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
珠簾輕響,內室的小婢掀簾而出,向殞驚天稟道:“爻意姑娘要小婢告訴城主,她已推出兇手的確是在南尉府中,而且此人乃一中年男子。”
殞驚天忙道:“爻意姑娘還説了什麼?”
“她只告訴小婢這些。”那小婢道。
殞驚天沉吟了片刻,揮了揮手,道:“你進去吧。”
小婢退回內室後,殞驚天揹負雙手無聲地來回踱步,心中真可謂是千頭萬緒,難以言表!一方面,他對智禪珠的博大精深早有所知,所以對爻意充滿了期待;另一方面,當爻意真的有所成效時,殞驚天反而感到心頭極不踏實,反反覆覆地思忖着同一個問題:難道智禪珠的推演真的能查出真相?若是因此而誤殺了好人,卻讓真正的兇手逍遙自在,那可真的是有苦難言了……
非但殞驚天滿腹心思,其他人亦是神色凝重。
又過了半個時辰,珠簾聲再度響起,這一次,出來的卻不是小婢,而是爻意。
爻意顯得有些疲憊地歉然一笑,道:“我有些累了,雖可再支撐,但只恐會因心神勞疲而導致推演失敗。”
推演智禪珠極耗心力,這一點人皆盡知,殞驚天忙道:“既然如此,留待明日再推演不遲。”
眾人亦無異議,當下相繼離開了乘風宮。
戰傳説本待回南尉府,臨走時卻被爻意叫住了。
爻意望着他,道:“你送我去紅葉軒吧。”神情依戀。
戰傳説當然不能拒絕。
“好……好的。”他似乎有些口吃了,爻意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顯示出這種依戀,讓他頗有些不自在。
當然,同時亦有甜蜜的感覺在心頭盪漾開來。
當眾人離開乘風宮時,已是午夜了。
今夜,坐忘城的夜色顯得格外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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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中貽住在南尉府的最西首,他與同來的十餘名道宗弟子本擬定今日由坐忘城西門出發,折返天機峯,但南尉府驚人慘劇發生後,石敢當勸阻了他們的這一打算。
石敢當的意思很明顯:在南尉府蹊蹺死亡三百餘人的時候離開坐忘城,無論如何都有瓜田李下之嫌,倒不如留下來再逗留幾天,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後再回天機峯。白中貽應允了。
南尉府一片蕭索,一方面南門面臨卜城人馬的威脅,需比往日留駐更多的戰士,加上近四百人的死亡,偌大的南尉府顯得格外空蕩,路口處的幾盞燈籠泛着昏黃的燈光,倍顯淒涼。
白中貽乃道宗旗主,伯頌為他單獨一人安置了一間屋子。
白中貽與石敢當、伯頌一起回到南尉府後,便在前院分道而行了,因為各人的居所不在同一處,石敢當住於東首,白中貽住於西首,而伯頌則在內院。
當白中貽輕輕地推開門進入屋中後,正待反手掩上門,動作卻忽地僵住了。
屋內有人!
雖然屋內一片漆黑,但白中貽憑直覺察知了這一點,便一動不動地站着!
半晌,他才以極低的聲音道:“是……你?”
“不錯,是我!”黑暗中響起了一個白中貽十分熟悉的聲音,略有些嘶啞,卻又有某種神秘的魅力。
白中貽像是大為釋懷地長吁了一口氣,反手把門掩上了。
僅有的一點慘淡月光也被阻隔在門外。
“不要點燈。”那略顯嘶啞的聲音道:“今日你去乘風宮,殞驚天有沒有發現什麼?你放心地説,任何人走進此屋二十丈之內,我都能及時察覺!”
“看樣子殞驚天已束手無策,病急亂投醫了,竟將希望寄託於所謂的禪術上。”白中貽仍是儘量將聲音壓得低如蚊蟻。
“你還不配低估殞驚天!”那嘶啞的聲音冷冷地道。
白中貽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只是這也被黑暗所完全掩蓋了。
但他終還是很恭敬地道:“是。”
“正因為禪術已失傳,殞驚天將希望寄託於禪術上,才更顯非同尋常,因為殞驚天絕非昏昧無知之輩!”頓了頓,那個嘶啞的聲音繼續道:“莫非推演禪術者是石敢當?不,不可能!若是石敢當,倒真的不足為慮了。當樂土人都認定禪術已失傳時,若説其實還有人通曉禪術,那麼此人必然不是久負盛名的人。”
白中貽低聲道:“的確如此,此人是與陳籍關係密切的那位名為爻意的女子。”猶豫了一下,他還是説出了心中的感受:“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此女子極不尋常,似乎……似乎是我永遠無法捉摸透的。”
“噢,竟然是她?”隱於黑暗中的人語氣也頗顯驚訝。
兩人沉默了頗久的時間,那人向白中貽道:“你將具體的情形説説,休要遺漏任何細節!”
於是白中貽便將進入乘風宮後的情形從頭到尾説了一遍,他的記憶力甚是驚人,竟將石敢當與爻意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記了下來,而且言辭條理清晰,不快不慢。
“這爻意果然非比尋常!”那略顯嘶啞的聲音低聲道:“看來,你我不能不有所舉措以應對了。”
“白中貽惟命是從!”白中貽的語氣既恭敬又隱含着少許的畏懼。
“嘿嘿嘿……”黑暗中傳出一陣如夜鷹般的冷笑,其聲低啞而冷酷。
白中貽只覺後背一陣陣地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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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時分。
乘風宮內今夜負責巡視守夜的侍衞仍在警惕地留意着乘風宮內的風吹草動。自南尉府的變故之後,乘風宮的防範比平時更為嚴密了。
此時,已是接近黎明的時候,夜色反而更深了。
也許是天色將亮,人的精神漸漸有所鬆弛,巡守的侍衞中有人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一個粗獷的聲音嚴厲地喝道:“精神點!出了事誰也逃脱不了干係!”
喝斥者是乘風宮侍衞中的一名“上勇士”。
被喝斥的人並不畏他,嘿嘿一笑,道:“老駱,你不知道我素川是越打哈欠越精神嗎?這會兒我精神得只想哼一曲小調。”
“呵呵……”幾名乘風宮侍衞同時發笑,包括那位姓駱的上勇士。
就在眾乘風宮侍衞鬨笑聲中,一道人影以難以捕捉之速如輕煙般從他們數丈外的地方飄然而過,無聲無息地落在了遠處幾棵玉桂的樹影下,此人一襲黑衣,極難被發現。
而玉桂樹的正前方,便是殞驚天、戰傳説、爻意等人白天議事處的正門。
兩名侍衞就在離正門不過三四丈遠的地方來回走動,庭院中的青草被他們踩得“沙沙……”作響,響聲漸漸地接近玉桂樹這邊,在離玉桂樹僅丈許遠的地方復又折回,如此反反覆覆,時間便在這樣的反覆中一點點流逝。
兩名乘風宮侍衞誰也沒有發現玉桂樹下的人影。
此人似乎與斑駁的樹影已融作了一體,甚至,他就如同一棵樹般,無呼無吸。
在這種默默等待中,他顯示出了驚人的耐心。
直到夜空中出現了一隻盤旋着忽起忽落的夜鳥時,他才無聲地笑了。
兩名侍衞再一次走到玉桂樹前,復轉身折返的那一剎那,忽聞夜空中響起一聲尖鋭而淒厲的鳴叫聲,他們驀然一驚,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去。
就在他們的視野捕捉到一隻夜鳥搖搖晃晃地向遠處疾飛而去的身影的那一剎間,陡覺後背忽然同時被什麼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
輕得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只是他們卻無聲無息地向前倒去。
但沒容他們失去知覺的身軀倒下,已被一雙有力的手扣住,然後那雙手將兩名不知死活的侍衞輕輕放下,其小心翼翼之狀就如同置放的是極易破碎的珍玩。
隨後,便見一個高挑的身影向那正門走去,雙掌抵於門上,一股吸力將門閂與雙掌牢牢相吸,藉此上提——門便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以同樣的方式將大門重新關閉後,此人已置身於空蕩蕩的大堂中。
隨即便見一抹幽光在黑暗中顯現,並不斷地延伸,直至達到數尺長短。
赫然是一柄出鞘的劍!
劍身的幽幽光華成了大堂中惟一的光線來源。
藉着幽幽劍光,可以看到北首低垂的珠簾將內室、外室虛隔開來。
身形高頎者毫不猶豫地掀簾而入。
內室同樣是空蕩蕩的,四盞紅燭早已滅了。
藉着劍身幽華,映照出了長几上擱置着的微盤。
微盤已被與之相配的盤蓋蓋上了,爻意推演的半局智禪珠隱於盤蓋之下。
那人走至長几前,一手執劍,一手伸出去揭盤蓋。
盤蓋應手揭開,但——
他卻在微盤與盤蓋碰撞聲中敏鋭地捕捉到了另一個聲音——一個極為輕微的機簧啓動聲!
“不好!”他心頭暗叫一聲,左手閃電般縮回。
卻已遲了!
他只感左腕及腰部同時一痛!
雖只是如針扎般的微痛,但卻足以讓他心頭震駭莫名。
左臂內力一吐,尚執於手中的盤蓋徑直飛出,向外室的方向撞去!
與此同時,他自身已沖天掠起。
“轟……”微盤盤蓋中央先是倏然透過一截槍尖,旋即整隻盤蓋化作無數碎片。
與此同時,闖入內室者已連人帶劍衝出屋宇。
未等他落穩,一股殺機已自他的身後如迅雷般奔至!
是強橫無匹的劍氣!
他心頭不由為之一凜,在迅速迫進的劍氣威脅下,他竟連轉身應戰都不可能做到!
心神倏閃之際,腳下一錯,身軀沿着屋頂斜斜向下標射而去,同時長劍反向暴削。
“當……”金鐵交鳴聲中,雙劍相擊,劍氣四溢!一拼之下,倉促應戰的黑衣夜行人竟處下風,非但未能擋開對方一劍之襲,反而被來者藉機再度迫進半尺。
死亡從來沒有與他如此接近!
更要命的是他的左臂開始發麻,已難以動彈,這大大地影響了他的身法。
別無選擇,若要保住性命,已再不能顧及體面。他當機立斷,腳下一踏,藉機強擰身軀,以極為不雅的姿態斜向跌出。
“咔嚓……”一聲,屋檐應聲被撞坍了一角,而他亦如紙鳶般向下方飄落。
直到這時,他才留意到從他試圖揭開微盤到衝出屋頂的短暫時間內,外面的情形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四周燃起了數十支火把,二三百名乘風宮侍衞在外圍形成了一個大包圍圈,嚴陣以待。在火把的映照下,他根本無所遁形!
這一變化,在他衝出房頂時就已發生,但當時因為面臨着致命的一劍,精神的極度集中使他的內心世界只容得下如電襲至的劍,對其他的一切都是視若未見。
而此時所有的一切都殘酷無比地呈現於他的面前!
顯而易見,他已踏入了一個別人早就設好的圈套中。
他既將跌落的方向,正有一鬚髮皆白、高大偉岸的男子如山屹立,手中長槍槍尖的一點寒芒讓人難以正視,人槍相映,氣勢鋭不可擋。
此人赫然便是坐忘城城主殞驚天!
殞驚天大喝一聲:“你若不死,天理何在?!”其聲既怒且恨,猶如驚雷,滾滾而過。
暴喝聲中,神虛槍驀然狂扎而出,在迅速逾越空間距離的同時,其運行軌跡亦發生着不可描述的變化!神槍激盪虛空,形成了嗚咽般的尖嘯聲,讓人聞之驚心動魄!
殞驚天料定對方即使不是在井中投毒的兇手,亦必然是其同黨。在他看來,毒殺三百餘名南尉府戰士者,遠比卜城人馬更為可恨,其手段之卑鄙無以復加!故殞驚天甫一出手,便是全力施為,恨不能一槍就將對方前胸後背扎個透穿,方解心頭之恨!
剎那間,神虛槍封死了對手所有可能落足的每一寸空間。
前有強敵,後有追兵,黑衣人性命繫於一線!
“月值使者,隨法隨敕,乞賜神盾,急急如律令!”黑衣人性命攸關之際,被迫祭起看家本領。
鏗鏘咒語中,無形氣勁迅速凝結成盾,似若具有了實體,在黑衣人的身側形成了一團盾形的光芒。
神虛槍以一往無回之勢暴扎盾形光芒,頓時爆發出如金鐵重擊時方有的巨響。
神虛槍“嗡……”地一聲,赫然被盾形氣勁震得反彈而出。
“混沌太一,九氣化生,乞賜神劍,急急如律令!”黑衣人飄然落地,劍身豪光暴現,掩蓋了劍本身所具有的幽光,且無限延伸,間不容髮已穿射至殞驚天胸前。
“是術宗的人!”殞驚天心頭飛速閃過一個念頭,神虛槍槍尖寒芒幻化萬千,若漫天飛雪,千萬點寒芒最終指向同一個目標:那道奪人心魄的豪光!
“一氣歸根,萬神朝祖,乞賜神枷,頃刻而成!”劍形豪光倏散即合,殞驚天赫然發覺神虛槍如被束以千鈞之枷,一時竟動彈不得!
大愕之時,一抹冷芒趁虛而入,挾驚人殺機,長驅直進。
神虛槍被困無法動彈,殞驚天頓處險境,危在彈指!就在這時,一團黑暗挾裹着光華流燦的劍光,自斜刺裏席捲而上。
驚人的金鐵交鳴聲中,兩柄長劍已在電光石火的瞬息間完成無數次進退閃掣,劍氣橫溢。
神虛槍驟然一鬆,重獲自由,殞驚天迅速抽身而退。
退出數丈之外,殞驚天才覺腹部、胸前皆隱隱作痛,伸手一摸,一片黏濕,竟是鮮血,這才知道自己竟被橫溢的劍氣所傷。
而這時交戰的雙方已齊齊退開!
與殞驚天聯手截殺黑衣人的是戰傳説,也是他及時救下了殞驚天。
此時他抱劍而立,目光罩在了與之相距三丈遠近的黑衣人身上,氣度從容而自信。
黑衣人臉上蒙着黑巾,旁人只能看到他的雙眼,其眼神鋭利而兇悍,並隱隱夾雜着因絕望而萌發的瘋狂,讓人不由聯想到樊籠中的困獸!
黑衣人的左臂低垂,不能動彈,這大大地削減了他的戰鬥力。
事實上,不僅是左臂,包括他的腰部也開始變得麻木僵硬,而且這種感覺在不斷地由腰際向整個身子擴散。
這時,二百餘名乘風宮侍衞中除半數人尚在外圍形成一個包圍圈外,其餘的人已迅速糾集在更小的範圍內形成更為嚴密的包圍圈,如此遠近疏密結合,黑衣人已插翅難飛。
如此周密的安排,足見殞驚天對毒殺南尉府三百餘眾的兇手是恨之入骨!
眾乘風宮侍衞亦是憤恨無比,二百餘雙仇視的目光全集中於黑衣人一人身上,似欲將黑衣人生生吞噬。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黑衣人定已死了無數次!
殞驚天、戰傳説互為犄角,牢牢地封鎖了黑衣人的退路,黑衣人已無任何機會可言。
除非他能勝過殞驚天、戰傳説兩人的聯手一擊。
但與戰傳説已交過手的黑衣人心中明白,就算自己在沒有受傷前,也未必能與戰傳説匹敵,更勿論眼下了。
殞驚天沉聲道:“南尉府三百九十七條性命是否因你而斷送?”
未等對方回答,殞驚天又接着道:“你得知有人要以禪術推演兇手,便心虛了,所以想偷窺半局智禪珠,以一探虛實,是也不是?”