置。由這輛馬車的一塵不雜,可看出車伕是個勤快之人。
決定成行是在上午,但真正啓程卻是在午後。一來戰傳説需等卜城的人馬依次全部退卻,二來此事關係重大,不能一走了之,而需先與貝總管、伯頌、幸九安、鐵風商議妥當,計劃周全。貝總管等人還告訴了戰傳説:在禪都有幾個人可以在必要時會對他們有所幫助,這幾個人或是殞驚天的朋友,或是與坐忘城有某種牽涉。坐忘城乃樂土六大要塞之一,在禪都難免會有支持坐忘城的力量,此乃情理中事。
同時,伯頌等三尉將及貝總管也商定早作準備,以便日後策應戰傳説、爻意二人。鐵風本打算與戰傳説、爻意一同赴禪都,但惟恐自己一走,坐忘城的防範力量更為削弱,若卜城捲土重來,或冥皇再策動其他力量攻襲坐忘城,恐怕坐忘城難以抵擋,便作罷了,另擇一折衷的路子:就是由昆吾領五十名乘風宮侍衞由另一條道路進入禪都,到達禪都後再與戰傳説會合。
之所以要分道而行,是因為由密偵人馬探知的結果來看,昨夜在二千名卜城戰士送落木四靈柩回卜城之後不久,又有一列人馬悄然離開卜城大營趕赴禪都,兩支隊伍都未能見到殞驚天的身影,這就等於説兩支隊伍中都有可能隱藏着殞驚天。而後卜城也有意透露出他們為了可讓殞驚天順利抵達禪都,設下了疑兵之計。兩者一對照,貝總管、伯頌等人不敢隨便忽視其中的任何一支人馬,決定由戰傳説、爻意循東向的線路而去,而昆吾則追隨卜城徑直向北而去的那支人馬,這樣就不會有遺漏。
一番周折,已是午膳時分,戰傳説、爻意正要啓程時,車伕牛二忽然大叫內急,匆忙下了車,如一溜煙般跑入了道旁的小巷內。
一干人只好靜候牛二。
不多時,牛二一路小跑回來了,大概是知道如今十分火急,片刻都耽誤不得,他已跑得氣喘吁吁,偏偏是逆着風,風一吹,將他那頂既可擋風雨又可遮烈日的斗笠颳得飛起,牛二眼疾手快,反手一把抓住,用手按在頭上,繼續向這邊跑來,縱身上了車駕。
貝總管本微有愠色,但見牛二總算識趣,回來得及時,又念他平時十分勤快,為殞驚天駕車多年,便不再多説什麼,轉而與戰傳説、爻意互道珍重。
“啪……”地一聲脆響,馬車在眾人的目送下穩穩地駛出了坐忘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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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計馬車已至卜城人馬曾紮營的地帶時,戰傳説忍不住掀開車簾向外張望。
曾經的營帳相連、旌旗招展的情形不復存在了,百合草原一片空闊,只有一些木樁以及卜城人丟棄的物什零零落落地散於百合草原上,在幾處背風的地方,還有幾束煙柱冉冉升起,那曾是卜城人馬壘灶生火的地方。
正當戰傳説掃視這片曾是卜城營盤的大地時,忽然他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就在與馬車相距不到百步的地方,並且隨着馬車的繼續前進,這距離還在逐漸拉近。
戰傳説不由皺了皺眉,在這時候有人出現在這種地方,未免有些突兀。
只見那人手搭涼篷,向四下裏張望,似在尋找什麼。戰傳説忍不住敲了敲車體,道:“牛兄弟,暫且停片刻。”
馬車的車速漸漸緩下,當它停止時,戰傳説對爻意説了句:“我下車看看,外面有一人,恐有蹊蹺。”
爻意叮囑道:“多加小心。”她也覺得在這種場合出現一人有些異常。
戰傳説答應一聲,已下了馬車。
此時,他與那人已頗近了,只見那人左手提着一個大大的布袋,右手握着一根木棍,正用木棍在地上撥弄着什麼。
此人本是背向着戰傳説的,大概是被戰傳説的腳步聲所驚動了,迴轉過身,看了戰傳説一眼,忽然笑了,露出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齒。
戰傳説一呆,細看眼前這皮膚格外白皙的人,腦中忽然閃過一道亮光,脱口驚呼:“你……是物語?”
那人笑意更甚,似乎戰傳説能想起他的名字讓他格外開心,他以略顯誇張的興奮語氣響亮地道:“沒想到又遇見你這位貴人了,真是三生有幸。”
聲音柔柔綿綿,顯得十分軟和,這聲音若是出自女人的口中,當然悦耳,但出自一箇中年男子的口中,卻讓人有些不適了。
此人正是戰傳説在由坐忘城通往卜城的馳道上曾遇見過的劍帛人物語,雖然只是一面之交,但劍帛人格外白皙的膚色讓戰傳説很容易記起他。
在這兒遇到物語,戰傳説甚感意外,他看了看物語手中的大布袋,詫異地道:“那些由你領着避難的一百多號人何在?你可是收了他們的錢物的。”
物語笑道:“我物語做事一向童叟無欺,絕不敢發昧良心的財,隨我避難的人個個平安無事,至於他們現在何處……當然是各自返回家了。如今卜城人已退走,沒了兵禍,還避什麼難?”
戰傳説好奇地道:“這些日子你們都藏在何處?”
物語有些為難,似乎不願説,但最終卻還是道:“其實我早已猜知不會有大的戰亂,所以才敢領那麼多人避難。這些日子來,無非就是在坐忘城以西的地方搭了幾個大棚聊以度日,我料定卜城的人是不會由城西攻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